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三重维度及其理论启示

2022-03-23 21:29刘雅兰
理论导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生态文明

摘 要:福斯特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从哲学基础、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三重视角透视垄断金融资本主义。在哲学基础上,通过追踪马克思唯物主义发展的历程,揭示了马克思唯物主义与生态思想的内在关联,有力地回击了西方学者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生态性诘难。在自然生态维度上,基于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理念,从政治经济学视角剖析了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本性。在社会生态维度上,通过对金融化与经济停滞共生性关系的分析,揭示了垄断金融资本主义不但摧毁了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关系,还造成了社会生态的急剧恶化。福斯特的生态马克思主义批判思想不仅为我们深刻认识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危机提供了新视角,同时也警示我们在利用资本的同时也要在制度设计层面驾驭和约束资本,持续推进以人民为中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之路。

关键词: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生态唯物主义;金融垄断资本主义;生态文明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2)03-0098-08

作者简介:刘雅兰(1980-),女,河南周口人,上海第二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生态文明建设。

作为北美著名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福斯特在2000年出版的《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一书中,试图通过对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的重新解释重构生态文明的哲学基础。在他看来,造成以往生态学运动、生态伦理学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困境的根本原因是其在哲学基础上依然滞留于人与自然的“二元分立”,只有从本体论视角重新阐释马克思唯物主义,才能真正开启马克思思想的生态学向度,有力回击西方学者对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与生态学关系的误判,从而进一步拓展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思想的理论空间。依据其所建构的哲学武器,福斯特从自然生态的理论视角深刻剖析了资本主义反自然生态的本性,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资本化的病症以及技术革命和道德革命的虚妄性,尖锐地指出资本主义制度乃是导致人与自然新陈代谢断裂的罪魁祸首,因而呼吁通过社会变革构建人与自然的新型关系。同时,福斯特对资本主义反生态本性的揭露还是建立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基础上的社会批判理论,他不仅考查了新陈代谢的生态学意义,还呈现出新陈代谢的社会意义,从而开启了社会生态批判的理论视角。在福斯特看来,人与自然恶化关系的面纱下掩盖着人与人、国与国之间在自然资源占有、分配和消费上的冲突和不平等。在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金融资本主义阶段的现时代,以金融化为主体力量的虚拟经济在进一步加剧自然生态恶化的同时,也造成了严重的社会生态问题,集中体现为生态危机的全球化及其合作应对机制的无力,全球流行病危机应对机制的政治化以及世界经济危机、经济停滞、阶级体系两极分化、贫富差距拉大等问题。在福斯特看来,社会生态危机的加剧不仅打破了新自由主义的合法性神话,而且进一步凸显出资本主义不仅是造成自然生态恶化的根源,也是造成社会生态问题的元凶;只有彻底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才能重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新型新陈代谢关系,开启走向生态文明的人类发展路向。

一、马克思生态学思想之唯物主义哲学基础的彰显与重建

长久以来,在国内外尤其是西方思想界,马克思思想是否具有生态学思想的理论维度和理论内涵,一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一些西方学者认为马克思的理论关注点主要聚焦于社会批判,并未涉及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议题。更有某些学者甚至认为马克思是反生态论者,指责马克思是控制自然的盟友,是科技至上的普罗米修斯主义者。兴起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生态伦理学致力于从伦理学的理论视角,基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伦理化,试图重构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但由于伦理化的人与自然关系在哲学根基上的晦暗不明,一直受到理论诟病。作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福斯特认为马克思“生态思想空场论”的观点根源于对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的误读,只有从哲学基础上重新阐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才能展现马克思思想的生态学向度,也才能弥补生态伦理学在哲学基础上的软弱性。

(一)西方学者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生态性诘难

在生态问题凸显的背景下,马克思是否有生态学思想开始步入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场域,并招致很多西方学者的批评与指责。

