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认知视域下的中医思维研究

2022-03-23 15:59贾春华
世界中医药 2022年23期
关键词:隐喻人体语言

贾春华 李 湛 赖 敏

(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北京,100029)

关于语言,不同学科有不同定义。海德格尔提出,语言是存在之家,而人只是语言言说与存在显示的中介。按照当代认知语言学观点[1],语言不仅是言说的工具,它还与人们的心智紧密相连,深刻影响着人类的思维方式。本文所说的中医语言是指中医学者交流时使用的自然语言,以汉字或符号的形式呈现,且具有显著的地域性、民族性及学科特异性。

研究者曾运用认知语言学方法,探究中医之基础理论、诊断学、药物、方剂及临床等领域的基本概念与基本命题,发现中医语言是一种基于隐喻认知的语言[2]。在此基础上开展的系列研究表明:中医语言存在管道隐喻、容器隐喻、战争隐喻等多种隐喻类型[3-5];五行概念隐喻认知系统以自然界五材为始源域,五行各“家族成员”之间存在“家族相似性”[6-10];中医藏象、病因病机概念是基于人类经验构建的概念隐喻,五行-五脏配属通过特征赋予和结构映射实现[11-13];中医治则、治法与人类对自然现象的隐喻认知密切相关[14-15];中药功效、作用机制的发现与阐释具有具身认知的特性,中药炮制方法源于烹饪技法[16-17];方剂“君臣佐使”理论是基于空间隐喻由社会制度到方剂配伍的隐喻映射[18]。目前,中医语言的研究者可划分为中医学界和语言学界两大阵营,二者各有千秋[19]。中医学家立足于中医学开展隐喻研究,强调隐喻内部的逻辑性和可推广性,研究目的落实到中医理论体系的建构,期望通过隐喻研究阐释中医思维。语言学家的中医隐喻研究则立足于语言和文化,重视中医经典语料,目的落实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解析和隐喻理论的拓展。本文从认知语言学视角出发,以“萨丕尔-沃尔夫假说”为主要依据,探索中医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明辨二者如何形影相依。

1 语言与思维的关系

1.1 语言与思维的关系 言及语言与思维的关系,现今存在语言思维决定论、语言思维等同论和语言思维独立论等主要学说[20],其代表应为“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提出的语言思维决定论。该假说涵盖强势与弱势2种基本观点,即语言决定论和语言相对论。语言思维等同论将语言与思维等同视之,以辜正坤[21]为代表的中国学者持此观点,认为“我们的思维实际上就是我们的语言”。语言思维独立论则认为,语言与思维相互独立,且先有思维,后有语言,此亦为语言思维决定论之前提。上述3种观点的共通之处在于语言与思维间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

1.2 自源文字与隐喻思维 自源文字是指不依靠其他文字产生的文字,即某区域内最古老的文字,汉语言文字便是唯一一种人们至今仍在使用的自源文字。现多认为,自源文字起源于图画[22]。也就是说,与汉字相同,古埃及的圣书字、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和玛雅人的玛雅文字等世界各地最初的文字皆为象形文字。象形文字是一种描摹客观事物外形或特点的文字[23],故其造字过程所用的思维方式即为从具体到抽象、基于相似性的隐喻思维。可见作为语言之符号的文字,同样与思维关系密切,而造字过程既然可以体现出隐喻的思维方式,相同的初始造字方法就意味着人类有着共通的隐喻思维方式。

