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心影诗词作品辑佚五十五首

孔令彬

（韩山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许心影，原名许兰荪，号白鸥女士，潮汕现代著名女诗人。关于许心影作品的考证、辑佚与研究，我的同事刘文菊教授与许心影的后人一起曾经做过许多工作，其成果最后结集为《许心影研究及作品选》一书并于2017 年由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笔者此前并无关注这一人物的著述，只是在搜集岭东名人文献过程当中一再见到她的名字才稍加留意。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笔者认为搜集到的材料足够丰富，可以撰写一篇辑佚性质的小文以补充这个“潮汕现代女诗人”文献资料的缺憾与不足。笔者收集到的这些材料中，旧体诗歌部分即多达五十三首（《许心影研究及作品选》一书收诗则仅数首），因为许心影的诗集《听雨楼诗稿》早已不存，这些发表在民国时期报纸上的诗篇，正好可以弥补其“诗作大多不幸散失”这个遗憾。

笔者材料的第一个来源是许心影主编的《光华日报》副刊《岭海诗流》第一期至第九期（刘教授仅见过第三期），上面刊载了多首许心影诗词作品，剔除已知的，共得词作二首，诗歌作品五首。《沁园春》和《金人捧玉盘》二词皆写于丙子年即1936年夏，是作者早年的旧作，抒写了诗人对往事的惆怅和对未来的迷茫。诗歌中两首七律《感旧》似写于抗战中诗人某年生日，既抒写了对往事的惆怅意绪，更抒发了诗人对时局的关心：“九转回肠惊寸断，那堪岁岁说胡尘！”另外三首是较长的五古作品，两首赠人，一首自写怀抱。《赠秋痕三十六韵》当写于诗人避难揭阳榕城执教省立韩师时期，作者与秋痕本是汕头时期的老朋友，后来分开，抗战中又不期相遇于揭阳榕城。“何期榕江畔，客里晤故人。尊酒聊叙闷，剧谈畅胸襟。无端数往事，纷纭百恼侵。”作者欣喜之中亦颇多感伤。《赠陈历典并序》写于甲申，时诗人任教潮阳六都中学。陈历典是诗人的老同学，任职潮阳地方检察官，对于诗人生活多所照顾，诗人便以诗相赠。《壬午中秋咏怀》是诗人初到潮阳六都中学任教时所作。中秋这个本该万家团圆的节日，但中国的抗战仍在艰难的进行中，诗人也饱尝流离之苦：“黯黯皆胡尘，凄凄尽啼鴂。□山惊纡缪，弟妹相契阔。”庆幸这里有志同道合的诗友，所以诗人对于苦难的生活又不无充满期待：“眼中数君子，案上千卷帙。举我有同趣，诗社间中结。斋日淡无味，会则融而洽。博雅具才雄，隽皆秀人杰。言欢大瓮酒，述志狂挥笔。”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光华日报》副刊《岭海诗流》在抗战中共编辑出版了十期，笔者认为最晚一期当是1944 年12 月的某一天，惜报纸无存。而一个让人费解的信息是今存《岭海诗流》第十一期却刊登于1946 年9 月8 日，这又是什么情况呢？笔者认为1944 年底《光华日报》社址所在的揭阳曾两次陷于日寇之手，时局艰难报社搬迁是其停刊的主因。抗战胜利，报社迁徙汕头，而主编许心影的工作也多有变动，故《岭海诗流》迁延一年多时间才又接续出版。但这次重新出版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出至第十六期也即1946 年年底即告停版。至于原因，笔者猜测主要是《岭海诗流》原来的作者群体供稿匮乏，无以支撑，《岭海诗流》最核心的作者饶宗颐、詹安泰、王显诏、沈达材、蔡起贤等皆因种种原因逐渐退出。如饶宗颐、沈达材、蔡起贤等这时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潮州志》的编纂上，诗歌创作活动明显减少。王显诏则出国到南洋游历办画展去了，而詹安泰此时则主要以融入广州的诗社活动为重心，其他原本属于揭阳诗歌群体的作者对搬迁到汕头的《岭海诗流》估计也热情锐减，诸如以上多方面因素，遂使原本就不定期出版的《岭海诗流》栏目走向了终点。

