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对话主义”:理解“文化自信”的一种致思路径

2022-03-24 15:58家,杨
关键词:主义全球化哲学

陈 定 家,杨 新 宇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金惠敏教授的著作《全球对话主义:21世纪的文化政治学》[1],涉及的是总揽当下学术人文前沿话语体系的议题。从金先生关注的学术领域看,全球对话主义或许可以说是他研究全球化问题的一个标志性成果。在这部著作中,金惠敏从哲学的角度观照全球化问题,将“全球性”作为一个扬弃了“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新范畴,提出世界文化在全球化时代永远处在一种“对话”的过程之中,这便是“全球对话主义”。作为一种新的全球意识形态,“全球对话主义”所倡导的是开放的理论、包容的胸怀和理性的态度。从理论创新的意义上讲,在举国瞩目“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历史背景下,“全球对话主义”的提出及其讨论,可以被认为是理解文化自信和建设文化强国的一种求真务实且立意高远的致思路径。

早在2004年,金教授便已对全球化问题有了相当程度的深入思考。其主编的“新思潮文档”丛书(10卷本)中的《全球化与文化身份危机》这部文集便毫无疑问彰显着他对学术思潮高屋建瓴的准确判断与对学术人文前沿问题的别具慧眼。在《全球化与文化身份危机》这部文集中,编者对“全球化”概念进行了简明扼要的学术史考察。诚如该书序论所言,“全球化”早在20世纪后期就已被三教九流当作一个无所不包的“万能”概念使用了,它长期经受着别出心裁的过度阐释、匪夷所思的随意使用和漫无边际的自由发挥。从词源学的角度看,“全球化”(globalization)一词至迟在上个世纪40年代就已经出现了。资料表明,早在1944年,全球化概念就已出现于西人著述之中,不久之后,这个词语被正式收录入权威版本的《韦伯斯特词典》(1961年版)之中。

但我们注意到,“全球化”作为一个如此引人注目的学术研究热门话题,只是在新旧世纪交替的前后几年才成为“热词”,直到今天,这一术语仍然会以不同形式在不同学科频繁制造出“轰动效应”。目前,“全球化”与“去全球化”理念正以与日俱增的速度强行渗进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某些突发因素的出现,有可能使全球化列车出现短暂停滞甚至倒退,如2001年震惊中外的“9·11”事件、2008年出现的全球金融风暴,2020年爆发的世界范围内新冠疫情。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全球化”的航船至少在《共产党宣言》诞生之前就已经起航了:“资产阶级通过世界市场开拓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亦如是。各民族的精神文化产品都被强行纳入了全球公共财产的范畴。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2]日渐密切的“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这一“全球化”的基本内涵仍然在不断加深与拓展,各民族间相互联系和共同发展的本质没有改变。

在这个技术市场一体化的时代,从文化发展史视角看,角逐技术市场的资本必然是关键角色。倡导“世界文学”的马克思,在1850年的一篇时评文章中说,当英国商船通过美国旧金山频繁往返中国广州等地的时候,太平洋所发挥的作用可以与古代和中世纪时期的地中海以及现代的大西洋相提并论,充当着至关重要的世界水路交通线。马克思的这些论述隐含着一种“全球化”的文明史观:从古希腊古罗马时代,到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再到新大陆的发现,以及工业与后工业时代的来临,其活动空间的扩展有一条清晰的轨迹:从爱琴海到地中海,从地中海到大西洋,再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直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资本的疯狂扩张解放了生产力,市场的飞速拓展导致了全球化。资本征服世界的力量,堪比亚历山大所向无敌的长矛方阵。即便在网络文学这样的精神生产领域,资本仍然拥有物质生产的相同逻辑。

