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炜
(信阳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信阳 464000)
明代湖广土司的文化面貌改观非常突出,在保留原民族文化因子的基础上增添了许多汉文化因素。段超教授很早就指出,土司时期“中原汉文化同土家族文化交流空前增多,土家族文化得到大的发展”[1](P98)一些学者在研究永顺土司城等土司遗址时,也指出土司城具有多元兼容的文化特征,既有土家族的特色建筑,也带有明显的汉族地区特色[2](P193)。永顺老司城的文化面貌反映出土司区民众在文化交流中实现了对土家族文化和汉文化的认同[3](P300)。湖广土司文化面貌的改变与明朝的管理有很大的关系。在土司制度的框架下,明朝廷十分重视文化涵育,即用文化熏陶的方式引导土司学习王朝主流文化,增强土司的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对此,学者注意到了儒学对土司的重要影响[4]。但是从国家管理角度的论述尚有不足。因此,本文立足明朝的文化涵育之策,从学校教育及行为规范引导两个方面论述明朝对湖广土司的文化管治及其影响。
以教育影响土司是明廷对湖广土司施加文化影响的重要方式之一。明太祖朱元璋十分重视教育,《礼部志稿·兴学之道训》载:“上谓廷臣曰‘道之不明,由教之不行也。’”[5](P7)明朝廷所谓的“道”,对于人臣而言,就是“礼莫大于敬上,德莫盛于爱下,能敬能爱,人臣之道也”[6](P1801)。显而易见,这是儒家文化倡导的君臣之道,也是明朝廷对包括湖广土司在内的所有官员的政治要求。明朝廷认为,土司及其子弟“于三纲五常之道懵焉莫知,宜设学校以教其子弟。”[5](P35)
据《明史》记载,洪武十五年(1382),贵州普定府土司者额来朝,太祖下令“谕其部众,有子弟皆令入国学。”[7](P8186)洪武十七年(1384),者额“遣其子吉隆及其营长之子阿黑子等十六人入太学”[6](P2517)。随后,其他土司子弟也纷纷请求入国子监。《大明会典》载:“洪武十八年令云南所属学校生员有成材者,不拘常例从便选贡,永乐元年令广西、湖广、四川土官衙门按照云南例选贡。即所属学校生员有成材者,不拘常例,从便选贡。”[8](P1222)可见,明廷为了教化土司令土司子弟入国子监学习。
国子监的学习内容非常丰富,管理也很严格。《明史》记载:“所习自《四子》本经外,兼及刘向《说苑》及律令、书、数、《御制大诰》,每月试经、书义各一道,诏、诰、表、策论、判、内科二道。每日习书二百余字,以二王、智永、欧、虞、颜、柳诸帖为法。每班选一人充斋长,督诸生工课。衣冠、步履、饮食,必严饬中节。夜必宿监,有故而出必告本班教官,令斋长帅之以白祭酒。监丞置集衍簿,有不遵者书之,再三犯者决责,四犯者至发遣安置。”[7](P1677)土司子弟在国子监学习,应该与普通学生一样,学习内容都包括儒学典籍、明朝律令、文书、皇帝敕诰等;学习任务包括讲写书义、练习书法等;而衣食住行也必须严格按照规定进行,不能私自外出,违反各项规矩就要被记名、责问,乃至退学。
为增强土司学习机会,明朝廷要求土司地区设立儒学。规定“土官应袭子弟悉令入学,渐染风化,以革冥顽,如不入学者,不准承袭。”[9](P3708)也就是说,土司承袭应有入学经历。这一规定进一步推动了土司学习的积极性。
