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果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从中外关系史和近代边疆史的角度来看,边界纠纷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课题。鸦片战争前,缅甸、朝鲜、越南、不丹等周边小国都被纳入清政府的宗藩体制之中,与中国长期保持着一种相对稳定的藩属关系,成为中国的藩篱、屏障,与中国并没有划定明确的边界。边境区域往往被中央王朝视为荒芜之地,或是留作两国缓冲地带,徒以边界长官司羁縻治之。封疆大吏对边界地区也疏于管理,将其民视为“边外野夷”,既无实地之考察,又无翔实之舆图。当中央王朝强盛有力足以震慑四方时,这种治边思想不会产生较大的隐患,一旦王朝实力衰弱,邻国则起而代谋,边疆危机由此引发并最终导致国家衰亡。这种情况不以云南一隅为奇,英之图谋康藏、俄之侵夺新疆、日之蚕食东北,皆是由此。国内外学者关于中缅界务问题的研究既有成果虽多,但多停留在中英两国政府界务交涉层面的梳理(1)学界有关中缅边界交涉的研究主要有:束世徵:《中英外交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张凤岐:《云南外交问题》,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吕一燃:《近代边界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尤中:《中国西南边疆变迁史》,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87年;朱昭华:《中缅边界问题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张子建:《民国时期中缅边界问题对民族国家构建的回响》,《贵州民族研究》,2011年第2期;姚勇:《近代中英猛卯三角永租地争端》,《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李国生:《历史档案见证“班洪事件”》,《档案广角》,2017年第5期;谢本书:《从片马事件到班洪事件——中缅边界历史沿革问题》,《云南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张子建:《近代中缅边界交涉中云南民间外交与民族国家的构建》,《黑龙江史志》,2011年第1期。。然而,边界纠纷事关国体,民间力量的参与和施压亦会影响政府决策及界务交涉走向。因此,本文以中缅界务交涉为中心,探讨晚清政府及社会民众在界务纠纷的策略与表现,希望能对当今及以后处理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关系问题提供有益的历史借鉴。
鸦片战争后,中国海疆面临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门户洞开;陆疆亦陷于英、俄殖民者的铁枪火炮射程之内,被列强鲸吞蚕食,边警频发。偏居祖国西南一隅的云南,开发建设甚晚,但在鸦片战争后的几十年间,英国迫切地想要打开中国的西南大门,夺取中国的广阔市场。从19世纪中叶开始,英国多次从印度、缅甸入侵中缅边界地区,试图开辟一条中缅通道,先后制造了马嘉理事件和西藏问题等纠纷,云南成为抗击英国侵略的前沿,也是民族意识发轫的摇篮。
工业革命后,为垄断世界工业生产和世界贸易市场,英国日渐强大的工业资产阶级开始疯狂的全球扩张,争夺殖民地和势力范围,包括中国、印度、缅甸在内的东方国家成为英国殖民侵略的目标。1818年,在侵占马拉特联邦之后,英国控制了整个印度,与之毗邻的缅甸成为英国殖民者的下一个扩张目标。
缅甸位于中南半岛西北部,其北端和东北端与中国的西藏、云南两省毗邻,西接孟加拉湾,是连接东亚、南亚、南亚次大陆的枢纽,同时还横亘在英属印度与马来半岛的英属殖民地之间,素有“亚洲路桥”之称。对英国而言,占据缅甸,不仅可以巩固英属印度,还可以将英国在东方的殖民地连成一片,进而打开中国西南边疆,因而英国多次尝试介入缅甸。1795至1811年间,英国先后6次派遣使者出使缅甸谈判,以通商等借口试图哄骗缅甸与之签订不平等条约,但谈判并未成功(2)波巴信:《缅甸史》,陈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139页。。与此同时,英国先后派遣马嘎尔尼使团和阿美士德使团访问中国,试图以外交途径叩开中国大门。虽然英国在中缅两国的外交诡计均未能得逞,但英国使者并非空手而归,他们趁出使机会深入缅甸和中国开展间谍活动,收集到大量情报,为此后英国开展殖民扩张活动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诱使缅甸缔约的外交政策失败后,英国决定以武力打开缅甸国门。缅甸贡榜王朝(Konbaung Dynasty)此前经历了长达数年的清缅战争,实力大为削弱,与英军作战落于下风。1826年,缅王被迫与英方议和,签订《杨达波条约》,缅甸就此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和产品倾销地(3)梁英明:《东南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9-120页。。英缅战争的军事成功,使英国认识到以外交手段打开东方市场行不通,最终确立了军事入侵策略。然而这一认识不仅为英国人所想,也为法国等国所知。鸦片战争之后,法国发动战争强占印度支那,这使英国独占中南半岛的美梦被打破,不得不调整殖民策略,将缅甸作为进一步侵略中国的跳板(4)梁英明、梁志明:《近现代东南亚(1511—1992)》,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84页。。
