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木
风吹过竹林,秋天的竹林比春天爱说话。
后院子里,毛竹和单竹粗生,长得好;斑竹和慈竹长得一般,叶子黄了,竹身瘦了,竹壳旋舞落下,来了三只鸟,在绿色里叫。
我找不着鸟,也找不着尺八老师。
尺八老师藏在竹子里,直到一阵风扯出他一角衣服。
他还在咳嗽,草药治好了他的腿,落下一点瘸,瘸了腿的尺八老师还是站得笔直,像一根竹子,像那天站在乌贼的胳膊上。
尺八老师的尺八掉进大海里了,他在找竹子再造一支。
“竹子可以造成很多乐器,笛子、箫、笙、葫芦丝……”他对我说:“做尺八的竹子要很讲究,要三十年的老竹子,内壁厚,中间无底,一片竹林里只有一两棵竹合适。”
脚下的竹壳清脆地响。
我问尺八老师,那天不怕鲨鱼和乌贼吗?
他微笑说怕呢,不过吹起尺八就不怕了,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为什么我听到尺八,人就会回到唐朝?”
“因为尺八的故乡在唐朝,它想家了;音乐,会让人的心找到家。”尺八老师说。
尺八老师来了,竹房子变好看了;我编出的竹宝贝也变好看了。
我觉得竹宝贝有整齐的美,尺八老师却让我发现,竹宝贝还有粗粗的美、优雅的美,“竹编能让粗粗和优雅的美在一起——那就是大自然。” 他说。
他让我在编竹宝贝前先画个图,心里很美好地画个图,做手艺的人,心里要美好。“要让你的竹宝贝有感情。”他说。
我编了花篮、凳子、瓶子、柜子,编了一张榻榻米桌子,配上两张高背矮凳,放在一起,它们看上去就像一家人,亲亲的。
艺术让很多东西好看起来。
竹筒上插一支野菊花,一根枯萎的小黄竹,搁窗边,搁桌上,搁床头,搁在每个角落,人一看,心很安静很美好——“这是物器之美,朴素之美。”尺八老师说。
我也变好看了,决定把火锅鱼打扮打扮,出海时我戴了一顶竹帽子,偷偷拔了公鸡三根羽毛插帽檐上;披上一張荧光绿海藻——我看起来有气质多了。
我对这个造型颇为满意。
我想用伟大来形容尺八老师,艺术让他伟大。
尺八老师伟大之一,能让大小豆安静下来,他用石子做了棋子,教他们下象棋和围棋。
尺八老师伟大之二,会弹棉被。
竹房子的棉被老了,老了的棉花又硬又黑,不暖和。
尺八老师做了一条长竹弓子,上面有弦,担在右肩,挺腰、举手,架势像要唱戏,棉絮打碎,拼个方形,沾了一些碎棉,然后拿一根木槌敲弓,“铮!”一声,弦大力响起,这得花力气,他咳嗽几声撑着,“铮!铮!铮……”
窗外正起着秋风,棉絮突然像漫天雪花起舞,我仿佛看见白色的音符在竹房子飞起……
“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尺八老师念。
经过拉、弹、压、磨、拼,棉被变得又白又新,捏一把,满手松软。
那是用音乐造的。
尺八老师最伟大之三,还能用竹子做衣服。
竹子也能做衣服?
“嗯,竹纤维能做衣服、毛巾、床上用品。我们国家最早的布自东汉就有了,叫竹布。”
他效仿古人,从单竹取出纤维——去掉竹节,剖成竹片,拿个大锅煮,煮了三天三夜,竹片煮软,用锤子大力锤成竹丝,竹丝再拿去煮……
花了一个多月,费了尺八老师很大的劲,终于做出三件竹子小背心,一件给我,两件给大小豆,竹子背心淡淡的绿,淡淡的竹子香,看着有点硬,摸着很软,夏天凉,冬天暖,我很喜欢!
天气冷了,尺八老师还计划做厚一点的衣服,“要是有棉花就好了。”他咳嗽着说,在地里找棉花。
只是,他始终没能找到做尺八的竹子。
掉到大海的尺八,是一支独一无二的尺八,只有独一无二的尺八老师,才能吹出唐朝。
可能从此没有了。
“好的东西要慢慢长。”尺八老师拍拍一棵老桂竹说,“三十年后,你可以用这根竹子做尺八。”
转眼冬天到了。
“音乐是好听,要是还能当饭吃就好了。”花老板穿揭开米缸说,他又负能量了。
当然这也是实话。
冬天到了,北风吹过海面,吹起一阵寒气,白色的雾一下子飘到天边。
这个夜里,花老板告诉我,竹房子没米了,没衣服穿了,番薯和土豆快吃光了,不能再让人进来了……
“要不赶花老板出去?”我又被这个想法吓一跳。
这个夜晚, 有一个人敲竹门。
门拍得急,我赶紧去开门,金大哥和花老板拦住了,不同意开门。花老板大声说:“你还要添吃饭的嘴吗?”
金大哥说:“对!救进来也会饿死!”
但老板娘、渔婆婆、黄叔叔、大花姐姐都说一定要开门救人。
大花姐姐气愤地说:“我们是见死不救!”
我很为难,直到看到门缝下敲门人的脚。我一下子被震住了。
那是一双光脚,让我想起游在海面上的野猪妈妈,还有一匹马,四个腿奋力蹬水,尾巴跳着阳光,我记不起它是白马还是棕色马,只记得它在海面奔跑的样子。
我还看见一条小狗,我很想把它带回竹房子,可是它汪汪叫着勇猛地向前游,好像前面有根骨头……
它们努力又顽强,好像在说:“要活着!”
那双很老很累,也很坚强的光脚也好像在说:“要活着!”
我大声说:“竹房子是我的,又不是你们的!”
我大力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大叔,又瘦又黑。
“叫花子!”小豆撇嘴说,屁股挨了黄叔叔一巴掌。
大叔饿得只剩一口气,渔婆婆给他灌了最后一碗花蛤汤。他还吃了一碗豆腐乳拌米饭,他蹲在竹凳上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又同情又不很高兴——这是竹房子最后一把大米了。
花老板对我让大叔入住很不满,他揭开空荡荡的米缸,“哐”一声丢下盖子回房间睡觉去,从此他不肯做饭了。
大叔有点惭愧,觉得对不起大家,整天蹲在后院子发呆。
现在竹房子只剩下一小堆发芽的土豆,老板娘说发芽的土豆不能吃。
金大哥气愤地说:“看吧——这就是你们廉价的同情!”
我越来越不喜欢金大哥和花老板,虽然我有时也有不善良的想法,但我只想和善良的人在一起,这样比较暖和。
“有不同的人,你没得选择。”须须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