黄开华先生曾统计过明代西南地区土司创办的儒学,提到湖广土司区只有保靖司设置的五寨司学[10](P179-204)。但实际上,龙潭安抚司和卯峒土司也建有学校。五寨蛮夷长官司在天启七年(1627)建立学校[11](P4206)。而在嘉靖四十三年(1564),从抚按官徐南金等奏,“建湖广施州卫龙潭安抚司学”[12](P8672)。卯峒不是明朝敕封的正式土司,属于“无印土司”[13],但非常注重发展本区文教事业。崇祯年间,卯峒土司向同廷发布了《广修学舍告示》[14](P33),要求土司区内广建学校,务必使更多子弟都有学可上。除了学校外,一些湖广土司还延揽汉族知识分子入司建立书院,教授土司子弟。如万历三十三年(1541),唐崖土司覃鼎听闻来自荆州府江陵县的张云松博学多才,就聘请张云松“入居衙署,筹办书院,教习诸生,传授汉语、汉文,覃氏子孙受益匪浅。”[15](P63)这说明湖广土司对子弟学习已有自觉要求。
除在本司学习外,湖广土司子弟还常附学周边经制府县或其他土司学校。明朝“郡县皆立学校,延师儒,授生徒,讲论省道,使人日渐月化,以复先王之旧。”[7](P1686),湖广土司子弟常去周边州县如辰州、澧州、长阳等地学习。如“明正德间,永顺彭明辅以辰州学生嗣宣慰。”[16](P166)容美土司子弟中,田九龄“万历间补长阳县庠博士弟子员”[17](P287),田霈霖“补澧州博士弟子,因督学蔡概以士相绳,遂拂衣而去,寻改长阳县学。”[18](P109)田既霖“补长阳学,治毛诗。”[18](P117)其他土司区如酉阳也是湖广土司的学习之地。保靖宣慰“象乾为酉阳司冉御龙之甥,幼就学酉阳。”[7](P5696)
湖广土司还可去周边的卫学学习。以永定卫为例。明正统八年(1443),永定卫设立儒学,“遵制同西北诸卫设学,以教武胄暨兵庶秀士……司寨之子,质果可造,亦赴学使收考与进,称为苗生。”[19](P17,18)永定卫儒学培养的人才,既有卫籍的汉族子弟,也有“司寨之子”,即土司子弟。
可见,明朝廷为达到“以文化之”的目的,要求湖广土司子弟接受学校教育,明朝蔚然可观的人文环境以及逐渐完善的学校教育,也为土司学习儒家文化创造了条件。
明朝对湖广土司的文化涵育,还体现在规范及引导土司行为等方面。明朝廷以礼治国,要求臣民行为举止必须符合礼法。 《礼部志稿》 载:“礼者,所以美教化而定民志。”[5](P12)湖广土司及民众奉行的区域文化习俗与朝廷要求相去甚远,但明朝廷比较包容,没有强行要求土司民众改弦更张,而是用潜移默化的方式施加影响。
方式之一是要求土司观礼。明朝廷为了用礼规范人们的行为,制定了若干仪式化的典礼,如万寿节、正旦、朝贺等。每次典礼都有严格的仪式规范,包括排列位次、进退举止等。在整个过程中,人们一方面感受到仪式的庄严、皇权的威仪,另一方面也确认自己的地位及序列,并从仪式中感受礼乐教化,故而每一次大型典礼都是朝廷用礼仪定尊卑辨等级的重要场合。明朝规定,土司朝贡多有贺正旦、万寿节等。在礼部颁发的典礼仪式中,规定了各类人员的位次,如“凡遇万寿圣节、正旦、冬至大朝贺,先令承天门、端门及左右阙门守门内外官员严禁杂人行走。鼓初严,执事官并侍卫官军先入,次皇亲、公、侯、驸马、伯,次在京文武品官,次来朝品官,次内外杂职,次生儒,次外国、四夷人,至奉天殿下,文武百官依品级序立。”[8](P809)明朝对朝觐礼仪也有规定:“凡天下诸司朝觐官,自十二月十六日为始,鸿胪寺官陆续引见。二十五日以后每日常朝方面官入至奉天门前随班行礼毕,于文班内序立,视常朝官品级各降一等。知府知州知县及诸司首领官、土官衙门把事、土吏人等,俱于午门外行礼毕,东西分班序立。”[8](P834)弘治五年(1492),朝廷“令土官袭于本卫(施州卫) 习礼三月,回司理事。”[20](P998)隆庆五年(1571),湖广巡抚刘悫提出让土司“赴学观礼。”[21](P1321)这些无疑都是一种礼仪教化。
方式之二是在土司管理中输入“忠勇”等观念,要求土司忠于朝廷。比如在土司品级升降问题上,明朝廷规定:“凡土司之官九级,自从三品至从七品……凡除授出自中旨者,必覆奏然后行之。以贴黄征图状,以初绩征诰敕,以效功课将领,以比试练卒徒,以优养恩故绝,以褒恤励死战,以寄禄驭恩幸,以杀降、失陷、避敌、激叛之法肃军机,以典刑、败伦、行劫、退阵之科断世禄。”[7](P1752)这段话包含的观念主要有两点。第一,土司职权来自皇帝;第二,土司荣禄系于忠勇。