1.马克思的“生态思想空场论”。在如马顿耳·德·卡德特和塞尔瓦托·恩格尔蒂·莫罗等左翼学者看来,在达尔文和马克思生活的时代,生态问题远未像今天这样如此严峻,当时主要的问题是经济危机,“‘思考自然’还处在‘一个相对较早的时代’,很多科学技术尚未取得进步”[1]。因此,马克思的主要理论工作是围绕商品生产、资本逻辑而展开对资本主义的经济批判与社会批判,生态问题尚未进入其理论视域。在他们看来,马克思主义不能为缓解当今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理论指南。在《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一书中,美国当代著名生态学者唐纳德·沃斯特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带来的不断革新意识持肯定态度,但是“在他俩身上,无法找到多少对保护任何古老的自然观的关心以及对环境保护的任何关注”[2]。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中,本·阿格尔也认为马克思只关注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理论,而没有看到由于商品的过度生产、资本对利润的无限追逐所造成的环境破坏、资源浪费的生态问题,而且他还认为“马克思主义关于只属于工业资本主义生产领域的危机理论已经失去了效用”[3]。在他看来,在垄断资本主义时期经济危机已经基本得到克服,生态危机已经取代经济危机而成为主要的危机形式。作为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著名代表,詹姆斯·奥康纳认为,尽管马克思恩格斯以“一种潜在的生态学社会主义的理论视域”[4]捕捉到了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性,但由于历史唯物主义主要关注物质生产方式、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而忽略了自然环境的性质和生态发展状况,“历史唯物主义的传统解释强调的是人类如何改变自然并贬低自然对人类的影响和自然经济的规律”,因而造成了“丰富的生态感受性在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缺失”[5]7。

2.马克思是“控制自然”的技术普罗米修斯主义者。与马克思思想存在着生态思想理论空场的论调不同,更有一些西方学者把马克思视为一个反生态的思想家。马尔科维奇认为,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道路的探索是建立在对自然控制的概念之上。为了充分展示人的创造力、实现人的自由,人类必须实现对自然的征服和改造。“因为这个原因,马克思认识到了工业化、私有财产以及具体化(这些都是与自然环境紧张斗争的必然结果)的历史意义。他懂得没有别的通往人类普遍解放的道路。”[6]马尔科维奇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分析、对私有财产的诊断和对人类发展道路的探索都根植于对自然的开发和掠夺之上,并认为这是马克思探讨人类解放的唯一道路。在《生产之镜》中,鲍德里亚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范畴——劳动发起攻击。他认为,马克思的劳动是人“对自然加以雕琢的客观改造活动,是对主体和客体的技术抽象”[7]。劳动的价值存在于人类支配自然的活动中,在劳动过程中人俨然是大自然的主人,根本无视自然的存在。马克思对人类社会的探索是以牺牲自然为代价的,马克思的劳动概念是反自然的,是人类征服自然的元凶巨恶,它与资本是同谋关系。泰德·本顿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自然界限:一种生态学批判》一书中,也对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劳动概念进行了歪曲性分析,认为马克思恩格斯过分夸大了勞动对自然的改造作用,并仅仅把自然视作劳动手段和劳动对象,完全忽视了自然作为先决条件对人类生活的限制作用。同时,本顿还认为马克思对技术抱有乐观主义态度,蕴含控制自然的反生态倾向。此外,本顿还依据《共产党宣言》中的只言片语以及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有关“支配自然”的相关论述,谴责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观是“唯生产力”的技术普罗米修斯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

(二)唯物主义谱系中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彰显

面对西方学者对马克思思想的生态诘难,戴维·佩珀、乔纳森·休斯和福斯特等认为在马克思主义中存在着生态学思维范式,只不过这种生态学视域被次生态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所遮蔽,只有拨开层层遮蔽的面纱,才能还原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本真面目。在对马克思生态思想的揭示中,福斯特以其独特的理论视角脱颖而出。他认为,所有对马克思生态思想的歪曲与批评都根源于对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及其内在生态向度的误解与无视,因而必须首先在唯物主义的历史谱系中彰显马克思唯物主义的生态意蕴。福斯特认为,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并不存在生态学思想的空场,马克思也不是控制自然的技术普罗米修斯主义者,恰恰相反,其理论内在蕴含着丰富的生态学洞见。为了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生态思想之间建立起内在性的关联,他对马克思唯物主义进行了追根溯源,在还原马克思唯物主义本真内涵的历程中彰显其生态学意蕴。