以汉语言文字为例,隐喻思维无疑是古人创造汉字的原动力[24],这是因为如果没有隐喻思维,就不会有象形文字。但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象形文字不再能满足人们语言表达的需要,因此汉字体系里逐渐出现了“指事”“形声”“会意”等其他造字方法。其中,又以“形声”的方法最为多见,形声字也早已成为汉字最主要的构形方式,由形旁和声旁组成。拟声表意的声旁与象形文字一样,来源于最基本的知觉经验,其他如以声表意、借声表意等声旁的创造过程亦体现出人类的隐喻思维[25]。阿恩海姆在《艺术心理学新论》中写道:“当表意文字被音节或字母的书写所代替时,这种记号与所意味之间一对一地宝贵联系,就似乎不可挽回地遭到了破坏,讲话的声音使得对象与视觉符号间的直接联系发生了偏差。”这里所说的拼音文字与形声字不同,因形声字的声旁不仅可以表示读音,很多时候也蕴含字义。尽管如此,形声字的盛行仍体现出汉字体系从表意向表音转化的趋势,在丰富了汉字含义与汉语表达的同时,形旁与声旁的结合使得汉字象形与表音/表意的隐喻目标域相交杂,最初象形文字与事物间直接明了的隐喻映射也不复存在。

2 中医学的隐喻类型

六书是最早的汉字构形理论,班固所言六书,次第为象形、象事、象意、象声、假借、转注。从象形、象事、象意、象声4种造字之法,均可直观看出隐喻特性,转注和假借虽属用字之法,其与隐喻认知的深层关联亦不容忽视。转注有“形转”“音转”“义转”之说,其互训、互释之意已明。假借则是借助已有之字来代表其他音同或音近、已有或未有之字,相似、相近之意亦蕴含其中。此岂非隐喻、转喻寻找相似性与相近性,以一事物说明另一事物之变种。既言汉字的创立体现了古人的隐喻思维,不妨从汉字的形成方法六书划分中医学的隐喻类型,采用“沿其名、用其意而不袭其实”之原则。前期研究表明,依据“六书四象”的中医隐喻类型划分是可行的[7]。以下从象形、象事、象意、象声4法出发,分类解析中医学中的隐喻。

2.1 象形隐喻

《礼记·乐记》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说文解字》云:“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象形”即摹写存在物的实体外形或突出特点。自然或社会存在物的外形或特点同样是形成中医概念隐喻的重要基础。

2.1.1 自然物隐喻 存在立场和具身经验构建出人们认识事物的基本框架,天地、山河、日月、风雨、草木等自然现象均可作为始源域以认识其他事物。《素问·生气通天论》言:“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故天运当以日光明。”即将推动人体活动的阳气隐喻为太阳;《素问·太阴阳明论》所云“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时长四藏”。则是将人体五脏中化生气血之源的脾脏隐喻为土地。这类象形隐喻的始源域、目标域及映射方向常被直接指出,或以“A若B”的比喻形式,或以“A者,B也”“A为B”的判断形式,将中医理论中的A喻为或看作B。具此种形式的中医概念和命题往往因其显而易见的表达形式,以及在中医理论中的频繁使用,而被人忽略其隐喻性,因此识别表达形式是理解与阐释其隐喻内涵的前提。其次,映射方向虽被指明,但始源域和目标域之间形成映射关系的相似性基础却隐匿于表达形式之后,故深层的隐喻分析还需要结合存在物的特点,尤其是日常生活中人们可以充分感知的特点和人体的各种生理、病理现象。从中可见人们通过具身体验以把握事物特点,对某类事物在不同时空的共同特征进行抽象、概括和联想的能力。

2.1.2 人造物隐喻

2.1.2.1 容器图式与容器隐喻 意象图式是认知语言学的基本概念。在身体经验的作用下,人们形成了最基础的认知结构,并运用这些结构来完成高级、抽象的思维组织,容器图式便是其中的重要一种[27]。为了生存繁衍,避免自然灾害和野兽侵袭,人类建造了能够遮风挡雨,且具备一定保护作用的居所,每天的劳作、运动、休息、饮食、交易等活动,也使得人们经常进入、走出各种建筑场所。另一方面,人们利用黏土、矿石、木头、金属等物质制造出各种容量、形状不同的器具,用来盛装或贮存不同的物品,如杯子可以盛水,碗可以装食物,盒子或箱子可以盛纳粮食、放置衣服或杂物。上述种种日常经验均会促使人类形成容器图式,进而常会出现赋予抽象事物以具体空间概念等倾向。