笔者的第二个重要材料来自《汕报》，这是汕头的一家老报纸。这家报纸对旧体诗词显然情有所钟，较早即开设有旧体诗词专栏，后来改为星期天特刊——《星期诗选》。笔者发现潮汕尤其汕头的旧体诗人很多在上面发表过作品，如温丹铭、李介丞、徐义六、陈筝人等。许心影的作品最早刊载于1946 年12 月15 日的《星期诗选》，也即《岭海诗流》停刊后的第三天，最晚一期则是1947 年6 月2 日。前后历时约半年时间，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又突然终止。

根据笔者统计，许心影在《星期诗选》上共发表诗歌47 首，或许囿于版面的缘故，《汕报》上的这些作品多以近体格律诗为主。与《腊梅余芬别裁集》词作中大部分为赠答不同，这些诗歌作品内容丰富，虽以反映抗战时期作者的各种生活状况和思想情感为主，但题材多样，具体说来有以下几个方面内容。其一，思亲念友。抗战时期诗人家庭离散，亲朋天各一方，于是思亲念友就成了这些作品的主要内容。《夜中不寝忆弟有诗》五古四首即抒发了姐姐对远在西南从军弟弟的牵挂：“滇池遥以远，何事又剑川。行行去不已，惓惓余怀煎。”“蜀江有野老，虑弟白日眠。囊书未襄洛，掷笔复喟然。”《丙戌初度感怀并赠蓝秋》四首和《题蓝秋禅装兀坐图次中鸿韵》四首，是写给好朋友蓝秋的。与朋友唱和的作品还有《次稚云端阳韵漫缀四截》《读石民先生长别诗只鸡斗酒步韵赠之》《越晨得其答赠复用韵以慰之》四首等，苦难中来自朋友的相互慰藉与鼓励是这个时期弥足珍贵的情谊。其二，抒写自己各种难以言说的思想意绪。这类作品数量更多，且常以组诗的形式出现，似非如此不足以表达作者复杂的意绪。如写于乙酉年的《乙酉二月山行感怀》《乙酉初度之晨有伤寸心因诗代书有赠》共六首，《桂江杂咏用黄仲则都门秋思韵》四首，《初冬下浣夜坐偶成》五首，等等。不论春夏秋冬如何变幻，诗人的情感基调大都是感伤的，似沾染上了晚唐诗歌的某些凄迷色彩。如“卅载浮沉怜寂梦，百年恩怨述今朝。无槎绝域遂初志，有翼南溟怅碧宵”。再如“关心长路肠千转，回首前尘志未酬。百劫犹铭春意薄，数声杜宇已荒丘”。这一类的诗作还有《中元前一夕坐月》《中元夜听雨》《黄昏》等。要之，均与抗日战争那个特殊时代以及作者自己的家庭工作生活息息相关。其三，作者亦有数首题画诗（包括《先锋报》上的几首），笔者考证这些画作均是揭阳画家罗铭的画作。这些诗大都以七绝形式书写，风格比较明晰，以轻松简洁明白晓畅为特色，虽属应酬之作，也不是诗人的强项，但却不无代表了她对某种生活的向往。

笔者材料来源的第三个是《岭东民国日报》上的《岭海》栏目，虽然笔者仅见《哀玉霞并序》一篇，但其重要性不可低估。其实这首作品并不是诗，而是一篇极其感人的哀悼文，对象是作者曾经的女学生，年轻轻即病夭于抗日战争那个动乱年代，此文篇幅之长也为诗人作品所仅见。玉霞不知何姓氏，是诗人执教省立韩师时期的一个优秀学生，许心影的《腊梅余芬别裁集》也有一首《点绛唇》是赠给这位女学生的。玉霞母亲早逝，父亲远游在外，尚有一稚弟，姐弟二人依祖母为生。原本一家生活在香港，大约沦陷前逃难回揭阳。这位女学生十分独立要强，在困苦生活中坚持求学，且聪慧善解人意，深得作者喜爱，作者也曾给予过她不少帮助，后来作者因故离开揭阳前往潮阳，女学生也因生活不济而辍学就业养家。或许长期营养不良，生病也未能得到及时医治，很快竟由小病转为重症不治身亡。消息传来作者痛惜不已，也颇有些自责。考察这篇哀文亦并非当时所写，而是三年之后，其时抗战已胜利，作者劫后余生，回首前尘往事，写来格外沉痛，可为中国优秀青年之生不逢时、命途多舛而一大恸哭！笔者认为这篇哀文之所以能格外感人，除了学生的苦难遭际让人同情外，作者文笔的朴素、感情真挚也是一个原因。其实我们也未尝不可以把这篇哀文看做是作者对自身命途多舛的真实写照和情感抒写。

