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轼、辛弃疾在词史上所做的巨大贡献在于创立并发展了豪放词派,但其婉约词作也极为优秀。从题材来看,中秋、闺情和咏物这三类词在宋代词史上对士大夫展现心绪有着特殊的作用,以这三类题材为基础进行分析,比较苏轼以婉调作婉词、辛弃疾以豪调作婉词的特点。
关键词:苏轼;辛弃疾;婉约词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提出:“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宋代文坛以词为宗,词体创作蔚为大观,苏轼和辛弃疾二人作为南、北两宋文坛成就最高者,其卓越贡献主要在于对豪放词的开拓和发展,但他们的贡献并不仅限于此,苏、辛对婉约词的发展产生的作用和影响也同样不容忽视。
单从数量上来看,在苏轼现存的三百四十余首词中,豪放词所占数量不足十分之一,绝大多数仍要划归到婉约词一类,并且苏轼婉约词的创作水平也丝毫不逊色于同时代其他婉约派名家。清人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评苏轼《蝶恋花》:“恐柳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南宋辛弃疾的词以豪放见长,但正如范开在《稼轩词序》所说:“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2]辛词在金戈铁马之外,也不乏这些清丽婉转之音。
一、从中秋词看苏词浪漫、辛词现实
北宋太宗年间,八月十五被定为中秋节,成为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士大夫情怀在中秋的月光下得到了充分的彰显,浅斟低唱间文人创作的中秋词成了抒发个人情怀的窗口,或叹茕茕孑立,或悲人生无常,都流露在皎皎月色之中。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直以来都被文坛誉为中秋词之绝唱,也成为后世中秋词的范式。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3]。这首词写于苏轼贬官至密州期间,当时苏轼正值壮年,胸中藏有一番宏图壮志,本欲成就一番事业,奈何壮志难酬,恰逢中秋之际,又同自己血浓于水的弟弟苏辙分隔两地,难以团圆,情感难以发泄,借着佳节一抒胸中郁结之气,成就这首千古流传的佳作。
上阕逸兴壮思,驰骋想象,举着酒杯与天对话,向天发问,充满飘飘然的佳节酒酣之感而后跌入现实中。“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政治仕途的失意让词人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境界,欲求而不敢,欲争而不能。但苏轼并没有任由这种失落的情绪继续发展下去,反而以一种洒脱的气质带着我们享受人间;虽在下阙中表现出人生无常的感慨,不能与亲人相聚,仕途失意而辗转反侧,彻夜无眠,但随即又笔锋一转,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此事古难全”,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暂时的离别而感到忧伤呢?从整体上来看,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种乘风而来、又乘风归去的飘飘然的动态美,或与天公对话,或在人间起舞,整首词节奏较快,有清旷超逸之感,充满着飘飘欲仙的浪漫特色。
满江红·中秋寄远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笛,一声吹裂。谁做冰壶浮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辛弃疾的《满江红·中秋寄远》同样是一篇中秋怀人之作,但对中秋月夜的直接描写很少,更多的则是借着月夜描写美人,诉说思念。相比于苏轼,辛弃疾似乎更善用比兴。在这首词的开头,词人先用浓墨重笔描绘了自己想要登楼望月的迫切心情,倏尔转折,又生动形象地刻画出了担心中秋月不够明亮的心思,一“快”一“怕”,抑扬顿挫,为后来的美人出场和情感抒发造足了势。而后“一声吹裂”,又将月光笼罩下的世界比作“冰壶”,营造出一种极其空灵的境地。
