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霞
是的,我们。大哥、二哥、姐姐和我。我们于上世纪的不同年份,分别于秋、冬、春、夏四个季节,陆续降生在陈家老宅东屋的土炕上,从此成为父母的儿女,彼此的手足,并不约而同地长出相似的脸庞。
那时家里没有电灯,煤油灯的光亮有限,因此我们吃饭时靠得很近。我的胳膊搭在大哥的膝盖上,盐水辣椒在二哥齿间裂开的声音至今仍然清晰。
我们并不知道手足的含义,却本能地依靠和喜爱。小时候我拿二哥的灯芯绒帽子当鞋穿,他在一旁笑着,也不阻拦。第二天他掸掸上面的黄土,照常戴着上学去,母亲因此认定这是一个心地宽厚的孩子。
大哥考上大学后,每到寒假回家,我和姐姐都会跑到七八里外的车站等他。我们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可是我们心甘情愿。每来一辆长途汽车,我们就跑上前去,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热切寻找。那些远道而来的乘客里面一定也有别人的哥哥,我们全都视而不见,只有看到自己的哥哥,才会情不自禁地尖叫雀跃起来。
多少年过去,我仍然不能停止惊奇,为我们的聚合,以及这次聚合所带来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我们的名字被写在家谱上,兄妹关系一目了然。这就注定无论相亲相爱还是分离反目,甚至百年之后各自灰飞烟灭,我们的关系都将铁证如山,不容更改。有一次我跟姐姐吵架,吵到一半忽然迷惑起来,我想眼前这人是谁啊?我们面貌相似,声音相同,身体里淌着一样的血液,连攻击方式都彼此熟悉,我们的每一次伤害,都像左手打在右手上,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而这偌大世界上,能给我同样感觉的人有几个呢?经过无数机缘巧合,我们四个人走到一起,注定不会有一个退出。红尘熙攘,实则空旷无边,我们能在同一个屋檐下拉琴唱歌或者赌气吵架,实在是靠了天大的运气和缘分。
后来,我们各自奔忙,像分叉的树枝,张开了就再难合拢。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生长老去,荣辱甘苦独自消受,悲喜忧欢一人品尝。很少有人再把我们联系到一起,就连我们谈起彼此,也无意间使用着淡漠的语气。就好像,那些厮闹、亲密、贴心贴肺又暖意融融的日子,从来都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来。
然而当我的第一根皱纹出现,它也准确地长在了哥哥姐姐们脸上同样的位置,都是长在眼角,都是松松地散开。不仅如此,当我開口,我还听到了他们的语气,果断、隐忍、强硬、儒雅……这些原本属于他们的标签,中年之后都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我的符号。一天晚上,我走过二哥居住的商业街,忽然听到了婉转的琴声。他坐在店铺门口,正专心致志拉着《梁祝》。那是我小时候听过无数次的乐声,如今在热闹的街市上流淌。我远远望着他,忽然觉得我们从未分离。也许,还在我们各逞意气、疏远对峙的时候,感情、血脉、天性早已顺着亲情的方向,紧紧靠在了一起。这是多么奇妙的力量。我知道,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有一种东西永不更改,它柔软、坚韧。它有一个温暖的名字,叫作: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