在容器图式的作用下,容器隐喻在各个领域悄然而生,极为常见。容器隐喻在中医理论中同样普遍存在,如“风热蕴肺”“热入血室”“肺为贮痰之器”等表述,均体现出古代医家将部分体内器官理解为“容器”。人体作为独立的实体,有食物的摄入与排泄、气体的吸入和呼出等生理现象,因而亦被古代医家视作容器。如《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并治第十四》指出黄汗病的发病原因为“汗出入水中浴,水从汗孔入得之”。一般认为,此病的发病过程有两步:首先,“汗出”是先有热,热逼而汗始出;其次,“水从汗孔入”是出汗后腠理空虚,水湿之邪乘隙而侵,然后受湿,以热合湿,郁而蒸之,黄汗乃出。我们曾从隐喻视角考察发现,张机将汗孔比喻为“管道”,人体比喻为“容器”,水经汗孔这一管道流出人体,即汗出,水湿从汗孔进入体内,即人体感受湿邪[28]。

2.1.2.2 建筑隐喻 建筑隐喻是在容器图式下形成的特殊容器隐喻,其在古代医家建构人体的过程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故单独列出探讨[29]。作为极为常见,且在古代属于凝聚了最多汗水与智慧的人类造物,建筑给古人以强烈印象,因此建筑隐喻的出现与盛行是必然发生的事件。如前所述,人体和建筑都具有显著的空间特性,且人们很容易通过各种本能行为或日常活动对这种空间性有所认知。故古代医家认识人体时也不乏取象于建筑者,他们将人体或人体的某些部分看作建筑,发展出“人体是建筑”的系统性隐喻,并在此基础上分化出诸多具体而分散的隐喻概念和表达。典型者如脏腑、仓廪、血室,以及门与关(开)阖枢等,便都是建筑隐喻在人体结构中的体现。

2.1.3 拟人隐喻 拟人隐喻即通过人类自身来理解其他事物,也可以说是将人类的身体结构、生理、病理体验以及感情赋予他物,进而达到认识事物的目的。身体是人类经验的一种特殊对象,它是主体的一部分,同时又可以作为主体审视、观察的对象。同样的,身体既是人们开展隐喻认知最基本、重要的始源域,又是其他非人体域投射的目标域[30]。古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其以身体隐喻事物,复以事物说明人体,因而常常呈现出“物我互喻”的状态。换言之,与人体有关的隐喻有2种,一是以身体各部位为始源域,以外部事物为目标域,即“以身喻物”;二是从外部世界反观自身,以外部事物为始源域,而以人体为目标域,即“以物喻身”,又称为人体的“反隐喻”。

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有一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人们在体认世界的过程中常以自身为参照物,形成以自身为始源域、外部世界为目标域的隐喻,如山脚、山腰、山头、桌面、桌脚等说法。古代中医学家在解释药物治疗疾病的原理时,亦常采用将药物与人体部位相对应的“以形为治”之隐喻,如本草之皮多用于治疗体表之病,本草枝干多用于四肢疾病的治疗,本草的果实和种子则多用于治疗眼睛与生殖的相关疾病等[16]。拟人隐喻还表现为将人类的情感赋予人体的组成部分或非人事物。中医学中拟人隐喻的最典型者,莫过于将人类情感赋予人体脏腑的“五志所主”理论。脏腑有所喜恶,疾病自然也有了喜恶之情感,如《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云:“五脏病各有所得者愈,五脏病各有所恶,各随其所不喜者为病。”另外,古人将大黄比喻为将军,以喻其逐邪破积、涤荡肠胃之功,而甘草调和诸药、解百毒,则被誉为“药中国老”,便是将人之性情赋予药物。

