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忠良
(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新闻传播学院)中文系 黑龙江齐齐哈尔 161006)
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重写文学史”和“回到文学自身”的浪潮中,不同的文学史家对《百合花》的主题做出了新的不同的概括。陈思和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从象征的意义上把《百合花》的主题概括为“对战争中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的歌赞”[1];洪子诚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则从作品的写作动机出发,把《百合花》的主题概括为“想借对战争年代圣洁的人际情感的回忆和赞美,来表达对现实生活的感慨”[2]。由于文本释义的复杂性,也就使《百合花》获得了多样阐释的空间。因此,如何解读文本至关重要。
从本质上说,《百合花》是一个回忆性文本,内在的回忆动机和叙述线索决定了作品是一种个人性的抒情。这种抒情以“回忆”为支撑,要解读这种回忆性文本,必须从“回忆的诗学”入手,离开这个层面,就很难准确把握作品的主题。
“回忆的诗学”追问的是“为什么回忆”,“怎样回忆”和“怎么会这样”等问题,同时揭示小说结构和小说形式的内在矛盾。它强调小说的一切是如何落实和具体反映在小说形式层面及微观诗学层面的。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回忆是生命的形式与艺术的形式。“回忆”在《百合花》中是一种心理机制和意识行为,即小说表现为“我”在回忆,《百合花》是茹志鹃回忆的产物;其次,回忆具有记忆的双重性。“回忆”既是《百合花》结构情节的方式,也是叙事形式、主题模式;第三,回忆具有幻象性。
从“回忆的诗学”入手,我们看到《百合花》是一篇探讨“回忆”这一心理机制的小说,“追寻逝去的时间”是这种“回忆体小说”的真正主题。而这一主题正是茹志鹃一段时间为自己确立的恒常的生命形式,是茹志鹃把握已逝时光的方式,把过去纳入此在的方式。
在《百合花》的创作中,“回忆”是茹志鹃生命的形式与艺术的形式,也即“为什么回忆”的问题。这一点,茹志鹃后来有过说明:当时之所以回忆战争年代,是“反右运动”造成的对社会和家庭的影响使她十分苦恼,每天晚上都“不无悲凉地思念起战时的生活,和那时的同志关系”。[3]这一表白,提供了了解茹志鹃回忆“革命历史”的心理动因的线索,也为我们描述了作者在一段时间里恒常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在《百合花》现实文本产生之前,早已有一个“潜文本”的存在,作品的主题也早已形成。回忆革命历史,追寻已逝时光,与对现实的感慨直接相关。小说“潜文本”的“回忆”应开始于“反右运动”的1957-1958年,而不是小说的第一句话——“一九四六年的中秋”这一叙述起点。这就揭示了小说结构与形式的内在矛盾,即“现实文本”与“潜文本”之间的矛盾。“现实文本”的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都是“现在时”,小说的第一句话以“一九四六年的中秋”为叙述起点。而“潜文本”以“回忆”作为结构框架,“潜文本”的叙述时间是“现在时”,故事时间则是“过去时”。这样,“潜文本”的第一句话实际应为“那是一九四六年的中秋……”。潜文本中有三个“我”——“回忆的我”、“叙事的我”和“行动的我”(或作为小说人物的“我”),而现实文本则缺少了一个“我”——“回忆的我”。因之,潜文本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忆体小说,而现实文本只是一般的叙事体小说,这是造成文本释义多样性的根本原因。因而,在解读《百合花》时,要看到这种矛盾及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的这个距离,看到“现实文本”背后隐藏着的一个隐身的现在时的叙事者的存在。正是这个隐身的现在时的叙事者——“回忆的我”关照着小说起点的“我”的叙事,使“我”的叙事纳入了一个更大的叙事框架中,从而出现了“回忆的我”与“叙事的我”双重叙事系统,进而增加了文本释义的复杂。也就是说,“回忆的我”比小说起点开始“叙事的我”更成熟,她站在终点,从外部超越的角度高屋建瓴地观察自己。“行动的我”因经验论对行动的动机了解甚少;“叙事的我”只抓住了一个主观真理,而客观真理掌握在潜在的主体“回忆的我”手中,不被“叙事的我”叙述或觉察,因而无法被叙述出来。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回忆”才是《百合花》的结构,小说是以回溯的形式讲出来的。回忆“革命历史”既是茹志鹃这段时间生活的常态,同时也是《百合花》的结构方式。