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签订,英法获准在中国口岸地区租地建房,取得游历护照者还可以到内地传教、考察。此时资本主义由自由向垄断过渡,竞争进入白热化阶段,资本主义国家也随之调整了对华策略,“现在比任何时候更需要鼓励和供给英国工业产品以新的市场,关于我们开发东方帝国的政策,以开辟新的道路和交通来代替旧时的战争和吞并领土的政策,成为越来越明显的真正的政策”(5)伯尔考维茨:《中国通与英国外交部》,江载华、陈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39-144页。。为了进一步开辟印度洋至中国西南地区的水陆航运,推动其殖民势力经中缅陆路北上接驳长江流域,英国驻腾越代理领事列敦(G.J.L.Litton)(6)G.J.L.Litton,Report by Acting Consul Litton on a Journey in North-West Yunnan,London: Harrison and Sons,1903,pp.7-18.、探险家斯莱登(Edward Bosc Sladen)(7)J M Gullick,Adventures and encounters Europeans in Southeast Asia,Oxford: Oxford UniversityPress,1995,pp.50-51.、迈克尔·塞姆斯(Michael Symes)(8)Anderson John,Mandalay to Momien,a Narrative of the two expeditions to western China of 1868and1875,London:William Clowes and sons,1876,p.4.等英国官员、传教士、商人、工程师等各界人士纷纷以“探险”为名,潜入缅北滇西地区“考察”。在对中缅边境地区的商业与地质等情况多番调查后,“探路家”们最终将“八莫路线”确立为开辟中国内地市场的最佳路径。
1885年越南陆沉于法国之后,英国为抢夺在中南半岛的殖民权益,发动第三次侵缅战争,将缅甸收入囊中。缅甸从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沦为英帝国的一部分,就国家关系而言,中缅关系成为中国与控制缅甸的英国关系的一个方面。中国与缅甸的领土边界也随之成为中英两国交涉的一个重要内容。中英两国先后就缅甸问题、中缅界务问题进行交涉,签订了《中英缅甸条款》和《续议滇缅界、商务条款》两个边界条约,划定了中缅的大部分边界,但由于条约文本和舆图存在缺陷、勘界难度较大等问题,中缅北段、南段及中段边界多次爆发领土争端。
中缅最先爆发界务争端的是片马地区。片马是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泸水县境内的一个区,位于高黎贡山以西,恩梅开江以东,“为川、滇、藏之屏蔽,其形势诚所必争”(9)《宣统政纪》卷53,《清实录有关云南史料汇编》卷4,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827页。。光绪二十年(1894),中英签订《续译滇缅界、商务条款》,该条款第四条规定:“今议定北纬二十五度三十分之北一段边界,俟将来查明该处情形稍明,两国再定界线。”(10)王铁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1册),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第577页。条约签订后,英国驻腾越领事列敦(G.J.L.Litton)以此为借口,潜入片马一带查勘地形,暗中将中缅边界向北推进。然而晚清政府淡然若忘条约所言勘察形势之事,对边地土司漠不关心,视其辖境为“瓯脱之地”,使得这些土司长期游离于中央政府的管辖之外。一些土司迫于英国威胁,在中缅之间反复摇摆,其所辖之地成为事实上的“两属之地”,最终导致英国以无主荒地为借口肆意侵占滇省西境。到1898年中英谈判期间,英人屡屡照会滇省官员“不得有干预地方官治理之举”,这是英人图占片马的开始(11)中国外交部条约委员会:《中缅边界交涉文件》,1957年,第44-45页。。
