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外公是做小生意的,记忆的收藏夹里,他的头上顶着一个毡帽,帽顶上凹下一个圆,一圈帽沿翘起,下面一张古铜色的脸。深蓝的毡帽,像是雨后天空的色彩。严格说来,外公是个货郎,走街串巷,担子一头挑着针线鞋袜帽子围巾,可以归于穿戴;另一头挑着干果小米糖果盐巴,当然归于吃。吃穿二字,在幽深的岁月中被外公一担挑了。
我在寻找毡帽祖宗的时候发现了《周礼·掌皮》里的两句:“共其毳毛为毡,以待邦事。”这是汉字中关于毡帽最早的记载。毳,《说文》曰:兽细毛也;《字林》释:细羊毛也。这是说制作毡帽的原料,无论何种毛,“细”字当先。明末文学家张岱在《夜航船》中认为毡帽的祖先来自秦汉,是效仿羌人的,楼兰遗址和罗布淖尔墓出土的文物佐证了张岱之说。当然,泥土之下还有很多祖先的东西没有被发现,我相信《周礼》的记载。也有专家说制作毡帽技术源于游牧民族,后来传入大汉,成为七十二行手艺之一。至唐,白毡制作的毡帽称之白题,三角,高顶,顶虚空,有边,卷檐。唐人生活讲究,百姓的头上都戴着毡帽。这衣饰习惯延续至清,高鹗在《红楼梦》的描写中就有,可以看出乾隆时期毡帽已是平民百姓的帽饰。毡帽如此普及,这就需要有规模的生产作坊。绍兴是一个颇具民族特色的水乡,乌毡帽、乌篷船、乌干菜,听着仿佛走进一册历史画卷。看过一个资料,说的是光绪二十五年的绍兴,一个姓潘名尚升的人,从袍渎乡下来到绍兴城,在繁华闹市西营口北侧专门制作的潘万盛招牌的红毡帽,起名“潘万盛”。制作过程有十道工序:拣毛、摔毛、弹毛、分份、铺坯、登帘、搓合、煮坯、煮染、定型。年产约两千顶左右,每顶价格银圆一元贰角,生意火爆。1940年10月下旬,日寇侵入绍兴,烧毁“潘万盛”,两年后重建。
外公没学过历史,他戴毡帽,是因为一天里的大部分光阴身在野外,用它遮阳吸汗,遮风御寒,隔热防晒,也或许是在表明货郎的身份。戴毡帽,适宜于搭配一身青布衣裳,外公便是。他有一件长衣,下摆垂至膝下,在乡间的小道上随风飘摆。他的腰间用细绳系着一个拨浪鼓,每到一个村口他才取下摇响,村人便知“赵货郎”来了。外公喜欢这个称呼,摇头晃脑地笑。
外公的毡帽内外乌黑,圆顶,前侧摊成畚斗形,卷边,可藏香烟钞票小物件。
挑担的外公在岁月里奔走,还没顾上喘口气就老了。临终,那顶毡帽随他入了棺。那一刻,我是守在棺旁的,看见了毡帽上的十几块补丁。外公会做针线,都是他亲手缝上去的。
《红楼梦》里,手帕是宝黛的传情之物。第29回便有:“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扔了来。”读至后面,“题帕三绝”印象尤深。宝玉因屡屡犯错被贾政痛打,怕黛玉担心,让晴雯以送两块旧手帕为借口去看黛玉,黛玉一时情难自禁,在旧帕上题了三首诗,字字含情带泪,读之内心凄清,一声轻叹。在《红楼梦》其他的一些情节中也有因手帕引发出的故事,俏美伶俐的丫头小红不小心遗落了手帕,被贾芸捡得,两人结就一颗情果。一方小小手帕,在曹雪芹笔下翻弄出情感眼泪来。
百姓难入文字,由此在古代,手帕属于才子佳人传情的物。唐诗人王建在《宫词》的那句“缏得红罗手帕子”写的定然不是百姓。我的祖籍在河南,也喜豫剧,常见到一些与手帕有关的剧情。某千金相中某书生,故意落下手帕,那书生拾得之后归还。这一归一还,之间自然有了言语神情,也便有了故事。这手帕,在戏里便是媒婆的角色。
手帕分为印花手帕和色织手帕,工序差不多,用棉纱织成坯布后,经漂染、印花、裁剪、缝烫而成,上有花卉动物、山水风景、人物。大多以平纹组织为基础,结合缎纹和提花组织,织成缎条(格)、提花、浮纹、仿绣、纱罗等品种。