2.2 象事隐喻

象事之事指事物的运动变化过程及状态。古代医家通过对自然或社会事件的观察与把握,来认识人体的生理功能、病理变化以及治病之法,即为象事隐喻在中医学中的应用。

2.2.1 自然事件隐喻 古人将人体状态类比于自然现象,通过对自然现象的观察,体悟人体的健康与疾病。如《素问·离合真邪论》云:“夫圣人之起度数,必应于天地,故天有宿度,地有经水,人有经脉。天地温和,则经水安静;天寒地冻,则经水凝泣;天暑地热,则经水沸溢;卒风暴起,则经水波涌而陇起。夫邪之入于脉也,寒则血凝泣,暑则气淖泽,虚邪因而入客,亦如经水之得风也。”“经水”的说法源于道家,是对水之源头和走向的形容[31]。这段文字描述了通过观察气候变化对自然之“经水”的影响,来推断人体内部经脉变化的认知过程,其始源域是“气候变化影响经水”,目标域是“邪气影响经脉”。

2.2.2 社会事件隐喻

2.2.2.1 社会官职隐喻 《素问·灵兰秘典论》云:“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肺者,相傅之官,治节出焉……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藏焉。”体现出古代医家以封建社会的职官职能与等级,来说明各脏腑的不同功能和对人体重要程度的不同。此外,方剂的君臣佐使配伍是基于“一个方剂是一个邦国”的隐喻形成的理论[18],职官体系的君臣佐使映射至方剂组成,表现为“君—臣—佐使”的三级梯度隐喻,可见职官的等级还被古代医家用于区分方剂中药物作用的重要程度。

2.2.2.2 战争隐喻 战争隐喻是一种常见的结构隐喻,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逐渐延伸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政治、经济和文化等。中医理论中亦常见战争隐喻的身影。古代医家基于二者间的相似性,构建出“疾病是战争”的隐喻,原本描述“战争”的词汇被用于解释疾病的发生、发展过程,如“胜”“退”“抗”“搏”“攻”“卫”等。中医病因病机论述充斥着大量如“正胜邪退”“正气抗邪”“邪盛正虚”“扶正祛邪”的隐喻性表达,构成了中医学独特的病因、病机理论[5]。

2.2.2.3 家庭隐喻 以家庭中的成员关系为始源域,认知人体脏腑关系或药物配伍关系,这样的隐喻即为中医理论中的家庭隐喻。家庭中的主要成员有夫妻、子女等,成员之间可以构成夫妻、父子母子、兄弟姐妹等关系,这些关系映射至脏腑则会形成“脾胃是夫妻”“肝心是母子”等隐喻。配伍后的药物也可有“父子”“兄弟”等关系。

2.2.2.4 烹饪隐喻 中药的炮制理论萌发于食物烹饪技术,这种将烹饪技术移植至中药炮制,并以此来认识炮制后效果的隐喻可称为烹饪隐喻。中医学家在学会用火与制造炊具的基础上,将一系列烹饪技术移植到药物炮制的工序与操作,形成净制、水制、火制、水火共制等药物炮制法,并指导炮制过程中辅料的使用,逐渐发展成为独具特色的中药炮制理论。古代医家在认识中药的作用时,还会从自然现象、生活经验及社会文化等多方面进行诠解,这里不再一一展开论述。中药形态、药类、四气五味之法象的理论都是古代医家认知中药的重要成果,其根源是运用了隐喻的思维方式,有“具身认知”的特性。

象事隐喻与象形隐喻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更类似结构隐喻,后者则更贴近实体隐喻。因此很多时候,某个单独的象事隐喻映射需要在2个或以上对象共同搭建起的关系或行为中被理解,各映射过程的完整性确保象事隐喻内涵的充分表达[26]。也就是说,对象事隐喻的深入解读常需要建立在对始源域与目标域二者或以上对象间关系的理解上。如中医脏腑的职官隐喻,只有在“心是君主”“肺是相傅”“肝是将军”等单个隐喻的基础上联系封建社会的等级关系,才能进一步认识到心与其他脏腑是“君臣”关系,方可理解“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十二官危”所表达的心在脏腑中的主导地位。此外,由于关系和行为的内涵变化很快,对部分象事隐喻的解读十分依赖于不同时代的文化背景。

