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宽 司惠文
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是法国当代著名的哲学家,他为我们分析技术现象以及现代科学技术问题,提供了一种原创性较强的技术哲学理论。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理论也有着法国大多数现当代哲学理论的主要特征,概念繁多、思路错综、言语艰深,要理解他的思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作为一位备受德里达解构主义影响的思想家,延异思想贯穿了斯蒂格勒技术哲学之始终。可以说,理解了斯蒂格勒的延异概念,才能理解其技术哲学之整体脉胳。
斯蒂格勒对延异概念有着不同于德里达的解释。通过将德里达的延异概念狭义化,斯蒂格勒发展出了一种解释人类与技术之关系的延异的人类学,也即他的技术哲学。我们甚至可以说,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是德里达延异思想的另一种生长方式。
在斯蒂格勒看来,“德里达的延异概念所涉及的,无非就是生命的历史”①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 p. 136.。不过,在生命的历史进程中曾出现了一次断裂,导致了技术踪迹的出现。此次断裂也标志着人类的诞生。人类的诞生使生命的进化不再单纯地受内在基因记忆的影响,而变得可以依赖外在于生命的技术踪迹而进化。②Ibid., p. 50.这也意味着,人类的诞生同时就是技术的诞生。不过,德里达并不认为人类与技术的诞生是由于延异过程出现了断裂,甚至他也不认为延异过程会在某个阶段出现断裂。
在斯蒂格勒整个技术哲学体系中,他几乎都在狭义上使用德里达的延异概念。这意味着斯蒂格勒与德里达之间存在着隐蔽而难以化解的分歧。那么,斯蒂格勒是怎样狭义化德里达的延异概念的呢?他为什么认为延异的断裂导致了技术踪迹的出现呢?斯蒂格勒又是怎样根据狭义延异的思想来发展自己的技术哲学的呢?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首先将德里达的延异和踪迹概念梳理清楚。
德里达围绕拆解西方形而上学这种逻各斯中心主义来展开自己的工作。“西方形而上学将存在的意义限制于在场领域”③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6, p. 23.,它只关注最高存在者和一般存在者的存在,而不关注存在之存在。④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446—450页。而逻各斯中心主义实则就是在场形而上学,它致力于寻找使一般存在者能够稳固存在并获得其存在意义的根据。逻各斯中心主义设置了诸如能指与所指等各式各样的二元对立。如果一般存在者是最高存在者的能指,那么,最高存在者就是一般存在者的源初所指或先验所指。而“逻各斯中心主义和在场形而上学对先验(源初)所指有着迫切的、强烈的、系统的且不可遏制的渴求”⑤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 p. 49.。它渴望找到这种源初所指,以使依赖此中心而生长的各种能指获得其意义来源;也只有在源初所指存在的情况下,派生的能指才具有意义。可是,这一源初所指又该如何聚集起来以支撑其派生出去的能指呢?如果这种源初所指是全能上帝的话,那么,这样的上帝已经被海德格尔证明是一种历史性的此在,它的存在仍是需要有别的所指进行支撑。所以更不要说那些一般的所指,它们更是源初所指派生出的能指,它们只是暂时履行着源初所指的职能。