在《百合花》的创作中,“回忆”具有记忆的双重性。“回忆”既是《百合花》结构情节的方式,也是叙事形式、主题模式。即“怎样回忆”的问题。
首先,在《百合花》的创作中,“回忆”是一种被偶然唤醒的记忆,即无意记忆。多年留存在茹志鹃心灵深处和下意识中的关于过去的体验和记忆片断,被重新唤醒。这种人类的一种普泛的“无意记忆”的体验和形式,被作家赋予了美学和诗学的内涵,并把它作为回忆大厦最重要的支撑,作品主题的重要构成。它不以群体性的共同的文化史记忆为特征,而是以个体性生命记忆为特征。它具有非逻辑性、无序性、具体性、身体性的特点,它常以断片形态,断片式的细节和场景呈现,触发作家的联想和艺术感受力,唤醒作家追溯和再现往事。
其次,在《百合花》的创作中,作家还表现为对故事框架的有意建构,对人物形象的着意塑造,对情节的有意识的逻辑安排,即“有意记忆”。“回忆的诗学”涵容两种记忆方式:无意记忆和有意记忆。无意记忆只承担着作家内心意识的记录,而有意记忆则承担着时代社会的历史。有意记忆在作品中表现为作家对故事框架的建构,对人物形象的着意塑造,对情节的有意识的逻辑安排。《百合花》结构情节的方式、叙事形式、主题模式,显然必须依赖于自觉的回忆,依赖于有意的记忆,它是无意记忆无法企及的。因此,《百合花》中不可能仅有断片式的细节和场景,也有作家精心回忆中营构的细节和场景。如“同行、借被和诀别”等情节,以及“树枝、野菊花、干馒头、衣服上的破洞、百合花被”等典型细节的网状编织和重复运用。在《百合花》中,小通讯员枪筒上的树枝和野菊花前后出现了两次,分别反映了小通讯员热爱自然和生活的美好情趣;干馒头前后出现了两次,分别反映了小通讯员对同志的关心和“我”对小通讯员的怀念;小通讯员肩上的破洞出现了四次,第一次是衣服上挂出了破洞,表现了小通讯员的憨厚腼腆。第二次是破洞上的布片在风中飘飞,表现了“我”对小通讯员的关切。第三次出现是证明小通讯员的身份。最后一次是新媳妇缝补破洞,表现了新媳妇对小通讯员的敬爱与悼念;百合花被出现了三次,即借被、铺被和盖被,百合花被的重复出现表现的是小通讯员和新媳妇的思想性格,升华了作品的主题。从以上作家精心营构的细节和场景可以看出,这些典型细节的网状编织和重复运用,是作家对故事框架的有意建构,对人物形象的着意塑造,对情节的有意识的逻辑安排,表达的是时代社会的历史。因此,茹志鹃记忆中被偶然唤醒的记忆,在作家的有意识的编织下,最终通过人物的动作、语言和心理等典型细节的精心刻画传达出来,从而表达“人性美、人情美”和“圣洁的人际情感”的主题。
在《百合花》的创作中,“回忆”具有幻象性。即“怎么会这样”的问题。从本质上说,《百合花》是一个幻象文本,它强调小说中的一切是如何落实和具体反映在小说的形式及微观层面的,同时揭示小说结构和小说形式的内在矛盾。
首先,《百合花》的幻象性表现在“无意记忆”的无序性和“有意记忆”的逻辑性两套逻辑系统上。“无意记忆”在小说中表现为断片的美学、细节呈现的共时性、记忆的弥漫性;“有意记忆”则表现为细节、场景、情节的因果性、历时性。正是由于这两套逻辑系统的存在,才使《百合花》出现了“现实文本”和“潜文本”双重叙事系统和两个阐释系统,充满了幻象性。无意记忆的非逻辑性、无序性、具体性、身体性、联想的弥漫性,都由断片式的细节呈现,而“有意记忆”的逻辑性,则由“同行、借被和诀别”三个场景加以连缀。其中,典型细节的网状编织、重复运用,更体现了“重复的诗学”的叙事特征。如:小通讯员枪筒上的树枝和野菊花前后的重复;干馒头前后的重复;通讯员肩上的破洞前后的重复;百合花被前后的重复。细节的重复不仅仅体现为叙事的重复,而是处处都体现了主题重复的特点,既表现了人物的思想性格,同时又起到了升华主题、加深感受、想象和联想的作用。这种因回忆而导致的断片式的细节和场景,既是小说结构情节的方式,也是叙事形式。《百合花》整篇小说都是靠这种断片式的细节和场景精心编织完成的。正是这种矛盾性的存在,才能真正展现“回忆”作为一种诗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其次,《百合花》的幻象性还表现在叙事的视角上。《百合花》的女性视角产生了两个幻象:一个是“我”与小通讯员情感的暧昧模糊;一个是新媳妇与小通讯员情感的暧昧模糊。这在阅读感受上给人造成“不是爱情胜似爱情”的幻象。