2.3 象意隐喻 颜师古注六书时言:“象意,即会意也,谓比类合谊,以见指撝。”“象意”之“意”指人类的精神层面,包括心理、意识、思维活动及其内部转化形式,不仅区别于形,亦区别于事。象意类隐喻的始源域,应为古代学说与思想中公认的真理及衡量事物的标准,或称形而上的概念,囊括了古人的各种心智活动和思维模式。中医理论中的哲学概念便可归为象意隐喻。从哲学精神到中医精神,从哲学思想到中医思想,从哲学认识到中医认识,象意隐喻更似以一种公理的身份来证明或说明人体亦如此公理所言,在中医理论中占据核心地位,所以中医界有言“医者,意也”。

中医理论依靠经由象意隐喻而来的思想与框架构建而成,如其中最根本的气、阴阳与五行学说均源自先秦时期的哲学思想。这类隐喻因其始源域的高度抽象性和概括性,往往还是要借助人们熟知的客观存在物、关系或行为等来诠释[26]。《庄子·知北游》谓“通天下一气耳”,《难经·八难》谓“气者,人之根本也”。中医学之所以认为人体由“气”构成,是因为中国古代有“通天下一气”的哲学观点。中医学家将宇宙万物的本源映射为人体生命的本源,在此基础上通过气的变化推导人体的变化,因而得出“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的结论。阴阳学说则来源于《易经》。阴阳以天文、地理、人事范畴内的诸多概念及关系为基础,古人对日月、四时寒暑、水火、明暗、男女等概念的认知,均有助于阴阳这一重要哲学范畴的形成[32]。五行学说也属春秋战国时期盛行的学说,中医理论中按照五行学说构建的“五行-五方-五脏-五音-五色”系统,其依据亦多为“象意”。由五行学说推演出的滋水涵木法、益火补土法、培土生金法、金水相生法,以及抑木扶土法、培土制水法、佐金平木法和泻南补北法等治法,亦不能外之。

2.4 象声隐喻 传之于耳感之者为声。语言不仅通过文本表示,语音也是其重要构成因素。象声隐喻是指听觉这一感官通道参与构建的隐喻,由此将中医的概念隐喻拓展到多模态隐喻的领域。象声隐喻是把声音转喻为产生声音的现象、物体、动作等,目标域借由声音获得始源域的部分特性,声音在其中发挥着激活始源域和识别映射关系的作用[33]。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谓:“听音声而知所苦。”闻诊作为中医四诊之一,是指医者通过听辨言语、咳嗽、呕吐、呃逆、肠鸣等声音的高低、强弱、清浊、缓急,以定病位、辨病情、判预后、决死生。古代医家记录声音的方式有很多种:有通过象声词直接模拟声音者,如“水走肠间,沥沥有声”(《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第十二》),用“沥沥”“漉漉”“汩汩”等词描绘的声音多与水饮痰湿等病因有关;又如“语声喑喑然不彻者,心膈间病;语声啾啾然细而长者,头中病”(《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用“喑喑”“啾啾”等词描绘的声音可以反映出气道、胸膈等发声部位的异常。有运用明喻以声写声者,如《伤寒论》第157条所云“胁下有水气,腹中雷鸣,下利者”,第158条所云“其人下利日数十行,谷不化,腹中雷鸣”,将肠鸣音比喻为雷声,不仅说明了其声响之大,还通过雷声迅疾的特点突出了粪便在肠道中蠕动过快,泻下如注的临床表现。还有通过构建发声场景来描述声音者,如《素问·脉要精微论》云:“声如从室中言,是中气之湿也。”《脾胃论》言:“湿胜则音声如从瓮中出。”用从室内、瓮中发声的场景描绘低沉重浊的声音,表现出湿气熏蒸弥漫给人以笼罩包围之感[33]。