不过,逻各斯中心主义从来没有使派生的能指获得过真正的源初所指。在德里达看来,任何所指都不可能绝对独立地存在,“所指始终总是已经起着能指的作用”①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 p. 7.,所指本身也必须依赖于能指而生成自身。“能指从一开始就是它自身重复的可能性,是它自身影像和相似性的可能性。能指是自身理想性的条件,它使自身成为能指并作为能指而起作用。能指使自身与所指相联系,就此而言,所指永远不可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实在’。”②Ibid., p. 91.所谓源初的所指在其中心处,一定存在着源初的能指:这种所指之被称为是源初的,正因为存在着源初的能指;而源初的能指之所以是源初的,也正是因为存在着源初的所指。因此,“从根本上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逃脱能指的运动,能指与所指之间没有任何差别。”③Ibid., pp. 22—23.只有这样,同样源初的能指与所指在一起,才能开启一种独立的系统。“在这个系统的某个地方,能指不再被它的所指所替代,以至于没有任何所指可以纯粹地、简单地被别的所指所替代。因为,不能进行替换的地方正是整个意义系统之意义来源的地方,也是源初所指成为所有指引之终点的地方。”④Ibid., p. 226.而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能指还是所指都不能再构成这个系统的中心,因为在生成的某处根本不可能有中心的存在。所谓的中心之处存在着所指的延迟(deferral),存在着能指的差异(differential)。这种中心是生成之洪流中的漩涡,它使生成洪流波澜起伏,从而也使得生成能够生成。因为生成正是对生成的延迟和对生成的差异,即生成就是延异(différance)。“‘延异’同时包含了‘延迟’和‘差异’两方面的意思。”⑤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 138.但是,作为生成的延异,并非一种新的中心,它的产物也并非与所指相对的能指。如果我们还使用这组概念的话,那么,我们只能说,能指与所指根本不可能相互分离。
因此,逻各斯中心主义要极力寻找的中心,要极力寻找的所有派生物的起源和所有能指的源初所指是根本不存在的。然而,这也并非意味着,起源和中心之处一无所有,源初所指无任何踪迹可寻。因为,能指和所指本身就是延异之生成过程所产生的踪迹(trace)。而逻各斯中心主义极力寻找中心和起源的举动,正是要试图抹去这些踪迹,遗忘这些踪迹,以便这种思维方式能够获得一种稳固的先验所指。然而,起源与派生、中心与外围、能指与所指之间不可能是稳固的关系,它们早已彼此渗透。因为能指是所指的踪迹,但这种踪迹本身就是所指涂抹了自身。踪迹之为踪迹,恰恰在于踪迹总是要擦除自身,“并在这种擦除中构成自身,没有这种擦除,踪迹就将不是踪迹”①Jacques Derrida, Margins of Philosoph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 p. 24.。
不过,能指与所指之间毕竟也存在着差异。逻各斯中心主义之所以能够设置出各种二元对立,正是因为这些对立的双方之间存在着差异。只是这种差异在德里达看来并不能保证它们彼此之间的对立。它们之间的对立是一个假象,它是某个最初的对立为了使自身成立而不得不编造出的派生的对立。如果对最初的对立进行追问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这种对立起源于非对立。最初的对立之所以将自身保障为对立,正是为了擦除其自身起源的非对立,以便使自己成为所有派生对立的源初对立。但是对立的双方早已彼此渗透,就像能指与所指双方早已彼此渗透一样。
因此,我们要思考的是差异,而不是对立。然而,“离开踪迹,差异就不能被思考”②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 p. 47.。那么,什么是踪迹?德里达将所有的生成过程都看作是延异,而踪迹则是延异的另一个名字,它是延异的踪迹,是延异的生成物。但我们不能从在场的角度来解释踪迹,“踪迹不是在场,而是在场的幻象,它分解自身、置换自身、泛指自身,因此,踪迹是没有位置(site)的——踪迹自身的结构中包括了对自身的擦除”③Jacques Derrida, Margins of Philosophy, p. 24.。但是,在场之为在场、在场者之所以能够在场,正是由于踪迹。因为在场本身就是踪迹,“在场是踪迹的踪迹,是擦除踪迹的踪迹”④Ibid., p. 25.。逻各斯中心主义试图寻找起源、中心和源初所指,但这些地方只生成着延异,而中心和起源也只是踪迹。⑤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 p. xvii.如果我们将中心和起源称为元踪迹(arche-trace),那么,这实则意味着我们又回到了逻各斯中心主义上来。元踪迹本身意味着我们又为所有的踪迹寻找到一个最终的根据(arche),但这种最终根据本身又只是一条踪迹,它的价值“只有在其自身必须被擦除时,才是必要的。元踪迹的概念必须服从这种必要性和擦除的需要。……踪迹这个概念摧毁了自身的名字,并且,如果所有的起源都以踪迹开始的话,那么,终究不存在所谓的源初之踪迹。”⑥Ibid., p. 61.这样,所有的起源都成了非起源,所有的起源都是早已延迟了的踪迹和差异化了的踪迹,“起源只会被一种非起源构成。而踪迹,因此就成了起源的起源”⑦Ibid.。