在唯物主义划分上,福斯特比较赞成英国哲学家罗伊·布哈斯卡的观点,把唯物主义划分为本体论的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唯物主义和实践唯物主义。就本体论的唯物主义而言,福斯特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诠释为以自然观为基础的唯物主义,而且是与机械论截然不同的有机论的唯物主义,它内在地包含着生态思想的路向。那种把马克思与生态学、人与自然对立起来,制造出马克思生态思想空场论的片面观点,乃是根源于把马克思唯物主义混同于机械唯物主义。福斯特认为,机械论和有机论是近代唯物主义的两种形式,其理论鼻祖是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德谟克利特在原子论上是唯物的,但是他否认偶然性的存在,认为原子的运动都遵循嚴格的必然性。“万物都根据必然生成;因为万物生成的原因是旋涡,德谟克利特称之为必然性。”[8]伊壁鸠鲁继承并超越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思想,认为原子具有偶然性和不确定性,正是原子的偏斜运动产生了丰富多彩的宇宙生活,地球才是宇宙万物的母亲。伊壁鸠鲁将目的论和决定论驱除出自然殿堂的唯物主义自然观,是近代英法唯物主义思想的发源地,其理论痕迹不仅存在于培根、霍布斯、洛克、休谟、拉·美特利等哲学家的唯物主义思想中,而且还内嵌于康德、黑格尔的哲学范式中。福斯特在探寻唯物主义与生态学思想的关联中,把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思想源头追溯至伊壁鸠鲁,伊壁鸠鲁的自然观引起了马克思的关注,并认为伊壁鸠鲁的唯物主义自然观萌发着生态学思维。“而这些唯物主义和自由思想对于现代科学和生态思想的兴起是不可或缺的。”[5]2“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把‘守恒原则’作为其出发点,因此具有生态世界观的倾向。”[5]43伊壁鸠鲁唯物主义自然观给马克思带来了光明和启示,“这种启示就是对自然宗教观的拒斥,就是一种唯物主义,也是自然主义和人文主义的一种形式”[5]67。马克思把这种启示内化到自己的思想中,“他好像已把伊壁鸠鲁唯物主义(很像黑格尔的辩证法)内化到他自己的思考之中,只是偶尔明确提及它”[5]69。

在福斯特看来,“马克思与黑格尔体系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矛盾是至关重要的”,马克思曾把“黑格尔体系看作是对曾经给予他如此多启发的启蒙思想的威胁”[5]38。博士论文后,出于对现实问题的思考,马克思通过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批判而与黑格尔哲学体系发生决裂。福斯特认为真正对马克思思想产生影响的是费尔巴哈在1842年写作的《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一书。正是在这部著作中,费尔巴哈以极其灵敏的理论嗅觉认识到黑格尔哲学的思辨神学本质,黑格尔把人和自然放到了神学的祭坛上,“黑格尔哲学是神学最后的避难所和最后的理性支柱”[9]。费尔巴哈坚持人类生活于其中的物质世界是可以感知的、活生生的存在,不论是人还是自然界,都是感性的对象性存在,人是自然界的本质,同时自然也是人的本质。正是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看到了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把感性自然与感性的人及其感性对象性关系作为新哲学的出发点,这种具有生态学性质的唯物主义一直存在于马克思成熟的唯物主义思想体系中。据此,福斯特认为:“马克思的世界观是一种深刻的、真正系统的生态(指今天所使用的这个词中的所有积极含义)世界观,而且这种生态观是来源于他的唯物主义的。”[5]3