在我四十岁之前的岁月里,从未离开过手帕,色彩多为淡蓝,质地为的确良,用途是擦泪水鼻涕,戴上眼镜后擦拭镜片。与我同时代的女孩儿大多是白帕,天蓝、浅青、粉红的也有。无论何种颜色,总是缺不了图案,一朵红花,一只喜鹊,一只小羊。有时,女孩儿的手帕会用来束头发,仿佛一大束花开在头上。对于女孩,也还有遮羞之用。手帕掩面,是旧时光里的情景,有某种令人心软的情调。
我用过的手帕都是方形,叠整齐装在衣袋,脏了用肥皂洗。手帕破了,母亲会用针线缝了再用,要是烂一个窟窿,她就拿出针线筐,里边有各种色彩的布条,比照窟窿的大小,剪一块颜色相近的一块补上去,补得次数多了,那手帕像是一面花花绿绿的旗子。
祖先使用手帕的历史也不短,先秦的“巾”便是,东汉时“巾”变成“帕”。1959年在新疆挖掘的东汉古墓中发现了蓝白印花手帕。其实,文字里就有记载,汉乐府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有句:“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诗里的手巾,是手帕的另一种叫法。
对于我,手帕是一种情结,一个记忆。现在纸巾代替了手帕,方便是方便,但缺失了鲜活的情感。
头巾用来御寒,也遮风挡雨,避尘防晒。
古籍里的头巾,至少在汉代就出现了。《后汉书·列女传·董祀妻》有如是记载:“时且寒,赐以头巾履袜。”明清时读书人头上的头巾叫儒巾,散发出墨香的味道。那时头巾的用料是皂罗,一种色黑质薄的丝织品。现在乡下男人的头上勒着羊肚手巾,以陕北的汉子为典型,若是数百人表演打腰鼓,白花花一片出场。日常里,他们的羊肚手巾也不离头。黄土高原风沙大,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无风三尺土,风起土漫天。裹着头巾可以抵挡风沙侵袭。
女人的头巾颜色就多了,远看便知年龄,红者皆年轻,暗些则年老。如果是墨绿米黄,那是中年妇女。在我的感觉里,顶个头巾,才有女人味。头巾不仅用以遮挡,还有护脸的作用。家里来了陌生的男子或女子去公众场合,用头巾覆脸,含着一种羞涩。
头巾的形状有方有长,方的四周有须,仅能裹住头发,长的从头顶包到下颌,挽一个结在脑后垂下。至于戴法,更是依性格各异,有的在四个角上变出花样,有的用别针把头巾从中间扣上。
我们这儿把头巾叫帕帕。小时迷恋过隔壁秋花姐头上戴的红帕帕。记忆中有个细节,她顶着帕帕,前边的两只角打成两个“结儿”,坐在门口的石礅上,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累了时,她就凝望某个东西:一片树叶、一只蚂蚁、一条蚯蚓、墙头的麻雀……这让她的表情变得僵硬,分明有什么心事。有时她会在街上不知缘由地跑,帕帕上两只角结在风中飘扬出美丽的曲线。我心生羡慕,追着她跑,想摸摸她头上的帕帕,她歪着头,就是不让我摸,说我像个女娃。夏收后的一个中午,她在打麦场的麦摞下睡着了。我悄悄贴近她,抚摸着它的柔软,闻着它的气味。她突然醒了,一把推开我,说你弄啥嘛。她盯着我的目光里,渐渐地有了一种羞涩。
冬日渐至深处,村口的那棵老槐一片叶子不见。一天我放学回来,看见秋花姐把她的红帕帕塞给了一个比她高了半头的小伙,那小伙也给了她一个什么,我还没看清,秋花姐就飞跑而去。春节刚过,秋花姐就嫁给了那个小伙。我才知道,那小伙是邻村蔡家坡的。我恍悟,冬日里秋花姐送给那个小伙的帕帕,是定情的礼物。
