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开林
郭嵩焘
郭嵩焘一生得意之处,既不是三年使西,也不是三年抚粤,而是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居丧在家的曾国藩墨绖从戎,说服了大傲哥左宗棠欣然出仕,说转了负气而走的李鸿章重返曾大帅的幕府。
当年,曾国藩在家守孝,咸丰皇帝敕令他在湖南境内办理团练。曾侍郎为了表明自己尽孝的决心,拟好奏章,恳请终制,准备交由湖南巡抚张亮基代为呈递。奏章正在誊抄,尚未派人送出,已近夜半时分,恰巧郭嵩焘来到湘乡荷叶塘曾国藩家致唁。宾主坐定后,谈及此节,郭嵩焘力劝曾国藩接下千斤重担。他说:“公素有澄清天下之志,现在机会来了,千万不可错过。况且戴孝从戎,古已有之。”曾国藩的思想工作可没这么容易做通,郭嵩焘又搬出“力保桑梓”的大义,请动太翁曾麟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曾国藩这才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赴省城操练民兵。嗣后,这位湘军大帅历尽千难万险,荣为“中兴第一名臣”,郭嵩焘当年苦口婆心的敦劝自然功不可没。
左宗棠恃才傲物,曾婉言谢绝胡林翼的大力保荐。郭嵩焘不怕碰钉子,当面向他陈说利害,“贤者不出,其奈天下苍生何”。左宗棠被好友的至诚感动,遂告别隐居生活,起先辅佐湖南巡抚张亮基,嗣后辅佐湖南巡抚骆秉章,从师爷的谷底径直打拼到将相的峰巅,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活生生的传奇人物。
湘军反败为胜,得益于后方稳固,粮饷充足。郭嵩焘不无自豪地说,“湖南筹饷,一皆发端自鄙人”。虽然说在官民交困的危急局势下征收厘金(商业税)不是他的发明,但他不遗余力地宣传推广,功不唐捐,为此他戏称自己是个“化缘和尚”。此外,郭嵩焘还创议兴办湘军水师,湘军水陆并进,两翼齐飞,可谓相得益彰。
尽管郭嵩焘早年对湘军的贡献很大,对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功业帮助不小,但由于他出使英法三年,对西方文明赞不绝口,主张开眼看世界,虚心学习和引进欧洲的文明成果,尤其要学习其政治、教育方面的可取之处,遂招致国内顽固分子和保守势力的口诛笔伐和聚诃丛骂,种种苛责、贬斥和诅咒都视之为标靶。连一向开明的文坛领袖王闿运也认为郭嵩焘不可救药,说他“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两江总督刘坤一曾经称赞郭嵩焘“周知中外之情,曲达经权之道,识精力卓,迥出寻常”,后来也改变看法,在写给左宗棠的书信中口吻大变,对罢使归来的郭嵩焘出言不逊:“筠仙(嵩焘)首参岑彦卿宫保,以循英使之意,内外均不以为然。此公行将引退,未审何面目以归湖南。”算是被刘大人言中了,郭嵩焘回归桑梓,长沙、善化两县以“轮船不宜至省河(湘江)”为由,迫使他改行陆路。省城士绅在街头贴出大字报,直斥他里通外国,勾结洋人,是彻头彻尾的卖国贼。沿途官员见到他,均侧目而视,不予理睬。
僧格林沁曾称赞郭嵩焘“见利不趋,见难不避”,曾纪泽称赞郭嵩焘“拼了声名,替国家办事”,如今,爱国使臣却沦为众矢之的,遭到国内士大夫的口诛笔伐。一时间,“骂名穷极九州四海”。对此,郭嵩焘一概蔑视。在致友人书信中,他表明了自己不以世间毁誉为进退的心迹:“谤毁遍天下,而吾心泰然。自谓考诸三王而不谬,俟诸百世圣人而不惑,于悠悠之毁誉何有哉!”他还在诗中唱出内心的强音:“流传万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如同一支响箭,他将自己的大自信射向遥远的时空。
李鸿章真诚推许郭嵩焘为中国精通洋务的第一流人才,他在致友人的书信中称郭嵩焘“虽有呆气,而洋务确有见地”,“所论利害,皆洞入精微,事后无不征验”。维新派的杰出代表谭嗣同亦挺身而出,为郭嵩焘鸣不平,并向他致敬:“中国沿元、明之制,号十八行省,而湖南独以疾恶洋务名于地球……然闻世之称精解洋务,又必曰湘阴郭筠仙(嵩焘)侍郎、湘乡曾劼刚(纪泽)侍郎,虽西国亦云然。两侍郎可为湖南光矣。”维新派的另一位大护法梁启超也称赞郭嵩焘是“最了解西学的人”。
左宗棠与郭嵩焘既是湘阴老乡,又是姻亲,多年好友,一朝反目。左宗棠铁腕冰容,平素意气为先。郭嵩焘曾在朝廷中帮他消弭灾祸(樊燮之讼),有救命之恩,而且还在咸丰皇帝面前盛赞过他,有保举之力。左宗棠在家书中也承认“此谊非近人所有”,但其性格过于强势,使郭嵩焘囫囵吞咽下不少苦头。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期间,左宗棠将浙江、福建两地的太平军余部统统驱赶到广东。一时间,广东境内“匪焰大炽”,原本就焦头烂额的郭嵩焘更加火烧屁股。左宗棠意犹未尽,还狠劲参劾了郭嵩焘几本,使得后者灰头土脸地丢了官。
同治三年(1864 年),湘阴文庙长出一株灵芝。郭嵩焘收到家书,其弟郭崑焘开玩笑说,文庙产灵芝是吉利之兆,象征郭家的荣发。左宗棠听说此事后,却不肯成人之美,故意斗嘴道:“湘阴真有祥瑞,那也是因为我封侯的缘故,与郭家有什么相干?”如此盛气凌人,左公未免有失风度。
左宗棠去世后,郭嵩焘回想两人一生交谊,心结难解,他的挽联已流露不满:“世需才,才亦需世;公负我,我不负公。”他的挽诗更是毫不留情:“攀援真有术,排斥亦多门。”单是这两刷子“石灰水”就足以将左宗棠的红脸抹成白脸。谁比谁活得久,谁就能把分量最重的丑话讲在后头,但生人与死人计较,未免失策,除了彰显自家心胸不广,究竟有何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