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忠菊
儿时的记忆中,闸子门牌坊下的铁匠房在我心里是诡异而阴惨惨的。炉膛被风箱拉扯得一明一暗,时而吐着蓝色的火舌。血红的铁水张着血盆大口,在大铁钳的威慑下,它只有乖乖躺进模具,在两把大锤的捶打下,迸射着愤怒的火花。最后在水里一声凄厉的嘶吼!成了青面獠牙的锄头铁耙。
在这个曾经是土主庙的幽暗大宅子里,一棵四五个人才合抱得过来,虬曲苍劲的老黄角树(菩提树)使得这个院子里更透着穿越几百年的阴森。旧时,这是土地老儿和一帮大神的府第。它们随时在此上天入地,迎各路神仙,开江湖大会。后来它们的泥身被毁,家堂一度成为冶炼加工兵械、马掌和农耕铁器的铁匠房。每日里,几个抡着“二火锤”的赤膊壮汉在此打得叮叮当当火星四溅!这个地方母亲是不准我们去的,据说旧时,镇压了的人和打死了的土匪的首级都挂在土主庙里的这棵大黄角树上示众。
黄角树下随时堆满夹着杂质的铁渣和炭渣。小时候,我们几姊妹胆小,加之生活不好,老爱生病。没钱给我们看医生买药,母亲经常会去捡几坨铁渣(她称那东西为“铁屎”)回来,放在我们的口袋里和书包里,还在我们几姊妹的枕头底下也放两坨。她说“铁屎”是辟邪的。在我还未出生之前,我上面有个哥哥得病夭折了,对母亲打击很大,她很是紧张我们得病。又怕又穷,她就给我们身边放上“铁屎”以求庇护。这东西挺能安慰母亲的心。其实它就是铁匠冶炼铁水时,里面掺杂的其它金属和矿物质,被舀出来泼在废渣堆里,冷却后呈奇形怪状,有的像猴头、有的像蝙蝠、有的像怪鸟……这些冒着青幽幽的寒光,癞痢鼓包的“铁屎”上,有的会泛一块绿、泛一块红的光。说实话,看着是有点恐怖的,但又不敢违抗母亲给我们配置的“护身符”。上小学时,我最窘的就是怕我书包里的“铁屎”被同学们看到,遭嘲笑。我尽力掖藏着,但有次还是被同桌发现了我书包里狰狞的“护身符”。他惊呼到“啊!鬼……”我赶紧告诉他这东西是吃鬼的,带着它阴魂鬼怪们近不了身,就不害怕,不得病了。他可能是胆小,也有可能是太老实,就虔诚地相信了,也没有声张。
铁匠房里很可怖!但那些烧得红通通的铁块在“二火锤师傅”挥汗如雨,叮叮当当的锤打中火花四溅,那些铁火钢花溅到身上怎么就不烫他们呢!还有他们那么高频率密集地你来我往捶打,怎么就砸不到对方的手呢!师傅你一锤我一锤,一坨通红慢慢地就变成了他们心中想要的模样,再放入盛满水的石缸里,呲……一股白气冒过之后,捞起来就是青黑而坚硬的锄头、铁耙、斧头、柴刀、镰刀了。这一切都是那么深深地吸引着我!有时放学了我就会偷偷跟着小伙伴们去铁匠房里观看打二火锤。有两个胆大调皮的男娃子会在师傅们打得热火朝天的要紧时候,在旁边叫“打到手!打到手!”于是老师傅就会笑着停下,年轻师傅则一副凶巴巴样,抓着铁钳挥舞着双臂,像赶鸡崽一样把我们赶走。每一次去我都会悄悄在黄角树下的废渣堆里捡两块“铁屎”藏进口袋。回到家如果母亲脸色不对,就赶紧掏出“铁屎”说今天和几个伙伴路过铁匠房,在门口拾得两块“铁屎”回来。母亲就不再追究,虔诚地接过,放到高高的窗台上。在她心中,那丑丑的铁块渣子是能保佑她的孩子们平安健康的神物。也让她略带心酸的感到欣慰:年幼的我知道往家里捡这些“有用”的东西了。
还有个地方,母亲也是不准我们去的。仁里小学南边大门口马路对面是个三四米宽,两三百米长的斜坡大深沟,整条沟长满红星果树。在那没有零花钱的年代,红星果成熟的季节,看到很多同学都去摘,我们有时也抵不住诱惑;或者有时别人摘了来分给我们吃了,如果被母亲知道了,回家就得挨打。她说那地方不干净,阴魂太多,去了会得病,那里长出的红星果也不准我们吃。