就实践唯物主义而言,当马克思把实践作为唯物主义的又一理论基石时,他是以有机论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为前提的。福斯特指出:“马克思在将唯物主义转变为实践的唯物主义的过程中,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对唯物主义自然观——属于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唯物主义——的总体责任。”[5]7-8换言之,作为把人与自然联系在一起的实践活动,它是以人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为基础的。只有在资产主义的工业实践中,实践活动才表现为以资本逻辑为基础、以自身利益最大化为目标的对自然的掠夺和征服,才造成了人与自然之间新陈代谢的断裂。就此而言,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依然具有内在的生态向度和生态内涵;本体论意义上的自然观流淌在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中,开启出实践唯物主义的生态视阈;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是人与自然、历史观与自然观的有机统一,是批判资本主义工业实践的根本理论出发点,因而决不能把马克思的实践观混同于资本主义的工业实践。

二、以“人—自然”的新陈代谢断裂为基础的自然生态批判思想

福斯特致力于挖掘马克思唯物主义所蕴含的生态学思想,旨在以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导引陷入困境的生态思潮,为人类解决环境问题提供理论指南。由于资本与生态的天然对立,一部资本主义发展史,就是一部人与自然矛盾加剧的斗争史。随着经济全球化、金融化的发展,人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断裂日益严重,而造成断裂的罪魁祸首是资本主义制度。福斯特据此剖析了资本扩张逻辑与生态环境破坏的内在关联。

(一)资本逻辑: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

资本主义代替封建制度推动了历史前进的车轮。相比前工业社会,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得到了显著改善。当人们沉浸在资本逻辑编制的美好神话时,人与自然、资本与生态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资本的使命就是增殖,无限增殖的欲望忽视了自然的内在价值,自然异化为工具性存在。在工具主义理性主导下,自然扮演着“水龙头”和“污水池”的双重角色,而科技成为驾驭自然的工具性手段。当资本增殖突破自然生态的“阈限”并造成新陈代谢的断裂时,自然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最终以生态危机的形式对抗资本的贪欲。资产阶级的理性启蒙打破了宗教世界的愚昧统治,技术理性崇拜祛除了笼罩在自然之上的神秘面纱,但理性本身“却倒退成了神话”[10]。从最早记录在案的1930年的比利时马斯河谷事件到洛杉矶光化学烟雾事件,从日本福岛核辐射到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无数案例以铁的事实警醒世人,探寻生态危机的根源,寻求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解刻不容缓。

基于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理念,福斯特从政治经济学视角对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性展开了批判。当今生态问题一方面根源于西方文化中的支配自然理念,但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从资本主义制度的扩张主义逻辑中寻找答案”[11]。正统经济学在为资本主义辩护中,否认商品的自然成本,甚至认为通过市场机制就可以自动调节生态平衡,对生态问题的担忧完全是杞人忧天。福斯特认为,在有限的自然资源空间内追求无限的经济增长,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资本主义生产的首要目的是追求利润的无限增长,经济活动的核心是赚取尽可能多的剩余价值,但却很少关注这种盲目的经济扩张是否以及在何种程度会给环境带来灾难。在大多数经济学家看来,经济系统是自我独立的系统,而不是隶属于生物圈的子系统。他们或者依据“弱势可持续性假设”,认为煤炭、森林、自然资源等自然资本的损失可以从资本价值的增长中得到弥补,或者依据“自然资本主义”的理念认为经济增长与环境污染并无干系,并在背离热力学基本定律的前提下通过采用新技术可以减少原材料的投入及降低能源消耗。他们幻想在不触动经济体制下消灭生态危机,但无论是通过自然成本外化于或是内化于经济的方法,还是借助于技术革新的手段,都掩盖不了资本增殖的本性及其对环境的破坏。