附：许心影诗词作品

赠秋痕三十六韵

岭外一孤岛，相逢止秋深。秋露横碧海，秋霜涤枫林。秋光既澹荡，秋气自萧森。瑜也将难渡，置酒秋江滨。别愁细细诉，离觞密密斟。挥毫书别赋，信手弹玉琴。客去鮀江岸，袂□画楼阴①因报纸模糊难以识读，用“□”代替。后文还有多处，不再注明。。自此承青眼，述古而谈今。兰堂常往复，高榭屡登临。知君负奇志，文质复彬彬。行文如春水，作书若流云。盛名多坎坷，峻节必崎嵚。世路本□险，孰能求其真。一饮每三叹，慷慨不可禁。无何烽火起，人散似惊禽。或避乡之曲，或迁山之岑。我亦驱车去，归来嘅陆沉。河山成煨烬，乡□漫氛祲。交游伤零落，庐舍埋荆榛。绛帐虽如昔，生事已倍辛。遣怀无闲绪，赋恨有哀音。何期榕江畔，客里晤故人。尊酒聊叙闷，剧谈畅胸襟。无端数往事，纷纭百恼侵。屡承索鄙句，举笔便怆神。欢悰难追觅，忧患不堪任。治学有夙愿，息影岂无因。转徙犹慕燕，流泊等江蘋。事业终在镜，书剑久蒙尘。漂零余故我，怀抱看如今。值兹艰危日，况遭原颜贫。秋风来有信，客子杳无音。邻鸡声喔喔，壮岁去骎骎。君自舞长袖，豪情众所钦。嗟余剩倦魄，相对徒愧心。赋此聊答意，岂曰能高吟。

感旧二首

一

胡骑南侵今几载，山河息影又三年。

吟毫早逐秋霜冷，绮恨偏如春色妍。

羌笛声声柳外震，青丝缕缕枕中零。

长空望极鸿无讯，老去萧条诗未笺。

二

年年此日祝芳辰，逝水悠悠又一春。

纵有绮思飞岭外，苦无征棹到河滨。

金闺闲梦随人远，绣阁红笺因恨新。

九转回肠惊寸断，那堪岁岁说胡尘！

《岭海诗流》第二期，1944 年4 月23 日

壬午中秋咏怀

秋色正平分，纤尘万里绝。人间幽恨满，天上清光澈。院深似霜凝，山远如雾列。琼歌随兴起，玉笛倚声协。举手把金杯，卷帘酬皎月。我生卅五载，未尝忧穷达。咏怀□阮籍，序悲同傅燮。岁岁敝貂裘，年年陷鼠穴。桂殿争魑魅，兰堂门虺蝎。牛鬼竞翻腾，鸿鹄敢颃颉。讵以稻粱困，乃为桃李□。混混处尘埃，悠悠安羁绁。仁人广博爱，志士宏伟业。耿介既自矢，熏蕕要有别。霜晨挥铁管，雪夜磨冻墨。一歌复三叹，慷慨有余烈。铜琶每敲碎，唾壶犹击缺。岂无江海志，未甘儒冠脱。极目秋波外，忧思添华发。黯黯皆胡尘，凄凄尽啼鴂。□山惊纡缪，弟妹相契阔。一水阻星汉，灵槎亦难越。俊禽沉渊底，嘉鱼□木末。寇氛嘅扰攘，俗虑仍胶□。忆昔辞家初，壮怀殊郁勃。读书破万卷，赋诗可盈箧。孰信百无就，堂室空显豁。寄迹等浮游，困笼如鹑鹄。九品名下隶，五斗腰还折。师表本清高，钱米乃琐屑。坐令陶铸心，化作冰霜冽。秋风慕张翰，翳桑愿灵辄，招隐羡左思。赋闲惭潘岳，兰成哀国乱。子长惧名灭，披发漫伊川。戎狄不须说，环球震鼙鼓，华夏苦胡羯。转徙俱飞幕，居守乏三窟。善舞看长袖，登龙论阅阀。群蚁聚南柯，大战亦流血。苟安于乱世，何事足云悦。商声爽清籁，大气正肃杀。惟有青松姿，庶几竹柏节。眼中数君子，案上千卷帙。举我有同趣，诗社间中结。斋日淡无味，会则融而洽。博雅具才雄，隽皆秀人杰。言欢大瓮酒，述志狂挥笔。乘风扫蚍蜉，齐物梦胡蝶。下视蜾与螟，遮莫犹侍侧。局促复如何，玉龙已吹□。

