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巧晖
搜集整理是现代民间文学学术史的基本问题之一。现代民间文学兴起于北京大学征集歌谣运动,《本会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简称“《简章》”)①《本会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歌谣》周刊,第1号,1922年12月17日。对搜集整理问题已有涉及,《简章》强调在搜集中“歌谣性质并无限制”,关涉方言俗语、地方性知识处希望提供者能清晰注明。之后在民间文学发展中,由于社会革命、战争等影响,尤其是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发表后,民间文学的编选、搜集都注重文本的思想性与艺术性,所以就涉及“搜集什么”的问题,更牵涉搜集所得文本如何转化为“书面”形式即整理问题。“所谓‘整理’,是把流传在口头的民间故事,用文字将它固定下来,也就是从口传到文字的一个有别于一般创作的特殊的写定过程”②陶阳:《关于记录、整理及“再创作”问题》,《民间文学》,1959年8月号。着重号原文即有。。新中国成立后,这一问题随着文艺人民性的探索进一步深化,在民间文学领域掀起了一场有关民间文学搜集整理问题的争论。董均伦因在争论中与刘魁立就“记什么?如何记”的问题展开论辩在民间文学学术史上频频被提及,但似乎除了这一场域外,他更多处于“隐匿”状态,对其关注者甚少。董均伦的民间文学研究,尤其是他对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我们只有对其进行还原性理解,将其研究尽可能复原到他所生活的年代、从事研究的缘起、推进研究的历史场域才能更好阐述他有关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笔者亦希望能通过对董均伦民间文学搜集整理的研究,对困扰民间文学、影响民间文学理论与工作实践的搜集整理问题提供一个个案,为学界更好地理解这一问题有所助益。
董均伦于1917年出生于山东威海市远遥村(今属山东威海环翠区孙家疃镇)。他早年就读私塾,后进入威海育华中学①动荡年代,学校几经变迁,先后更名为“私立育华初级学校”“建威中学”“威海卫市立第二中学”“山东省威海中学”,现名为“威海市第一中学”。参见威海市第一中学,http://www.whyizhong.cn/page/history/index.php,浏览日期:2022年5月28日。和烟台益文中学②现在为烟台第二中学。学习。中学期间,他醉心于国文,“后来读了鲁迅的东西,加上对旧社会的不满”,他又萌发了当一个新闻记者的愿望。1935年,他到北平(今北京)投考外国语专科学校,在看到“更加黑暗的旧社会”之后,他的思想也随之发生了转变,认为新闻记者不足以刻画社会的黑暗,必定要当一个“文学家”才行。因此,他除了读小说之外,还给报纸上“写点小文章”,“那些小文章虽然不像样,但是那个过程现在想起来还是需要的”。在“一二·九”运动中,董均伦目睹了现实的黑暗与惨烈,还接触到了《铁流》等进步书刊,对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革命运动开始有了朦胧的认识。此时,他认为自己“最大的缺陷”是“政治上不明确”,其出发点都是“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写的东西也缺少“生命力”。③董均伦:《我学文学的经过及其他》,《胶东大众》,1946年第40期。
“七七事变”后,董均伦放弃学业,回到家乡烟台创办了进步刊物《流火》宣传抗日救国思想,但仅出了一期就被国民党查封了。1937年秋,董均伦辗转抵达香港,进入香港大学读书,彼时香港大学中国文史学系已经在许地山的主持下,确立了以“中国文学”(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中国历史”(Chinese History)、“中国哲学”(Chinese Philosophy)三组课程为核心,再配合翻译(Translation Comparison)课程的基本格局。④车行健:《胡适、许地山与香港大学经学教育的变革》,《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董均伦在学习中对许地山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感到失望,也对文学创作倍感迷惘。