正如斯蒂芬·施耐德所说的那样,最了解环境的人往往是比较悲观和忧心忡忡的。福斯特看到,在有限的资源环境条件下,塔轮磨坊的生产方式像一只巨大的松鼠笼子笼罩着所有的自然资源,每个人、每种资源都是这个塔轮上的一个部件。在利润的驱使下,这种生产方式为了获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在资本有机构成上主要依赖能源密集型和资本密集型手段以减少劳动力成本。但随着机器运转速度的加快和能源资源消耗的加大,人类向自然排放的污染物也就越多,环境恶化也就越严重。进入垄断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阶段后,资本主义生产急功近利的短视行为并未发生任何改变;而且,为了协调本国经济增长与环境保护的矛盾,它们采取了输出生态垃圾、转嫁生态危机的卑劣手段,一方面造成资本主义国家呈现出人与自然和谐的碧水蓝天景象,但另一方面发展中国家却正在“吃下污染”的怪诞局面,从而遮蔽了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制度之间的内在关联,使生态问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二)反思与诊断当代生态思潮的理论困境

首先,环境经济学家提出通过给予自然资源以合理的市场定价来规制人们的行为,以此化解人与自然的冲突。他们继承了新古典经济学的市场经济理论。认为环境问题根源于市场体系不健全,根源于自然一向被看作是上帝免费馈赠的礼物,因而没有把自然纳入市场体系。如果把自然纳入市场经济体系,给自然以合理的市场定价,就可以化解人与自然的冲突。为此,环境经济学家提出了“三步走”策略:将环境从生态系统中分离出来,转化为某种特定的商品和服务;然后通过把这些特定的商品和服务纳入相应的供求曲线对其进行价格评估;最后通过设置各种市场机制和政策工具,以调整现有市场价格或完善市场体系,从而达到预想中的环境保护水平。对此,福斯特指出,按照“市场—商品原则” 构建整个生态系统,对自然的内在价值进行成本收益分析,比如对空气质量或美好环境进行定价,这是试图对不可度量的东西加以度量;而且,这种做法虽然美其名曰是保护环境,但更像是为合法破坏环境而上缴的保护费。从本质上看,它不过是假借美好的修辞去粉饰破坏自然的行为,给自然资本化披上合法化外衣,从而心安理得地“出售”自然,满足自身对资本积累的无限欲望罢了。在福斯特看来,环境经济学家通过以自然资本化来解决环境问题的策略,不过是自编自导的一场乌托邦神话而已。

其次,科学技术万能论者从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立场出发,比较乐观地认为科学技术是解决生态危机的神秘撒手锏,科学技术的魔杖具有驱除所有自然问题的魔力。在指认科学技术乃是破坏环境力量的同时,马尔库塞又认为可以通过科学技术变革,发展新型、实用技术解决生态问题,实现自然的解放。赫尔曼·卡恩认为,技术对环境的破坏是暂时的,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科技异化现象将会得到消除,“技术的进步及其价值的进一步实现,将能够减少或根本治理污染。技术本身将是解决技术在生态自然层面的负价值的根本动力和手段”[12]。对此,福斯特认为,对于技术与环境的关系,应跳出撇开具体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而孤立谈论技术的形而上学思维模式。一方面,我们不能对技术顶礼膜拜,另一方面也不能将其妖魔化,而应该深刻认识到技术本身是中立性的,并无好坏之分。技术之所以成为破坏环境的资本帮凶,是由其所属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制度决定的。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由于生产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广大人民真实的物质需要,技术被异化为资本增殖的手段,从而导致科学技术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发生断裂。目的与手段的倒置,使得科学技术的合理性演化为非合理性,就像保罗·巴兰和保罗·斯威齐所说,“目的的不合理性,否定了手段的一切进步。合理性本身变成了不合理的”[13]。因此,科学技术是否是造成环境问题的根源以及它是否可以成为破解环境问题的重要手段,并不直接取决于科学技术本身,必须立足于科学技术置身其中的特定社会制度来反思科学技术的地位与作用。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技术并没有把人从资本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反而因科学技术的非理性使用导致生态危机的爆发。如果不把彻底解构资本主义制度作为根本前提,科学技术本身就不能被视作解决生态困境的有效手段 。