下片开头仍先比兴,描绘中秋宴席歌舞助兴的场面,“咽”字启情,似有一声沉重的悲息。“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一句更是直接借用了苏轼“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之意,从中不难看出辛弃疾的创作受苏轼影响很深。苏词中人与月共舞,想象充沛,发兴无端,充满奇异的浪漫主义色彩;而辛词则有所不同,辛弃疾从眼前之景、眼前之人出发,虽也有令人惊奇的比喻,但更多是触景生情,从心出发,抒发的是当下之感,添了些悲凉,也多了份立足于现实的理想色彩。
二、从闺情词看苏词凄美、辛词清丽
男女恋情向来是词作的主要歌唱对象,从产生之初,便与女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士大夫一方面继承前人的写作传统,另一方面因宋代特殊的政治环境,文人们往往选择闺情词来吐露心中的情绪。
定风波·感旧
莫怪鸳鸯绣带长,腰轻不胜舞衣裳。薄幸只贪游冶去,何处,垂杨系马恣轻狂。
花谢絮飞春又尽,堪恨。断弦尘管伴啼妆。不信归来但自看,怕见,为郎憔悴却羞郎。
《定风波·感旧》这首词是苏轼在返回杭州的途中,回忆起上一年参加宴席期间歌妓所做的曲,有感而发之作。苏轼善于运用一些女性物品来烘托气氛,词作中频频使用玉环、香罗、轻衫之类的女性化意象。词的上片感怀,由腰身承担不了“鸳鸯绣带”发声,披露出负心郎“薄幸”“游治”“轻狂”等可耻行径,词风香软浓艳,极具“健笔柔情”的特征,同时,也展现出歌妓对负心郎的怨恨和相思,以及苦苦压抑内心的凄凉心境。
词的下片伤今,先点明时间,在“花谢”“絮飞”“春尽”时节,伴随着“断弦”“尘管”“啼妆”,男女双方情感走到了尽头,被伤害的歌妓形单影只,凄泪满面。孙言诚《苏东坡词选》中谈道:“该词写一个被丈夫冷落的歌妓独处深闺的怨恨和相思。对于丈夫的负心行为,不是‘恨’而是‘羞’,这充分表现了歌妓的一往情深。”该词最值得歌颂的是歌妓在痛苦之余迸发出的反抗,这首词充满了理性色彩,同时也刻画出了在那个时代面对破碎的感情、失败的婚姻时,难能可贵的斗争及对平等的追求。字里行间表露出一种凄美的色彩,让人读之不免扼腕叹息。
南歌子·万万千千恨
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
今夜江头树,船儿系那边。知他热后甚时眠。万万不成眠后、有谁扇。
辛弃疾写到:“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词的开头将眼前层峦叠嶂连绵不绝的山峰同心中缠缠绵绵难以排遣的酸楚放在一起对比,将闺阁少女的愁思予以一种实体的承载,读起来朗朗上口,简洁明快。随后写到别人说“我”的轿子太宽挡住了行人的道路,而从“我”的角度出发,却嫌轿子挡住了我看向情人的目光。下篇写少女的想象,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炎热失眠,还是因为心中挂念着他而失眠,“万万不成眠后、有谁扇。”不知他的船只停泊在何处,不知他今夜是否也因热气睡不着,不知他身边是谁在扇扇子,这般酸酸楚楚的少女情思跃然纸上。
整首词读下来,语言清新明丽,全词都使用简洁明快的日常用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也没有深层次的用典,有的只是少女情思的坦然表现。苏轼的《定风波·感旧》走的依然是传统闺怨词的路子,用女性化的物品起兴,引出闺阁女子的愁苦之情;辛弃疾则是细致入微地展现出少女的内心感受和心理活动,将描写的重心放在飘芜的少女情思上,词作更显清丽。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以自然为尚。自然者,不雕琢,不假借,不著色相,不落言诠也。”[4]不难看出,稼轩闺情词是极为符合这一审美标准的。
三、从咏物词看苏词孤冷、辛词豪俊
咏物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之大宗,词一开始虽为娱乐所产生,但唐五代北宋以来渐趋清晰的尚雅新風、对于词体的规范引导促进了咏物词的创作,文学作品抒情言志、托物寄意的作用也在词中得到充分的阐释和体现。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是苏轼咏物词的代表作。这首词是苏轼贬官黄州独居定慧院时所做,词的开头使用“缺月”“疏桐”这样的意象营造出一副孤冷月夜图,半轮残月高高地挂在稀疏的梧桐树上,夜已深,人巷静,世间万物似乎都笼罩在这样雾蒙蒙的清冷月夜之中,万籁俱静,只有“幽人”孑然一身,像孤独的飞鸿。下片承接“孤鸿”展开来描写,“孤鸿”与“幽人”相衬相生,不知是人惊动了雁,还是雁惊动了人。“孤鸿”若是挑选不到良枝宁愿不栖息,更何况是人呢?有报复无法实现,心中有怨恨无人能够理解。