《岭海诗流》第四期，1944 年6 月5 日

赠陈历典并序

壬午余来桂江，任教六都中学，陈君为地方法院检察官，把晤甚欢，过从颇数。余困于琐琐，不免时时太息，君以忧能伤人，因倩是斋主人，书西铭一首，并加题序，持以赠余，意在广余不及。感激殊深，乃为诗以报云。时甲申初夏也。

昔我同门友，济济多才良。陈君尤秀发，矫若惊驚鹫翔。奋飞各有志，许身在栋梁。遭忆之艰屯，各处天一方。随风以飘转，十载势未央。二仪雾益积，五湖波以张。荼毒悲黔黎，奔突来犬羊。余时避桂水，枝栖借序庠。君亦涖斯邑，执法嗣于张。把晤互喜慰，惊呼热中肠。之子耿介士，立德有其常。名心淡若水，慈云覆无疆。平生文有则，贾马匹班扬。数闻余长息，恐或壮志伤。示余以西铭，橼笔发其藏。嗟余遣阳九，忧国悲故乡。进乏尺璧重，退无三径荒。蹇剥既久筮，欢悰又何遑。凛凛惊迟暮，遥遥伤孤芳。萧瑟时在眼，悲愤未易忘。感兹良朋意，敢不厉自强。道机与禅观，我亦将参详。涤尽尘纷虑，卸却绮罗香。居易而待命，视险等康庄。赋此当疏厉，岂日能辞章。

沁园春（丙子初夏闻蝉）

炎日临空，绿影横窗，蝉奏新声。正画堂昼永。梦回人倦，□书满簟，起抚秦筝。五月池塘，菱花砌玉，鸥鹭最堪共誓盟。疏帘外，有双双翠羽，细话平生。远峰意态峥嵘，爱蓊郁，须葺小茅亭。待星宵月夜，二三同好，论文煮酒，长揖山灵。摒弃尘劳，悄忘恩怨，莫问人间利与名。消闲处，看秋波礼雁，白露餐英。

金人捧玉盘（丙子季夏有梦）

赋离歌，弹离恨，梦离人。执纤手，细问离因。华亭一别，等闲逝却几番春。征鸿无讯。教秋山，蹙断行云。衾生愁，枕生泪，琖生怨，管生尘。悲欢里，魂坠迷津。旧情成烬。尊酒长醉劫余身。如今莫理，人间世，何假何真。