最后,生态伦理学呼吁通过道德革命建立人与自然之间的伦理关系,以生态伦理意识遏制生态危机。作为生态伦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利奥波德认为必须扭转只是从经济利益角度把自然视为追逐私人财富手段的思维模式,倡导将道德意识和伦理关系擴大到土地、水、动物、植物等自然领域,构建热爱自然、尊重自然、保护自然、利用自然的伦理理念,以促进对自然资源的保护并实现永续发展。但是,在福斯特看来,虽然利奥波德正确地指出了自然商品化的经济发展模式忽视了对土地的伦理关怀,可这种单纯从伦理价值角度的“道德革命”忽视了隐藏于其背后“更高的不道德”。在资本成为社会建制的主导元素下,金钱是驱动所有自然资源的魔鬼。使用价值被交换价值绑架,一切都蜕变为可用货币衡量的交换价值,而一切又都掩盖在所谓的等价交换形式下。在福斯特看来,许多有识之士呼吁通过道德改革抒写人与自然的新篇章,其根本的软弱性就在于它忽视了更不道德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总之,在福斯特看来,资本主义制度才是造成人与自然新陈代谢断裂的根源,任何幻想在资本主义母体内通过“技术魔棒”“自然资本化”和伦理意识的变革等手段破解生态危机的设想,都不过是粉饰资本贪婪性本质的谎言,是缓解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权宜之计。唯有根本扬弃资本逻辑,与资本主义制度实行彻底决裂,才能发动真正意义上的生态革命,根本解决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与对抗,重构人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关系。

三、以“经济停滞—金融化陷阱”为枢轴的社会生态批判思想

新陈代谢及其断裂不仅具有自然生态学意义,同时也具有社会生态学意蕴。正如福斯特谈到的那样,“在广义上使用这个词汇,用来描述一系列已经形成的但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总是被异化地再生产出来的复杂的、动态的、相互依赖的需求和关系,以及由此而引起的人类自由问题”[5]220。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必然同时伴随着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冲突、对抗与矛盾;而且,随着资本主义进入金融资本主义时代,这一冲突、对抗与矛盾不仅在深度上同时也在广度上不断深化和蔓延。由于大量实体经济潜在剩余的堆积,资本愈发依赖虚拟经济的刺激,实体经济增值空间不断压缩,金融化成为资本增殖的新通道。与此同时,金融资本对实体经济的支配和奴役造成了经济停滞与金融化的共生悖论,破坏了人类社会的新陈代谢基础,导致全球生态危机、全球流行病危机、世界经济危机、经济停滞、阶级体系两极分化、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等一系列社会问题,进而造成社会生态的急剧恶化。

(一)垄断金融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的垄断金融资本时期

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经济发展有利条件的减少,实体经济无法吸纳巨大的经济剩余。私人非住宅固定投资值占GDP比重连续下滑,实体经济步履蹒跚,越来越多的经济剩余缺乏有利可图的投资机会而无法进入资本流通通道。在这一背景下,金融创新工具应运而生。对此,马格多夫和斯威齐指出,经济停滞没有向纵深发展,主要是剩余资本流向了经济的金融上层建筑领域,这间接地促进了实体经济的发展,也催生了资本积累的金融化。金融机构相继推出保险、期货、期权债券、股票、对冲基金等金融工具,为消化大量的经济剩余提供了重要渠道。金融产业等非生产部门的发展,吸纳了一部分从业人员,既缓解了就业压力,也使人们在金融投机活动中以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形式赚取价格差额,给神秘的财富数字增添了迷幻魔力。金融化倒逼着经济的前行,但也孕育着新的危机风险。福斯特认为:“过去40多年来资本主义经济的特征从以生产为重心逐渐转移到了以金融为重心而产生的危机。”[14]金融工具最初是服务于实体经济发展的,它通过把社会闲散资本汇集为社会资本,为企业的发展提供资金便利,但金融化力量的膨胀逐渐越俎代庖,金融逻辑不再是实体经济发展的有益补充和助手,而是日渐成为超越实体经济的独立规制。