“我”与小通讯员情感的暧昧模糊主要体现在“同行”的情节中。“我”是部队文工团的干部,在我军发动战役总攻前,因为“我”的女性身份,被团长派往前沿包扎所做救护工作,从而引出了小通讯员的护送。为了突出小通讯员怯于与异性交往的特点,作者用了较大的篇幅描写了小通讯员与“我”“拉开距离的同行”和“无声的追逐”。作者有意把护送时间安排在白天而不是夜晚,安排在总攻之前而不是炮火硝烟的战斗之中,使小通讯员不愿与女性接近的性格暴露出来。在去往前沿包扎所的路上,小通讯员一开始“就把我撂下几丈远”,而且不管“我”紧走慢赶,还是“在后面慢慢晃”,他对“我”都一言不发,一眼不看,却总能保持丈八远的距离。开始时“我”对小通讯员“生气起来”,接着是“发生了兴趣”,进而是“越加亲热起来”,最后是“这都怪我了”的自责。“行动的我”凭着战争年代思想开放的新女性特有的泼辣,如带有挑衅性地问小通讯员娶媳妇没有等,以反衬小通讯员的外表腼腆害羞和内心荡漾着对女性的喜悦。从而营造出“我真以为我们是去赶集的呢”这种有些暧昧的情感幻象。
新媳妇与小通讯员情感的暧昧模糊主要体现在“借被”和“诀别”两个情节中。小通讯员代表部队去向老百姓借被子,新媳妇不借;而我去了,新媳妇就借了。但由于“叙述的我”第一人称叙述的限制,“行动的我”对行动的动机了解甚少,很多细节和场景是“行动的我”无法经历和亲身体验的,如新媳妇是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小通讯员借被时的窘态等。初次接触的场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行动的我”只能凭别人的讲述才能知道,或依赖“叙事的我”的推理才能明白。因此,“借被”的情节导致了叙事的悬隔和人物情感的暧昧模糊。但由于“衣服上的破洞”这一细节的反复渲染、网状编织,极其巧妙地把“同行”与“诀别”两个情节连缀在一起。在“诀别”这一情节中,卫生员揭掉了盖在小通讯员身上的被子准备还给老乡时,此时的新媳妇与刚出场时的娴静形象发生了截然相反的变化,她“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气汹汹的嚷了半句”,“是我的——”,新媳妇的情感终于爆发出来。“同行”中“我真以为我们是去赶集的呢”这种有些暧昧的情感与“诀别”中新媳妇为小通讯员盖上了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的庄严肃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终,“叙事的我”得出了一个“主观真理”的结论。如“树枝与野菊花”,在“叙事的我”的眼中就具有了“人性”的内涵;给我开饭的“干馒头”,在“叙述的我”的眼中则表现了小通讯员对我的关爱,同样具有了“人性”的内涵。特别是“衣服上的破洞”和“百合花被”的细节。“衣服上的破洞”的细节引发的是“叙事的我”的自责和后悔的心理感受,并在小通讯员牺牲后迁移到新媳妇身上,“叙事的我”的自责与后悔的心理感受,成了新媳妇的心理感受,我对小通讯员的关爱也正是新媳妇的关爱。虽然小说没有正面表现新媳妇对小通讯员的心里挂念,但“叙事的我”的心理活动却处处起到了借代修辞的作用。“百合花被”的细节不但如此,而且具有了象征性:“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这条精心设计的“百合花被”,在“回忆”的幻象中最终完成了作家对“圣洁的人际情感”的回忆和“战争中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的歌赞”,充分体现了“回忆的诗学”主题重复的特点。
因此,对《百合花》的解读,不能仅仅停留在“写什么、怎么写、为什么这么写”的惯性思维层面,而应从“回忆的诗学”的角度去解读,既要追问“为什么回忆”“怎样回忆”的问题,还要追问“怎么会这样”的问题。这样,《百合花》就成为作者对往日的召唤,而不是对往日的描绘。如果仅从读故事的角度和象征层面,把《百合花》看成是对往昔的革命历史的描绘,那就只能停留在“战士的崇高品质和军民的鱼水关系”和“对战争中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的歌赞”这个层面,而无法达到“想借对战争年代圣洁的人际情感的回忆和赞美,来表达对现实生活的感慨”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