《岭海诗流》第五期，1944 年6 月28 日

夜中不寝忆弟有诗

一

风波犹未沫，厌乱乃在天。

羁怀难为欢，反侧安得眠。

夜雨纷未卜，剪烛吁何年。

万里书一至，望舒四五圆。

滇池遥以远，何事又剑川。

行行去不已，惓惓余怀煎。

二

献岁物华竞，西山朝爽然。

三径今奚似，松菊果犹芳。

荆杞终在路，干戈此交缠。

世难复殷殷，幽忧乃绵绵。

旱魃久为灾，南亩逾石坚。

柝骸而易子，嗟哉又眼前。

号呼皆饿殍，啼泣岂杜鹃。

三

恉穷犹复绩，绛帐解甲悬。

羁□自有故，青霄果有缘。

遭时迫危乱，立命沛以颠。

奔波甘如荠，俯仰悲自怜。

雕虫也可嘅，展籍益怅然。

今兹垂四十，身名如云烟。

群动何日息，直欲问苍天。

四

分携满六载，归马好着鞭。

已矣闲粱稻，孤旅久南边。

池塘生春草，谢容思惠连。

拥鼻欲吟哦，我乃羡子瞻。

蜀江有野老，虑弟白日眠。

囊书未襄洛，掷笔复喟然。

《汕报》1946 年12 月15 日

丙戌初度感怀并赠蓝秋

一

去岁兹辰犹寇氛，风声鹤唳掩重门。

烹凫杀雁知何味，越岭渡江只剑痕。

难向北堂亲侍膳，那堪客舍独开尊。

七哀赋罢乡关远，惆怅浮生安足论。

二

文赋之年今一倍，抚心何事足云成。

愁离惨别数难计，犯雪冲霜患久更。

杯酒风尘无尺剑，阑宵楮墨唯孤檠。

梦囘凉枕哀依恨，半箧残书又远征。

三

课□煑酒彼时情，谁报珢玕百感生。

未剪西窗悲短矩，已从南浦泣长征。

胡尘郁律鱼龙震，浩气氤氲狼虎惊。

碎锦阑斑家国泪，万力一概怨难平。

四

萧斋悠又届兹辰，万里孑然只一身。

啸侣呼朋杯共醉，分为拆燕语谁陈。

雍容恨海恨如旧，匠□情天情未真。

解得三号齐一指，谢君举盏慰缁尘。

《汕报》1946 年12 月22 日

题蓝秋禅装兀坐图次中鸿韵

一

无端学隐作山人，红粉笙歇旧梦频。

抛却酒尊权合十，□荷着处假犹真。

二

思虑纷纷恼煞人，深山寒谷欲栖频。

何妨习隐先图貌，梦梦劳生孰假真。

三

扁舟四海久无家，浅酌低斟度岁华。

古佛青燃聊应景，封侯何似着袈娑。

四

天涯何处是吾家，两纪烟波没韶华。

若得梵宫同礼佛，旗袍大可换袈裟。

《汕报》1947 年3 月9 日

端阳即事

叠鼓江头声久稀，连朝风雨复霏霏。

岛夷会得氛殽解，塞马乍□苜蓿肥。

千载萧条湘水冷，十年坎坷寸心违。

山城早落啼鹃里，有客天涯未赋归。

次稚云端阳韵漫缀四截

一

叠鼓江头声久稀，胡尘止处玉龙飞。

卜居未能揭离恨，夷□□殇孰是非。

二

击节高歌震翠微，九州莽莽唯思归。

沉渊一意成千古，履洁怀贞人久稀。

三

羯鼓声沉寇迹稀，江头士女如云飞。

凭他浩劫古今恨，且喜河山景未非。

四

节士哲人歌式微，魂兮千载未言归。

年年此日旌旗耀，不以风涛角黍稀。

《汕报》1947 年3 月16 日

乙酉二月山行感怀

一

一春花草暗胡尘，四伏危机寄此身。

夹岸青梅自结子，辞巢旅燕未依邻。

生涯正似西陵梦，学道犹甘原宪贫。

还我河山终有待，不须北望便怆神。

二

荒村雾豹强登临，风雨满川草色深。

钟罄未聆人礼佛，油盐却见尼沾巾。

□枝寂寞尘生案，柱影婆娑香绕林。

厌乱在天神力薄，人兮那不似惊禽。

乙酉初度之晨有伤寸心因诗代书有赠

一

何方新月不如钩，何忍长登荆北楼。

鬼纵比邻难入社，气堪移岳可无忧。

关心长路肠千转，回首前尘志未酬。

百劫犹铭春意薄，数声杜宇已荒丘。

二

酬得素心依女萝，暗惊独夜鬼悲歌。

犹然纠缠参辰隔，未饮醇醪形影疏。

