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是我的邻居,暑假总在一起踢球,算熟。他人高马大,此外的特征只有一个,财政局副局长的儿子,他总是挂嘴上。
那天下晚自习,他招呼我一起走。我们沿着小路走下坡,一路上都是偷偷抽烟的问题少年。走到半路,三个人围上来,手里半拖报纸筒,其中一个是学校的大哥。我反应过来这是个圈套,也知道为什么挨打。大哥正在追我初恋女友,她很犹豫,觉得因此抛弃我不厚道。
过程很快,报纸筒里包的不是刀,也不是钢管,可能是某种塑料材质的棍子。大哥说,你不要再骚扰小静了。他说一次,我心里骂一次。但表面上不置可否,就被打了三个来回。结束后一琢磨,亏了,还不如骂出来,反正也是挨三顿。
三人累了,说你走吧。我表面上不露声色,双脚很诚实,但,印象中我没跑,只是踱步频率比较快。齐鲁在前面等我,说你没事吧?还伸手掸去我衣服上的灰尘。我重新点上烟,说没事,明天运动会100米还能跑。一路无话。我俩住两个单元,分手前,我说,看着吧,我会报仇。他笑,拍拍我,这两下反倒有点疼。
那晚我给自己贴满膏药,好像身上披着一件渡边淳弥的补丁衬衣。第二天出门前想了又想,最终贴着膏药跑了百米比赛。小静肯定有看到伤痕(膏药),也知道发生什么事。几天以后,她正式跟大哥在一起了。我就此学会了抽烟。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排遣我的嫉妒与哀愁呢?
我复仇的方式是找我叔,这叔叔据说是真正道上的人。我说叔,我被人打了。
他得知打我的人是学校大哥之后说,他啊,是我朋友的儿子,他爸是我们区著名的餐饮老板呢。我给他打电话,你们应该做好朋友。
无言以对。和大哥做朋友?我应该感到开心。大哥是高中生,我是初中生,挨打以前,我就是初中的大哥。如果我和大哥和解,我还是初中生的大哥。我挨打这事便成了秘密,无人敢说就等于从未发生——这是好事。
至于情敌之痛,反正也不是交易,我是被抛弃的一方,受害者。回想起来,我是这一刻变成大人的。
小静是我们年级最好看的人之一,小巧玲珑。大哥身高163cm的样子,硬说,那也是天造地设。我们年级还有另一个并列最好看的女生,叫好梦。她天生黄头发,发丝细密,头小得像五指宽的木瓜。大眼睛也是浅黄色,她看你时,你好像在看电影。里面有落叶,有莫斯科红场,有戴毛绒帽子的卫兵,还有站在枯枝上乌鸦在呜咽。总之,我跟她在一起了。我必须跟她在一起,这样我才能繼续做个威风凛凛的人。
忘记初恋了吗?每次点烟的时候记得。还有跟好梦并肩走路的时候记得,记得四下看看,最好能跟初恋狭路相逢。
我跟大哥很快变成了好朋友。齐鲁是大哥的跟班,连上厕所都跟着。他走路外八字,不是天鹅湖那种外八。屁股肥大,因为大哥矮他20厘米,所以他总是伛偻着,像只匍匐前进的蟾蜍。每次他看到我,总给我一个笑容,懂的都懂。我懂,他觉得自己是我跟大哥的线人;我懂,人靠着墙的时候,连做过烂事,都是大风有罪,身不由己。
大哥和小静的恋爱生活,是一场权力的游戏。扼杀早恋,是班主任的天职,但这把刀不杀大哥。可能欺善怕恶,也可能是大哥花了钱,我们班的灭绝师太,从来看不见在教室门口给小静送花送饭送蛋糕的大哥。
初三上学期,我们班转来一个男生。女生们说他好帅,男生们嘴犟,说帅是帅,就是有点显成熟。客观地说,他长得挺像言承旭,一个15岁的人,练了七年散打,长着言承旭的肩膀和胸肌。
这人叫猴子,据说他爸是某个郊区的副区长。他很快跟女同学打成一片,这人不仅仅帅,还很放得开。动不动把衬衫脱了穿个背心,说话就说话,他说着就把手臂搭在女生肩膀上。他还很快跟男同学打成一片,因为他慷慨,总是拿着他爸100块钱一盒的“天子”牌香烟发给大家抽。他带着男生翻墙出去打游戏,他买单。猴子像国王般闯进校园,大部分人的角色,主要是个观众,负责鼓掌和领取糖果。
小静不是。她是挑衅者,风头最盛的那个,她要拿下,要你沉迷。两个月以后,每天大哥把小静送回教室,小静再和猴子打情骂俏。
有天晚上放学,猴子叫大家一起去那个偏僻的厕所抽烟。我抽得快,跟他们打个招呼准备回家。在学校门口碰到大哥和他三个跟班,大哥脸色铁青,我知道他要打人。他问,你们班的猴子在哪?小静和猴子的事情败露。我应该是犹豫了一下,说他在厕所抽烟。
我跟着这四个人一路小跑,路上我想,两边都是朋友,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打起来我应该帮谁?猴子练散打,大哥是专业足球运动员,如果大哥落了下风,我就去拉猴子。
大哥冲进厕所,大喊一声,都别动。只身扑向猴子。拳头跟北京盛夏的冰雹一样爆裂,两个人一声不吭,大哥的手骨锤在猴子面颊上,像飞速旋转的缝纫机。
我站在旁边坑位上,不知该干点什么,只好掏出一根烟点着。没想到猴子压根没有还手之力,散打恐怕是用嘴壳子练的。我发誓,我没有想过要拉住大哥。不是怕得罪他,可能潜意识里面,猴子当众挨打是我喜欢的局面—— 一方面觉得我的地头上,有人灭了你的风头;更邪恶的是觉得,既然我的爱情选择了权力,那你也别想。
我烟还没抽完,战斗结束。大哥说了句,你以后骚扰小静见一次打你一次。扬长而去。我没走,伸手扶猴子,不等我说话,他坐在地上跟我说,没事,确实是打不过。故事这次有点不一样。小静为了猴子跟大哥闹,说你下次要再打他,你先打死我。
我觉得我的初中生活结束了。这是一个食物链,我,被人踩在脚下。
对了,那天大哥从厕所扬长而去的时候,齐鲁转头又对我笑了,懂的都懂。他想告诉我,我们做了同样的事,不寒碜。
回想起来,那一瞬间,我确实又当过一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