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的“双姝”模式研究
——以《聊斋志异》与《红楼梦》为例

2022-03-24 16:22:53白丽江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薛宝钗聊斋志异林黛玉

白丽江

(阳泉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山西 阳泉 045000)

纵观中国文学史,从唐代传奇、宋元杂剧到明清小说,“双姝”模式频频出现,并随着市井文学的发展而逐渐繁荣,成为市井民众喜爱的叙事类型。这类小说通过塑造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呈现各自鲜明的特征,并在“二女”相互较量与解决矛盾的过程中构建起故事的整体框架,提升小说的戏剧性与吸引力。

1 《聊斋志异》的“双姝”模式特点与意蕴

1.1 “双姝”模式的特点

1.1.1 以异类组合为主

《聊斋志异》的“双姝”模式不仅以人作为描写对象,还包括大量的神仙、妖魔与孤鬼,因此,《聊斋志异》的“双姝”模式超越了人与人的组合,涉及人与仙、人与鬼、仙与鬼、鬼与狐等多种异类组合。

人人组合是文学创作中常见的“双姝”模式,如:《连城》《青梅》等,这类故事与以往“双姝”故事相似,都以颂扬忠贞烈女、淑女为主旨。[1]而异类组合的“双姝”故事却大放异彩,如:《嫦娥》《神女》《甄后》等,人、仙、鬼、狐都具有鲜明的个性。因属性不同,小说中存在地位高低之分。例如:《嫦娥》中的颠当与嫦娥,一个是狐女,一个是仙女,虽然共事一夫,但颠当却主动接受嫦娥管束;《神女》中米生每日天亮时对女神“熏沐以朝”。可见,蒲松龄笔下的异类“双姝”也有着清晰的地位之别,仙女地位最高,其次是人,最后是鬼与狐。

1.1.2 打破传统团圆结局

“双姝”模式自明清开始全面繁荣,与明清之前“一联三美”式的团圆结局不同,明清“双姝”小说更青睐于“一男一女”的结局。以《聊斋志异》为例,其中的29篇“双姝”故事中,“一男一女”式结局的故事有16篇。[2]如:《封三娘》,狐女封三娘为姐妹寻得良婿,却被设计陷害而死;《胡四姐》中狐女三姐与一书生结为夫妻,又让狐女四姐一起嫁与丈夫,婚后四姐挑拨三姐与丈夫的关系,三姐被迫离开丈夫。

仔细分析《聊斋志异》中的故事可以发现,在异类“双姝”组合中,被留下的往往都是人间的女子,例如:《甄后》《宦娘》等,反映出作者的生命观念,即人鬼殊途。在蒲松龄的思想中,仙、人、狐、妖各有等级,虽然这些异类女子可以与人间的书生相爱,但终究要分道扬镳。在“一男二女”的故事中,一女子介绍另一女子取悦男子,往往后来者能够留下,如:《白于玉》《荷花三娘子》等,故事中的后来者更符合人间女性的标准——端庄贤淑、羞涩文静,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清醒认识,同时,也流露出作者对封建道德标准的无奈。

1.1.3 解构男女情爱框架

《聊斋志异》中的“双姝”故事不只涉及男女情爱,也有跳出男女情爱格局的挚友关系。例如:《娇娜》里的狐女娇娜与孔生、《香玉》里的耐冬花精绛雪与黄生、《宦娘》里的仙女宦娘与温如春。[3]在传统文学作品中,“红颜”与“知己”是一种特殊的关系,文人雅士的知己一般为风尘女子。一方面,传统人文雅士自命清高、处处风流;另一方面,封建礼教的伦理道德思想又对夫妻身份与地位有着严格要求。然而,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礼教背景下,大部分妻子都难以在诗性才学上与丈夫成为知己。《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鬼大多才华横溢、蕙质兰心,作者将她们作为书生的红颜知己,反映出书生内心的寂寞与诉求。