村里也有老男人顶着头巾,就像全省爷,不过他头上围的是长条的白头巾,也只在天冷了时才戴。我曾在他身后看他戴头巾,展开头巾,先在头上缠绕几圈,然后将布头别进去。春秋的时候,全省爷会把头巾紧紧地束在腰间,用作了腰带。半晌休息时,全省爷在地头坐下,解下腰带,里边包着旱烟叶和烟袋。他一边抽着旱烟锅,一边用头巾擦着头上的汗水。
总有一些东西,在记忆中留下清晰难忘的印记,就如头巾。
裹肚不可示人,因为它掩藏着女人身体的隐秘。
肚兜,古称兜肚,是中国传统衣饰中护胸腹的贴身内衣,上面用布带系在脖颈上,下面两边有带子系于腰间。关于肚兜的名称,历代皆有不同。除了肚兜,又有抹胸、抹肚、抹腹、裹肚、兜兜、兜子、诃子、衵服等别名。
《左传》有句:“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姖,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这也许是裹肚的起源。句中所言“衵服”是贴近身体的衣饰,后来称之为肚兜。肚兜,先秦称膺,汉称绣袍。也有说辞,肚兜是杨贵妃为遮掩她和安禄山私通的痕迹而发明的。民间女子怕被粗鲁汉子欺负,用布缠胸,以带子系至背后,称之为缚胸。阅读宋元时期的一些文字,裹肚不贴身,而是置于男子的长衣外,包裹着腰肚,叫绣袍肚,上面有口袋可装银装物。施耐庵描写人物出场时习惯用诗词描述他们的穿着打扮。比如孙二娘出场:“眉横杀气,眼露凶光……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梁山泊好汉在庾家疃一字儿摆成阵势,人人都带茜红巾……虎狼腰牢拴裹肚。那时裹肚女人穿,男人穿,士兵也穿。宋代妇女的贴身内衣有抹胸和裹肚,二者形状差不多只是抹胸短小而裹肚较长,抹胸有时穿在外面。
明代之后,妇女已普遍有使用肚兜的习惯,当时叫兜子,俗称抹胸。用布料两块斜裁,上尖下平,不仅护胸,亦用以装物。《今古奇观·陈御史巧勘金钗钿》开篇描写一个金姓之人一日挑了油担出门,中途去茅厕大解,拾得一个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据此看来,裹肚在那时并非女性专用物。而裹肚成为女性纯粹私密的物,应当是清朝以后了,以民国年代为盛。
裹肚造型讲究,依据人体设计可贴可绣。裹肚开口有多种式样,正面开口,侧面开口,狮子开口,人头鱼开口,蝙蝠开口,蝴蝶开口,莲藕开口,双鸟开口,如意开口……裹肚御寒保暖,紧贴腹部而穿,最里层可隐藏个人的秘密物品,诸如私房钱、珠宝之类。肚子凉,裹兜里垫上艾叶等药物,就有治病的功能了。
我在乡下时,见过小孩儿系裹肚,无论性别。农家土炕时热时凉,夜里睡觉小孩儿蹬被子,大人如果操心不到,则会凉了肚子。裹肚围体,则无忧也。小娃的裹肚又称护肚、肚兜、搂兜、兜兜,外面有小口袋,装糖果、玩物、小铜板。椭圆形,红布,大小刚能护住小孩的肚腹。在乡下人的理念里,裹肚还具有象征意义。在我的家乡,有端阳节外婆给外孙送裹肚的风俗,裹肚上绣有蟾蜍、蝎子、蜈蚣、壁虎、蛇的图案,五毒裹肚,是儿童的保护神。新娘子的裹肚上绣有鸳鸯戏水,象征夫妻恩爱。关中中部的临潼百姓裹肚图案最常见的是蛤蟆,成为女娲氏后代子孙的护身符,同时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在东府大荔、合阳乡村,则是葫芦或南瓜,此二物多籽,象征多子多福。
小时冬天贼冷,风从脖子潜入前胸后背,寻找暖和的地方,人于是勒了围巾挡风。如此,围巾注定与冬天有关。