1900年,英人开始强占片马。当年正月十四日,英军越界窜入片马附近的拖角、滚马、茨竹、派赖、痴戛等地,抢劫当地拉祜族、傈僳族人居住的村寨,激起村民的激烈反抗。1905年3月,腾越关道石鸿韶与英员列敦查勘中缅边界,列敦提出以高黎贡山为界,将片马、岗房、茨竹等地均划归英属缅甸(12)A Note on the Namting-Nalawt Section of John Morley,June 14,1906.F.O.371/1064.。此后,英国政府以列敦的提议为依据,不断蚕食高黎贡山以西原属于中国辖境的土地。至1910年,片马汉商徐麟锦、伍嘉源因与登埂土司产生嫌隙,二人煽动土人,谓“汉官为土司所买,我等无法可施,只有赴英领密支那府声明,片马系英土地,请其发兵保护,则可免此苛税”(13)张凤岐:《云南外交问题》,第89页。。英缅当局得闻此事后,派密支那区副专员赫兹(W.A.Herts)亲往片马地区调查,趁机派兵进驻片马附近的昔董等地,将这些地区纳入英国的管辖范围(14)Memorandum of information received during the month of Dec,1910,regarding affaires in Arabia ,the North-East frontier and Burma,Feb.2,1911.F.O.371/1086.。登埂、卯照、鲁掌各土司将此事汇报给永昌知府,请求政府派遣军队驻片马以抵抗英军。然而永昌知府既不发兵镇守,亦未将此事上奏朝廷(15)李伯奎:《中缅界务问题》,北京:中华书局,1945年,第43页。。同年12月底,英国再次派兵向片马地区进发,于次年1月4日到达片马,在此地实施军事占领,此即片马事件。
江心坡位于恩梅开江及迈立开江之间的野人山一带,地理位置十分险要,“东西两江夹送,鸟道崎岖,地势险阻,苟非得土人同意,未能飞渡过也”(16)尹明德:《滇缅界务北段调查报告》,马玉华:《西南边疆卷四:云南勘界筹边记(五种)·非常时期之云南边疆·滇缅界务北段调查报告》,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30页。。英方蓄志江心坡已久,在武装占领之前,英人就在密支那设立学校训练土民学习英语,利用通晓多种语言的土人接近土民(17)同④:第50页。。光绪十七年(1891),英人以游历之名,入江心坡勘察地形,这是英人首次染指江心坡。1920年,英国政府派缅甸籍测绘人员孟沛(18)其缅名为哥武沛。携带大批枪支、食物、布料、药物等礼品,进入江心坡结纳土人,并沿途调查测绘。土人不识英人阴谋,故未加制止,江心坡内地形、人口、道路等状况皆为英人探得。1926年,英人在密支那举办“戛摆”(19)缅语,意为杂以歌舞的宴会。,厚利诱使江心坡各部的山官土酋游历仰光,分发财物,劝他们降附,均遭到山官拒绝。
为了煽动山官投顺,英方派遣曾接受过殖民教育的土人向土民宣讲江心坡不是中国属地等语,蛊惑土民归附英缅政府。当时正值北伐战争,北洋政府无暇顾及边事,英军遂在江心坡进行殖民经营,“调查户口,编制门牌,设县治于格仔杂,置行政委员二人治理,扎营盘,屯兵二百名,另在木勺戛设县佐,置行政委员二人佐之。立营盘,置兵百名,复以兵舰巡弋于归叨、崩弄蚌两江,借资示威”(20)同④:第52页。。为断绝江心坡土民与中国政府建立联系,英缅当局实施封锁政策,禁止坡内外人往来,江心坡遂为英人占据。与片马相似,英人在经营江心坡时亦设置门户税,初时每年每户收一箩谷子,至1925年改征一元。英人还在密支那设立学校,招收坡内坎底、孙布拉蚌等各寨青年,课程设置与片马无异(21)徐益棠:《非常时期之云南边疆》,马玉华:《西南边疆卷四:云南勘界筹边记(五种)·非常时期之云南边疆·滇缅界务北段调查报告》,第180页。。
班洪,也称为“葫芦王地”,位于今云南省临沧市沧源佤族自治县班洪乡。班洪其地森林茂密,物产丰饶,地下蕴藏有大量的金、银、铜等贵重金属,募乃、茂隆等地都有老银矿。英人对此垂涎已久,多次派遣矿业工程师以探险为名进入阿佤山北部地区秘密探查矿产脉络。1927年,“缅甸有限公司”的数名工程师潜入班洪、班佬地区秘密勘探矿藏,发现当地佤族人丢弃的矿渣里含银量很高,于是派员以每驮英洋10元的高价收购银厂矿渣(22)谢本书:《从片马事件到班洪事件——中缅边界历史沿革问题》,《云南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英人很快不满于此,企图直接开采炉房银矿产地。为了强占银矿,英人贿赂永邦小麻哈(永邦王之弟)、户板宋钟福、班弄头人马美廷三人与英方签订“开办炉房银矿办法”,并让他们以重金收买佧佤山其他部族首领参与开矿。小麻哈等人的游说遭到班洪等部落首领严词拒绝,英人见收买不成,决定以武力夺取炉房银矿。
1933年10月,英印总督派遣曾进入卡瓦山区布道的基督教传教士永伟里父子(W.M.Young)携带班洪银矿标本赴印度检测,并与永伟里商议进军班洪的行军计划。英军事先从印度调遣2 000余名雇佣军驻扎在滚弄江沿岸,收买麻粟坝杨氏土司为其运输粮食等军备物资至滚弄江(23)同①。。澜沧群众发现英人行事蹊跷,向云南政府致电汇报此事,称1933年12月14日突有英人七八名,到达班洪,召集土人开秘密会议。19日,民众又发现约二千余人英军,持器械工具,开筑汽车路,修筑班洪铁路。然而,国民政府淡然若不知边事,也未在班洪地区设置防御工事。1934年春,英军正式入侵班洪,强占茂隆银厂,并占据了户算、南大、金厂、炉房等地,此即班洪事件(24)India Government to India Office,Feb.22,1934.F.O.371/18062,F1032/38/10.。