明朝廷驾驭土司的利器,还有精神勉励。如在颁发给土司的诰敕中,明朝廷往往不厌其烦地要求土司助国安边。崇祯二年(1629),皇帝表彰容美宣抚使田楚产:“尔田楚产,乃容美宣抚使司宣抚使玄之父,秉性忠勤,沉雄机略……增尔宣武将军。”[22](P161)土司立功时,明朝廷还表彰土司的忠勇精神。如卯峒土司向贵什屡立战功,明太祖赐其“忠勇绝伦”“忠勤独著”牌坊二座[14](P131)。
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叛乱后,明神宗命李化龙总督川桂军务讨之,大多数湖广土司参加了此次军事行动。李化龙在平息叛乱后铸成上中下三等铜鼎,发给各土司,鼎上铭文曰:“惟星拱北,惟水朝东,惟天王御极,八方会同。惟西南夷各世其封,惟敬天念祖,庶以不坠厥宗。顺天者吉,逆天者凶,以为不信,视杨应龙。万历二十八年六月吉日钦差总督川湖贵军门都御史李造”[23]铭文内容简单明了,训诫土司要像星拱北、水东流一样敬奉天子,保境安民。如果不听劝诫,胆敢反叛,就会落得和杨应龙一样的下场。
明朝湖广土司接受征调,多有伤亡。地方官员也会以政府的名义进行祭祀,慰藉亡魂,劝喻生者。如嘉靖七年(1528),王守仁撰写了一篇《祭永顺保靖土兵文》,祭文中说:
“维湖广永顺、保靖二司之土兵,多有物故于南宁诸处者。嘉靖七年六月十五日乙卯,钦差总制四省军务尚书左都御史新建伯王委、南宁府知府蒋山卿等,告于南宁府城隍之神,使号召诸物故者之魂魄,以牛二、羊四、豕四祭而告之曰:呜呼!诸湖兵壮士,伤哉!尔等皆勤国事而来,死于兹土,山溪阻绝,不能一旦归见其父母妻子,旅魂飘摇于异域,无所依倚,呜呼,痛哉!三年之间,两次调发,使尔络绎奔走于道途,不获顾其家室,竟死客乡,此我等上官之罪也……今尔等之死,乃因驱驰国事,捍患御侮而死,盖得其死所矣。古之人固有愿以马革裹尸,不愿死于妇人女子之手者。若尔等之死,真无愧于马革裹尸之言矣。呜呼,壮士!尔死何憾乎?”[24](P1062-1063)
这篇祭文先是深深哀怜湖广土兵三年间两次被征调,在外辛勤奔波,不仅不能照顾家庭,而且还客死异乡。接着话锋一转,指出土兵是因“驱驰国事,捍患御侮而死”,这样的死正当其所,令人敬佩,无愧于马革裹尸之壮举,高度赞扬土兵的忠勇和保境护国的精神。
学校教育是为了培育土司的思想,行为规范是为了引导土司将思想化之于行。内外兼治之下,明朝对湖广土司的文化涵育取得了积极的效果,湖广土司普遍深受朝廷的影响,重视学习汉文化,文化修养不断提升,政治认同和国家认同随之加强,表现出了一种从地方霸主向“士绅化”转变的倾向,对湖广土司区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明代湖广土司文化修养普遍提高。容美土司田世爵有八子“均业儒”[17](P287)。其中第六子田九龄“性耽书史,喜交游,足迹遍两都,所交倡和者多当时名士。为诗冲融大雅,声调偕和。”[17](P287)田九龄之后,田玄、田舜年等都有诗集传世,后被辑为《田氏一家言》。五峰土司张之纲“雅好诗书,手不释卷,工四六词赋”“昆季辈均延名师教读,崇祯初子侄游长阳县庠者十余之人。”[17](P287)湘西的永顺、保靖等土司也与鄂西土司一样重视学习儒家文化。
在长期学习儒家文化的历程中,湖广土司对明朝的政治认同和国家认同不断提升,与朝廷的关系最为密切。据《明史》,明朝管治土司的目标是“使之附辑诸蛮,谨守疆土,修职贡,供征调,无相携贰。有相仇者,疏上听命于天子”[7](P1876)。湖广土司除了在洪武初年反抗朝廷较为激烈之外,基本没有大的反抗活动。在朝贡方面,段超教授研究了《明实录》 记载的土司朝贡情况,指出“土司时期整个土家族地区的土司与中央的贡赐关系应该是十分频繁的。”[1](P221)“湖北地区共有48个土司到京都朝贡,朝贡总次数为348次。”