资本在网络信息时代的激烈竞争范围已经不仅局限于海洋和陆地,而是拓展延伸到了整片天空。2020年11月,“宇宙网红”马斯克要发送2万颗卫星的信息,在各大微信群一再刷屏,他要织一张“太空网”,把整个“地球市场”一网打尽。有人惊呼,人类开启了“星战时代”,“小小寰球,终成村落”[3]。即便如此,世界“各民族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互相依赖”这一“全球化”最基本的内涵仍然没变。

当然,对于全球化概念的研究应该避开单向思维模式,因为其具备多个层次,属于多元的范畴。有学者认为,全球化包含了“成为全球性的”“扩展到全球范围”“上升到全球水平”“在全球范围内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全球范围内组成一个整体”“着眼于全球范围进行思考”“在全球范围内采取行动”等多种含义。其兼具主观与客观双重属性,既可理解为一种主观的感受(“地球村”等),又可被定义为一个客观的发展过程。这些概念和想法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信息革命、通讯技术的革命扩大了人的视听和行动范围的结果[4]。也有人认为,全球化本质上就是“全球资本主义化”(德里克、曼德尔和詹姆逊都提出过类似的论点),“全球化是文化或文明的全球整合”,或者“是人类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在全球范围的一体化”[5]。以上各种意见中,共识多于分歧,虽然它们的侧重点各有不同,但在强调世界各国之间的相互合作、相互依存以及政治、经济、文化的联系日益密切等方面,却基本是一致的。

当下的全球化研究兼有学科性和跨学科性双重属性,综而观之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1.何谓“全球化”?2.如何对待全球化?3.如何避免全球化带来的种种社会发展问题?4.如何加强“政府间关系”和“全球治理”?5.跨文化问题的解决路径。6.文化的地方化与全球化关系如何处理?7. 新国际主义与世界劳工问题。8.全球化的未来前途问题。此外,有的学者还从哲学方面对全球化展开了研究,分析了全球化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关系;有的从伦理学方面分析全球化,提出了“全球伦理”的概念和命题;有的甚至还从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高度分析了全球化,由此提出了“全球观念”“全球思维”等想法,并对全球社会本体进行了全球空间和全球时间的分析,“全球发展”的思想等随之应运而生。著名社会学家鲍曼的看法便是这方面的典例,他认为,在全球化时代,社会的“时间在加速,空间在缩短”,因此需要对全球社会以及其秩序进行现代分析和 “全球思维”。无疑,这是用相对论原理对全球化所作的社会本体论分析,对我们不无启迪[6]。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有关经济全球化的一些问题,例如:一体化和全球化、民族化和全球化、区域化和全球化、信息化和全球化、市场化和全球化、贫穷化和全球化、均衡化和全球化、发展中国家和全球化、国际经济秩序和全球化、时代特征和全球化等,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但必须指出的是,所有这些问题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文化问题相关。

如前所述,全球化浪潮是如此势不可挡,就连“反全球化”运动也呈现出“全球化”倾向。事实上,由于近年来反全球化运动在全球范围内连续不断,示威者们屡屡将“全球行动日”的目标认定为各种重要的全球会议,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行为是非暴力的直接抗议,却以与警察发生暴力冲突而闻名,对此,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既讽刺又有趣的事实:反全球化本身已然全球化[7]。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反全球化游行示威活动发生在西方发达国家的著名城市,如纽约、伦敦、西雅图等,即使示威发生在发展中国家,那些策划者或带头人也大多是西方发达国家各界的精英人物。

