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文
五月中旬,温湿的晨风从九龙江江面吹来,夹杂着丁香花的芬芳,看似平常的春日,实则暗流涌动,明媚的天空中不时有敌机呼啸而过。
坐落于九龙江南畔的千年古刹——南山寺,尽管时局动荡不安,城中居民四处逃窜避难,寺庙内仍聚集了上百名的僧人和念佛居士,他们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倾听讲演。自战争警报拉响后,这样壮观的场面已经很少见了。讲坛上,法师慈眉善目,瘦削挺直的身板透出坚毅与无畏,抑扬顿挫的声音,安抚着一颗颗因战乱引发困顿不安的心。末了,法师再次用激昂的语调一句一字对台下僧众们说道:“国难之时,念佛之人勿怕!静心、念佛、救国”。
这是1938年,讲坛上看似羸弱的法师正是弘一法师,半世繁华半世僧,在俗时名为李叔同。他在近代文艺史上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是一通百通、无所不精的奇才,在多个领域,开中华灿烂文化艺术之先河。他集音乐、绘画、书法、戏剧于一身,前半生于红尘中风流潇洒,盛年出家遁入空门,潜心戒律,实践躬行,而后弘扬佛法,成就一代高僧。与之同时期的作家林语堂曾这样评价他:“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
弘一法师近而立之年出家后除了潜心研究佛法,便是云游四方,讲经说法,弃俗十年后,最终选择闽南作为自己的长久居住之地,特别是到了晚年,弘一法师大多时间辗转于厦门、泉州、漳州等地,对于始终保持“寒不逾三衣”清规戒律的法师来说,闽南冬暖夏凉的气候非常适宜居住,也适合他调理多病的躯体。
弘一法师出家的第20个年头,他坐船从厦门出发,一袭僧衣、脚穿芒鞋,第一次踏上漳州的土地,从此开启了与漳州的奇巧因缘。由于战乱,漳州城内“浪人横行,满街日货”,见到这样的情景,法师十分痛心,于是和时任漳州商会会长严哲茹及漳州志士施荫棠商议,组织了“抵制日货,维持国货”的活动,发动商会与学生上街游行,以倡导爱国。与此同时,弘一法师亲笔写下“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篆刻“漳州国货维持会代销场图章”一枚赠送给漳州的友人。正如美学家朱光潜说:“弘一法师是以出世的精神,做着入世的事业”。即使已经弃俗,他仍以国家兴亡为己任,从没有忘记国家的命运。以慈悲的心爱护着世间的一切,用佛法的觉悟普度众生,救护世间,将虔诚的佛法融入到爱国行动中,激励僧俗两界一同奋起救国。在弘一法师的感召下,无数的僧人和教徒开始参与到广大的抗日队伍中来、走上了爱国爱教的道路。
弘一法师三次到达漳州,其中以第二次居住时间最长,约半年之久。1938年的6月,弘一法师在漳州七宝寺讲经,开场便说:“我至贵地,可谓奇巧因缘。拟住半月近厦。因变、住此,得与诸君相晤,甚可喜”。在漳期间,他一刻也没有闲下来,讲了数部经,复兴了当地的念佛会,组织居士们每周集会念佛一次,足迹遍布七宝寺、瑞竹岩、南山寺、白云岩、林前岩等地。弘一法师在瑞竹岩住锡两个月,不仅留下了珍贵的墨宝,也为瑞竹岩正明洪源、理清山志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在《瑞竹岩记》中,他写道:“余于最月,弘法漳惠,鹭屿变起,道路隔绝。因居瑞竹,获睹胜迹。夙缘有在,盖非偶然。”并为瑞竹岩书写了一幅禅意十足的楹联:“瑞霭黄花皆佛性,竹林皓月尽禅心”。在法师眼里,稀松平常的东西,往往隐藏着最基本的佛理和禅机。在我们的生命中,有太多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刻意强求的往往得不到,而那些不曾被期待的,却常常不期而至。