1.2 “双姝”模式的意蕴

1.2.1 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追求

《聊斋志异》中的“双姝”故事并不掩饰对人欲的需求,对仙、人、狐、妖生理需求的描写也是作者解放人性思想的重要表现。其中:以《巧娘》和《香玉》两个“双姝”故事最为典型。在《巧娘》中,傅生是一个天生的阉人,与女鬼巧娘相爱却不能享受男女欢爱,巧娘因生前嫁与阉人,死后又遇上阉人,无法享受肉体欢爱而独自哭泣。后来,傅生服下华姑的药丸成为“真男人”,与巧娘成就欢好并生下子嗣。可见,男女之事在作者心中的重要地位。

在《香玉》中,牡丹花仙香玉与黄生相爱却因被人移走而枯死,变成花之鬼的香玉依然不忘黄生,但香玉不能化作人形与黄生相见,故而“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之后,在黄生的悉心呵护下重得人身。可见,在作者心目中,人间至情与男女欢爱同等重要,两者都应受到尊重,这既是对明末以来纵欲思潮的反思,也是对人间至情的向往。[4]

1.2.2 对情义的重视

《聊斋志异》不仅描写男女之间的情爱,也对男女之间的友谊进行深入刻画,超越了男女情爱的局限。例如:《宦娘》《娇娜》《香玉》等篇章。宦娘与温生以琴相交,控制自己内心的情感,始终保持亦师亦友的纯洁关系;娇娜倾心于孔生,两次救孔生于生死之际,孔生与娇娜虽然彼此相爱却只以知己相称;绛雪与黄生曾有肌肤之亲,但为了成全香玉与黄生最终选择离开。这类“双姝”故事的情节设计与以往志怪小说不同,在以往志怪小说中,狐、妖皆为鬼怪,阴险狡诈,给人类造成灾难。但《宦娘》《娇娜》《香玉》等篇章中的三位异类却重情重义,有的将爱情升华为友谊,有的为了姐妹之情斩断情丝,这种鲜明的反差增强了故事的张力,体现出万物皆有情的生命观念。

2 《红楼梦》的“双姝”形象与技法

2.1 “双姝”形象

2.1.1 林黛玉与薛宝钗

同为贵族小姐,林黛玉与薛宝钗的气质与性情却迥然不同,是《红楼梦》中最典型的“双姝”形象。林黛玉是一个蕙质兰心、才华横溢又孤标傲世的才女。悲伤与孤苦是她的生命底色,不管是秋叶、冬雪还是春草、夏花,在她的诗中都充满悲剧色彩,成为她抒发内心愁苦的意象,流泪与作诗成为林黛玉消除心内苦闷的方式。在与贾宝玉吵架后,她一边吟唱《葬花词》一边葬花,在唱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诗句后竟恸倒在山坡上。此外,林黛玉性情率真,将紫鹃视为知己,教香菱写诗,钦佩晴雯的洒脱。在与贾宝玉的爱恋中,林黛玉对感情九死不悔、执着追求,也表现出女性对个体生命的重视。

薛宝钗举止娴雅、行为豁达,又通晓诗书,是传统淑女的代表。同样借住在贾府,但她与林黛玉的率真和愁苦不同。薛宝钗的突出特点是她圆滑的处事方式。她善于处理各方面的人际关系,对人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在贾府左右逢源,深受贾母与王夫人的喜爱。

同是贵族出身、才华出众,但林黛玉与薛宝钗的性格、思想、气质截然不同,前者浪漫、孤傲,以道家的出世精神为思想指导,外表弱不禁风却有一种自然的风流态度。[5]后者通达、务实,以儒家的入世哲学为生存之道,如传统士大夫一般以礼自守、中正平和。

2.1.2 晴雯与袭人

晴雯伶牙俐齿,且追求人格与精神的独立,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她既鄙视袭人,又嘲笑红玉,最后因被逐出大观园负气而死。袭人温柔体贴、圆滑稳重,为照顾贾宝玉的生活恪尽职守,对贾宝玉用心极深,但最终嫁给了一介戏子。晴雯与袭人都位于贾宝玉的四大丫鬟之列,与贾宝玉的感情极为深厚,但她们一个善刚、一个善柔,一个追求人格独立、一个觊觎妾室之位,二人分别扮演着林黛玉与薛宝钗的显性替身。

2.2 “双姝”技法

2.2.1 “影身人物”