既然“反全球化运动本身已经全球化了”,中国当然也就不能例外。虽然中国迄今没有发生过反全球化的游行示威,但中国学界部分学者批评全球化的声音却一直是很激烈很尖锐的,那些担忧全球化会“彻底摧毁”中国文化的言论仍然时有耳闻。当然,在各种文化阵地上占有主导地位的似乎是那些对全球化持乐观态度的论者。有论者认为,中国这二十年来的发展进步离不开全球化,包括改革开放也是为了使我们能进入这个世界经济的体系范围内……“(尽管)现在比较占绝对优势的是好莱坞的大片。属于消费的文化也可能美国的东西所占比例会越来越大,但还有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属于精神建构性的东西,我不知道中国人到底能接受多少美国人的哲学,他们接受了多少爱默生多少富兰克林呢?我们的脑子里装的恐怕更多的还是孔孟啊,老庄啊,一直到孙中山、章太炎、鲁迅、胡适,然后到毛泽东、邓小平,大家还是接受这些比较多一些。”[8]可见我们不必过分担忧全球化会把中国文化怎么样,全球化浪潮中的中国也未必真的像美国媒体所说的,正在“失去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中国性”,至于那种发展中国家的文化注定会在全球化过程中“彻底毁灭”的悲观论调,则更是缺乏可靠的依据。

其实,即使在美国学界,关于文化全球化的趋势也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其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最引人注目。一种是美国政治学家福山的“历史终结论”,一种是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福山的看法是:由于作为一种人类理念的自由民主本身已臻于完善,从各个方面来看也居于正统位置,因此可以说历史已经终结了。这意味着历史上存在的很多问题已经解决了,合理的行为模式和制度业已形成。而事实上,这种观点本身是一种文化趋同论,认为自由民主是世界真正统一的基础。美国的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提出的“文明冲突论”与福山的观点形成针锋相对,亨廷顿认为文明的冲突是一切冲突的根源,也是对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胁所在,文明间的对立与矛盾是其突出强调的重点。但其实福山与塞缪尔·亨廷顿的观点之间也存在一点共通之处,即都在为西方的文明地位考虑,只不过前者更多表现出乐观和优越感,而后者则透露出深深的忧虑[9]。

近二十年来,经济全球化和国际互联网等因素共同推动了民族国家间的文化交往与对话。在这一时期,学术界似乎很难找到一个比“全球化”更流行的概念,在与学术有关的期刊、报纸和会议上,出现了一种“言必称全球化”的动人景观[6]。但在全球化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上并未达成一致。有观点认为,全球化实质是趋向“大同”,即求同存异;也有观点认为全球化意味着世界各国间合作与互动的渐趋强化。还有人认为,全球化就是超国家体系的构建过程。更有反对全球化说法在各大领域的肆意泛滥,认为文化全球化和政治全球化等称呼是有失偏颇的,仅愿意承认经济全球化这个特定概念。

虽然大家对于全球化概念的界定各不相同,对该话题的研究也持续火热,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有着重大影响,相关论著更是是浩如烟海,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全球化问题的研究中,哲学上的高屋建瓴甚为欠缺,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目前人们在这个领域内还找不到真正能引领方向的论著。对此,金教授在书的序言中也指出:在整个国际范围内,作为一个学术和社会的议题,全球化可以说是在20世纪90年代才真正开始启动,并在随后迅速成为热议的话题,并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有关的哲学理论介入始终缺乏应有的力度,令人颇为不解,这是否是因为中国哲学家们在这一话题面前过于超然所致?

面对全球化向人文社会科学所有门类以及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深入,哲学深度的缺失使得相关研究呈现浮浅的状貌,长此以往必定无法摆脱为人厌弃的命运。在金惠敏眼中,这既是全球化研究的突出问题,也是哲学本身的缺憾。全球化已经向传统哲学理念发出诸多挑战,并在无声无息之间更改了哲学的原有秩序,致使哲学陷入崩溃的状态。然而,在这种严峻的情势下,哲学家们“仍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对头顶星空的冥想或者对内心道德的省视之中”。

金惠敏在此等背景下试图让哲学重新启动,将“全球对话主义”作为一个直面现实问题的哲学概念创造性地推至社会人文学术前沿,此举堪称是其大无畏理论勇气的彰显。此外,金惠敏还将“全球性”作为一个全新的哲学范畴,试图从哲学视角对21世纪的政治文化景观展开全球化图景的描绘,可谓极具学理意义。他在这部既各自独立又浑然一体的文集中提出了诸多令人眼前一亮的新命题、新观念和新方法。如有关“全球化”将终结世界文学并生成一种全球文化的断言,虽然并不全为学界所认同,但其中充溢着的求真创新精神却让人在细细品读后禁不住为其深深折服。