界务纠纷并不只是地方事务或外交博弈,而是关涉全体国民的安全问题。在严峻的边疆形势下,云南乃至全国群众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救亡图存成为中华民族最沉重的议题。在“救亡”过程中,群众的民族意识不断觉醒,云南乃至全国民众一面以长矛、弓弩等武器英勇回击英军,一面通过集会、报刊等舆论力量向政府施压,民间力量成为中国政府对外交涉的有力后盾(25)王立新:《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与抵制美货运动》,《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
英人频频犯我西南边陲,国人不能放任不管。1911年,三迤群众组织起“中国保界会”,揭露英人残害中国百姓的真相,呼吁云南各界共同抵制英国商品、拒不乘坐英货客轮、不受英人役使,以此逼迫英人归还片马及沿边各地(26)秦和平:《清末民初对滇西北地区的治理与开发》,《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2年第2期。。腾跃自治会亦组织学生抗议游行,拒绝英人在云南行销商品(27)高镇仁:《辛亥腾越起义》,腾冲县政协文史资料编辑委员会编《腾冲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 年,第8页。。当然也有个别奸商劣绅罔顾国家利益。据缅甸仰光商会报告,英人在侵占片马之时,曾雇佣腾越的马帮“喜延记”和“寿记”驮运粮食和武器,并招揽熟悉边地情形的商人为英军探查行军路线及中国军队的布防情况。得知此事,民众哗然,云南咨议局上书腾越道尹,指斥“寿记”等奸商贪赂作伥。云南政府对于民情激愤无法充耳不闻,遂处罚了“喜延记”首领董友芹。此事很快遭到英国驻腾越领事以及驻云南府总领事的诘问,政府不敢构衅英人,表示“若只驮运货物,别无妨碍,绝不禁止”(28)《滇缅界务事》,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外务部,馆藏号:02-17-001-041。。云南民众对滇省政府息事宁人的态度十分愤懑,要求腾越道尹阻止腾越马帮为英人运输货物。政府迫于民众压力,对受英人雇佣的商帮略施惩罚。此后,董友芹等人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为英军运输货物。
1934年英国非法进入佧佤山区掠夺银矿,班洪王胡玉山向云南殖边督办李曰垓和杨益谦发出《告急求援书》,请求政府援助佤族人民的抗英斗争,维护中国领土完整(29)陈荣华:《追赶太阳的阿佤山》,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69页。。接到求援书后,殖边督办公署将枪支火药等军用物资送往班洪,镇康县长、勐董土司、澜沧县政府也拨给班洪战略物资援助佤族人民。3月18日,班洪、猛角等地土司会见云南主席龙云,请求云南省政府与英国外交部严正交涉此事,龙云即委派外交部云南特派员王占祺就班洪问题质问英国驻云南领事哈定。哈定称,炉房、永邦等地都在刘镇、陈道所拟黄线之西南,英军并未越过此线,英国探矿队也未越过中国边界。此时云南政府早已通过班洪群众的电文,断定英人侵占班洪地区为既定事实,遂于3月24日由国民政府外交部向英方提出抗议。但英方以中缅土人相争,无关大局等语敷衍了事。国民政府交涉无果,昆明地区二十几个爱国民间团体组成了“云南民众外交后援会”,从各方面声援班洪人民。北京、南京、上海等地的云南籍学生及各界云南籍人士组建了“划界促进委员会”,以集会游行的方式,向国民政府请愿。在各族群众的支持下,班洪人民于1934年6月6日从英人手中夺回了炉房,终将英军赶出了佧佤山区(30)谢本书:《从片马事件到班洪事件——中缅边界历史沿革问题》,《云南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
1936年12月中英勘定中缅南段未定界期间,班洪王胡玉山先后发表了《致中英勘界委员会主席尹斯兰先生的公开信》和《卡瓦十七王敬告祖国同胞书》,力陈班洪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班洪各寨头人积极搜集印信证据,请愿于勘界委员会,申明卡地瓦民众痛苦及誓不为英奴隶牛马,请求我国勘界团,据以力争。十七王(31)卡瓦十七王:敢赛王、塔田王、绍信王、上公基王、业烈王、南抗武王、户猛王、班弄王、班况王、班洪王、蛮国王、巩众王、下公基王、戞希王、木烈王、布德王、莫弄王。均表示,“誓断头颅,不失守土之责;誓洒热血,不作英殖之奴”(32)《卡瓦十七王敬告祖国同胞书》,李国生:《历史档案见证“班洪事件”》,《档案广角》,2017年第5期。,“予等以卡地为中国之边陲,卡民为组成中华民族之一分子。兼汉颁印信可资凭证,风俗习尚皆大同小异,同是一体,不欲分割。又以守土有责,岂甘无故放弃。故予等始终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效忠于我之阿祖阿公,不使英人得越界线一步”,有“守土之责”,“我身可碎,我心不渝。虽遗一枪一弹,一妇一孺,亦必奋斗到底,决不甘心伈伈伣伣任人宰割,贻中华民族以不条(涤)之羞也”(33)《致中英勘界委员会主席尹斯兰先生的公开信》,李国生:《历史档案见证“班洪事件”》,《档案广角》,2017年第5期。。十七王作为佧佤各寨实际管理者的身份,以及他们为中方勘界代表提供的边界土司详情,使得中国政府在界务交涉中以土司实际管辖权来确认归属权的原则上占据上风,击破了英方的阴谋。
