车勇
目前关于近现代韩国的中国文学接受史的诸多研究,大多集中在“纯小说”的中国新文学题材上,而对中国通俗小说的影响却鲜有提及。在近现代韩国,各种单行本形式的中译本重译小说、中文古典小说被连续出版并且深受广大韩国读者喜爱,足以说明中国通俗小说对韩国文学的影响并不亚于中国新文学。作为本文考察对象的《二十春光》,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查明其是否为翻译或改写的作品。笔者通过考证首次确认了《二十春光》是中国清代才子佳人小说《驻春园小史》的翻译之作这一事实。
《二十春光》是以《驻春园小史》为原作翻译而成的,两部作品的故事主线和情节基本一致,两部作品均以明代嘉靖年间为时代背景,以男主人公黄阶与两位女主角曾云娥与吴绿筠结缘及婚事障碍的故事为中心展开。笔者认为,对《二十春光》这一作品翻译事实的发现和认定,可以视为中国原创通俗小说在韩国接受的一个重要部分,对完善和补充韩国近代翻译文学史研究也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论及始于开化期的韩国近现代文学的研究,“翻译与改写”问题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它一方面是一种意识形态传播的手段,另一方面又意味着韩国新小说风格的尝试。1930年以前,韩国的翻译或改写作品大多是经由日本的重译作品,相关研究也主要集中在韩国与日本的影响关系上。《二十春光》是韩国对中国原创小说的翻译,本文将以《二十春光》为译作的事实为基础,探讨其与原作《驻春园小史》之间的影响关系,并通过两个文本的比较,考察其中的“翻译与改写问题”,揭示该作品作为翻译小说的特殊地位和意义,进而揭示中国近现代原创通俗小说对韩国近代文学的影响,补充和完善韩国的中国文学接受史研究中的缺失部分。
《二十春光》是1925年12月20日大成书林发行的韩文活页本小说, 封面上标有“恋爱小说”一词。版权页上标注的著作兼发行人是大成书林的社长姜殷馨,然而正文首页上注明的却是朴万熙(字谦斋)的名字。当时在韩国新小说版权页中,通常用受让著作权的发行者或其他所有者的名字代替原作者标记为“著作兼发行者”。[1](303)由此看来,这部作品的实际作者应该是朴万熙,作品篇幅约2万字,共50页,每页13行。
《二十春光》中的人物、时间、地点都是以中国为背景,可以推断它是中国小说的翻译作品,但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人提及过这部作品以及它的原作,也就是说还没有人对于该作品是原创小说还是翻译、改写的小说进行论证。笔者通过考证首次确认了这部作品是中国清代才子佳人小说《驻春园小史》的翻译本这一事实。这两部作品的人物和故事主线基本一致,描写的都是黄阶与曾云娥以及吴绿筠结缘的爱情故事。其主要情节为:父母早亡的男主人公黄阶在他和吴绿筠早年定下的婚约告吹后,与相邻而居的曾云娥邂逅并结缘。云娥因家祸避难到嘉兴,黄阶为了寻她选择离乡并沦为他人家的仆人,其间甚至被小人诬陷为杀人犯,但最终克服种种困难后与云娥以及绿筠结成良缘。