记不清勒过多少条围巾,总之是三十多岁当教师还在脖子上围着。小时是两头拴在脖子后,教书后一头搭在后背,一头长垂在前胸,一副文化人的样子。围巾的质地从小时的棉布到后来的腈纶、涤纶、羊毛,色彩亦从深蓝换成浅灰,是一种时代的标志,亦是审美的转换。
围巾环绕于脖,童年里是抵挡风的侵袭,成人后是挡风与风范兼而有之。看过不少历史剧,主人公出场勒着一条围巾,将时光引向遥远。印象至深的是《野火春风斗古城》的银环,一条白色的围巾在脖子缠两圈,两头展开,一头披于前胸,一头甩在背上,室外若是有风,前胸的那一头歪向右侧,很有动感。还有那个男主角杨晓东,围巾时而米黄,时而浅灰,一副君子风范。有围巾衬托,这二人的出场也就有了动人的故事。偶尔也瞥一眼现在的影片,那个女演员姚晨一手拎包,一手抓着楼梯扶手下来,一头干练的中长发造型,衣服华丽,质感十足的缎面设计,蓝绒的缎面外套,性感、黑色的蕾丝背心。那些对我来说都不入眼,入眼的是脖子上那条围巾。那至少有五六种色彩,以红色为主,三角图案,从她的脖子上垂下来,两头都垂至腰下,气质没得说。
有些女孩,秋天里就勒上围巾了。这是我的回忆。围巾是女孩用毛线织的,织了一个夏天,来不及等到冬日就显摆出来。村子南头的桂枝姐,我从来就没见过她手闲的时候,几根竹针,一卷毛线,织着织着,一顶帽子、一双袜子、一条围巾就成型了。她不光给自己织,也给家里人织,当然还有心爱之人。村北的华唐哥就勒过她织的围巾。我记得是银灰的,把他温暖了两三个冬天。他不怕冷,围巾在脖子上不缠绕,而是两端一长一短垂在上衣前,任风忽悠。那年冬天我很少见他勒围巾的样子,听说他猫在家复习准备考大学,结果就考上了西北大学中文系。上学时在阳春三月,他去学校报到,桂枝姐陪他走过村子的街道,虽春暖花开了,他的前胸依然垂着一条鲜红的围巾,是桂枝姐新织的。
那年寒假回来,华唐哥的围巾就没影了。听说他和桂枝姐散了。散了就散了,不过像风一样。听说桂枝姐用剪刀把给华唐哥新织的三条围巾都剪了,线头散落一地。
腰带是用来束腰的带子,若是皮革的,也称皮带。它的功能是紧身,让衣服整齐有序,宛若衣服的警察。
古人无论穿官服便服,腰间都要束上一带。先秦文献记载,腰带的形制是有身份区别的,上自天子,下至士庶,等级差别十分显著。《礼记·玉藻》中言:“大夫素带,辟垂;士练带,率下辟;居士锦带;弟子缟带。”甚至对腰带系结后下垂部分的长短尺寸,都有严格的规定:“绅长制,士三尺,有司二尺有五寸。”此外,腰带的系束部位,也是有地位、性别约束的。
腰上佩带是一种礼节,古人礼见,缺它不可。欧阳修《归田录》载,宋太宗夜召陶谷。陶谷来到皇宫,看见太宗没有束带,不肯进去。太宗令左右取来袍带,匆匆束之,陶谷这才进去。皇帝召见侍臣而不束腰带,同样有失君臣之礼。《南史·刘琎传》也载刘琎与其兄刘瓛要在夜里见面说几句话,也必须整衣束带。
古代腰带的形制复杂,但大体分为鞶革、大带。前者以皮革为之,用于男子;后者以丝帛制成,用于妇女。对此《说文·革部》说得很明确:“男子带鞶,妇人带丝。”不过,相对于妇女,男子可随便些,可系皮质腰带,也可系丝质腰带。《诗经·曹风·鸤鸠》就有如是的句子:“淑人君子,其带伊丝。”意思是品性善良的好君子,他的腰带白丝镶边。东汉大儒郑玄是个治学严谨的人,他对此注解曰:“其带伊丝,谓大带也。大带用素丝,有杂色饰焉。”至于女子,因为受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等女性良德的制约,不可越雷池一步,其腰带必须是丝质的。男子可放荡,女子须拘谨,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男女有别吧。