在云南民众看来,无论是抵制英货,还是协助政府勘察界务情形,都是国民使用自有之权保护国家的正当之举,政府无权干涉,这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想兴起的显著表现。民众的施压打破了统治者对于政治、外交事务的垄断,人民成为中国政府对外交涉的主体(34)王立新:《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与抵制美货运动》,《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
为了抵抗英军对中国西南边疆地区的政治和经济势力渗透,边疆各族人民从民族、领土认同出发,纷纷加入抗英保国的运动当中。正如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所说,在优势民族挟其强权进行兼并的威胁下,被侵略的人群生会生出休戚与共的民族情操,一致对外(35)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34页。。
片马事件发生后,腾冲县所属明光宣抚司土守备左孝臣、土千总杨体荣率领五百余土练与装备精良的英军顽强拼搏,最终寡不敌众,土民伤亡140余人,左孝臣也英勇牺牲(36)尹明德:《滇缅界务北段调查报告》,马玉华:《西南边疆卷四:云南勘界筹边记(五种)·非常时期之云南边疆·滇缅界务北段调查报告》,第225页。。这是中国军民以武力抵抗英军入侵的开始。1910年12月,英军趁高黎贡山冰雪封山孤立无援之际,遣郝滋上校率领英员两千余人再次侵入片马,将附近村寨抢劫杀掠一空。在此之前,英国驻腾越的领事列敦多次贿赂片马管事勒墨夺扒,均被拒绝,此次侵占片马更是引发了滇西少数民族群众的愤慨。在勒墨夺扒与茶山头人姚中科的带领下,景颇族、怒族、傈僳族等各民族组织起一支百余人的抗英队伍,他们拿起刀弩埋伏在古浪大寨的山野之中,利用地形起伏,多次击退英人的进攻(37)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片马烽火》编写组:《片马烽火——怒江各族人民反帝斗争历史故事》,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7-8页。。
为了支援片马人民的抗英斗争,怒江两岸的傈僳、白、彝等各族人民自发组织起一支四百余人的弓弩队,与泸水的六库、卯照、鲁掌等地的“土司民团”一同前去抵挡英军。弓弩队各组皆由熟悉片马、古浪、岗房地形情况的地方人带领,占据优势地形伏击敌军,英人被围困在片马营房之中不得动弹,最终于1911年3月撤出片马(38)同④:第9-11页。。1911年4月10日,英国照会中国政府,承认高黎贡山西麓的片马、古浪各地归中国所有,中国人民的抗英斗争取得了胜利。
1933年,英军为了夺取银矿强占茂隆厂炉房,激起了佧佤山区各少数民族的激烈抵抗,中缅南段边界纠纷就此触发。为了阻止英军进一步侵略,班洪王胡玉山联合佧佤山区除了永邦部以外的十七个部落剽牛立盟,痛斥小麻哈引狼入室的无耻行径。佤族青年们手持大刀、长矛,兵分三路攻打永邦、蛮相、金厂坝等地的英军,致英军伤亡27人,有44位佤族儿女在这场战役中牺牲(39)《班洪抗英纪念碑碑文》。。班洪事件发生后,景谷、景东、缅宁、镇源四县联防剿匪总指挥官李希哲向云南第二殖边督办杨益谦请缨出征,支援班洪、班老佤族人民抗英。李希哲担任总指挥,军民斗志激昂,仅南大一役就击毙了60余英员(40)李景煜:《班洪事件与西南边防民众义勇军》,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出版社,2007年,第70-71页。。为声援佤族人民的抗英斗争,缅宁士绅彭锟四子彭肇模自散家产,组织了一支300余人的队伍,亦加入义勇军之中,协助班洪人民抗击英军(41)赵成龙:《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志》,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866页。。
民间力量在中缅界务问题上展现了较强的影响力,滇省人民以守土为己任,坚决捍卫中国领土主权,拒不承认英国对中国领土的侵占,决不放弃一寸国土。正是由于云南和全国人民的支持,英国虽未撤离滇西,但不得不承认片马、班洪等地属于中国,为日后新中国收回国土奠定了基础(42)余定邦:《中缅关系史》,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316页。。这是清末中缅界务交涉以来,我国第一次在解决边界问题、处理领土争端时取得成功。
舆论是培育国民意识的催化剂。19世纪末20世纪初,报纸、杂志、书籍、广告等现代传播媒介发展起来,信息传达、民意传播的公共舆论也随之形成,在传播民族主义思想,唤醒民众主权意识等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发报创刊引导社会舆论,给边界事务交涉增添了空前的凝聚力。