虽然全球化概念本身相当复杂含混,但金惠敏对“全球对话主义”的相关描述却堪称精简:全球文化永远处于“对话”过程之中,并非单一文化,这便是“全球对话主义”。在他眼中,“对话”由于超越了自身而具有全球性和抽象性属性,又因为假定了对话参与者的不可通约性使得“对话”得以持续。他坚称“全球对话主义”将会是一种崭新的全球意识形态,这种理论和眼界是整个国际社会的共同需要。

“全球对话主义”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本质上是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哲学的扬弃与超越,是在对各种后现代理论资源诸如“主体间性”对话主义等综合改造基础上的创新,由此提出了这项“适应全球化时代文化政治诉求的新型理论纲领”。

金惠敏教授的《全球对话主义》,至少可以说在以下三个方面令人印象深刻:

首先,作为全球性大国的中国,为全球意识形态和全球知识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是其应该肩负的时代使命。金惠敏在书中坦陈,他在对全球化各种表述的调研过程中深刻意识到全球化与哲学是彼此需要的。全球化迫切需要哲学的及时介入与援助,哲学同样也需要通过回应全球化以丰富自己,由此达到双赢。在这种思路的指引下,他来回穿梭于西方哲学与全球化之间做着双向的考察与研究,由此使得“全球对话主义”理论得以被提出并被恰切论证。该论文集虽然都是近期著述,但可以发现每篇文本都或隐或显地展现了金惠敏将近二十年来对全球化问题的相关思考。

他在清晰阐明自己的写作目的和成书过程之后旗帜鲜明地指出,作为全球性大国的中国,不应该仅仅沉湎于所谓“中国特色”的已有成果,而理应为“全球意识形态”和“全球知识”贡献自己的力量。因为对于自身特色的守持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国际话语体系中的自我边缘化,这种选择很明显是不可取的。要成为全球性大国,“中国后殖民主义”必须得到彻底清算和处理。虽然成为国际性大国也需要别的东西,但是“全球对话主义”绝对是其中的必须。如此震撼人心的“盛世危言”无疑是“全球眼界”和“开放态度”的表露,也是理论勇气与学术自信的彰显。

对“文化间性”的重新阐释已然彰显了金惠敏教授一往无前的学术自信,对“全球对话主义”思想潜能的阐释又揭示了一个心怀天下的学者在面对全球化思想浪潮迎面袭来时勇于中流击水的人文理想与精神追索。

第二,“全球对话主义”与“互文性”的差别。金惠敏将媒介技术看成是推进全球化的一个重要助力,将“地球村”定义为一种电子媒介概念,并将这种奇思异想恰如其分地置于全球对话主义中,理论陌生化技法之震撼人心的过程展现了一种令人深深折服的思辨魅力。金惠敏自述,这本论著中收纳的所有论文都已经在国内外各式期刊上发表或即将见刊,这其中的某些篇章事实上可以被视为他践行“全球对话主义”所得的学术研究成果。譬如,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罗伯·希尔兹(Rob Shields)教授曾对英文版《走向全球对话主义》提出过有益的修改建议,尤其是关于“全球对话主义”中的对话主义与巴赫金的对话有何不同等问题的探讨,为相关问题的学理深入开拓了新的运思路径。金惠敏自己也意识到,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托多罗夫和克里斯蒂娃的有关理论阐释诸如“互文性”理论等,均有一个共同点,即关注的中心侧重在话语这一维度,而自己的“全球对话主义”虽然不可否认其与“互文性”理论存在诸多类似或是暗合之处,但倾向于本体这一维度,与前者存在根本性差异。金先生对加达默尔哲学解释学中的“对话”本体论的合理内核进行了吸收借鉴,又在解释学“对话本体论”的启发下,对罗兰·巴特、克里斯蒂娃等人“互文性”理论的社会性欠缺作了有意识的弥合,这是“全球对话主义”在学术超越性和学理创新性上的又一大表征。