在乡下,腰带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到了深秋季节,男人穿上棉褂,里边顶多就是一件贴身的衬衣,有的甚至连件衬衣也没有,用黑或蓝的腰带在腰间一扎,用以御寒,也把旱烟袋、烟锅、火柴别在上面。去地里干活时,会在腰带上别一条擦汗的毛巾。开春脱了棉褂,这腰带才离身。有些人习惯了,只要不是光着膀子,腰带就一直勒在腰间。村子的水堂叔就是如此,他不但在腰带上别着烟锅烟袋,还在里面裹着包着辣椒面的纸包。他爱吃辣子,一根干辣椒在嘴里嚼半天也舍不得吐。他不挑食,但顿顿饭是少不了辣子的。饭里没油没菜可以,没辣子不行。歇工时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冷馍,一根生葱,一包辣子面,吃得满头大汗。关中人说辣子是道菜,对水堂叔来说辣子是他的命,喝水时都要倒些辣子面。
军人腰上的皮带,也属于腰带的一个种类,其作用兼实用与装饰于一体。实用性在于在皮带上配置一些辅助性的武器,如手枪、手雷、弹夹,跑步冲锋之前深呼吸,然后系上皮带增加肺活量,提高速度和持久力。至于装饰性那就无需多言。军容、军纪、作风、精神、威武,这些词儿在一条紧身的皮带上足以体现。
从古至今,腰带是身份、实用,兼装饰为一体的衣饰品。
想起一个比喻,给青春扎根红头绳。上世纪中期,女孩子头上都拴着红头绳,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巴。
头绳的原料是羊毛。剪羊毛时,先将羊从圈里赶出来,把四条腿一前一后捆住,让羊侧躺在地,剪好一边再翻过身剪另一边。羊听话,躺在地上乖乖不动,只是偶尔“咩咩”叫唤两声。先从羊尾巴剪,然后是腿、身、头。剪刀一下下剪,羊毛一点点翻,羊身上露出洁白的毛根和皮肉。羊毛剪下后脱脂,方法简单,用大铁锅烧开水,放入适量的食用碱,将羊毛放入锅中煮几滚,捞出用河水洗净,让太阳晒干后用木制手摇纺车纺成线,并成一根头绳,分成一扎扎,染成各种颜色。
哪个乡下的女孩子没有几条头绳?那是她们的私物,会放在一处在她们认为是隐秘的地儿,比如书页、相册、铅笔盒、日记本、枕头的夹层、内衣的口袋……明知不会有盗窃者,但也非要置于大人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那时庞光镇有个小货店,在一户人家的檐下,临街,店面两三个平方,很瘦的一个女人是店主人。她的店里摆放的都是小孩子的水果糖、棒棒糖、泡泡糖、跳跳糖、小饼干、铅笔、本子、弹球、卡片、橡皮、香皂、擦脸油、小人书、小泥人……里面当然不缺女孩儿的头绳、围巾、沙包、毽子、蝴蝶结、绣花针什么的。店面里最显眼的是头绳,红色、粉色、黄色、蓝色、绿色、咖啡色,女孩子兜里有几分钱,扭扭捏捏地指着那颜色,待钱货两清,剩下的就唯有兴奋与幸福。
我小时常去水庄的外婆家,外婆有两个女儿,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小姨。小姨比母亲小十五岁,比我大五岁。村里的姑娘都漂亮,在我的眼里,小姨是最好看的。她家院子那棵柿子树的柿子红了时,母亲就带我去水庄。见我进门,小姨像个男孩儿一样爬到树杈上,坐在树杈上梳头,梳完了用一根红头绳把头发束起来。束完,她看着站在树下傻头傻脑的我喊着:“接柿子!”她手一扬,柿子落下来。我仰头伸着手,就是接不到她扔下来的柿子。我身前身后的地面上,洒落着柿子破碎后红红的液汁。高中上完后,小姨变得忧伤起来。她忧伤,我也难以快乐。那时的我,想走进小姨的心灵,弄明白她心里有些什么忧伤。再后来,女孩儿的头上戴上了红红绿绿的发卡或者蓝色的蝴蝶结,变换着头发的样式,唯有小姨依然用褪色的红头绳扎着头发。我隐约感到,她心灵的一角,一定潜伏着某种悲伤的阴影。后来听妗子说,小姨把她的红头绳送给同村的一个小伙,那小伙却不知趣,竟然还给了小姨。