1938年6月,董均伦从香港到了延安,随后进入抗日军政大学(以下简称“抗大”)学习。抗日军政大学“以培养抗日战争中坚强的军事政治干部为目的”,“不分党派、信仰、性别,能坚决献身民族解放战争者”皆可入学,“预科二个月,本科六个月”。⑤林彪、罗瑞卿:《抗日军政大学招生简章》,《解放》,第47期,1938年8月1日。
抗大毕业后,董均伦受组织任命,给来解放区的印度援华医疗队国际主义战士柯棣华医生作过翻译,担任过留守兵团英文教师、部队文艺社及陕甘宁边区文协专业创作员。⑥刘锡诚:《民间文艺学家董均伦书简二十二通——先生诞辰百年祭》,《民俗研究》,2017年第6期。《村童》⑦董均伦:《村童》,《解放日报》1942年10月27日,第4版。是董均伦在学习《讲话》后创作的一篇文章,发表之后也引发了一些讨论。1942年11月24日,《解放日报》发表了麦播的《谈〈村童〉——就商于均伦同志》,文中认为《村童》所反映的内容及其观点均有可商榷之处。《村童》以八路军骑兵连的一次夜间突袭为题材,衬托出一个十三岁的“村童”如何英武、能干、机智、坚决。麦播认为董均伦在塑造“村童”这一形象的时候“把他的好处夸大得使人不能相信”,而连长和全连的战士在作者笔下仿佛都成了“不负责任的废物”。除了人物塑造上的问题之外,描写上也有一些不妥的地方,“例如战斗是在‘灰暗的夜色’里进行的——并没有说明有月光——但作者所写的却比白天还明亮”。“我”(作者)甚至可以看到那孩子的小手臂是“丰满”的;能看得出他赤脚的“肥硕”;看得见他眉毛的“闪动”与“飞舞”;看出他小圆脸的“紧张”“满头大汗”“泉似的汗水”,这是不符合生活真实的。①麦播:《谈〈村童〉——就商于均伦同志》,《解放日报》1942年11月24日,第4版。
在这一商榷与批评中,董均伦逐渐认识到文学创作“从生活出发”②董均伦认为“从生活出发”,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也必须放置一个偏向。就是不要留恋个人身边没有教育意义的琐事。因为这样,最容易写些与人民大众无关的东西。参见董均伦:《我学文学的经过及其他》,《胶东大众》,1946年第40期。的重要性,在同丁玲、欧阳山、萧军、艾青、柯仲平等的接触中,他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延安的文艺工作者与群众之间的关系”。如在延安整风运动之前,延安的文艺工作者们并没有创作出很多“工农兵所喜欢的东西”,而是自我娱乐,“关门”提高。鲁迅艺术学院(简称“鲁艺”)的学生被称为学院派,专门读古典文学、外国文艺。而搞大众化工作的就被视为“低级”,鲁艺研究民间小调的张鲁就“不大被重视”,“很多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作家不去写工农兵,而写些身边琐事,和他个人的伤感的回忆”。③董均伦:《文艺工作者在延安》,《胶东大众》,1946年第35期。
《讲话》建构了“人民性”文艺思想体系,延安文艺界在这一新的文艺思想的影响下④《讲话》精神对解放区和国统区的文艺运动均产生了重要影响。1944年1月1日,《新华日报》以《毛泽东同志对文艺问题的意见》为题,摘要发表了《讲话》的主要内容,不久又转载了周扬等人阐释《讲话》的系列文章。第二天,《新华日报》又在“读者与编者”栏中指出:“毛泽东同志在文艺运动上所提出的意见不仅是在文艺运动上,而且也是一般的文化工作上的方针。”接着,《新华日报》《群众》等报刊转载了《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以及周扬等人介绍延安文艺整风内容的文章。参见刘忠:《〈讲话〉在解放区和国统区的传播与接受》,《文艺理论与批评》,2012年第2期。,抱持着建构“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政治远景与文化构想,但是由于个人的学术渊源及具体实践的差异,他们在文艺创作中表现出不同面向。董均伦非常欣赏在延安成长起来的作家孔厥,正如他所言:孔厥是“运用陕北民间语言最成功的一个”,“他过去也没有住过文学院,相反地,在延安他老在乡下参加实际工作,可是他能够写出很好的东西”。据此,董均伦更加注重文艺实践,而不是注重学院经历,并进而提出“文艺(我所说的是革命的文艺)是人民的生活,经过作家的加工而制成的”。⑤董均伦:《我学文学的经过及其他》,《胶东大众》,1946年第40期。我们要想了解董均伦的民间文艺研究,就不能忽略他这一理念,可以说他一生都在践行这一句话。