片马事件发生后,在京的滇籍人士力请外交部与英国据争片马,并提出此地可争的十项理由,誓为国家先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举国之人,奔走呼号,皆曰:‘救云南’”“滇亡则黔、蜀首当其祸,两湖、江、皖亦难安枕”(43)谢彬:《云南游记》,北京:中华书局,1934年,第169页。。云南的咨议局亦组织“保界会”专办片马事宜,推举周钟岳、李曰垓为代表赴京请愿,要求外务部向英国政府提出严重抗议,将此事移交给海牙和平会议裁判(44)《云贵总督李电》,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外务部,馆藏号:02-17-002-03-027。。学生们刊印上了上百份抗议口号,投书全国报馆和各大院校,动员边疆各族人民共同抵抗英军,呼吁云南全省发展民族工商业,抵制英货,不为英人雇佣。《大公报》《申报》《南风报》等报纸亦陆续发刊,揭露英国侵占片马真相与中缅界务交涉经过,批评政府之“庸懦无能迁延失计”(45)梦幻:《论中国外交之趋势》,《大公报(天津版)》,1911 年 3月4日,第2版。,同时呼吁民众,“自亦不能仅恃于政府之交涉,吾人以为国民有一分实在之能力,监督政府,而后政府对于外交上始生一分之抵抗力”(46)颜旨微:《颜旨微论评集》第2辑,朱欣陶编,北京:京华印书局,1924年,第 94 页。。除了报刊,诗歌也是引导公众意识的重要舆论工具。西南边疆危机下,云南腾越人李学诗写下《昔马》《八募》《蛮允》《红蚌河》等一组纪实诗歌,以传统实录的形式客观地记述了清季民初西南边疆危机(47)尹家正:《报国梅香射斗牛浅录李学诗投身腾越辛亥革命纪实诗》,《保山师专学报》,2005年第3期。,谴责了英帝国主义殖民侵略给中缅两国人民带来的伤痛,代表了当时民众的共同心声。
在中缅界务交涉中,民间力量展现了较强的影响力,但我们也不能过高地估计民众在界务交涉中的地位与作用。新中国成立以前,中国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政治,决策大权基本由上层统治者垄断,“无论内政外交,向任执事独断专行,国民纤芥不得预闻”(48)朱英:《晚清商人民族主义爱国思想的萌发及其影响——晚清商人近代思想意识研究之一》,《史学月刊》,1991年3期。。此外,殖民势力的蚕食对云南乃至内地的经济结构造成巨大的冲击,云南百业衰败,社会动荡不安,农业更是凋敝到了极点,百姓无暇顾及除了生存之外的他事。“但在我方,则聋聩依然,睡梦方酣。事至危迫,燃及眉梢,有较清醒者,始从梦中惊醒,无意识般地大呼一声:‘英人占据片马矣!’大家都从梦中惊觉,有如被窃情态,搓着惺忪睡眼,亦梦呓般地乱喊:‘反对!反对!’嚷嚷之后,觉其事并非何等之大不了,又复平息下来,一切仍归寂静。”(49)李生庄:《云南之边务杂纂》,昆明:云南省财政厅印刷局,1933年,第8页。
在中缅界务争端之中,民间力量的参与有力地打击了英国的殖民侵略,影响了政府决策及界务交涉走向,维护了中国的领土主权完整。云南乃至全国人民在界务争端中爆发出的强大力量显示了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意识的兴起。包括国人对于领土主权的确认、民众政治参与意识的觉醒,是中国近代史上由民族主义思想动员起来的一场反抗西方霸权的民族解放运动。
由于历史原因,中缅边界地区存在很多重叠的区域,这些区域在地理上具有不确定性,封建统治者对这些区域的管理是模糊和松散的。例如今天的西双版纳地区,曾存在诸如景栋、景洪、清康等诸多小酋邦,它们既是缅甸的朝贡国,也是中国的朝贡国,有时还向暹罗朝贡,同时在西双版纳范围内又拥有自己的朝贡国。诸如此类的地方还有很多,如兰那北部的酋邦,湄公河沿岸地区全都是小朝贡国。这种现象让英国人迷惑不解,称其为“共有的城镇”,泰籍学者则将这种现象称为“重叠的边缘”(50)通猜·威尼差恭:《图绘暹罗——一部国家地缘机体的历史》,袁剑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92页。。在中缅边界地区,“重叠的边缘”现象体现在,边界土司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性,可以依据自己的现实需要选择领主,时或中立,时或对立,时或二属同贡。封建王朝历来把这类属国及土司视为宗藩体系的薄弱环节,并不过度干预,也不费心管理边疆领土。因此,在前现代政治空间,中国领土主权“边陲”以朝贡关系、重叠主权、共享主权等形式合理存在。与传统国家不同,近代民族国家是“领土国家”,国家的主权基本上以领土来定义。因此,主权国家之间的任何边界调整,都有巨大的意义(51)胡安·诺格:《民族主义与领土》,徐鹤林、朱伦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3页。。在现代政治空间观念的冲击下,模糊不清的国家边缘逐渐以战争、划界等各种方式清晰化、具象化,开始争夺主权模糊的空间,这也是中英争夺中缅边界地区的根本原因。
18世纪晚期,现代意义上的“民族主义”伴随着西方列强对中国的殖民扩张而产生,常表现为边疆地区的民众对于西方殖民主义的排斥(52)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宴泽、赵力涛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144页。。这种排斥源于各民族群众对己民族领土的保护,发展为对自身国民身份的认同以及对所属国家的忠诚,云南乃至全国人民反抗英国蚕食中国西南边疆的举动即是民族主义领土诉求的典型代表。