如果延异是在生成一条又一条的踪迹,而延异本身又是延异的踪迹。那么,在德里达看来,这些延迟和差异的踪迹就不存在对立,不存在两条踪迹间完全的断裂。“延异思想早已经告诉我们:寻找到完全断裂之处是不可能的。”⑧Ibid., p. 162.而斯蒂格勒对德里达延异概念修改的第一步,恰恰是去说明生成之延异的某处存在着断裂。正是这种断裂使得他能够对延异概念进行狭义化解释。
虽然斯蒂格勒同意德里达对逻各斯中心主义所作的解构工作,但他对德里达所认为的“延异过程中不存在断裂”这一论断并不赞同。他在《技术与时间》第一卷中引用德里达《论文字学》中的话语:“踪迹是这样一种延异,它开启了生命在一般生命上的展示,它也是一切重复的根源。”①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 p. 139.然后,对此批评道,“使生命在非生命上展示,这难道不是表示发生了断裂吗?难道不是表示人类不再是纯粹的自然生命了吗?……(因为)当生命铭刻进了非生命中,生命的空间化、时间化、差异和延迟都必须通过非生命而实现。”②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p. 139—140.毫无疑问,斯蒂格勒所说的断裂指的是人类这种特殊生命与一般生命之间的断裂。而且,他认为,“德里达的延异思想实际上是关于生命的一般性历史”③Ibid., p. 137.。
但是,延异并非只能描述一般生命的生成过程,延异也可能用来描述非生命物质的运动。因此,当斯蒂格勒将德里达的延异思想限定在关于生命的一般性历史中时,他就已经与德里达对延异的理解产生了分歧。这种分歧集中反映在他们对勒鲁瓦—古兰(Leroi-Gourhan)的外在化(exteriorization)思想的解读中。
勒鲁瓦—古兰在《姿势与言语》( Gesture and Speech)一书中区分了生命进化过程中所出现的三种记忆:(1)基因记忆(genetic memory),(2)神经记忆(nervous memory)和(3)人工记忆(artificial memory)。④A. Leroi-Gourhan, Gesture and Speech, Boston: The MIT Press, 1993, pp. 219—235.第一种记忆是所有生命都具有的,第二种记忆则是除了最原始的不具备神经元的单细胞生物之外,地球上大部分生物都具有的。而第三种记忆——人工记忆则是人类所特有的,是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的本质特征。它包括人工的工具、语言、文化和制度等所有人类特有的元素和体系。这种记忆当然是后天生成的记忆,它最初出现在人类的神经记忆中。但是,它并没有随着前一代人的神经记忆的消失而消失,而是被人类以外在于基因记忆和神经记忆这两种内在记忆的方式,保存在了人类躯体之外。人类正是依赖于这些外在化的记忆,来实现自身之进化。勒鲁瓦—古兰所谓的外在化不仅是指将人类后生成的记忆外在化于躯体,也是指将躯体器官本身就具有的记忆逐渐地外在化:“人类整体的进化,倾向于将其他动物通过物种适应获得于内的东西置于自身之外。”①A. Leroi-Gourhan, Gesture and Speech, Boston: The MIT Press, 1993,p. 235.比如,石制工具的使用是将骨骼记忆外在化,弓箭的发明是将肌肉记忆外在化,红外线射频装备是将神经记忆的外在化,人工智能则是将思考记忆逐渐地外在化。这几种外在化进程并不是先后逐步地进行的,而是并列进行,只是有些开始得早,有些开始得晚。外在化的过程也即是记忆解放的过程。“对于勒鲁瓦—古兰而言,外在化概念,是其所描述的人类化进程的中心议题。”②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 116.