虽然带着护身符,但有时饮食不洁、风吹雨淋了,我们也照样还是要生病的。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小时候好像没进过医院。一旦头痛发烧或者心翻肚痛,母亲第一时间就冲向房后的水沟边,扯来一把只有她才认得的草药塞进茶罐在火塘里熬煮给我们喝。母亲说这是在给我们施行“神药两治”(护身符加沟边的草药)。我家房背后的水沟边就是母亲的药房,一年四季生长着母亲需要的草药。母亲带领我去扯过几次之后,每次家人生病,我就能依母亲的吩咐独自去扯回那些马鞭梢、仙鹤草、满天星、地竹叶、香附子、车前草、陈艾、青蒿、藿香、野烟、臭铃铛……经母亲搭配熬煮,有些时候会加一小坨姜、灶心土或几片薄荷,还真管用,喝了好多时候都能让我们重新精神起来。有时当几姊妹同时各自各种不舒服时,我家的火塘里就会同时煨着四个茶罐的草药。最初我老是分不清青蒿和陈艾,我觉得它俩就像孪生姐妹!母亲叫我扯青蒿,我扯回陈艾,叫我扯陈艾的时候,我又扯回青蒿。遭骂了两次之后,我终于弄清原来她俩长相一样,但肤色不同!青蒿浑身青绿,陈艾叶子正面绿色,背面白色。还有一种白蒿(学名茵陈),叶片比陈艾长得清瘦,全身披一层白绒。每年的二三月份,当它冒出一寸来长的苗,遍布沟沿上的时候,母亲就会带我去采回来晒干了收拾装着,她说泡水喝败肝火去胆郁的。但必须要在它年幼的时候采,她说:“三月茵陈四月蒿,六七月份当柴烧!”等它们长高大茂盛了就没药效了。
冬天,是我们最爱咳嗽的季节,也是村里频频办嫁娶婚宴酒席的时节。在那除了三顿干饭,没有任何零食的年代,遇上村里哪家办喜事,我们就会去使劲地吃瓜子、花生、爆米花。其结果就是,第二天我们也就会整天咳嗽,且连续多日不止。纵使我们咳得眼泡喉哑,一冬三个月的礼钱都抵挡不过来的母亲断是拿不出钱来给我们抓药的。于是,到了晚上临睡前她就去菜地里拔一些葱头来切碎了拌上蜂蜜,放进铁瓢里在火塘上炒透了,盛进布袋趁着烫烫的温度在我们背上擦拭熨烫。第二天醒来,我们心清气爽,咳嗽奇迹般地消失了。冬季草枯木黄,找猪草困难,每天放学回来我们不得不下到刺骨的仁里河里去捞青苔。在那“要想富,就养猪”的年代,捞青苔的人很多,我们小孩子有时放学捞到天都擦黑了,篮子还捞不满。经常是天黑了才牙齿打着颤颤,抖抖索索地从寒冷中上岸。当天晚上回来我们就会咳嗽,咳到深更半夜,甚至天亮。这种情况,又没钱看医生,母亲就在晚上把火塘烧得旺旺的。然后找些生姜和芹菜来捣碎了用铁瓢在火上炒烫,用布袋包起,让我们在火塘边烤着火使劲在我们后背上擦,一直擦到后背发热发烫,赶紧把我们抱进被窝捂严实,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咳嗽就好了。
母亲说日咳心经火,夜咳肺心寒,白天咳是吃上火了的热咳,要以毒攻毒!蜂蜜加葱头是毒剂子药,不能吃。但用它贴擦背部能把心肺内的热毒拔出来。晚上咳的属寒咳。姜和芹菜是杀寒通血管毛孔的,炒热能更好地驱除体内寒气和湿毒。治风寒风热感冒引起的咳嗽,母亲的这两个小单方真是灵验。遇上我们肚痛,母亲会用黄草纸浸湿了烧酒给我们贴肚脐眼。或者在我们肚脐眼上放一片独头蒜,再在上面用艾叶熏。经她这些神操作,我们不开心的肚腹立马就舒服了。
人说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但贫穷却助长了母亲的想象!让她把“神药两治”发挥到了极致。有些病是她在给我们身上床上放护身符,又扯草药熬给我们吃了都还觉好得不够快的情况下,她又会使出另一高招,给我们“喊魂”。