片马事件爆发的同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革命浪潮席卷全国,囿于中国的政治形势,中英缅甸勘界暂时停滞。英军如入无人之境,在片马地区“私竖界石,展修道路,宽可行军,并于他戛、官寨、把仰、赧雾、茨竹林及沿小江、恩梅、开江等处驻扎多兵,以规取浪狩、俅夷等地”(53)蔡锷:《致袁世凯及各省都督电》,曾业英:《蔡锷集》卷1,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47页。。英国此举引起了中国政、学、新闻等社会各界的关注,有不少报刊杂志刊载了有关中缅界务的报道。1912年,《通问报:耶稣教家庭新闻》发表了《四面楚歌之民国》一文,报道了英国以镇压及测量路线为借口,派兵侵入野人山的事件(54)《四面楚歌之民国》,《通问报:耶稣教家庭新闻》,1912年,第531号,第11版。。此后,有关中缅边界形势引起了筹边官员和有识之士的重视,他们前往中缅边界的茶山、野人山、江心坡等地区,详探密查,收集到了许多珍贵的一手资料,发表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如徐益棠编写的《非常时期之云南边疆》、姚文栋的《云南勘界筹边记》、闵为人的《片马紧要记》、童振藻的《片马小志》都是其中较有影响的论著(55)均收录于马玉华主编的《中国边疆研究文库·西南边疆卷四卷·云南勘界筹边记·非常时期之云南边疆·滇缅界务北段调查报告(五种)》。。这些调查报告多为作者亲自考察所得,内容翔实可靠,详细记述了近代云南勘界的经过,滇边各地地理形势、民族人种、风土人情,还包括英侵滇边的真相、中外交涉经过及所缔结的条约等内容,并附有中缅未定界线的位置图,中缅界上同地异名对照表等重要内容。不仅为当时政府与英法交涉,抵制强国蚕食提供了依据,对于强化国人对于滇边地理形势、中缅边界等区域的历史交涉以及西南边防的认识也大有裨益。有识之士们为了勘察西南边疆,“栉风沐雨,只身异域”,这种拼搏精神正是中国人民近代领土主权意识萌生的一个显著标识(56)闵为人:《片马紧要记》,马玉华:《中国边疆研究文库·西南边疆卷四卷·云南勘界筹边记·非常时期之云南边疆·滇缅界务北段调查报告(五种)》,第65-66页。。
民族主义是“一种情感的共同契约”,包括主权在民、全民国家、民众政治参与意识的觉醒等内涵(57)宁骚:《民族与国家:民族关系与民族政策的国际比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89页。。近代以来,民族主义意识在凝聚民族力量进行反侵略斗争、推动民族解放运动中发挥了巨大的效力。但是,中国社会长期处于封建专制体制下,内政与外交似乎是皇权的专责,一般百姓无责亦无权过问,“除纳税诉讼外,与政府无涉,国家何物,政治何物,所不知也”(58)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五四运动文选》,北京:三联书店,1979年,第15页。。这种高压环境导致中国人民一直缺乏民族主义意识,百姓“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国家”(59)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0页。。缺乏民族主义意识,表现在界务交涉问题上就是,民众在列强蚕食侵略中国边疆领土时认为国土沦丧与个人利益无涉,“上下恬然,毫不知愧”(60)《同胞受虐记》,阿英:《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552页。。在严重的边疆危机下,这种状况开始发生变化,国民逐渐从这种蒙昧的状态中觉醒过来。
英人对滇边的图谋最先引起了云南绅商学界与滇籍留洋学生的关注。新政期间,清朝政府于云南设立了方言、政法、商业等数所高等学堂,先后选派李根源、向鸿翼、杨振鸿、唐继尧等百余名优秀生员赴海外学习军事与实业(61)王丽云:《留学生与云南教育近代化》,《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在接受过西式教育后,留洋学生们对于英人蚕食我国西南边疆的实质以及中华民族危亡之深重了解更为深刻。“虽然爱国大义西国三岁之童所能言。留法愈久,闻见愈切,廉耻之心亦愈不能遏。”(62)留洋学生:《上滇督书》,杨觐东:《滇事危言初集》卷4,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 49 页。因愤外患日甚,留洋学生们开始研习国际形势、寻求救国良策。在接触西学的过程中,海外留学生了解到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思想,深以为“夷之长技”不仅包括洋枪、铁炮、坚船,还包括西方成熟的政治、经济思想,进而提出抵御列强侵扰、维护国家主权,反对君主专制,提倡君主立宪等主张。早在片马事件爆发之前,滇省留日学生们就敏锐地察觉到英人在中国西南边疆的殖民扩张野心。1906年,昆明人杨振鸿、思茅人吕志伊、腾越人李根源等人在日本东京组建云南留日同乡会,创刊《云南杂志》和《滇路危言》(63)叶祖荫:《云南近代出版史上的光辉篇章——简论辛亥革命时期的〈云南〉杂志》,《中国近代现代出版史学术讨论会文集》,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0年,第373页。。《云南杂志》以“开通风气,鼓舞国民精神”为宗旨,在报道滇边形势之余,滇籍留日学生将社会契约论等启蒙思想介绍到中国,“人民主权”“全民国家”观念随之萌芽,“国民”一词也逐渐为国人所知晓(64)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译室:《云南杂志选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 , 2013年,第5页。。