“影身人物”又被称为“重像人物”,指作品中人物之间在外表、身世、性格、命运等方面的照应,在文本中两者相互对照、彼此衬托,即显性替身与隐性替身。[6]脂砚斋对《红楼梦》的“影身人物”技法有过一些描述,认为晴雯、香菱、尤三姐、妙玉是林黛玉的“影子”,袭人、宝琴、麝月是薛宝钗的“影子”。其中:晴雯和袭人是显性替身,其余人物为隐性替身。

作者之所以设置“影身人物”,原因在于林黛玉与薛宝钗分别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两种维度,即道家维度与儒家维度。这两种维度的思想与文化对曹雪芹影响深远,“跛足道长”与“癞头和尚”均出现在《红楼梦》的开头和结尾,并且一同出现,起着引出故事与结束故事的作用。儒家思想是传统文人立身处世的“道”,而道家精神则是文人获得精神解脱的“药”,曹雪芹将两种文化维度分别指向《红楼梦》中的两位重要女性人物,并以林黛玉、薛宝钗二人为原型设立众多“影身人物”,通过这类女性的经历与命运显露出作者的精神取向。[7]

2.2.2 一真一幻

《红楼梦》中的真幻人物主要体现在贾宝玉与甄宝玉、林黛玉与薛宝钗这两组人物的对比上,贾宝玉、林黛玉是作者精神理想的隐喻,而甄宝玉与薛宝钗则代表着作者对社会的反思。林黛玉本是绛珠仙子,带着还泪的宿命下凡,本就不是现实中的人物,这就造成她与薛宝钗本质上的差异。林黛玉在人世间的目的是以“还泪”报恩,因此,泪尽而逝。薛宝钗的处世哲学与入世精神使她拥有极强的生命力,在贾宝玉离开之后依然可以独活。

3 “双姝”模式的艺术特点与美学阐释

3.1 艺术特色

3.1.1 设计情感类矛盾冲突

“双姝”模式的故事通常有两种范式,所制造出的矛盾有所不同。第一种范式中,两个女子共事一夫,但互不相让,矛盾频出,这样行文的目的是为了提升小说的戏剧张力,使得原本平淡的剧情变得更为紧凑。同时,通过“遭遇矛盾—化解矛盾—遭遇矛盾”的循环叙事结构,更好地展现人物弧光,而在小说总体结构设计方面,为平衡“一男二女”的结构,需要设计故事情节来调和“二女”之间的矛盾,例如:三人共同经历患难或一女接受另一女的帮助。第二种范式中,同样是两个女子共事一夫,但以其中一位女性的退出或两位女性同时离开为结局,没有形成“一男二女”的结构。“双姝”故事中“二女”在性格、气质等方面的对比是矛盾的根源,也是吸引读者的手段。[8]例如:《娇红传》里的娇娘与飞红、《赵飞燕外传》里的赵飞燕与赵合德。明末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出现,市民文学空前繁荣,“双姝”模式的小说大多以“一男二女”为基本范式,花费大量笔墨描绘“二女”之间的斗争,在心理描写和人物对话等细节上都远超之前的文学作品。

3.1.2 基于男女角色情感互动构建故事情节

作为故事中的两位女主角,“双姝”与男性之间的行为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构建起小说的框架。例如:《胡四姐》中狐女三姐与四姐共事一夫,四姐设计逼走三姐,三姐最终退出“一男二女”的三角关系。《荷花三娘子》里的狐女主动放弃对宗生的爱,将他介绍给荷花三娘子,使他们终成眷属。一般情况下,以“双姝”模式构建故事情节的小说都有其特点,主人公无论男女都才貌双全,“二女”得知对方情敌的身份后往往出于对对方才情的敬佩而主动退出。

3.1.3 拓展超现实叙事空间

“双姝”小说包括神话、人话及鬼话,内容涉及神仙、人类及狐鬼,超越人类有限的生命与俗世限制,人类与异类相互杂糅、时空交错,突破人间的限制,极大地拓展叙事空间,使读者能够顺着作者的思路上天入地,在天界与俗界遨游。[9]例如:《湘裙》中的晏生与女鬼湘裙相爱、《白于玉》里的白于玉与仙女交欢等。