德里达认为,勒鲁瓦—古兰没有使用意志、精神等具有先验特性的概念来描述人类进化的过程,只使用了“记忆”概念就化解了人类进化的特殊性,将人类的进化接续入一般生命进化的历史,而成为其中的一个环节。人工记忆与其他生命的基因记忆和神经记忆本质上并没有不同,它们都是生命延异过程所留下的踪迹。只不过人工记忆是在躯体之外,而另外两种记忆是在躯体之内。这样一来,勒鲁瓦—古兰的外在化思想就成了支撑德里达延异思想之成立的一种论据。因此,在德里达看来,“如果采取勒鲁瓦—古兰的术语,我们就可以谈论记忆的解放,谈论踪迹的外在化,这一外在化过程从所谓的‘本能行为’出发,直到电子卡片索引和浏览器的构架。于是,踪迹的外在化扩大了延异和保存的可能性。”③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 p. 84.
但是,他并不认为,正是踪迹的外在化导致了技术的诞生,也不认为踪迹的外在化开启了一般生命进化过中的一个新的阶段。德里达的确也说到,“踪迹首次开启了普遍的外在性(exteriority),开启了生命与他者、内在与外在之间的神秘关系。”④Ibid., p. 70.但他并没有明确解释说,人类与技术的关系就是踪迹所开启的内在与外在的关系。德里达之引用勒鲁瓦—古兰的外在化思想,是因为后者的“记忆”概念抹去了一般生命与人类之间的对立。外在化的记忆消解了人类相对于一般生命的特殊性,消解了自然生命与人类文明的对立,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这种特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成立的前提。人类将其后生成记忆和躯体器官记忆外在化的延异过程,只是扩大了踪迹的范围,而并没有引发人类作为一种特殊生命与一般生命之间出现延异的断裂。
不过,在斯蒂格勒看来,踪迹的外在化实则标志着延异过程的断裂和技术踪迹的出现。虽然“人类将自身外在化于工具或图像标记中,只是作为广义生命历史之延异的一个阶段”⑤Ben Roberts,“ Stiegler Reading Derrida: The Prosthesis of Deconstruction in Technics”, Postmodern Culture,Vol. 16, No. 1, 2005, p. 3.。但这个阶段是一个特殊的阶段,此一阶段因技术这种外在化的踪迹的出现而标示着人类的诞生。勒鲁瓦—古兰并非通过记忆概念抹去人类与一般生命之间的对立,抹去人类中心主义。相反,记忆的外在化恰恰标示出动物的进化是受基因记忆影响的,而人类的进化几乎不受封闭基因记忆的影响。①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p. 50—51.这就是说,人类与一般生命的进化之间出现了断裂,它们依靠不同进化模式而进化。
勒鲁瓦—古兰的人工记忆是一种外在于躯体的特殊记忆。斯蒂格勒认为,这种特殊记忆正是技术踪迹。②Bernard Stiegler, Ben Roberts, Jeremy Gilbert and Mark Hayward,“ Bernard Stiegler: A Rational Theory of Miracles: on Pharmacology and Transindividuation”, New Formations, Vol. 77, No. 1, 2012, p. 164.技术踪迹是在生命进化过程中所出现的外在于生命躯体的踪迹。勒鲁瓦—古兰使用的广义上的“记忆”概念指的是躯体的一系列连续的流程(flux)。③A. Leroi-Gourhan, Gesture and Speech, p. 413.这些流程对于斯蒂格勒而言就是踪迹,所谓踪迹的外在化则是指流程被置于人类躯体之外,因而这些记忆就成了各种技术和技术物。技术踪迹是外在于生命躯体的,它们并不随着一代人的死亡而消失,而是在人类种系中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它们成了后于种系生成的(epi-phylo-genetic)记忆,并构成了人类存在的本质,即人类的技术性。“人类的技术性不再与其细胞的发展相联系,而是将其自身完全外在化。”④Ibid., p. 139.人类“通过技术来实施其器官功能的外在化”⑤Ibid., p. 237.,进而实现种系的进化。这样,勒鲁瓦—古兰的“外在化”概念就不仅定义了人类的本质,而且也定义技术的本质。人类这种特有的进化模式,被斯蒂格勒称为后种系生成(epiphylogenesis)的进化模式。⑥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p. 135—136.