人民主权观念是近代民族主义重要内涵之一,为“民族主义之原动力也”(65)梁启超:《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张岱年等:《回读百年:20世纪中国社会人文论争》卷1,郑州:大象出版社,1999年,第249页。。所谓“人民主权”,即主权归属的主体是人民,“凡制定宪法、推举总统、票选议员,皆出自一班人民之公意”(66)曾业英:《蔡锷集》卷1,第735-736页。。在中国古代专制政体下,王朝即是国家,王朝一家之利混同于国家利益,领土也被视为是皇帝或是其他权威阶层的私有财产,可以由个人占有和处置。“四万万堂堂大国民,除服从私意、遵守王法之外,更无可以发表意思之余地。”(67)汉驹:《新政府之建设》,张枏、王忍之: 《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卷1下册,北京:三联书店,1960年,第 587-588 页。因此,中英两国围绕中缅界务问题进行的谈判都由清政府全盘把控,百姓甚至不知中缅界务条约文本内容,更无从参与界务交涉。然而,启蒙思想家们“革故鼎新”的观念冲击了封建政治桎梏与专制文化钳制,带有私产特性的臣民意识被历史潮流所摒弃,“国民”概念得以伸张。“于是乎一国主权平民操之,万般政务舆论决之,政治之主人则属一国之平民,政治之目的则在平民大多数之幸福,政治之策略则取平民之公意。”(68)同⑤:第 584-585页。既然“主权在民”“全民国家”,那么国家主权源于人民,归属于人民,涉及国家利益的大政方针也必须由人民做主。正是基于这一认识,在中缅界务问题的交涉中,云南地方民众的参与度越来越高,影响力也越来越大。
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兴起的另一个重要标志是民众对于自身权利的诉求和对国家内政、外交事务的积极参与,而这一觉醒正是借助报纸、杂志等现代传播媒介来实现的。在中英酝酿界务谈判之初,部分有识之士就已表现出对清朝政府秘密与英国签订界务条约一事颇为不满,“吾国政府与外人议约向无咨询国人之举,所有约稿皆定于论思密勿之地,吾民无由而知,直至签押换约之后或自外洋报章反哺吾国。万一此约定后,然后吾民设法抵制补救已迟”(69)苏绍柄:《山钟集》,上海油印本,1906年,第54-55页。。正是基于民族主义思想的发展,滇省乃至全国民众借助报刊、请愿、集会等形式揭露列强侵华事实,诘责廷枢延宕国务,以舆论力量影响政府决策,尽管人民并未真正获得参政权,但当时人民主权观念的广泛传播,为“国民”意识的形成做了思想上的准备,并构成了近代中国反抗帝国主义运动的重要一环。
在中国古代封建王朝中,国家是皇帝一人之私产,苍天之下都是天子的辖地,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家既是一家之私产,则有关内政、外交等涉及国家利益的重大问题自然由皇帝所主导的中央政府所掌控,除非以官吏的身份融入领导集团,否则普通百姓没有获得国家政务信息以及参与重大决策的机会。在片马、班洪、江心坡等边界争端之中,边疆少数民族群众在土司头人的带领下,自觉组织行伍以土枪土炮抵抗英军的殖民渗透;云南学生组织社团为群众的抗英行为发声;知识分子利用报纸、杂志等现代传播媒介,揭露英侵滇西的无耻行径和清廷的懦弱无能,宣传云南民众的英勇事迹,呼吁全国群众支援滇西抗英;社会精英设立救亡机关,呼吁抵制洋货。举国上下,上至云南地方官员、绅商学界,下至商贩走卒、绿林乞丐,都在中缅边界争端中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在此过程中,近代民族主义观念逐渐发轫,全民国家和人民主权观念逐渐成为民众的共识,“士农工商皆有国家之责任”,民众自觉扮演“国民”角色,承担起“国民”守疆保土的义务,逐渐形成了对本族聚居区的区域认同。
当这种抗英保疆行动扩展至全国时,地域认同便上升到对国家整体的认同,超越了族际联系和地域联系,逐渐形成了对统一主权国家的认同感以及休戚与共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种共同意识具有强大的凝聚力,能够把各族人民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团结起来,从而在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过程中爆发出巨大的威力。纵观晚清至民国以来中缅界务交涉,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强大的军事力量是对外交涉的基础,民众力量更是维护国家和民族利益的有力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