20世纪40年代,解放区掀起了采录民间文艺并在其基础上创作文艺作品的热潮。《解放日报》《冀中导报》《冀热察导报》《中国人》等报纸上刊登了大量民间故事、传说、曲艺,其后,又陆续出版了《水推长城》⑥张友编:《水推长城》,沁源:太岳新华书店,1946年。《天下第一家》⑦马烽编:《天下第一家》,兴县:吕梁文化教育出版社,1946年。《地主和长工》⑧马烽编:《地主和长工》,兴县:华北新华书店,1947年。《鸟王做寿》⑨柯蓝等:《鸟王做寿》,沁源:太岳新华书店,1949年。《刨元宝》⑩康濯等:《刨元宝》,沁源:太岳新华书店,1949年。等民间故事集。
与填埋技术有所区别,餐厨垃圾焚烧处理技术在国内虽然有应用先例,但是不少地区不肯采用,国家也不提倡对垃圾焚烧处理。其主要优缺点如下:优点是焚烧处理量大,减容性好,热量用来发电可以实现垃圾的能源化。缺点是对垃圾低位热值有一定的要求;餐厨垃圾水份含量高会增加焚烧助燃剂的大量消耗,大幅度增加政府财政投入,处理成本高昂,不少经济欠发达地区根本财政承受不起。
1945年,董均伦开始在《解放日报》上连载“刘志丹的故事”①《解放日报》1945年10月11—20日发表了董均伦搜集、整理、撰写的八篇刘志丹故事,即:《刘志丹永宁闹革命》,《解放日报》1945年10月11日,第4版;《刘志丹来了》,《解放日报》1945年10月12日,第4版;《夜袭》,《解放日报》1945年10月13日,第4版;《蓝田的失败》,《解放日报》1945年10月14日,第4版;《刘志丹和小鬼》,《解放日报》1945年10月15日,第4版;《宿营》,《解放日报》1945年10月16日,第4版;《打李家塔寨》,《解放日报》1945年10月19日,第4版;《“不要管我,坚决打垮敌人!”》,《解放日报》1945年10月20日,第4版。,这是目前所见他最早记录与改写的民间故事。1946年,董均伦的《刘志丹的故事》由大众书店出版,此书“记录了西北(陕甘宁边区)先烈们的代表——刘志丹同志的一些模范事迹”,柯仲平在该书“序言”中这样评价此书:
均伦写的“刘志丹故事”,算得人民文艺宝库中的一册,虽只是人民文艺海中的一点一滴,只写了伟大人民领袖的几个片段,但她是和我们非常亲切的,值得我们珍爱的!因此,我也就乐意介绍给广大的读者。②《刘志丹的故事(董均伦著)》,《大众文摘》,第4—5期,1946年9月15日。
其实刘志丹的故事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就在陕甘宁边区广泛流传。1943年4月22日,“延安党、政、军、民、学各界在专员公署前举行公祭”。4月23日,《解放日报》刊载《刘志丹同志革命史略》③《刘志丹同志革命史略》,《解放日报》1943年4月23日,第2版。一文,介绍了刘志丹的革命历程,从他入黄埔军校,再到“九一八事变”之后,和谢子长等组织西北反帝同盟军,最终成为陕甘边区与红二十六军创造者,他的牺牲,是中国共产党的重大损失。其后,又陆续刊载《刘志丹歌》④其中所载《刘志丹歌》是陕北人民创作的革命歌曲,在民众中广泛流传。虽不是全部歌唱志丹同志的事迹,却反映当时革命情形与革命情绪,“这里所发表的事根据关鹤童同志在延安所记录的与安波同志在黄河边所记录的两段整理出来的”。参见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刘志丹歌》,《解放日报》1943年4月30日,第4版。《幼年的刘志丹》⑤柏桦:《幼年的刘志丹》,《解放日报》1943年9月5日,第4版。《请愿——刘志丹故事之一》⑥柏桦:《请愿——刘志丹故事之一》,《解放日报》1943年10月4日,第4版。《人民英雄刘志丹(唱本)》⑦孔厥:《人民英雄刘志丹(唱本)》,《解放日报》1943年10月28日,第4版。等。另外,1943年5月1日,刘志丹陵落成,“以营连为单位,举行纪念大会,由熟悉刘志丹烈士历史的同志报告他生平英勇斗争的光荣事迹,并由政治部编印有关刘志丹同志斗争历史的通俗读物”。⑧《志丹同志陵“五·一”落成 边府特派专员移灵 三边党政军学扩大纪念》,《解放日报》1943年4月20日,第1版。为何当时已有大量“刘志丹故事”推出,却只有董均伦《刘志丹的故事》引起较大反响?分析他个人的阐述及阅读《刘志丹的故事》后,我们会发现,这主要得益于他对材料的处理。这一时期,董均伦特别注意在文学创作或搜集资料时,该如何处理材料的问题。如在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出版后,董均伦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记录赵树理怎样处理《小二黑结婚》的材料,他对待材料“收集”的观点是:
收集材料,应该抱着无限多,但是有了材料,怎样去处理它,怎样去写它,那就好比布料子放在裁缝的面前一样,有的裁缝裁得合身,有的就差些,这说明了技巧问题,但是不要紧,只要你学习,再学习,技巧是会逐渐提高的。⑨董均伦:《我学文学的经过及其他》,《胶东大众》,1946年第40期。