《二十春光》的原作《驻春园小史》,是一部章回体才子佳人小说,又名“一笑缘”“绿云缘”“双美缘”“三合剑”“双美缘前传”“驻春园外史”。《驻春园小史》的各种版本有:乾隆三余堂简本(1782年)、乾隆戊申简本(1788年)、乾隆癸卯万卷楼刊本(出版年代不详)、嘉庆十六年刊本(1811年)、忠华堂简本(出版年代不详)、道光元年写刻精刊袖珍本(1821年)、光绪丙子惟女堂刊版本(1876年)、光绪丙申点香阁石印本(1876年)、进步书局石印本、广西戊中中华图书馆石印本(1908年)、光绪甲午君玉山房石人本(1894年)、光绪丙申中西书局石印本(1 896年)、宣统更戌上海铸记书局石印本(1910年)、宣统二年上海广益书局石印本(1910年)、上海书局石印本(1920年)、民国二十四年上海大达图书供应社铅印本(1935年)等。[2](49)关于作者,虽然在作品中可见“吴恒野客 编次”“水若山人评悦”等字样,但对于其准确身份至今难以确认。在现传的《驻春园小史》版本中,最古老的是1782年的三余堂简本。从其序言中记载的“乾隆壬寅年菊月上浣水箬散人书于椀香斋”等字样来看,这幅作品的创作时期应该是在1782年左右,至于撰写序言的上浣水箬散人,还没有翔实的记录。《驻春园小史》共24回,开头有序言、开宗明义,每回的前首有“开头词”,末尾部分有“回评语”,“回评语”是对相应章节的大意说明。
彼正在痴想之间,忽见司墨上楼,对司翰道:“明日公子订李相公诸公往印峰溪舟遊,命弟同兄偕往”。生道:“公子此命,谁敢不从。”到次日,生与司墨遂跟周公子大家入船。正登舟时,忽把舟人细认,似曾经会过,又不敢记忆,恐露事机。不逾时,诸少年俱已登舟。[3](31)(《驻春园小史》第5回)
有一天黄公子与周公子的诸友同去“印峰溪”仙游,忙着安排饮食,忽听背后有人说:“这不是黄玉史吗?怎么会在这儿?”黄公子大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从未见过之人。[4](14)(《二十春光》第3回)
通过对两部作品中段落的对比可知,《驻春园小史》里的空间背景及地名与《二十春光》的如出一辙。比如周尚书和黄阶一起前往的地点“印峰溪”。此外黄阶受难、王慕荆被营救的地点“大义山”,以及黄阶与曾云娥相会的“红螭阁”等地点指称也相同。由此可见,《驻春园小史》和《二十春光》的影响关系还是比较明确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二十春光》出版之前的1916年,韩国汇东书馆出版了一部活页本小说《双美奇逢》,它是《驻春园小史》的另一个译本。《双美奇逢》的作者为李圭容,发行者为高裕相。《双美奇逢》和《驻春园小史》一样,由24个章回组成,每回都有标题。《双美奇逢》省略了原作的序言、开宗明义、开场白、评语等,也省略了很多诗词文本。另外在内容上,《双美奇逢》采取了缩译的方式,但大体上忠实于原作的故事情节。《双美奇逢》是目前韩国已知的第一个关于《驻春园小史》的翻译版本,而《二十春光》相当于《驻春园小史》的第二个翻译版本。
那么,《二十春光》究竟是以原作《驻春园小史》为底本还是以《双美奇逢》为底本进行翻译的呢?从结论上说,《二十春光》是直接用原作《驻春园小史》作为底本进行翻译的,事实可以从下面的引文例子中得到证实。
却说云娥母舅叶总制,素与部将苏廷略有隙。不期边人犯境,叶公临阵被擒乃与族兄廷策疏叶公通某叛逆。旨下,以叶公拟罪当族[3](17)(《驻春园小史》 第3回)
话说云娥的舅舅叶总制早与部将苏廷有隙,正好叶总制被边疆夷人俘虏。 此时,苏廷趁机诬陷叶公与夷人私通,刑部遂抄了叶府。[4](11)(《二十春光》 第2回)
却说,小姐的舅舅叶总制与部将苏廷略有嫌隙。此时正遇盗贼犯境,叶公御敌战败,苏庭略同其族兄苏廷策诬告叶公与贼通谋,刑部密行公簿至本部,捉其家属。[5](16)(《双美奇逢》 第3回)
