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铺盖

2022-03-22 15:50和丽花
壹读 2022年3期
关键词:阿姐棉絮阿妈

◆和丽花

阿妈坐在堂屋门槛边上,膝上铺着崭新的草绿色条纹布,手拿针线,仔细地缝床垫套子。阿妈圆润的脸庞红红的,眼角、嘴角尽是掩不住的盈盈笑意。因为前两天,邮递员送来了我阿姐的录取通知书,我阿姐考上丽江师范学校了!

终于到了街子天,一大早,阿妈带着阿姐去赶街,从供销社买回来一丈二的绿色与白色相间的条纹棉布。此时阿妈给我姐妹的任务就是:趁着天晴,把家里最好的一床被子拆了,然后洗干净。这床被子被面是府绸的,湖蓝色的底子,印着一簇簇朱砂色的月季花和花青色的圆形叶片;被里是半新的生白棉布,被芯也是半新的棉絮。妈妈不时抬头看阿姐,又看看我,掩不住自豪地说:“这床被子是我自己置办的嫁妆,结婚前去到丽江的时候买的,是我当了几年民办老师攒的补助买的。那时候,买布料还得用布票,一家子的布票,还不够买现在这床一丈二的布料,而买绸子就不消用布票,我们这里供销社都还没有这种好看的绸子料子。这床铺盖一直压在柜子里,舍不得用,只是有客人来,才拿出来用。现在,你们三姐弟都长大了,也不得不拿出来盖。哎!丫头,轻点拉,小心手指甲!别把绸子面子勾丝……”

妈妈说被面子还新,不用洗,再说绸料洗多了不好。我和阿姐就一起把棉絮晒在院子里矮矮的柴码子上面,然后拿了洗衣粉,出去村口水沟边洗被里和衣服。

出了家门,只见村道弯弯,明媚的阳光下,几只金红色的蜻蜓时而停滞在眼前,倏忽又飞远。

来到村口,面前一条水沟蜿蜒,自南面村头往北从村尾穿越而过。这沟水是全村的主要饮用水,源自南面打罗箐大山的清水河,沟水哗哗地流着,清清的水冲击着边上青色的石头,激起白色的浪花,吻过弯弯曲曲的沟沿,欢快地流向远方。水沟上方,散布着错落的房舍,传统的纳西族民居,土墙瓦屋间偶有几间茅屋,水沟下方,则是层层的梯田。

水沟两边,长满参差的野草,开放着粉色、蓝色的小花朵,阳光里,蝴蝶翩翩,蜜蜂嗡嗡,煞是闹热。沟边有一堵大土坵,上有一棵碗口粗的红叶子树,树梢满是一串串的红果果,一颗颗红果粒有黄豆般大。土坵旁有几棵粗大的核桃树,张着绿色的巨伞,浓荫间,蝉声阵阵。

一群穿着纳西族长衫的老奶奶,在树下围着一块大石墩而坐,又在玩纸牌“斗十四”。农村实行“包交提留”生产承包责任制以来,家家户户粮食颇丰。这几年,六、七十岁的老人们,早早得以安享晚年了,只消带带孙儿,打打纸牌,做点饭,过着惬意的农家“退休”的日子。农家就是容易知足,不用上山下地干重体力活,就是老人最高的享受和待遇,也是一个家庭的荣光。村里谁家老人六、七十岁还上山下地的,只有三个原因:要么儿媳妇不能干,要么儿媳妇不孝顺,要么就是没有儿媳妇。家里有儿子儿媳不孝顺,或是娶不到儿媳妇,这在农村,都是家庭重大事情,也是会被村里人耻笑、看不起的。

五祖祖看见我们来洗东西,对阿姐说道:“阿花,过几天要去丽江城里读书了,穿得干干净净地去,铺盖也带好点,这样才有面子。我们村子头就你两姊妹读书怪成器!我家阿芬,才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读不进去了。你可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女秀才啊!阿花妈真有福气!”其他人也都看着我们姐妹,脸上写满羡慕嫉妒。我有一种扬眉吐气的骄傲感,心里却怨愤道:“想当初,因为阿妈连着生的都是女娃娃,阿爸都觉得在村里矮人一截,害得我到现在看见阿爸,就像老鼠见猫。哼!一群重男轻女的老封建,还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们是怎样劝我阿爸别让我们姐妹读初中的,说什么女娃娃识字有什么用?读书供出来,最后还是嫁出去的,白辛苦,倒不如早点帮家里做活路、苦点盐巴钱!”我看了看阿姐,不知她此刻,是否与我有同感?我看见她的眼睛亮汪汪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我想,阿姐应该与我有同感吧?只是现在太高兴了而已。我们跟五祖祖、阿六奶、和不爱三奶、李大妈、小兰孃一一打过招呼。我发现大家都在看着阿姐,差点忘了出牌。那时候的生活很简单,考上中专,那就意味着跳出农门,有了铁饭碗,用村里人们的话说,就叫做“清清秀秀一个月熟一季的公家人”那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事。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以阿姐为榜样,努力学习,争取也考上中专!”