《刘志丹的故事》即是董均伦在大量关于刘志丹的材料中进行“裁剪”,最终选取了最能够凸显革命英勇精神的十二则故事①此书收录了《刘志丹永宁闹革命》《刘志丹来了》《夜袭》《蓝田的失败》《刘志丹和小鬼》《宿营》《刘志丹卖碗》《刘志丹和老乡》《刘志丹用巧计》《围困定仙墕寨》《打李家塔寨》《不要管我,坚决打垮敌人》十二个故事。。这些故事特别注重“讲述”,正如赵树理对自己所创作的文学作品的要求,即“我写的东西,大部分是想写给农村中的识字人读,并且想通过他们介绍给不识字的人听的”②赵树理:《〈三里湾〉写作前后》,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81页。一样,董均伦在《刘志丹的故事》中也非常注重所撰写文本的可“讲述”性,如故事中的人物对话、描述性词汇都用陕北方言,力求忠实于民众口语。以《刘志丹永宁闹革命》为例,其中就用了“稀罕”“巴不得”“回转”等地方方言,当人们看到红军在破庙过夜时,人们便都跑过去,议论纷纷:
“我当是白军来了!”老乡们都笑起来说:“早知道是革命军,把门敞开来睡哩!”
“对嘛,革命军是替咱们穷人打天下的!”
“哈,这几天红军老在这一带转转”,不知道谁又这样说着:“想必那是刘志丹来救咱们的!”③董均伦:《刘志丹的故事》,大连:大众书店,1946年,第6页。
这种“讲述”风格在董均伦的民间文学实践中一以贯之。1948年,大连大众书店出版董均伦搜集整理的民间故事集《半湾镰刀》,其中收录《狼》《元宝》《觅汉和少掌柜》《鬼》《穷神》《潘大牛》《八大将军》《浪荡鬼》《镇草王》《赵匡胤吃小豆腐》《半湾镰刀》十一篇民间故事,阿英在“小叙”中认为这十一篇故事“已尽够说明贫雇农在地主封建势力下面生活、思想、文化的各方面”。阿英希望大家能够“多多地搜集这一类作品,把他们有计划地陆续编写出来,这将是中国农民文艺史上口头文学最宝贵的材料”。④董均伦:《半湾镰刀》“小叙”,大连:大众书店,1948年,第1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识字运动、扫盲运动及工农兵通俗文艺运动的开展,民众对优秀文艺作品的渴求进一步增加。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当时的文艺工作由于存在“脱离政治、脱离群众、脱离实际的错误”⑤《文化工作必须为工农兵服务》,《光明日报》1955年3月30日,第1版。,无法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⑥如1952年6月11日、12日,上海《解放日报》发表了《一个工人对文艺工作者的意见》和《上海工人对文艺工作者要求些什么》两篇文章,同年9月13日《长江日报》发表工人文艺积极分子座谈纪要——《希望文艺工作很好的为工人服务》等文章。为解决这一问题,1957年,中国共产党有意建立一个“完全新型的无产阶级文艺大军”,并将其视为“当前重大的历史任务”⑦《要有一支强大的工人阶级的文艺队伍》,《人民日报》1957年11月12日,第1版。。民间文艺就是新型人民文艺的重要组成部分,民间文艺搜集整理纳入国家文化建设,《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1953—1957》(以下简称“第一个五年计划”)确定了1953—1957年“文学艺术”发展规划:
艺术事业必须贯彻“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逐步地进行改革工作,使它们能够更有效地为社会主义的建设事业服务。应该加强对艺人的团结和教育,充分地采用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地方和民间文艺形式,大力地展开群众性的文艺活动。⑧《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1953—1957》,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41页。
