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养酿就诗美

2022-03-24 05:52金华市汤溪高级中学杨建华
中学生天地(C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天才诗句李白

金华市汤溪高级中学 杨建华

图/榆木先生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是高中语文教材的“座中常客”。“表现了天才诗人的天才,浪漫吟者的浪漫”,是它得以常居“嘉宾席”的主要原因之一。许多读者包括学者,都会根据本诗得出李白作诗天马行空、毫不费力、全凭天才的印象或结论。统编教材的学习提示中就以“浪漫瑰丽的想象”“笔随兴至”来评价本诗。而清代学者赵翼更是在他的名作《瓯北诗话》中这样评价李白的诗歌:“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不用力而触手生春。”“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

《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创作是否真的纯出天赋、自然,不假于苦思冥想、学力学养?我们不妨做个分析、验证。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 白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诗歌第二节描写梦中仙境,惝恍迷离,与一般描写游山玩水大为不同。各诗句如天风海雨,浩荡而来,似乎是全无凭借地从诗仙胸臆中自然喷薄而出。我们的阅读感受准确吗?细品以下资料:

(一)沈约《宋书·谢灵运传》:“寻山陟岭,必造(到达)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

(二)谢灵运《登石门最高顶》:“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

(三)祖冲之《述异记》:“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则鸣,天下之鸡皆随之鸣。”

(四)司马相如《上林赋》:“车骑雷起,殷天动地。”

(五)扬雄《羽猎赋》:“霹雳列缺,吐火施鞭。”

(六)郭璞《游仙诗》:“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

(七)《楚辞·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

(八)傅玄《吴楚歌》:“云为车兮风为马。”

(九)《楚辞·九歌》有《云中君》篇。

(十)张衡《西京赋》:“白虎鼓瑟,苍龙吹篪(一种管乐器)。”

(十一)佚名《太上经》:“有白鸾之车。”

(十二)张君房辑录《云笈七签》:“忽过紫薇垣(天帝居住的地方),真人列如麻。”(按,张君房为北宋人,本句为其所辑录的唐以前资料。)

……

别有一番风景到眼前!另有一番感触上心头!由所引诗文可以看出,在诗歌第二节中出现的几乎所有瑰丽“物象”“意象”(如天鸡、青云梯、云车、风马等)的发明专利并不完全属于李白;而第二节中很大一部分名句,都与前辈作者存在着“版权纠纷”。李白诗句全出于天才一己创造,大约仅是个江湖传说!

对比李白诗句和诗句所用典故,我们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诗歌想象之花的绽放、艺术创新之果的蒂落,始终无法脱离文化土壤的滋养。李白诗句之所以达到了前人未曾达到的高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借鉴了前人的成果。

在很多人眼中,李白天资超群,不学而能。但是很不幸,这种论断,很可能是李白的粉丝们为增加自己偶像的光彩而作的髹金饰玉,或者是懒人们为掩饰自己“自命不凡、不肯努力”的表现而编造的借口。事实上,李白诗歌艺术成就的取得,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勤奋、刻苦的阅读(当然,我们并不否定他有很高的天赋)。广泛流传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砺学故事,其主人公就是李白。虽然故事不一定真实(记载最早出现于宋代,铁杵磨成针的技术手段和经济效益存疑),但我们可以确定,这一故事就是李白曾经接受过勤学训诲或鞭策的一种折射,也是李白曾经苦学的一种反映。这里有李白唯一存世的高妙书法作品《上阳台帖》为证(未经艰苦修炼,他的书法是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的);也有他的自述“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为证(这一说法虽略有自夸成分,但验之史实,可以确定为大致写实)。著名学者李长之曾专门梳理史料考证李白的学习情况,得出的结论是:“漂泊流徙的李白却也非常用功,这恐怕更出人意料……所以倘若说李白不像普通人读书那么死,则可;倘若说他不读书,就不对了。”复旦大学哲学系王德峰教授的一段话,也许能较好地帮助我们理解李白的天赋和勤奋之间的关系:“勤奋不一定出天才,但天才必定勤奋。天才的勤奋大多数情况是自己被动不知的。他完全沉浸其中,把它当成是生命的一部分;不沉浸其中,他的生命就缺乏了某种味道、价值、意义。”

我们仍旧回到《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的鉴赏中来。本诗化用前人诗文颇多,但读者都会有意无意地认定李白拥有本诗的“完全知识产权”和“自主专利”。这是为什么呢?

可能存在的一个技术性原因是,李白引用的书籍太生僻。一般读者,特别是现代读者,基本无力或无法涉猎。没有阅读过被引述的原著,我们自然无法辨识原著是否曾被引用。但是,李白引用诗文的生僻,恰好可以反过来证明上文提及的观点:李白读书颇多、颇勤。

当然,更主要的是艺术原因。上面讲到李白所引的典故多“偏”,其实,除“偏”之外,还有点“怪”、有点“乱”。诗中所引典故,既有诗,又有文;既有史实,又有神话。怎一个“杂”字了得!而典中列述,既有空中啼鸣的天鸡、鼓瑟奏乐的老虎等奇异的动物,又有霓衣、风马、金银台等神奇的事物,更有云之君、仙之人等不同凡响的“人”物,可谓“异彩纷呈”。然而读者读后却几乎不会嫌其“怪”“乱”,因为诗歌所写本是梦境、仙境,而读者心目中梦境、仙境是本该如此的。李白把旁搜博采而得、八竿子打不着的众多典故投入了自己构设的梦境“大熔炉”中加以陶冶,消弭人我之别,锻铸成了具有李氏风格的特殊诗句。这是李白创作技巧高明之处。恰如爱情小曲所言,“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经过重塑,诗句已经看不出原来句子的样子了。

还须一提的是,李白所引,正是李白所好。李白诗中引用的内容,恰好体现了李白的性格、个性乃至思想。同时,这些诗句都加入了“李白式”的思想或艺术,并与全诗融成一个整体,所以使人一看就觉得这是李白“写”的,而不是李白袭用了别人的。李白喜爱山水,“一生好入名山游”,所以“身登青云梯”便自然被读者视为李白的做派;李白追求游仙,“五岳寻仙不辞远”,所以“仙之人兮列如麻”便被读者想当然地当作了李白的原创。

不可否认,李白的许多标志性诗句,都有借鉴前人的痕迹或嫌疑。只是,借鉴得巧妙,达到了黄庭坚所谓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化境,所以有时倒显得像是原作者在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在苦心孤诣为催生李白名句做前期准备。而读者,也坦然“积非成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乐于把“创新型天才”的桂冠奉献于李白面前。当然,了解诗句的“前世今生”,是为了更好地增进我们对诗歌艺术的理解。李白的《静夜思》妇孺皆知,人人习诵。然而对诗中“床”字的理解,则千年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如理解为卧具床榻,那将与后文的“举头”“低头”构成事理上的矛盾;如理解为井栏井床,又有前后有失照应太过突兀之嫌。如果了解了“床前”两句是袭用曹叡《伤歌行》中的“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这一事实,我们似乎就可以不必那么纠结了:或许,“床”,仅是李白因需制宜顺手牵羊而得的一个文化符号而已。

酿就诗美,需要材料和工艺。对李白诗美的欣赏,我们需要纠一下偏。千万不要忽略其学养(或前人影响)这一原材料在诗美酿就过程中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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