到了九月初,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早晨,我送阿姐去客运站。阿姐背着家里最有面子的那一套铺盖,我们踏着湿滑的田间小道,来到车站。我望着车站的工作人员爬上车顶,打开厚厚的油帆布,地面有人用力地把客人的行李扔上去,工作人员熟练地把一件件行李用油帆布包裹好,再用尼龙绳拴稳。后来阿姐坐上了车,过了一会,售票员上车开始检票,再后来,客车开走了。

细雨里,近处的田野一片葱翠,远处则一片迷茫。我慢慢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田埂边长满了青蒿野草,碧绿的稻谷正吐穗,苞谷红艳艳的穗须带着细密的雨珠,煞是惹人爱,一排狭长的叶子拦在小路上方,它们抚摸过我的脸庞,使得我睁不开眼。我第一次发现,细雨里,田间的景色竟如此美丽如画;微风中,雨丝竟如此温柔;淋雨,竟感觉如此惬意!雨是大自然的恩赐!淋雨那真的是一种享受,感觉雨沁肌肤,润入心田。也许,就是从那天起,我喜欢上了在微风细雨里淋雨、散步,甚而养成了一种习惯:任风拂雨打,任思想停滞,任思绪飞扬……那种感觉确实十分自由而美好。

三年以后,阿姐中师毕业了。阿妈为阿姐准备的家里最好、最有面子的那套铺盖,阿姐洗得干干净净的,拿了塑料布包好,用帆布的背包绳子捆扎好,寄存在丽江亲戚家里。说是到了九月份开学时,留给我用,也省得行李托运。在焦急的等待和忐忑不安中,我也终于收到了丽江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过了几天,阿姐接到了工作分配通知。我陪着阿姐,搭了一台拖拉机去乡教委报到,阿姐被分配到一个乡村小学,成了一名光荣的公办的人民教师。

九月初,阿姐领到了我们家的第一笔“巨款”共一百五十元,那是七月半个月、八月一个月的工资,一家子都非常兴奋,也终于放下心来:今后我的学费、伙食费通通有了着落。阿妈激动地说:“共产党真好!要不是恢复考试,我们家哪里来的这种福气?你们看,只要用功读书,凭真本事一个接一个考上了。读师范学校多好,现在当老师安逸——受人尊敬!都还没有上一天班,没有教一天书,国家就先发了这么多工资!我去帮人家栽秧子、薅苞谷,一天两头黑,也只苦到十五、二十块钱,有时候,当天还拿不着,要等人家有钱时候呢!你们以后要好好地教书,最起码要对得起国家发的钱哦!”

三年后,我中师毕业了。我把铺盖拆了,被里、被面、棉絮,依然还是半新的,绿白条纹相间的垫棉套还是很新。我取出里面的棉絮,按照阿姐以前教的方法,拿来一个搪瓷的洗脸盆,这个洗脸盆是阿姐在学校勤工俭学得来的钱买的,我不小心弄掉了几块瓷。我把肥皂削成小片,放在盆里,倒入五磅水壶里的小半壶开水,盆里立刻泛起洁白的泡沫。接入半盆自来水,搅融肥皂,把白棉布的被里一截一截地浸泡在温暖的水里,同时一边搓洗干净,再把它逐步放进另一个盆里,另一个盆是宿舍里同学的洗脸盆。待洗好了被里,再用同样的方式把条纹的被套和床单洗干净。那湖蓝色的有着朱砂色月季花簇的府绸被面,柔柔的、软软的,花色依然鲜艳,还是干干净净的,仍然不用洗。

到了下午,宿舍前挂着的花花绿绿的床单、被里、被面,都干了。我和同学阿春抱起被面、被里、棉絮,来到操场边的草地上钉被子。生白棉布的被里,经肥皂洗过之后,显得越发洁白,在夕阳下,晃眼得很,还有着一股子肥皂的味道。我们先把被里正面朝下铺展平整,把棉絮摆放在正中间,再把被面轻轻地平铺在棉絮上面,然后把被里四边回折压住被面边沿,把头和脚两头的被里角边折进去,成为梯形状。然后拿针穿了长长的线,两个人,各自一边,或蹲或跪,开始钉被子。当手触摸在洗得干干净净的铺盖上,我们把阳光也缝了进去,似乎感受得到,睡觉时它一定会给肌体带来无限的温暖和不尽的好梦。

我把这套铺盖捆扎好,又寄存在丽江,准备传给阿弟,阿弟今年初中毕业,第一志愿报考了丽江卫校,第二志愿报的丽江师范,而我清晰记得,我四个志愿栏都填了丽江师范。三年后,阿弟从丽江卫校毕业。我为他新置了一套铺盖。这套“传家宝”的铺盖最终落到了我的手里。

后来,随着生活条件逐渐好转,家里先后添置了踏花被、丝绵被、蚕丝被、鸭绒被等等。如今的被子非常方便省事:不用钉被子,只要取下被套,连同床单、枕套一并丢进全自动洗衣机,按下按键,二十几分钟即可洗干净、甩得半干。不但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且方便又快捷。可是,无论后来的被子是如何舒适,轻盈而又温暖,在我看来,总是不及阿妈置办的那套铺盖,那是我最珍爱的一套铺盖。那府绸的被面,偶尔洗一次,也是用手轻轻地揉洗,从来都不用洗衣机,虽然洗衣机也有“轻柔”。其它被里之类的,我都用轻柔档,放最好的洗衣液,用最温吞的水。

我珍惜这套铺盖,因为它与我们一家肌肤相亲,冷暖与共,伴随我们三姐弟成长,伴随着我们走过年少青春,度过艰苦岁月;伴随我们亲历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优越制度下,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里,是怎样薪火相传、相帮相助相依,三个奋发向上的农村孩子,一个个地实现了梦想;伴随我们见证了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下,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如何耕读传家,一步步地奔向了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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