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晓锵
乡土并非一片“虚土”。外面的世界也依然博大。
“乡土”到底是什么?不同的领域和概念都可以叠加、渗透、想象,乃至釜底抽薪又不露痕迹地予以置换。有时候它是作家笔下的童年回忆,有时候它是哲学家构想中的乌托邦,是流离失所者孜孜以求的安稳,或者是商家推销土特产必定征用的前情。如今,它还是不少城里人,尤其是被城市这巨大又缜密的机器“折磨”着的年轻人,所向往的远方“境界”之一。
你看,诸如名为“如果不考虑现实压力,你的理想职业是什么?”的所谓调查,光凭它看似温良无害且毫无成本之虞的主题,就足以打动我们,勾起虚妄且不实用的各种想象。我们就是会被这样的问卷所“拿捏”,换来心灵的片刻舒缓与在压力之下的暂时喘息。而调查结果也毫无意外,自带田园气息的“当农民”选项得票率位居前列——这么说吧,即使不参与这个调查,也不妨碍我们预知此般结果。
“田园梦”,尤其是想象中的“田园梦”,它早蕴藉在我们悠久的历史传统里,古时候多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坐在书斋里,端着精致的酒杯就吟出海量的田园诗,所以当今普遍接受过一定教育的“社畜”以它为美好,而中年人又肯花钱送自己的孩子奔赴田埂果园去体验,老年人也对“下乡养老”的生活与政策颇有憧憬,一点都不奇怪。在更深的底子里,这还有点隐居起来,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意境与格调,更加令人“神”往了。
小小的“乡土”,外延与隐喻都甚大,它既是一到春节一些大城市就变“空城”的时代性背景,也可以用来解释为啥总是有人想在这里那里的犄角旮旯地上种点儿菜。和文人爱山林、侠客爱江湖、权贵爱庙堂一样,“乡土”其实也是一种极具象征意味的文化地理空间。“乡土想象”更是刚刚过去的一整个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思考的母题,同步于他们对现代性和民族性的探究与追求。
吾乡吾民,田园永存。“乡土”大约会是一个永恒的景观与存在。即便不在现实里,也会在叙事和意识里,在想象和情怀里。
而我们呢,经常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那个最为熟稔与热爱的故乡,有一种天命般的快乐与幸福,阳光充沛,良风细雨,它的美丽简直胜过“印象派”大师莫奈的光影。在每一寸角落,从植物到人,都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与艺术的魅力。由此化身而来的所谓“乡愁”,有时候它是你积极进取的动力源,有时候它是你消极逃避的避难所——说到底都是一种情怀,也是一种想象,关乎你的生命意识兼人生表现。时间与知识的积累不过是在加深它。
“情怀”又是什么呢?大约是含有某种特定感情的心境,或者置身于某种特定心境的感情。我们都被情怀所驱使,为情怀不吝付出,说直接一点就是容易被情怀牢牢地“拿捏”住。反过来想想,我们的情怀也是被“拿捏”的。商家和文笔,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它们只需要稍加利用,就可以精准地打进你我的心灵,探进众人的钱袋,抓住时代的痒痒肉。我们承认,我们也接受,我们那该死的被拿捏住的“情怀”,一直在用热泪和金钱共同浇灌,也一直在用理想和想象予以保修。
即便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晒老,都那么地有诗意——与其说这样的“乡土”是一种真实,倒不如承认它“有乡”,但“无土”。
而“当农民”,同样与其说是一种理想的谋生手段,更不如说已经成为一种美学上的“想象”,只是我们眼热的“生活在别处”。
从个人层面跳脱出来,乡土之间,如今不断涌现或者说再现的“最美乡村”体现的也是一种乡土情怀的蜕变或者说重生。涉及的范畴也前所未有地齐全,传统节日、传统工艺、传统生活方式与风俗,以及民间艺术、饮食服饰建筑、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在创意的宏旨与指导下,乡而不俗,土而不粗。
当然,也需尖锐而犀利地触及那些晦暗。正如历史上也从来不缺少事关“乡土”的苦难,具体地去看我们如今的一些乡村,不乏精神生活的沙漠化,以及缺乏道德约束和法律观念而导致的触目惊心的悲剧,更有一些糟粕性的宗法传统和意识需要被消除。甚至与我们心心念念的仅与个人生活有关的“乡土想象”,在此间,所表现出来的也仍然是自给自足式的“小农想象”。
在中国广袤的疆土上,挖掘和保护乡土文化资源,提升并扬弃农耕文明内涵,建设良性乡村文化生态,依然任重道远。而所谓“如果不考虑现实压力,你的理想职业是什么?”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命题。乡土生产力和乡土生活所面临的压力一点也不会少,且会是来自于自然与世俗的双重压力。诗和远方固然从来都认为自己不需要有所凭附,是自由的,是飞扬的。但乡土不是一片“虚土”。乡土之外的世界也依然博大。关于乡土的“新想象”,需要的是新尺度、新视角与新思想。
也需要你“培植”更有生命力的新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