我家门前有一条大河,涨水的季节,也正是红星果成熟的时候。我们经常“漂”过漫堤的大河水到河对面山脚下摘红星果吃,一帮小孩儿手牵手,顺着波浪漂,脚在水下不停地划,只露出肩膀以上地几颗小脑袋,像一串鸭儿一样在水面上朝着河对面游。这是河边娃儿天生就具备的下水就漂着,不会往下沉的本领。有时我会偷偷带上年幼的弟弟去。红星果吃多了,过河的时候受凉又受到惊吓,回来弟弟就会头晕、肚痛、呕吐。我赶紧飞奔房后沟边扯草药,母亲则去鸡窝捡来一个鸡蛋,将弟弟抱到床上,用手掌握
着鸡蛋在他的额头上开始滚动,并温柔的呼唤。我们这个民族的祖先曾经信奉神灵,母亲说弟弟是被我带起去过河,魂魄被吓掉在河里,被河鬼摄了魂,她得帮他“喊魂”。鸡蛋随着呼唤声滚过弟弟的眼、耳、鼻、唇、脖项、肩膀、手臂手心、身子,再到脚趾尖……如此来回,反复全身滚动,母亲的嘴里时而温情,时而凄婉,时而沉长,时而倾诉……如诉如泣中不失音韵律拍,如歌如吟中又带神秘庄重。如此三遍,结束后,将鸡蛋放在床头柜上的一碗米中供养。要这样每天晚上临睡之前“喊魂”七天晚上,吓掉了的魂魄就被喊回来了。在第八天的早上,母亲把喊过魂的鸡蛋煮给弟弟吃掉,寓示所有的病邪灾祸都被召回到鸡蛋中吃下去,人就康复了。两个弟弟小时候身体弱,经常被我领生病,随时会得到母亲的“喊魂”。大弟弟心太软,每次母亲只要把鸡蛋往他身上一滚,拖声长调的一唱“喊魂曲”,他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他不出声,一直默默地不停流泪到母亲帮他喊完魂,次次如此。我想他是被吓的,所以不敢出声。他以为自己的魂真的掉了,另一方面他怕自己哭出声来,惹母亲更加伤心。在母亲那种腔调和具有点神秘色彩的喊魂曲中,我们被喊魂时心里也是有点莫名的恐惧的。但是当每个第八天早上,看到弟弟独享着那个水煮鸡蛋,晚上被喊魂时的那点恐惧感就被那只鸡蛋撞得粉碎!好多时侯,弟弟生病,母亲晚上在给他喊魂时,我就在旁边使劲咳嗽,或者就说我也脑壳痛或者肚皮痛了。母亲就吩咐父亲打着手电筒去鸡窝再捡个蛋来,我也就得喊魂了。有时,姐姐也会同样的咳嗽或头痛,所以我家床头柜上的那一碗米里就会同时卧着四个鸡蛋,为了分清每个人的鸡蛋(因为每天喊魂都要固定用自己的那个鸡蛋才灵),父亲就用钢笔在每个属于我们自己的鸡蛋上写上我们的名字。一般,在被母亲安抚了七个晚上之后,又得吃一个水煮鸡蛋,我们就会精神一段时间了。
幺姨孃现在都常说,我们小时候,她去我家,经常看到我家的床头柜子上摆着给我们几姊妹“喊魂”的鸡蛋,还有“铁屎”。那时侯,幺姨孃身体不舒服了,也会去我家让母亲从沟边给她扯几味草药熬了喝。在我的印象当中,我们几姊妹小时候几乎没打过针,没吃过西药片。靠着母亲的安抚和心里疏导,还有那一水沟的草药,我们在她“神药两治”庇护下安然健康的度过那物质匮乏的童年时代。随着生活条件慢慢好了之后,母亲就不再给我们“喊魂”了,每次生病,她都是带我们上医院,或者去药店给我们买药。我曾问她小时候那么喜欢给我们喊魂,为什么现在不给我们喊魂了,她说那是没办法的办法!那是时代和条件逼迫她只要哪怕有一丝能让我们好起来的,不用花钱的土办法都往我们身上使了。
母亲说她用的这些土办法,是我们这支喜欢临水而居的族人先辈们世代流传下来的。她从小在外婆的“喊魂”中长大,嫁给父亲之后,生病了奶奶还给她喊过魂。奶奶不但给小孩喊魂、给大人喊魂,还会给家里的猪、鸡也喊魂。沟边的草药搭配治病,是爷爷传教给她的。我们的祖先信奉佛教和神灵,在那蛮荒时代,身居高山峡谷中的先祖们依靠着本民族的信仰和满坡的草药,繁衍生息,乐业安居于这一方山水。如今,每每回忆起那招过魂的鸡蛋里特殊的喷香,现在的鸡蛋再也吃不出那种味道了。许是,那每一次吃的鸡蛋都是融进了母亲七天七夜的深爱、痛惜和美好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