花外去鸿欢本减，江头来鲤意仍多。

春山频蹇言殊重，碧血何期已似波。

三

相依弹指几经秋，往事似烟欢似流。

荒草惊魂令度外，斜阳落魄讵须愁。

不怜六翮伤无剩，独惜三生梦未稠。

荣辱岂真妨大计，为谁夜夜卜更筹。

四

离合悲欢一习哀，庭阴凄断恨难排。

山岑水涘居何处，斜月疏灯酒半杯。

小信未孚祸百出，立言有待谤丛来。

零风剩雨讵多望，松□萧萧正低徊。

《汕报》1947 年4 月20 日

桂江杂咏用黄仲则都门秋思韵

一

浩荡春光去欲空，滂沱急雨扫残红。

波翻南海龙初蛰，盗起东方讯不通。

□舍偶兹飞玉斝，高衢何日骋悲骢。

至微天道谁能说，披卷独怜太史公。

二

弹指七年失故京，浮槎梦觉万忧并。

箪瓢有味师颜花，文字无灵惭马卿。

满眼烟云笼远岫，一江涛浪作子声。

哀鸣笳鼓九天震，兵甲神州尚未平。

三

郁陶繁夏况惊雷，雪浪翻天云万堆。

赊得三杯聊软饱，难辞五斗羡归来。

铜驰久下千行泪，丛菊何时三径栽。

悲啸鱼龙怜海宇，新诗经月未曾裁。

四

最蓬独夜漏迟迟，羌笛年年恼碧丝。

半壁河山仍在眼，一庭风雨漫敲诗。

波涛画捲鱼虾去（时桂江大水经旬市为之空），

拂瓮且将粱麦炊。

修林茂竹非我旧，几时越鸟巢南枝。

读石民先生长别诗只鸡斗酒步韵赠之

无袍加范叔，斗酒聊驱饥。

四海声同嘅，蛰龙何所之。

中兴幸在望，大厦正须支。

博雅人皆佩，回东殊不宜。

越晨得其答赠复用韵以慰之

一

楪井未经饮，匏瓜亦苦饥。

饿乡纵可羡，长路终难之。

蹇剥君同感，稻粱孰共支。

忘忧岂鲁酒，器重自相宜。

二

非时麟凤至，贾马宜颠连。

福慧谁双得，醉醒渠独先。

浮沉哀与俗，梦觉笑擎天。

事业终在镜，百忧迫岁年。

三

干戈犹未已，续史愧班姬。

尘虑丛丛积，居诸冉冉移。

敢方许叔重，欣值郑当时。

一粲博征士，讵云能继诗。

《汕报》1947 年4 月27 日

题罗铭横塘翡翠图

萧萧芦苇浥繁霜，矫矫碧翎映绿塘。

顾影犹怜秋欲尽，风前翘首思茫茫。

题鸬鹚

并立苍茫向碧天，漂萍泛梗亦怡然。

乐山乐水凭仁智，长啸一声震暮蝉。

题稻雀

人间此日庆丰穣，漫野金黄穗穗谷。

日淡风轻秋似锦，笔神韵逸画如璋。

纷纷群雀缘饥渴，碌碌众生亦稻粱。

闲里遐观孔宇宙，居诸此日又飞霜。

鸡雏

一笼述尽天地意，齐物庄生兴自如。

倾囊聊为展翼试，岂因梁稻计斯须。

《汕报》1947 年5 月4 日

黄昏

一

斜晖仍在眼，圆月已悬天。

万里无云翳，百忧有酒湔。

思家终念弟，梦蝶不求仙。

寂寂人初定，□居灯独燃。

二

有诗未足以惊群，无酒□能百恼纷。

月已中天光纵富，愁而半世恨宁论。

儿堪报国阻非计，女竟从戎泪为吞。

奕奕壮年行自可，那堪望眼又黄昏。

《汕报》1947 年5 月11 日

甲申七月八夜即事

云海溟濛压四空，秋声切切短檠红。

举杯邀月月何处，对景怀人人画中。

叔世浮沉欢转灭，萧萧俯仰意还浓。

最怜尺剑风尘里，电激雷轰今古同。

中元前一夕坐月

驱驰人海几经秋，六载四番此滞留。

绛帐久悬非妙策，修鲸远望思横舟。

乾坤万里风云激，指顾千端儿女忧。

皑皑银光又拂眼，一尊相对漫消愁。

中元夜听雨

雷电交驰急雨奔，银宫寂寂星无痕。

孤舟沧海棹何指，笔剑墨池兴尚存。

骨肉分离今万里，死生契阔与谁论。

相期到底浑如梦，吟罢秋声正断魂。

《汕报》1947 年5 月25 日

初冬下浣夜坐偶成

一

昏灯淡酒郁阑宵，枨触前尘转戾寥。

卅载浮沉怜寂梦，百年恩怨述今朝。