3 中医思维的独特性根基于汉语的特殊性

华裔学者成中英等[34]指出:“中国语言决定了中国思维,而中国思维又反过来决定中国语言,掌握了中国语言就意味着掌握了中国思维,反之亦然”。汉语言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汉语是“事件性”“过程性”语言,西方语言则是“实体性”“质相性”语言,各有各的优势与特点[35]。从思维层面而言,汉语重内在意会,适宜于审美创造,趋近“艺术性”,更能促进具象思维的发展;西方语言重外部形式标志,适宜于概念式思维和直线式缕析,趋近“科学性”,更能促进逻辑思维的发展[36]。具象思维是隐喻思维产生之沃土,而对隐喻思维的偏重即为中医学的独特思维特点,可以认为,正是汉语特殊性的存在使得中医思维的独特性成为可能。

思维不仅受语言影响,人们所处的文化环境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其思维方式,因而中医思维的独特性一定也与中国文化有关。和语言一样,不同领域的学者对文化有不同的界定。但一般认为,文化是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各种其他能力和习惯的复合体[37]。文化是人类创造的社会现象,其本质在于人们所具有或认同的具体符号、行为方式和认知结构等。中国文化的批评者傅斯年[38]曾言,“合乎三段论法者绝鲜,出之于比喻者转繁”,“以比喻代推理”造成一个“不合实际,不成系统,汗漫支离,恍惚窈冥之混沌本”。先不评判这段文字正确与否,但其所说“出之于比喻者转繁”确属实情。“以比喻代推理”的文化现象对中医隐喻思维的形成同样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隐喻“似是而非”,是又不是的观点虽为大多数学者所赞同,但隐喻只是一种修辞现象而没有真值的呼声亦时常响起。在众多观点中,尼采对“隐喻与真理”的认识可谓空谷足音,他写道:“什么是真理?一个由隐喻、转喻和拟人化构成的移动的大军,简言之,一种人的关系的总和,它被以诗的方式和修辞的方式强化、转换和美化,它在长期使用之后,对人来说,似乎被固定、经典化和约束。真理是我们忘记其为幻象的幻象——它们是隐喻,只是已被损耗用旧,其感性力量被榨干;是一枚失去了其印花图案的硬币,现在被认为是金属,而不再是硬币”[39-40]。中国古人基于对“天”“地”“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诸身”“诸物”等自然、社会客观事物的感性观察与理性类比,演绎出包罗万象的中国文化和中华文明——中医学亦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隐喻”。用尼采的话说,在中医学的诸多概念下,也应埋藏着“隐喻的幽灵”。

4 结语

维特根斯坦把语言比喻为“一座老城”,形象而传神地揭示了作游戏理解的语言所具有的特征:“人们可以将我们的语言看成这样一座老城:一座由小胡同和广场、旧的和新的房屋和带有不同时期的扩建物的房屋构成的迷宫;这座迷宫由众多带有笔直、规则的街道和整齐划一的房屋的郊区所环绕。”[41]语言游戏虽非杂乱无章,但鉴于具体规则的多样性,语言也绝非千篇一律,而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产生新的游戏与规则[42]。一种语言是一种言说事物的方式,每一种语言都是一扇通往新世界的窗户,一种语言的死亡就等于一个可能世界的消失。从语言中发现世界,语言便是我们的世界。19世纪以来,中国文化思想界质疑中医理论的声音不绝于耳,其根本原因在于不理解中医语言。欲驱散笼罩在中医学界上空的团团乌云,必须建立一套科学系统的中医语言,而建立中医语言的前提则是深刻分析、彻底认识中医语言的本质特征。所以我们一直反复强调,学习中医一定要先学习中医语言。如今面临的问题是,未来的医学秩序将是什么样的?是公平、多中心、多语言的医学,还是被少数科学主义垄断的医学?究竟哪个版本的医学更合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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