我曾站在瑞竹岩殿前的广场,举头向上仰望,山顶上两方摩崖石刻“印”和“佛”分居于瑞竹岩的西边和南边,两方巨石是为了纪念弘一法师而设,源于一个美丽的传说:弘一法师作别瑞竹岩的时候,曾经亲手篆刻数十枚印章,分散埋在岩石下面,希望日后有缘的人可以获得。传说终究是传说,真假难辨,然而,令人神往的传说却给瑞竹岩蒙上一层神秘色彩,使其熠熠生辉。
一切植物结果前必先开花,在佛语里,花是因,果实叫做果。弃俗后的弘一法师,万事万物在他心中已经激不起一丝涟漪,唯独对于花,弘一法师仍然时时关切。他强调“供佛之花,须择开放圆满者。若稍残萎,即除去。花瓶之水,宜每日更换。”对于漳州的市花——水仙花,他更是极其珍惜。在与友人的书信中多次提及水仙花:“……昨日随携去之水仙花,乞以分赠诸友人可也。因余处尚有四棵存贮。……”“……榴花、桂花、白兰花、菊花、山茶花、水仙花,同时盛开……”,寥寥数语,勾画出一副华枝春满图。有一次,弘一法师的弟子李芳远送给他一个水仙花头,无论走到哪里,法师都把水仙花头带在身边。从厦门日光岩寺移居别处时,泡在水里的水仙花头渐次松开,冒出一星半点儿的花骨,像婴儿的牙床。一向惜福护生的法师怎舍得丢下,便将花头从盆中取出,小心用手帕包好,随身携带到南普陀山后室,重新放置于窗前清水之中。过了些时日,整株花绽放得十分绚烂美丽,馨香遍布房间每处角落。此景正与落发前李叔同写下的诗词“小阁明窗好伴侣,水仙凌波淡无语”遥相呼应。
法师对水仙花的认真虔诚让人动容,“认真”二字始终伴随着弘一法师的一生。法师每做一件事,都将这件事做到极致,在竭尽全力后,然后无拘无束、无悔无憾。在弘一法师去世一年后,他的学生丰子恺曾在回忆他的文章里写法师立意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个翩翩公子;要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个留学生;要做教师便是教师,道人是道人,和尚是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十分像样。
水仙花起初只是一株不起眼的球,在时间的推移中,由内而生向外生长,然后焕发出强大的生命能量。法师的修行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了断一切爱情亲情人情,斩断一切名缰利锁,不带走一片云彩,遁入空门,选择了佛教中最苦最难修行的律宗,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甚至带着迂腐的天真,可法师却甘之如饴,穷研律学,最终成为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宗师。
在弘一法师翩然远去的八十年间,在漳州已兴建多处纪念弘一法师的馆亭。位于漳州市区浦头港的法因寺内的弘一法师纪念堂,存放着弘一法师的遗像、墨宝及部分學术书籍;坐落在漳州天宝大山笔架五峰山腰的文殊岩寺,建有弘一大师纪念馆和弘一亭,弘一亭的亭门柱对联是弘一法师孙女李莉娟亲笔书写;在市区江滨公园弘一法师广场,瀛洲亭寺旁,节假日游客如织,广场上立有弘一法师的铜像,铜像遍布斑驳与沧桑,法师手握一串佛珠,面朝九龙江,面向南山寺的方向,目光深邃,饱含对苍生的慈悲,铜像的左下方刻有“具头陀行,得坚固身”,右下方刻有“静调其心,报于佛恩”,均出自弘一法师的书法。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歌词清新、空灵、惆怅、简洁、含蓄。这首由李叔同作词的《送别》传唱了一百多年,仍经久不衰,在歌声中,我仿佛看见身穿衲衣的弘一法师在徐徐晚风中,行走在九龙江畔,一脸的豁达与安详。
sdjzdx202203231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