第三,全球化将作为一个新的哲学概念,这个概念超越了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以对话主义为核心的互文性理论在诸多后现代学术著作中被阐释为后现代主义的同义词。金惠敏在这种语境下将“全球化”作为继“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之后的第三个社会理论或哲学概念可谓合情合理、恰到好处。但他的阐释又堪称别具特色。他如此认为:若是将“现代性”理解为一个单向的过程,“后现代性”作为它的“反过程”,那么这一正一反或其运动便是“全球化”的基本含义。因此,“全球对话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说便是对“全球化”哲学的进一步延展和阐释。诸如此类的表述皆有一个共同特点:看似是将千差万别的因素借以“主义”之手举重若轻合于一体,但深藏其间的逻辑线索事实上环环相扣、严丝合缝,“不类为类”的对话主义之潜能方得以最大程度的发挥。“全球对话主义”所具有的广博学术运思空间和理论创新前景于此可谓不证自明。

正与全球化是一个见仁见智的概念一样,人们对文化自信的理解也各不相同。长期以来,人们对“文化”的理解可谓言人人殊,莫衷一是,甚或“言之即非”,因此对“文化自信”的理解也必然是多种多样的。对此,金惠敏教授在一系列文章中都有精彩论述。他认为文化自信内容极为丰富,我们要以一种兼容并蓄的胸怀对待各种不同的观点,尤其要警惕那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复古主义”“唯我独尊”的偏执理解。文化发展离不开百家争鸣,文明融合常伴随波涛起伏,文化话语权的博弈更是波诡云谲。惟其如此,文化交流和文明互鉴才显得更为弥足珍贵,任重道远的“全球对话”才变得尤为迫切。

从学术史的视角看,“文化间的关系历来是文化理论倾力研究和交相商榷的一个焦点,文化多元主义、文化间性主义、文化人类学、主体间性理论、文化民族主义、文化帝国主义、后殖民主义、全球伦理、文明冲突论、文明对话论等都从某一方面体现了这一焦点的热度、角度和复杂度。”在金惠敏看来,代表国家意识形态的“文化自信”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论以及被专家学者赋予时代新义的“协和万邦”(《尚书》)、“和而不同”(《论语》)、“天下大同”(《礼记》)、“万物一体”(《传习录》)等概念,都是对当代国际文化战略焦点问题的深度关注和热切回应。正因为如此,研究全球化时代文化间的关系才可以且应该有多种不同路径。金惠敏从“文化自信”这样一个理论范畴的研读和阐释入手,会产生纲举目张、事半功倍的效果。因此,他在《间在论与当代文化问题》一文中,以“网状放开”的“文化自信”与当代各种流行的文化关系论展开动态对话,试图从所谓“间在”视角对“文化”“自我”和“文化自信”理论内涵进行深度剖析[10]。

在金惠敏看来,间性问题日益引起当代哲学和文化理论的关注,如在胡塞尔、巴赫金、哈贝马斯、艾略特、威廉斯、赫尔曼斯、朱利安等人那里所表现的,金惠敏教授特意拈出“间性学”一词来描述这种发展态势。因为在他看来,对于构成间性的主体的界定基本上仍然沿用笛卡尔和康德以来的理性机能架构,将人类的交往、对话仅仅看成是“话语性的”,而话语也只是“纯符号性的”,简言之,“间性的主体”似乎与人的物质存在无关。相比之下,金惠敏教授提出的“间在论”则弥补了这一缺陷。金惠敏从麦克卢汉的“媒介延伸论”中得到启示,将“再现”视为“人的存在”的延伸,他给交往和对话主体的“物质存在”找到了应有的安身之所。因此,金惠敏将其“间在论”视为“间性论”的修正和增补。他认为“间在论”不仅具有坚持文化“对话性”形成和发展的历时性意义,而且因其更属意于文化背后的物质性冲动而具有共时性的理论价值,在金惠敏看来,正是由于文化所代表的“物质性”利益才使得文化呈现出永远的“动态性”和“开放性”。