董均伦同夫人江源①1946年底董均伦和江源结为伉俪后,便把民间文学作为他们共同的事业。有时署名为“董均伦、江源记”,有时署名为“董均伦、江源著”,多数作“董均伦、江源搜集整理”。的民间文学搜集工作在这一时期取得巨大成绩,他们承续了延安时期民间文艺搜集整理理念,采录整理的民间故事陆续结集出版。②《单辨郎》(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0年)、《小小故事》(武汉:中南新华书店,1950年)、《传麦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金香瓜》(北京:通俗读物出版社,1952年)、《石门开》(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54年)、《三件宝器》(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6年)、《龙眼》(北京:通俗读物出版社,1954年)、《金瓜配银瓜》(北京:通俗读物出版社,1954年)、《宝山》(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54年)、《金须牙牙葫芦》(天津:天津通俗出版社,1955年)、《玉石路》(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5年)、《葫芦娃》(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56年)、《青山里的宝槽》(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56年)、《一棵松树的故事》(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57年)、《玉仙园》(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匠人的奇遇》(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8年)、《找姑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等多种民间故事选集。他们希望通过自己搜集的民间文学文本呈现新中国民众的生活,注重反映社会主义中国新生活的民间故事,重点搜集有思想性的故事,因此出现了他们和刘魁立之间“记什么?如何记?如何编辑民间文学作品?”的争论,并由此引起了民间文学领域有关搜集整理问题的讨论③有关搜集整理的讨论笔者曾撰写《民间文学批评体系的构拟与消解——1949—1966年“搜集整理”问题的再思考》(《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采风与搜集的交融与变奏:以新中国初期“忠实记录、慎重整理”讨论为中心》(《民俗研究》2022年第5期)等。,这次讨论最后集中于“如何整理的问题”,而这一问题长期影响着民间文学的理论与实践。董均伦对民间文学文本的整理,秉持文艺是人民的生活,经由作家加工而成的理念,他整理的民间文学文本有明显“加工”的痕迹。《浪荡鬼》④董均伦:《浪荡鬼》,《小朋友》,第955期,1949年7月28日。是董均伦早期整理的一篇民间故事,其中描写“浪荡鬼”吃的不知什么好吃了,于是到城东关里的一家馆子里吃饺子,“他吃饺子,一个饺子把肚子咬一口,剩下的他就都掷了”。后来,“浪荡子”败光了家产,没有办法谋生只好去要饭,要到了饺子馆,于是馆子里的人便把他早先掷的饺子皮拿出来打发他,他却吃得有滋有味。围绕着“吃饺子”这一事件,富户儿子“家宝”不务正业,败家舍业的“浪荡鬼”形象跃然纸上,而关于他“寻上小老婆”“抽大烟”的劣迹仅一笔带过,这显然是董均伦出于思想性考量,对所搜集到的材料进行了取舍,同时对语言和情节也进行了改编、修订,但改编后的故事老百姓很喜欢,传播度也比较高。当然,他的民间文学研究及搜集整理工作不能从当下田野作业的维度考量,就他而言,民间文学研究是“取之于民,还之于民”,他更注重的是民间文艺如何有效地为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服务。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民间文学研究承续新中国初期民间文学发展的同时,又重新接续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民俗学研究传统,再加上随着改革开放进入中国的文化研究思潮,民间文学领域的很多学人尝试多学科研究方法,热衷于社会科学的研究理论,将“社会科学化”视为民间文学研究的“创新”⑤王铭铭:《新中国人类学的“林氏建议”》,《读书》,2022年第5期。。但董均伦并未改变自己的研究路径,他继续进行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并于1982年、1987年出版《聊斋汊子》⑥董均伦、江源记:《聊斋汊子》,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2年。及《聊斋汊子(续集)》⑦董均伦、江源记:《聊斋汊子(续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取名“聊斋”,体现了董均伦的编撰意向和采编方式,他“希望自己成为蒲松龄那样深知百姓冷暖的民间文学家”⑧刘锡诚:《民间文艺学家董均伦书简二十二通——先生诞辰百年祭》,《民俗研究》,2017年第6期。。在《聊斋汊子》的“前言”中,董均伦谈到其搜集和整理民间故事的“一点体会”:
民间故事是人民口头创作的,从这个人传到那个人,在情节上,语言上都不是那么固定的,所以很需要长期的深入生活。这样不但能搜集到大量的故事,而且一些不常说故事的人,也会把他知道的故事说出来;也只有熟悉了,才能讲得生动。这样做,还能了解当地的风俗人情、生活习惯,有利于故事的采录和整理。另外,语言对民间故事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只有熟悉当地群众语言,才能保持地方特色,不失去它本来面貌。①均伦、江源记:《聊斋汊子》“前言”,第4页。
刘守华也颇认同董均伦“记录”与“改写”的山东民间故事,认为其虽然“属于加工幅度较大的改写”,但由于他们对群众生活、语言的熟悉,笔下的故事都“较好地保持了民间故事原来的风格和魅力”。②刘守华:《故事学纲要》,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74页。
如《聊斋汊子》中《换女婿》《选女婿》两则故事,均与民众婚嫁之事相关。《换女婿》以“这才不几辈子的事”一句开篇,讲述了一个后娘将亲生女儿红珠与前妻女儿宝英换嫁的故事,故事具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警示意义。后娘将继女亲母的嫁妆和“掐辫子的体己”陪送给了自己的女儿红珠,只给了继女宝英“一个旧箱一个旧柜”,两个女儿的结亲对象也因为后娘的嫌贫爱富被调换了。两个姐妹的最终结局却与后娘心内所想大相径庭,嫁去贫苦之家的宝英由于女婿的勤劳,日子越过越富裕;而嫁去富裕之家的红珠却因为陪送了不属于她的“横财”,女婿不思进取,吃喝嫖赌,“家业都撩净了,连媳妇也卖了”。③董均伦,江源记:《聊斋汊子》,第1—2页。而《选女婿》中的纸扎匠王老头由于“嫌乎庄户人”,不顾姑娘找个“又结实又周正的庄户人”的心愿,最终被地主所骗,将姑娘嫁给一个“脸皮又黑又黄,疤摞麻,麻摞疤”,“斜斜眼,歪歪嘴,秃疮头”的财主家二儿子,姑娘还被财主家以各种手段欺瞒,最终姑娘一气上吊死了。④董均伦,江源记:《聊斋汊子》,第3—5页。
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董均伦在延安时期搜集整理的《刘志丹的故事》,还是新中国初期他所搜集整理的《传麦种》⑤董均伦:《传麦种》,《人民文学》,1950年第6期。《金瓜配银瓜》⑥江源、董均伦:《金瓜配银瓜》,《说说唱唱》,1953年第3期。《珠儿娘》⑦董均伦、江源:《珠儿娘》,《说说唱唱》,1953年第8期。《找姑鸟》⑧董均伦:《找姑鸟》,《民间文学》,1955年9月号。及上文提到的《浪荡鬼》和80年代完成的《选女婿》等,从故事内容到文本,我们都能够看到他保持民间叙事风格的努力,尤其是对方言俗语的使用(这些习惯已经渗透到他与人交往及日常表达中,如在通信、访谈中,他经常用“俺”等),让文本更加生动,在文本整理中,可能有很多改写,也加入了自己的表达,但我们能看到他更注重文本的传播,特别是民众的接受,所以文本既可读也可讲,观照到民间叙事的“讲述”性。当然,他所整理的文本有着显著的时代印记,这本身也符合民间文学流传的特征。
董均伦是著名民间文艺学家,他在20世纪50年代,同刘魁立等学者围绕民间文学的搜集问题展开一系列争论,引发了学界的集中讨论。⑨具体参见《民间文学搜集整理问题》第一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20世纪60年代中期,民间文学搜集整理问题的讨论暂时停歇。但董均伦并未因为学术讨论或学界不同意见影响他对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他依旧活跃在乡间地头,并出版多部民间文学故事集,除了上文提到的《聊斋汊子》《聊斋汊子(续集)》之外,还有《奇异的宝花》《孔子世家 九十九个半故事》《葫芦娃》①董均伦、江源记:《奇异的宝花》,天津:新蕾出版社,1980年;董均伦、江源原著,张庚改编、绘画:《葫芦娃》,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1984年;董均伦、江源:《孔子世家 九十九个半故事》,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年。等。