上面的引文是解释作品中叶总制受难原因的一段,从这段描述可以看出苏廷略是苏廷策的弟弟。在翻译苏廷略的名字时,《双美奇逢》完全遵循了原本的指称,而《二十春光》则误译为“苏廷”。“与部将苏廷略有隙”一词,仅就其本身而言,既可译为“与部将‘苏廷略’有嫌隙”,也可译为“与部将‘苏廷’略有嫌隙”。《二十春光》的译者因误译而选择后者,这是对文章整体脉络和汉语语句缺乏了解所致。如果《二十春光》是以韩文版《双美奇逢》为底本,就不可能存在这样的误译。因此,通过以上翻译案例的比较,可以确定《二十春光》是直接以原作《驻春园小史》为底本翻译而成的。
《驻春园小史》有24个章节,而《二十春光》共有13个章节。从大体情节上看,译作的一个章节相当于原作两个章节,可以看出《二十春光》的译者在翻译原作的过程中省略了不少内容,其特征之一就是删除了原作中单独插入的汉诗、词,以及主人公们来往所用书信等大部分文本。原作《驻春园小史》中插入了43首诗词,而《二十春光》只插入其中的5首。例如穿插于《驻春园小史》第六回的《南歌者》和《念奴娇》在《二十春光》中就被省略,这两首词是单纯强调云娥和绿筠才艺的部分,即使省略也不会对作品的大体情节产生影响。除此之外,周公子和他的朋友们在游乐时一起创作的诗、云娥和绿筠表达爱慕黄阶的诗等,同样被删除。原作中插入的汉诗被大量删除,可以判断是译者考虑到了韩文读者更注重小说情节的推进以及人物的刻画,而不是诗歌在小说中起到的形式意义。当然,译者对部分原作中的诗歌还是有所保留,比如:
绿云倩翦舞春衣, 斜拂红梨度翠微。细雨捲帘情脉脉,清风历槛影依依。
妆楼爱结同心梦,画阁曾期比翼还。纵有烟波分去路,暹君一水伴干飞。
芭蕉楼 曾云娥 题。[4](9-10)(《二十春光》第2回)
此诗是黄阶第一次见到云娥时从她那里得到的。通过此诗,黄阶对云娥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意,从而促成了他们的邂逅。《二十春光》保留了这首诗,是因为它在黄阶与云娥结缘中起着重要的契机作用。即译者为了将焦点放在男女主角的结缘上,选择性地删除或保留了原作中的插入文本。
大部分清代才子佳人小说都是以大团圆结局收场。才子佳人相遇之后遭遇小人,他们的婚事遇到障碍,最终才子佳人克服困难并终成眷属,同时小人也得到惩戒,这就是其惯用的叙事模式。《驻春园小史》和他的译作《二十春光》莫不是如此。不过与其略显单调的叙事模式相比,这两部作品的具体情节推进过程却相当复杂且具有一定的现实性。除了主人公黄阶、曾云娥、吴绿筠以外,云娥的侍婢爱月,云娥与绿筠的母亲,黄阶之友欧阳颖和王慕荆,周尚书与周公子等功能性人物也对故事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的衔接作用。而《二十春光》与原作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对这些人物的叙述。
关于人物叙述,改动最大的属绿筠的部分。《二十春光》删除了原作第一回中提到的绿筠和黄阶的婚约谈。原作在第一回就已经向读者道破了绿筠的身份以及她与黄阶的关系,但在《二十春光》中,直到中半部才能发现这一事实。
根据《二十春光》中不同于原作的设定,绿筠与黄阶早年有婚约的事实直到绿筠偶然收到黄阶写给云娥的信后才得以揭示,在绿筠亲口说出自己和黄阶的故事之前,只有她本人知道真相,而读者是无从得知的。以读者的视角来说,这一事件被解释为是偶然发生的,而不是叙述者直接披露的。这一事件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直到小说的中间部分才被读者们认知。这种偶然性的设置虽然不足以改变故事主线,但自然可以成为增加小说兴趣的要素。《二十春光》的译者在意识到读者的同时,有意介入到作品叙事中,以改变叙述时间的手法对原作进行改编,从而使作品的叙事在中半部获得了新的动力,这种改编手法可以有效地体现译者的翻译意图。另外,《二十春光》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对原作里部分反派人物的结局进行了改动。例文如下:
叶总制流放归来,辞官隐居,叶夫人母女不时去探望。[4](49)(《二十春光》 第13回)
未几,而叶总制亦以奉赦回朝,旨以苏廷策诬谄罪,亦发戍边。叶总制回朝,遂乞假归家。即于旧居,重新府第,与生第宅俱见辉煌相映。而云娥小姐亦往庆贺,不胜欢喜。[3](138)(《驻春园小史》第24回)
上面的引文是结尾部分中关于叶总制和苏廷策的一小节。苏廷策作为反派人物,对整体叙事进程起衔接作用。因为他对叶总制的诬陷,才使得男女主人公结缘的故事情节得以发展。在《驻春园小史》中,叶总制得到赦免重回故土,同时,陷害他的苏廷策也受到了处罚,但在《二十春光》中,苏廷策的结局被省略。这种改动,使原作中惩恶扬善的格局在译作里被削弱,也使得原作中惯用的古典小说成分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了。当然,像苏廷策这样的人物只能算是功能性人物,他的存在是情节需要,对作品的主题以及主要情节是无关紧要的。[6](88)
总而言之,《二十春光》的译者为了推进叙事进程,突出作品的趣味性元素,大体上保留了原作情节,还大量删除了对主要故事情节并非必要的诗歌等文本。而对于原作中人物的改动也只限于其叙述方法,译者的主要翻译目的还是为了突出原作的娱乐性而不是其主题。
本文首先阐明了韩国大成书林出版的活页本小说《二十春光》(1925)是中国清代才子佳人小说《驻春园小史》的翻译作品这一事实。通过两部作品的对比不难发现,两个作品的主要故事情节和人物类型基本一致,《二十春光》大体上照搬了《驻春园小史》的故事情节,但也省略了很多内容,应属于缩译本。《二十春光》和《驻春园小史》都是以明代嘉靖年间为时代背景,故事以男主角黄阶和两位女主角曾云娥、吴绿筠结缘及婚事障碍情节为中心展开。
在《二十春光》出版之前的1916年,韩国汇东书馆出版了一本小说《双美奇逢》,它是《驻春园小史》的另一种译本。《双美奇逢》是目前已知的韩国第一个关于《驻春园小史》的翻译案例,而《二十春光》相当于《驻春园小史》的第二个翻译案例。通过对上述三部作品的比较,确认《二十春光》是直接以《驻春园小史》为底本翻译而成的。
《二十春光》的译者为了迅速开展主要故事情节和突出作品的趣味性元素,在选择大体保留原作情节的基础上,大量删除与主要叙事情节无关的文本部分,并且采用了改变叙事时间等翻译方法,使原作中惯用的“古典小说元素”在译作中被削弱,进而使得译作的娱乐性质更加突出。
在开化期及日帝强占期的韩国文学作品中,翻译及改写作品占很大比重。迄今为止,韩国近代翻译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与日本的影响关系,很多文本的直接参照物都来自于日本。不过近来的研究表明,韩国近代翻译小说的输入途径远比想象中丰富,越来越多的文本被证明受到了中国的影响。如韩国近代初期具有代表性的“新小说”作家李海朝的大部分所谓原创小说其实都是受了明代小说《今古奇观》的影响。而笔者所发现并探讨的文本《二十春光》也属于此类。此类文本被不断发掘,也说明了中国文学对韩国翻译文学及原创文学发展初期的影响比想象中要大。可以说,《二十春光》是一部具有特殊意义的作品,它虽非韩国所认为的“本国原创小说”,而是一部中国通俗小说的译作品,但对它的研究,对进一步探究韩国近现代所谓“创作小说”的真实来源及虚实有着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