苏轼的一生都在贬谪的途中度过,可谓历经崎岖坎坷,当生命遭到威胁时,他也曾彻夜难眠:“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5]同“孤鸿”一样,若是无良枝,宁愿在冷寂的沙洲落脚。黄庭坚曾如此评价苏轼:“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当仕途不顺,一腔热血难以展现时,苏轼选择了旷达,选择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以一种清冷的态度和眼光对待官场的污浊,无人诉说,无处发泄,便顺应本心,在自己的一片园地里孤芳自赏。
贺新郎·听琵琶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和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一样,辛弃疾的这首《贺新郎·听琵琶》作于他落职罢官期间,在本要大展宏图的有为之年退居江西上饶城外的带湖。流连山水、寄情田园的同时,他并没有忘记抗金复土的夙愿,该词作更是流露出其功名未成、未老投闲的悲愤辛酸之情。除此之外,该词还表现出了对国家危亡的担忧,看似写唐,实则讽宋,借唐玄宗年间有关琵琶和音乐的典故,抒写北宋沦亡之悲,讥讽南宋小朝廷耽于安乐。辛弃疾自比“浔阳江头客”,“昭阳宫殿”不复在,心中凄苦恨意难说。《梁州》曲罢,为之呜咽,哽咽难语。
所谓“时势造英雄”,辛弃疾所生活的时代,正是宋朝最黑暗、最微弱的时代,用辛弃疾自己的话说,是“南共北,正分裂”的时代,也是汉民族处于危急存亡的时代。琵琶曲素来以幽怨著称,白居易的《琵琶行》即是如此,但辛弃疾的《贺新郎·听琵琶》却以一种凌云壮阔的历史场景衬托昭君的温柔婉转,在壮丽的景象映衬下更显出婉约细腻、温柔缱绻的风情,使后世的读者能够感受到词人的感慨愁思,也更加完整、完美地达到了豪放与婉约并举、慷慨与细腻融合的境界。[6]
四、结语
辛词以豪放沉郁的风格著称,悲壮沉郁,感慨苍凉,多了分“霸气”,而苏词或则恣意奔放,或则清旷豁达,多了分“仙气”。[7]苏轼用婉调作婉词,辛弃疾用豪调作婉词,拿“水调歌头”“满江红”“念奴娇”这三个词牌举例,苏轼用来写豪词,抒发激昂悲壮之怀,而辛弃疾用来抒写婉情,并且将婉约词的婉调写得更加的委婉含蓄。
苏、辛婉约词创作继承了传统婉约词的特点,同时又有创新,不仅拓宽了婉约词的题材,更提升了婉约词的格调,对后世的婉约词家的创作起了借鉴推动作用。虽然本文讨论的重点在苏轼和辛弃疾婉约词创作词风的差异上,但总的来看,二者创作实为一种“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关系,婉约词从北宋经苏轼发展到南宋辛弃疾,一种文学体制从产生到繁荣,有其内在的发展规律,而这种规律正是经过代际之间文人创作的继承和发展才延续下来,而苏、辛二人的词作创作关系正是这种文学延续最好的阐释。
作者简介:戴云逸(1997—),女,汉族,安徽滁州人,安徽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参考文献:
〔1〕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2〕范开.稼轩词序[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3〕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4〕陈振濂.宋词流派的美学研究[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
〔5〕苏轼.苏轼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6〕孙荣兰.试论辛弃疾的咏物词——以《贺新郎·咏琵琶》为例[J].传记文学选刊(理论研究),2011(03):47-49.
〔7〕朱德才,邓红梅.辛弃疾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