当然,“间在论”的意义还远不局限于此。例如,以“间在”观察当代文化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深化、丰富和推进对“文化自信”所包含的文化、自我等概念的理解,从而深化、丰富和推进对“文化自信”的理解。金惠敏认为,“间在”的提出和阐释,不只是对一个关键词的语义学关注,更是对于该术语所关涉的如何构建世纪中国与世界新型关系问题的一个文化政治学回答。金惠敏宣称:“对文化自信的拓展性阐释也是与笛卡尔以来直至当代的西方观念论和唯物论就主体、他者、对话、主体间性、文化间性等课题丛簇所做的一次哲学‘间在’论的商榷和切磋,其意自然是对二者做批判性的扬弃和超越。‘间在’一词所内含的矛盾修辞法已清楚地表明这一点。”[10]144

关于“间在论”与“文化自信”的关系问题,金惠敏教授近些年的一系列文章都有相当深刻而精辟的论述。例如,他在《论文化自信与新的全球化时代》一文中指出:“文化自信始于‘民族文学’而成于‘世界文学’,是‘间在’之对话或星丛之世界主义。它既反对排外的文化民族主义,也反对同质化的全球主义。它不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包含,而且也是‘你非我、我非你,但我们手拉手,在一起’的彼此独立而依存的关系,文化自信之所以演变为当今中国社会的一个关键词或标识性概念,是因为中国已经是世界的、全球的,中国的事务就是世界的事务,反之亦然。”[11]

在讨论如何正确理解文化自信时,金惠敏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正确理解什么是“文化自我”和“文化特殊性”。针对“文化民族主义”和“文化原教旨主义”的“文化特殊论”,金惠敏从“能动自我”“结构自我”两个新创概念,从前苏联文论家巴赫金的“外位性理论”出发,重新界定“自我”和“特殊性”,将其作为一种“对话性”的生成和建构,大胆地提出了“自我即对话”“特殊性即对话”的理论命题。“文化自信由此而得以成为一个开放的而非封闭的、动态的而非静止的、生活的而非教条的、当代的而非复古的概念,即是说,一个对话性的或曰间性的概念。”“如果说从前的文化自信是后殖民的文化自信,是抵抗性的和二元对立性的文化自信,具有情感的合理性和历史的真实性,那么新时代的文化自信则应理性地、包容性地成为间性文化自信,其中的对话原则同时将文化特殊性作为本体论的存在和认识论的存在。一句话,文化自信是自我开放的对话性自信。”[12]

作为资深而风头正健的文论家和美学家,金惠敏教授擅长从哲学的高度关注和把握当代文化和文艺问题。他的著述中往往包含着大量令人耳目一新的学术概念创新和理论术语辨析。例如,他用“能动自我”“结构自我”“外位自我”“对话自我”“文化特殊论”“文化民族主义”“复古主义”等一系列概念,条分缕析地阐发自己对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理解,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时政新闻体语汇中,引入大量体系严整、逻辑严密的哲学概念,但他在语言表述方面始终保持着简洁、鲜明、生动的特点,细读《全球对话主义》和他一系列相关文章,其诗情与哲理水乳交融的风格令人印象深刻。

他对当代文化思潮的新动向具有过人的预判能力,他在“全球对话主义”和近些年来的一系列讨论“差异”与“对话”的文章中,不仅包含着惊人的洞见,而且弥漫着思辨的魅力。无论是他对自已独创的“间在”等理论的解释,还是他对“表接”等概念的阐发,都体现了一种彼此包容、相互尊重的“全球对话主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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