[1](P253)在接受征调方面,湖广土兵多次参与平“蛮”、抗倭、援辽等军事行动,维护明朝廷的统治。直至明朝末年,湖广土司仍竭力维护明朝统治。容美田玄派子霈霖、甘霖、既霖等,自带军粮,多次应调出战。因有功,崇祯皇帝升其为宣慰使。当李自成攻破明朝京城后,田玄写诗“矢志终身晋,宁忘五世韩。”[18](P75)表达自己对明朝的忠贞之情。至于湖广土司之间的矛盾,也经常请求朝廷居中裁决。如两江口土司与保靖土司“前后讦奏累八十余章”[7](P7997),最后由都御史吴廷举勘定;容美地区百里俾争袭[7](P7988),也由朝廷出面解决了争端,可见湖广土司做到了“有相仇者,疏上听命于天子”,这其实也是对朝廷权威的一种认同。
湖广土司对朝廷认同感的增强还表现在湖广土司的社会文化心理出现了从地方霸主向士绅转变的倾向。“士”是四民之首,一般指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文人,“绅”多指做官的人,明清时期,“士绅”逐渐发展成一个整体的概念[25](P6),成为一个具有政治、经济、文化多重属性的士绅阶层。士绅阶层在城乡有固定的资产和地产,与朝廷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作为个人的士绅是公家官员,掌管政治和行政事务。但他们也是处在家庭关系中的成员,并依靠家族关系来维持他们的生计。”[26](P33)士绅阶层可以充当国家政权和普通民众的中间人,发挥维护朝廷的权威,保证乡村社会秩序的作用。在明朝统治之下,湖广土司逐渐具有了一些士绅的特点,已经成为明朝中央与土司区民众的中间阶层。
对于中央,土司是朝廷官员系统的正式官员,能够代表朝廷行使治理地方的权力,是国家权威的代表;对于普通民众,土司是土司社会的统治者,他们组织民众生产、纳赋、接受征调,调解民间纠纷,维护社会秩序。明朝中后期以来,文化水平得到提高的湖广土司开始积极传授和阐明儒学伦理,编修家谱、兴办学校,捐资维修文庙和先贤祠等。在精神上,湖广土司还以往圣先哲为自己的精神标杆:“低头思往哲,托意自匪夷。”[18](P309)在境界上,湖广土司虽尚武善战,然亦积极学习汉族文化,视野越来越开阔,认识到学习文化是治国理政的需要。卯峒土司向朝廷提出“图治,庠序必居井亩之后。”[27](P505)已将修身齐家治国融为一体。
湖广土司的变化在明朝已广为人知,并得到一些重要官员的认同与肯定。如徐阶为永顺土司彭翼南写的墓志铭中,总结出了彭氏“六德”:“余初从阳明先生游,闲论天下世族贵盛而悠远者,先生言及永顺彭氏可以当之。余曰:‘何征?’先生曰:‘迩者两役思田,宣慰世麒、明辅、宗舜三世咸征。及和门日侍讲宅,吾见其敏而勤,富而义,贵而礼,严而和,入而孝,出而忠。夫学莫贵乎勤,利莫先于义,接人莫急于礼,驭众莫要于和,立身莫切于孝,报国莫大于忠。彭氏世有六德,恶得不贵胜而悠远乎?’”[28](P221)徐阶是明朝高官,王阳明是明朝大儒,他们一致认为永顺土司彭氏以六德传世,已经不再是“蛮荒之地”的“蛮酋”,而成为了地方上真正的世家大族。
综上所述,在明廷“以文化之”的文化涵育政策之下,湖广土司以开放的心态学习中原儒家文化,并深受中原文化影响,逐渐具有了“士绅化”的倾向,不断增强与汉族共有的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当然湖广土司的“士绅化”倾向并不是说土司就变成了“士绅”——毕竟少数民族地区的“土司”与汉族地区的“士绅”在形成方式、地方权势来源、大小等方面有很大区别。将此二者放在一起比较主要是为了强调,在明朝的治理下,湖广土司阶层变成了明朝统治系统的一部分。在明朝文化涵育政策的引导下,湖广土司因文化学习不断增强了对朝廷的认同感,为清初顺利改土归流奠定了重要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