3.2 美学阐释

3.2.1 美善统一与理想女性

“双姝”模式继承了中国传统神话中的娥皇与女英故事结构,并将她们视为理想女性的代表,因此,后世文人在小说创作时倾向于对理想女性的塑造,即美善统一。这种美善统一的思想,一方面,对作品人物的塑造起到直接作用;另一方面,也影响着后代文人对神话的改造。以娥皇与女英的神话故事改造为例,《山海经》里的娥皇与女英是尧的两个女儿,形状似人形;《尚书》中的娥皇、女英被尧许配给舜,其目的在于考察舜的治国能力;在《史记》中司马迁为娥皇、女英披上了儒家礼教的“外衣”,将她们描述为“甚有妇道”的神女;而在之后的《烈女传》中,刘向则将她们改造成辅佐丈夫、美善统一的理想女性,是母性与妻性的完美结合。明末清初对美善统一与理想女性的塑造,使明清文学出现德才兼备、容貌出众的女子群像,既是对当时社会失落文人的慰藉,也反映出社会男权文化的危机意识。

3.2.2 “阳奇阴偶”与“一男二女”

“阳奇阴偶”是中国古代朴素的自然观观念,《周易》中以“—”为阳,“- -”为阴,自此,古人常以“阳奇阴偶”解释自然万物,并以此指导古人的行为,逐渐成为中国人的思维法则。[10]例如:《礼记》记载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有五年而笄”;《青囊经》记载“天尊地卑,阳奇阴偶”[11];《太平经》记载“一男者当得二女,以象阴阳”[12]。因此,“阳奇阴偶”与“一男二女”的结构成为“双姝”模式的思想基础。

3.2.3 “和合”精神与二女关系

汉文化崇尚“和合”精神,重视异质事物之间的包容与融会贯通,以此消除冲突、化解矛盾。《尚书》中的“协和万邦”与《史记》中的“合和万国”都是“和合”精神的体现。经历朝历代的传承与发扬,“和合”精神逐渐深入中华伦理道德的肌理,成为传统文化的精髓,不仅维护着封建王朝的统治,也维护着中华民族的和平。二女关系的“和合”关系不仅支撑着“双姝”小说中的“一男二女”家庭结构,也体现在“家国同构”的社会格局之中。[13]例如:《嫦娥》中的宗子美与仙女嫦娥和狐女颠当,嫦娥善于持家,颠当喜爱游戏,二女共事一夫后颠当主动下事嫦娥,最终三人构成“一联三美”式的美满结局。

4 结语

综上所述,“双姝”模式小说以两位性格截然相反的女性为描写对象,利用二者的差异设计矛盾与冲突,并以此推动故事发展。其中:《聊斋志异》的“双姝”模式以异类组合为主,打破传统团圆结局,解构男女情爱框架;《红楼梦》的“双姝”模式使用“影身人物”、一真一幻等技法,两部作品都是“双姝”模式的典型代表。除叙事方法与人物塑造外,后期对“双姝”模式的研究还可以从写作背景的角度入手,结合心理学、政治学、历史学、神话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多重领域,深挖“双姝”模式与各个时期政治、文学、经济的关联。

猜你喜欢
薛宝钗聊斋志异林黛玉
《聊斋志异》:不一样的魑魅魍魉
金桥(2020年10期)2020-11-26 07:23:52
林黛玉该不该吃五香大头菜
王熙凤比薛宝钗差在哪里?
海峡姐妹(2019年7期)2019-07-26 00:50:56
薛室钗:用一生为原生家庭还债
百家讲坛(2019年12期)2019-07-14 12:56:33
STRANGE TALES INDEED
淡极始知花更艳——小议薛宝钗
论《聊斋志异》的悲剧意蕴
唐山文学(2016年11期)2016-03-20 15:25:58
林黛玉眼中的“大”和“小”——《林黛玉进贾府》建筑居室的探究
语文知识(2015年9期)2015-02-28 22:01:43
《聊斋志异》与前四史
长江学术(2015年1期)2015-02-27 07:11:08
钗在奁中待时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