无槎绝域遂初志，有翼南溟怅碧宵，

最是新亭相对日，戋戋五斗又折腰。

二

瞬息浮生奄忽阑，伊何眉黛秋山攒。

归来堂中意潇洒，思旧赋余泪驳斑。

饮恨讵真才为累，蓝棺未必书无传。

零陵有客绍先绪，翠袖飘飘迫暮寒。

三

子夜商音震叠柯，鸣湍急濑叹修罗。

蝥弧尚未弭东寇，梁稻讵真待蓝河。

待井犹来多托落，匏瓜此际畏蹉跎。

堪怜洞笛声声怨，一曲乌栖若楚歌。

四

几度勾留滞此都，风尘灼灼正惊胡。

鹡鸰耿耿终思弟，水陆茫茫未结庐。

长剑倚天魔未斩，短擎摇影墨先枯。

南山雾豹藏非易，流泊江前怅白驹。

五

茫茫怅海泛惊舟，修史立言愿未酬。

七载奄嵫期落日，五更霜露冷凋裘。

京华冠盖今何道，憔悴斯人那足忧。

我自浩歌消激越，篱边燕雀甚周啾。

《汕报》1947 年6 月2 日

题西父芦雁图

满天秋水共长天，萧瑟贤人哀伍员。

纵笔徐熙神有致，停瑟柳恽韵堪怜。

青衫落泪终陈迹，御□掷书今始传。

极浦寒生兴未已，烟波浩浩影翩翩。

题西父柳燕图

暮春三月草初长，绿尽江头叶叶扬。

呢喃软语自多态，何须镜里作浓妆。

《前锋报》1947 年7 月22 日

哀玉霞并序

家国多艰，风云四竞。诸生卓荦多姿，良材高志；遐方求学，望得大成。然遭时蹇剥，逢运不祥。嘅其或沉于水，或覆于车；或亡于病，或死于灾；鬼伯在顾，瞬息茫茫。每忆当年，悲焉难释，而玉霞之死，尤为惋痛。蓋其濒危，犹冀余往视，乃不果行，悲夫。

呜呼，人非金石，孰能百年。姿同蒲柳，望秋相先。交臂之间，朝露涌然。孤塚累累，芜草芊芊。哀何及哀，怜不胜怜。乃子之逝，余殊惨伤。论子之才，玉润金相。品子之格，霜冽菊芳。青霞有志，来日方长。何年不永，一病夭亡。风嗥雨啸，痛焉无期。

子龄二九，祖母是依。孑然茕然，逢兹艰危。历乱之际，备尝险巇。枭獍纵横，宁不流离。香江既陷，乡国相逢。时当繁夏，绿野葱茏。青氈犹坐，子始我从。超然优异，视明德聪。薄采不渲，郁陶其中。恬淡无争，言笑慎时。蕴藉其智，人莫汝知。能文有艺，多感善悲。于尘不染，于势不移。课余烹茗，聆子清音。疏月横窗，清风走林。拍按红牙，节敲疏砧。弦外之响，怨怼沉沉。

终天有恨，凄凄江潭。流水行云，墓木毶毶。母氏早逝，汝心不堪。父复远游，有翼难探。就此辍学，汝又何甘。以是而忧，其忧何涯。遭世畸零，命如轻埃。一弟尚稚，屡逢厄灾。冷暖人间，笑靥难开。灯前月下，见汝泪零。经年相处，怜念益增。衣食所系，余又将行。骊驹在门，别筵离笙。赠子一曲，旨岂常情。鸥飞兔走，分袂楼阴。别方何定，忧恨交侵。境之逼迫，煮鹤焚琴。寇复深扰，实难为心。行矣去矣，抚昔思今。汝果休学，执教榕边。我未助汝，心大忧煎。樵歌辕藏，落日苍苍。秋霜狐惊，病岂偶然。死果有命，忌才乃天。

呜呼，昔以小恙，恃汝年壮。讵期两月，□然不返。鹏鸟未临，魂兮先远。风□道阻，归视已晚。初因沉务，故拟冬还。山崖水涘，与子盘桓。另谋新境，渡此凛寒。壮汝以志，求其久安。孰料倥偬，未展归蓬。消香陨玉，沉雁落鸿。茫茫汝魄，悠悠我衷。夜台寂寂，新坟幢幢。魂兮何处，骨已委尘。天何不吊，蹇剥斯人。赍恨以殁，幻终成真。天旋地转，寇亡我存。河山重秀，宇内回春。生者额手，死者永泯。追维畴昔，如坠迷津。时垂三载，宿草已陈。我悲未既，我恨犹新。短吁长喟，宁辞沾巾。有酒如何，有泪如波。呼汝不至，哭汝奈何。秋风瑟瑟，秋云娑婆。如见汝行，如闻汝歌。掷笔绕室，悲兮无那！呜呼，哀哉！呜呼，荷荷！

《岭东民国日报》1946 年12 月3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