1989年,祁连休和冯志华合著的《民间故事十家》中,挑选了十位新中国成立以来、在国内外有影响的“民间故事搜集家、民间故事作家”,董均伦名列其中,此书“前言”中以“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问题”为楔引,谈及“采集和刊印民间文学”之目的主要有二,一是作为科学研究的资料供研究者使用,一是作为文学读物供读者欣赏,这恰恰凸显了“文学”与“学术”要求的“错位”问题。
但是到了1990年代之后,董均伦这位曾被誉为“中国的安徒生”“中国的格林”的民间文学家却鲜少有人再提及,即使是关于“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及“田野作业”问题的反思讨论中,也鲜少看到董均伦的名字,提及者亦大多仅作一注脚,阐述他与夫人江源和刘魁立主张“所有的民间文学作品都需要记录”②刘魁立:《谈民间文学搜集工作——记什么?如何记?如何编辑民间文学作品?》,《民间文学》,1957年6月号。的观点不同,他们强调应该“有计划、有重点的来整理、记录”③董均伦、江源:《关于刘魁立先生的批评》,《民间文学》,1957年8月号。。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董均伦在学术史中渐趋“消失”。这种隐匿或“无名”,不仅仅是因为学科理念的增强及民间文学领域的“民俗学”“文化学转向”④这一转向由钟敬文《民俗文化学发凡》一文的发表吹响号角,此文于1991年3月14日于民间文化讲习班初讲,1991年10月6日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再讲,后发表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5期。具体参见万建中:《从文学文本到文学生活:现代民间文学学术转向》,《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4期。,还与民间文学研究范式的转换直接相关。1949—1966年间,“搜集”“整理”“改编”等成为民间文学基本话语,“搜集与整理”也是民间文学研究领域的基本问题。⑤具体参见毛巧晖:《民间文学批评体系的构拟与消解——1949—1966年“搜集与整理”问题的再思考》,《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民族志、民俗志的书写开始成为核心话题。⑥毛巧晖:《民间文学搜集整理七十年》,《民间文化论坛》,2019年第6期。90年代末,由于民间文学学科定位的调整⑦1997年学科目录调整,民俗学(含中国民间文学)归入一级学科社会学,与二级学科社会学、人口学、人类学并列。及其所面临的学科危机⑧民间文学被置于民俗学后缀的括号内,视为社会学的细小分支、民俗学的附属,对民间文学的学科发展极为不利,不啻于在体制层面拆解了民间文学学科的独立性。具体参见黄永林:《中国民间文学、民俗学学科归属及地位的历史与现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研究者开始探索新的研究范式,陆续引入表演理论、口头程式理论、民族志诗学等。这些理论引入之后,鲜少有研究者从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脉络进行阐述与转化,这样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兴起的民间文学采录、改写似乎就与学术越来越远,至今则形成“难以弥合的区隔”。这种区隔形成的原因多样、复杂,但其对民间文学理论与实践的影响则非常显著。比如对民间文艺家的评述,大多不考虑其参与民间文学研究或工作的情境,更不探究其研究与社会、时代之间的整体性,更很少将其置于历史脉络中加以阐释。