依赖于基因记忆和神经记忆等内在踪迹的种系生成与依赖于技术这种外在踪迹的后种系生成,标志着一般生命与人类这种特殊生命之间出现了断裂。后种系生成“这个概念是指:人类连续的后生成的储存、累积和沉淀……后种系生成是与纯粹生命的断裂,因为在纯粹生命中,后生成记忆是不被保存的”⑦Ibid., p. 140.。
如果德里达的延异概念如斯蒂格勒所说正是关于一般生命的历史,那么,德里达使用这一概念就是要去清除自然与文化之间、自然与技术之间、一般生命与人类之间的对立。德里达当然知道勒鲁瓦—古兰的外在化概念与技术概念密不可分,但他并不设想自然与技术、一般生命与人类之间的差异就是断裂。他也不认为,技术这种外在化的踪迹标志着人类的起源。
只有像斯蒂格勒一样预设了人类是生命进化中的一种特殊现象,才会想到为人类的出现构想一种起源;只有预设了人类具有一种起源,才会想到为使起源顺理成章就必须构想一种断裂,以作为起源的标志性事件;也只有为了构想这种断裂,才必须首先将人类看作是生命中的一种特殊现象。于是,“斯蒂格勒实际上是将德里达整个哲学论证都放在人类诞生的过程中来审视。(而且,)斯蒂格勒用来描画人类诞生这一过程的术语——源初的技术性(original technicity),非常接近德里达自己对这一术语的理解。”①Ben Roberts,“ Stiegler Reading Derrida: The Prosthesis of Deconstruction in Technics”, p. 14.对德里达而言,技术性并不等于技术,技术性实则意味着替补性(supplementarity)。任何生命的延异过程都具有替补性和技术性,任何生命都是生命洪流因偶然因素分叉(bifurcate)进而被替补的产物。不同的生命样态就是源初生命的替补形式。人类的技术虽然也是技术性的一种形式,但“技术性并不必然地与人类的出现相联系,……技术性是德里达在一般生命历史的延异与踪迹的名义下所思考的东西”②Ibid.。
然而,为了使对延异概念的修改同步,斯蒂格勒同时也修改了德里达对技术与技术性所作的区别。他将这两个概念的意义等同,并将技术性看作替补性的一种特殊形式,是人类独有的特质。而“技术只是技术性差异化才出现的结果,只有在与人类化相关的外在化形式中,才能够思考。”③Ibid.斯蒂格勒说道,“人类的技术性是独一无二的,它使人类在生命世界中显得非常特殊”④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 50.。“在从南方古猿到智人的生命现象中,几乎没有任何现象是比技术性更持久的。从人类以去自然化的形式进化之始,技术性就贯穿人类数百万年的进化历程中。人类能够作为一个物种的原因,只能在于其‘解放’的持续性是‘外在化的进程’”⑤Ibid., p. 149.。于是,“对于斯蒂格勒而言,只有人类才是依赖于技术的。因此,人类的出现标志着作为生命延异历史中的一次断裂”⑥Ben Roberts,“ Stiegler Reading Derrida: The Prosthesis of Deconstruction in Technics”, p. 12.。这次断裂即为人类的起源。
可是,斯蒂格勒并无意于为人类找到一个起源。他只承认人类是一种特殊的生命现象,它来源于生命进化过程中种系生成与后种系生成两种进化模式之间的断裂。虽然断裂肯定是人类的起源,但斯蒂格勒和德里达一样,并不想看到起源概念在自己的理论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因为,承认了人类起源的存在实则就意味着又回到了逻各斯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路上来。于是,斯蒂格勒必须想办法否定掉这种起源,但又要允许断裂的存在。他的办法就是从神话学意义上,将人类起源看成是一种偶然:这种偶然无任何特殊之处,但它招致了人类的诞生。
这个神话是关于爱比米修斯(Epimetheus)之过失的神话:爱比米修斯为会死的族类分配必要的属性,以便它们能够在世间生存。当他把宙斯让他分配的各种属性都分配完毕之后,他发现人类什么也没分到,人类一无所有。爱比米修斯把人类遗忘了,遗忘了应该分配给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先天拥有的能力。这件事是一个偶然,但它发生了。人类因天神的偶然过失而成了被遗忘的族类,因此,斯蒂格勒说,人类生而一无所有,“人类是一种偶然的生成,缺乏本质”①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2: The Catastrophe of the Sensibl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5, p. 41.。“在起源处除了过失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个过失正是起源的缺陷或者作为缺陷的起源。”②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 188.