在福斯特看来,垄断资本金融化是当代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由于资本在实体经济领域投资积极性受挫,垄断资产阶级把越来越多的经济剩余注入金融领域,通过金融领域的投机不断推动“财富效应”雪球似的增长,因而金融资本是“以资本主义经济的生产力基础之上的相对自主的金融上层建筑的形式出现的”[15]。GDP的增长、经济的发展越来越依赖于一个接一个金融泡沫的刺激,金融化在资本主义经济中愈发占据主导地位,金融力量的蓬勃发展推动着资本主义进入一个新时代,即垄断金融资本主义阶段。“我们在过去的四分之一世纪见证的是垄断资本主义演化成为一个更加普遍和全球化的垄断金融资本体系,这是当今发达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的经济制度的核心,它是经济不稳定的关键原因和当今新帝国主义的基础。”[16]

垄断金融资本主义并不是对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超越,资本积累仍是金融资本的内在属性。金融资本较之产业资本具有更大的灵活性、流动性。对此,威廉·K.塔布把它描述为“仅用货币本身就能制造出货币来,而无需实际生产的介入”[17]。金融机构通过金融、保险、房地产、对冲基金等金融衍生品投机的利润成为GDP增长的主要来源,“金融利润以火箭般的速度增长,从1995年到2007年中,膨胀了300%多”[15]。金融资本游离并成为凌驾于实体经济的垄断力量,金融化愈来愈成为抑制经济停滞的依靠力量。资本家利润来源逐渐由实体经济转向虚拟经济,虚拟经济肩负的使命是短期内为资本家赚取最大的利润。金融资本主导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随着金融化兴衰而发生跌宕起伏的变化;随着金融泡沫的破裂,经济社会也会发生多米诺骨牌效应,经济再次陷入停滞,居民普遍处于失业状态。当金融市场不能自行恢复运转时,为了避免金融上层建筑的崩溃,政府总是成为最后的买单人——政府不得不向市场注入资金,以重启金融化之路,以至于金融垄断资本主义经济体制成为一个“瘾君子”,即为了给经济剩余寻找出路,只能借助金融工具的扩张,而随着金融泡沫的破裂,整个经济再次陷入停滞。这就是当代资本主义的金融化陷阱。“资本主义经济停滞吹起金融泡沫,金融泡沫放大了经济停滞的恶果。”[18]

(二)金融资本积累悖论与社会代谢断裂

当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金融资本主义阶段,贯穿于这一发展轨迹中的仍是资本逻辑主导下追逐更多的剩余价值,只不过表现出新的特征:一方面,巨型企业为维护“命运共同体”而排除了盲目的价格竞争,垄断资本与权力阶层相互勾结,不仅“加强了经济权力与政治权力的相互渗透”[19],而且形成了一个新的统治阶层;另一方面,垄断资本不但控制着本国上下游的生产系统,还借助“全球化”统治着外围国家的经济系统。垄断金融资本剩余价值的来源既通过赌博式的金融化聚集财富,还通过全球劳动力套利剥削发展中国家的工人。一小撮公司和富人通过贸易、金融流、外包等攫取巨额利润。垄断金融资本不但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同时也造成了社会生态的恶化。