2004年8月14日,董均伦的辞世引发了学界的悼念⑨如刘锡诚:《为民众代言——深切悼念董均伦先生》,《民间文化论坛》,2004年第6期。。2017年,恰逢董均伦诞辰百年,《民间文化论坛》《民俗研究》集中刊载了关于董均伦的纪念文章⑩如刘锡诚:《民间文艺学家董均伦书简二十二通——先生诞辰百年祭》,《民俗研究》,2017年第6期;刘守华:《与中国民间故事相映生辉的名字:董均伦》,《民俗研究》,2017年第6期。,但除此之外,并未引起学界对董均伦所搜集的民间故事的讨论,以至于刘守华在为一苇述《中国故事》所撰“序言”中感慨:“历经六十年,想不到竟然还在这个文化原点上打转”①刘守华:《刘守华教授为一苇〈中国故事〉作序:关于民间故事的改写》,豆瓣读书,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474388/,发布日期:2017年4月12日,浏览日期:2021年12月22日。。但与董均伦在学界的鲜有人提及相对应的是,他搜集、整理的数十本民间故事集多次再版。民间故事集《石门开》②董均伦、江源记:《石门开》,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55年。中的《枣核》一则被选入教育部编的小学三年级语文下册课本中,故事主要讲述了一位名叫“枣核”的孩子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民造福,惩治贪官的故事。其实早在20世纪40年代,董均伦搜集整理的人民英雄刘志丹故事之一《宿营》就被选入“国语读本第五十课”③董均伦:《宿营》,《风下》,第122期,1948年4月17日。,且文后附有“作者生平”“注释”“自学指导”“练习题”。其后,他又陆续在《北京儿童》《小朋友》《青年文化》等刊物发表民间故事④如董均伦:《狼》,《北京儿童》,1949年第13期;董均伦:《小故事两则》,《青年文化》,第1期,1949年1月28日;董均伦:《浪荡鬼》,《小朋友》,第955期,1949年7月28日;董均伦:《鬼》,《小朋友》,第958期,1949年8月18日;董均伦:《瓜地里》,《大威周刊》,第17期,1947年6月29日;等等。。20世纪50—70年代,他在《民间文学》发表的童话《葫芦娃》⑤董均伦:《葫芦娃》,《民间文学》,1955年7月号。《三件宝器》《七兄弟》《找姑鸟》《七色宝花》《神笛》⑥董均伦:《三件宝器》,《民间文学》,1955年2月号;董均伦:《七兄弟》,《民间文学》,1955年6月号;董均伦:《找姑鸟(传说)》,《民间文学》,1955年9月号;董均伦、江源记:《七色宝花》,《民间文学》,1959年6月号;董均伦、江源记:《神笛》,《民间文学》,1959年6月号。等也为新时期经典动画《葫芦兄弟》《葫芦小金刚》《七色花》的创作与生产提供了养分⑦董均伦搜集整理的《葫芦娃》,主要讲述了勤劳善良的春姐,救活了摔伤的小燕子。小燕子为报答春姐的恩情,送给春姐一粒金黄的葫芦籽。春姐把葫芦籽种在地里,没想到竟长出一个小小的葫芦娃。后来,春姐遭了大难,被凶恶的绿脸妖怪抢走。勇敢的葫芦娃在金翅鸟的帮助下,寻到了绿脸妖,并靠勇敢和智谋把他斗败,救出了春姐。在回家的路上,葫芦娃巧妙地变成了一个小伙子。。新世纪以来,董均伦搜集整理的民间故事在“博尔赫斯”“青丘书院”“青岛画报”“界面文化”“野兽国”“丛林书社”“豆瓣读书”等多个微信公众号转载。⑧如《聊斋汊子·两个葫芦》,微信公众号“博尔赫斯”,https://mp.weixin.qq.com/s/KpdsT92gt2tCTYc-ucA6fQ,发布日期:2021年6月30日,浏览日期:2022年6月15日;《来,啦个聊斋汊子听》,微信公众号“青丘书院”,https://mp.weixin.qq.com/s/FYsiL_8ZB-HedCio5n1Akg,发布日期、浏览日期:2022年2月11日;《关注:最后的采风者和〈聊斋汊子〉》,微信公众号“青岛画报”,https://mp.weixin.qq.com/s/gjgk6n2qOynWnBSSA2Gy0A,发布日期:2021年1月20日,浏览日期:2022年6月15日。
董均伦、江源整理出版的民间故事不仅作为“中国民间文学脍炙人口的精品而得到承认并广泛流传于世”,还由于其朴素的道德训诫和优美流畅的表述风格选入小学语文教材、课外语文读本及各类作品选集,充分发挥民间文学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中的重要作用,其与新中国初期民间文学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作用一脉相承。⑨贾芝:《谈各民族民间文学搜集整理问题》,《文学评论》,1961年第4期。如果我们对民间文学研究的反思不包括董均伦等民间文艺家在内,既不符合民间文学发展的客观实际,也无法推进民间文学的继续发展。撰写此文,除了是对前辈学者的致敬,更是希望这一问题能引起更多学者的关注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