在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中,爱比米修斯的过失说明了人类的起源。然而,与其说这是人类的起源,不如说这是人类起源的非起源。人类的起源似乎根本不值得一提:“爱比米修斯的过失是偶然发生的事件:他遗忘了人类。人类成了被遗忘的族类。人类只有通过遗忘才能够诞生,只有通过消失才能出现。”③Ibid., p. 188.
否定起源是德里达围绕拆解逻各斯中心主义所做的工作的题中之义。斯蒂格勒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只有求助于德里达的延异思想,才能抹除起源这一源初所指所带来的困扰。“于是,对于斯蒂格勒而言,只要出现了后种系生成,就会出现延异,也即,没有起源的差异化的延迟。这样,我们就不能再将技术的断裂理解为起源,其既不是人类的起源,也不是技术的起源。”④Ben Roberts,“ Stiegler Reading Derrida: The Prosthesis of Deconstruction in Technics”, p. 6.然而,断裂还是存在的,只是成了一条踪迹。“踪迹……只有在自然与文化,动物性与人性之对立产生之前被思考。”⑤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 p. 70.但这个断裂只是偶然发生的,它留下的只是一种缺陷,是这次偶然发生的踪迹。然而,踪迹是抹除自身的踪迹,“踪迹是起源的消失……,而起源则只是由非起源构成的”⑥Ibid., p. 61.。这样,斯蒂格勒就否定了人类的起源,但又保存了人类作为一种特殊生命现象而与一般生命之间的断裂 。
当然,对于斯蒂格勒而言,人类与一般生命之间的这种断裂并不意味着二者之间完全的分离。虽然人类的出现开启了踪迹的外在化,虽然“外在化的运动总是从内向外的,但是在这种外在化运动中,内在却被颠倒了,内在是先于自身而出现的。内在与外在是在彼此相互发明的过程中而构成的……内在与外在是相同的,在内就是在外。”⑦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 142.德里达也说过类似的话,表达了“内在就是外在”“作为内在的外在,已经处于内在之中了”的相同看法。⑧Jacques Derrida, Of Grammatology, p. 215.但是,在斯蒂格勒这里,内在与外在的这种同一而又有着差异的延异过程,似乎仅存在于进行着外在化的后种系生成的人类这里。而对其他的一般生命,斯蒂格勒既没有说它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延异过程,也没有指出它们的内在与外在分别是什么。斯蒂格勒并非忽略了这里的问题,而是因为,他虽然认为德里达的延异思想是关于一般生命的历史,但“延异概念似乎包含了某些含混不清的疑点:它涉及一般生命的历史,但是这种历史仅仅只是在断裂之后才出现的”①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 139.。因为,只有人类作为与纯粹生命的断裂之后,只有技术踪迹出现之后,延异过程才是真正有踪迹可循的。而这样一来,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实则就成了一种人类学。
我们并不预设斯蒂格勒对德里达的延异思想产生了误解,我们只是在说明斯蒂格勒对延异思想的理解与德里达有所不同。由于,德里达将所有的生成过程都看作是延异,而不只是一般生命的生成过程;而斯蒂格勒则将延异过程只限定在一般生命的生成过程中,他实际上是将德里达的延异概念所描述的范围缩小了。并且,斯蒂格勒又在这已缩小的范围内划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延异过程:内在的延异和外在的延异。而外在的延异则是技术踪迹的延异,也是人类进化的后种系生成过程。因此,我们可以将德里达的延异概念看作“广义的延异”,而将斯蒂格勒的延异概念称为“狭义的延异”,亦即“延异的延异”(the différance of différance)。②Ibid., p. 177.