在我的中年时代,头绳悄悄退场,时光总是要让一些物悄悄消逝,这我理解。
绣花鞋是女人的专利。见过不少女人脚上穿的绣花鞋,鞋帮上绣着牡丹、梅花或凤凰、喜鹊等吉祥花鸟,绣得精致,一丝不苟。
绣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技艺。《尚书》上说:“衣画而裳绣”,周朝文献中有“绣缋共职”的记载。湖北和湖南出土的战国、两汉的绣品,已经见出了不错的绣技。唐宋绣花施针匀细,设色丰富,盛行用绣花作饰件。明清时有专门的宫廷绣工。民间的绣花技艺集中体现在苏绣、粤绣、湘绣、蜀绣,号称四大名绣,此外有顾绣、京绣、瓯绣、鲁绣、闽绣、汴绣、汉绣等,历久不衰。
鞋面上绣花,是没有实用价值的。人类在满足了基本的生活需求之后,便开始参考大自然的美来满足审美需求。大自然是美的源泉,人类的诸多审美呈现是来自于大自然。花鸟草虫、飞禽走兽、山川风物都可以在鞋面上展示。中华民族古老的绣花鞋刺绣手法沿袭了东方装饰唯美的审美风尚,鞋面的章法,和鞋帮的铺陈,并配以鞋口、鞋底的工艺饰条,彰显着民间文化和民俗风情主旋律。我见过祖母穿过的一双绣花鞋,龙凤绣花鞋。平日里,祖母要操持家务舍不得穿,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蹬在脚上。她虽是民国年代过来的人,但却没有缠脚。与她同龄的女人都是粽子一般的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在久远年代的男人眼中,那大约就是美,可是对于生活而言,那却是苦不堪言。
晋国鞋,曾是山西晋南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春秋战国时期,晋国是个小国,在公元前660年晋献公一举吞并了十个诸侯小国,开始称王称霸。为了让百姓铭记他的文治武功,于是别出心裁,令宫中所有女子的鞋面上必须绣上石榴花、桃花、佛手、葡萄等钦定的十种花果纹样,命名曰晋国鞋,女子出嫁时须以“十果鞋”作为大婚礼鞋。当地女子从童年起便闭门不出开始绣花,用一针一线绣完了童年的天真和少女的清纯。
三百年后,荀子出生在绣花鞋的故乡。《荀子》中记录了铁针刺绣的绣花工艺,并以哲学家的角度赞扬了绣花针,认为铁针不仅能在鞋上绣花还能“下覆百姓,上饰帝王”,将绣花鞋与繁荣稳定挂钩。上个世纪,绣花鞋曾是富家太太和千金的专利品,用昂贵的绸缎做鞋面,以丝线刺绣花鸟等图案,尤其是上海滩的名媛淑女莫不争妍斗艳,由此造就了绣花鞋专业街的面世,橱窗内陈列的绣花鞋缤纷多彩。直到上世纪40年代,绣花鞋依然主打高贵女士的钱包。到了我这个年龄的一代人,高跟鞋替代了绣花鞋的位置。那女士们美丽的脚丫,已经模糊不清,成为皮革的奴隶。常常看着女士脚上的高跟在街上噔噔响过,不禁替她们捏着一把汗。现在偶尔在某个博物馆看到一双绣花鞋,眼前忽儿一亮,它被收藏在这儿,也是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