阶级分析方法是马克思主义分析社会问题的一个重要视角。福斯特也深知阶级分析法是解剖社会问题的钥匙,并采取这一方法分析了垄断金融资本主义对社会生态的破坏性后果。在福斯特看来,面对实体经济利润率下滑,金融化刺激了经济的虚假复苏,垄断资本主要依靠保险、证券、债券、房地产等虚拟经济增殖工具使财富在短期内迅速膨胀。“金融化维持并增加了顶层人物的财富,暂时从整体上缓解了经济停滞,但这是以长期的更大程度的经济不稳定为代价的。”[20]福斯特看到,在更为“理性”的垄断金融资本主义时期,形式上自由的工人处境实际上不断恶化。相对过剩的劳动力后备军成为资本积累的一种手段,而工人就业极不稳定,依据经济形势的好坏经常性处于就业和失业的边缘。由于劳动力市场疲软,越来越多的劳动力无缘就业市场,大量工人从事兼职工或短期工工作。没有相关的法律保护,工人的权益得不到保障,他们租住在破败的出租屋里,遭遇着饥饿、污染水源、传染病、流行病的危机。“由于资本主义阶级社会各方面条件的不平等,传染病对工人阶级、穷人以及外围人口的影响最大。”[21]福斯特认为,面对资本主义结构性危机的日益暴露,新自由主義试图成为拯救垄断金融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其主要战略目标是将国家嵌入资本主义市场关系之中”。但是,本质地看,新自由主义下的利维坦不过是资本和市场的奴仆,其主要职能是维护资本主义再生产,国家的角色由资本的“守夜人”转变为市场的“担保人”,为市场逻辑的运行保驾护航。因此,新自由主义不但没有改善工人的处境,反而成为资本压榨工人的帮凶。当生产相对过剩或经济停滞时,国家通过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为资本和市场提供补贴,金融化工具的启用仍未消除资本主义过度积累和经济停滞的经济矛盾,资本主义陷入经济矛盾、帝国主义矛盾、政治矛盾、社会再生产矛盾和环境矛盾的全面危机中。福斯特指出:财富和收入的鸿沟进一步加剧,“收入和财富不均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世界各地的工人的经济、社会和生态条件在恶化,人类栖居的地球也陷入了危险境地”[22]。

四、福斯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启示

随着资本主义进入垄断金融资本主义时代,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危机不但造成了人与自然的失衡,同时也加剧了社会生态的恶化。在“人类世”时代,垄断金融资本主义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态日益加剧的毁灭性破坏,正在急剧摧毁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作为自然家园的地球和作为社会家园的人类社会。只有在人与自然、人与人(包括人与社会)的双重维度同时发生一场伟大的思想革命和社会革命,彻底颠覆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以马克思的生态学思想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导引,建立起新的经济运行机制和政治体制,才能重建人与自然、人与人和人与社会之间的新陈代谢机制。福斯特从哲学基础、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三重视角,借助新陈代谢断裂、经济停滞、金融化等理论工具所展开的对垄断金融资本主义的生态学批判和对生态社会主义的探索,既为我们认识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危机提供了新视角,也为身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代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实践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借鉴。

资本主义的破坏性危机警示我们,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中,既要充分利用资本与市场在有效配置资源中的积极作用,又要采取切实手段驾驭和控制资本,避免市场失灵,正确处理经济发展与自然生态保护、财富创造与财富公平分配之间的关系,开创人与自然、人与人和人与社会和谐发展的人类文明新道路。同时,生态社会主义的理论探索也提示我们必须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坚持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持续推进以人民为中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之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不仅提出了作为生态文明哲学思想基础的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思想,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中心主义的思想偏执,开辟了自然生态文明的新路径,同时还以“人民至上”为根本宗旨,聚焦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和谐社会生态的构建。因此,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不仅包含着围绕人与自然关系而提出的“两山理论”新发展理念,而且也包含着围绕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而提出的消除贫困、改善民生、共同富裕的新发展理念,同时还包含着立足于全球和人类视野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发展理念。作为21世纪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思想的最新成果,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代表着一种新的人类文明发展样态和人类文明的新未来。正如《有机马克思主义》一书谈到的那样:人类消除生态危机,走向生态文明的希望在中国,“在地球上所有的国家当中,中国最有可能引领其他国家走向可持续发展的生态文明”[23]。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走的是一条不同于西方工业文明的新型道路,其实质就是以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共生的生态文明道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是我国生态文明建设和生态环境保护取得历史性成就的方向指引和指导思想,是21世纪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思想的最新成果,具有当今世界西方国家生态理论和生态思潮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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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亚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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