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第一卷开篇指出,自形而上学之始,技术就被压抑着。因此,与德里达拆解西方形而上学的工作不同,斯蒂格勒的工作则是通过重新解释技术,将技术从形而上学的压抑中释放出来。他认为形而上学对技术进行抑制的重要证据,是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亚里士多德规定了存在者存在的四种原因:质料因、形式因、目的因和动力因。而技术物虽然也具有这四种原因,但技术物的形式因、目的因和动力因都不在自身之内,而在于赋予技术物以形式、目的和动力的人类。因此,技术物是不完备的存在者,是偶然的生成者。据此,斯蒂格勒评论道,“技术物自身不具备赋予自身活力的因果性。就在这种本体论的支配下,对技术的分析一直处于目的和手段的范畴中”③Ibid., p. 1.。
然而,技术物不具备赋予自身活力的因果性,并不代表技术也不具备这种因果性。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是对存在者之存在的规定,而不是对技术的规定。因为技术并不就是存在者,也即是说,技术并不就是技术物。虽然每一种技术都会使技术物生成,但使技术物生成的技术并不等于生成的技术物。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里抹去了技术与技术物的差别。他可能意识到了二者之间的差别,但却有意地无视了二者的差别。于是,斯蒂格勒只是在技术物的意义上讨论技术。①Ben Roberts,“ Stiegler Reading Derrida: The Prosthesis of Deconstruction in Technics”, p. 8.由于技术物携带着物质属性,因而,斯蒂格勒所说的技术也就携带物质属性的。如果延异是一般生命之历史的话,并且人类的出现就是技术的出现的话,那么,对于一般生命的延异来说,人类的出现确实就是其中发生的断裂。因为只有人类才依赖技术物而进化。而且,也只有依赖于文物古迹等具有物质属性的技术物,人类过往的历史才能够有踪迹可循,后生成的人工记忆才可能得以保存。人类依赖于携带着物质属性的技术而进化,当然就是“生命在非生命的展示”,也就是延异中的断裂了。
德里达的延异思想要拆解自然与文化等这些由逻各斯中心主义所制造的二元对立。因此,“我们不必为德里达没有将人类的诞生看作延异中的断裂而感到惊奇。因为,如果承认这种断裂,就意味着是在冒险重新肯定延异所要拆解的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对立”②Ibid., p. 5.。然而,斯蒂格勒整体的技术哲学则都建立在对延异中的断裂之肯定的前提下。在此前提下,人类与技术是相互发明的。而这种相互发明正是依赖于断裂之后被保存在躯体之外的技术踪迹中的后种系生成记忆。这样一来,斯蒂格勒显然不会同意种系生成与后种系生成之间的断裂是对自然与文化之间对立的复制。但无可疑问的是,一旦延异中的断裂意味着携带着物质属性的技术踪迹的出现,人类这种特殊生命的历史就只能通过技术踪迹而得到解释,即,只能通过文化得到解释。因为,“所谓断裂之后就是指文化”③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p. 139.。
德里达以延异来审视人类,而斯蒂格勒则是以人类来审视延异。斯蒂格勒在建立自己技术哲学理论的过程中,是无法摆脱德里达延异思想的。但直接接受德里达的延异思想又无法推演自己的哲学理论。斯蒂格勒最终修改了德里达的延异思想,以便延异思想能够适应他的技术哲学。斯蒂格勒缩小了延异过程的范围,也正是如此,他才可以用这一概念来论述技术踪迹的延异过程。这样一来,他又发展了德里达的延异思想。因此,我们可以说,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是在德里达延异思想的基础上发展出的“延异的人类学”,是德里达延异思想的另一种生长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