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垅(甘肃)
据说要匍匐在草地,还要眼神好,才能找到原野上稀有的虫草。
我能看到的——是在初夏的集市,一张摊开的旧报纸上晾晒出的传奇,正在被牙刷仔细地清除残留的泥土,裸露出金黄的肉身,与扬尘、喧嚣和叫卖声混杂在了一起。
某些儿时的游戏记忆犹新。
在初夏,铁线莲的花茎像弯曲的小拇指,可以随手折下,趴在草地上轮番比赛。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回响山野的欢笑素不知,被一一撕扯掉的花蕾,它们再也开不出艳丽的花朵了。
那时的童谣没有相思之苦,也没有洞房和花烛之喜,却轻易许下了一生的誓言。
如今,时常不由自主弯曲起的小拇指,每逢阴雨天,就隐隐发疼。
听一头奶牛歌唱,就是在听群草们的歌唱。
不是直接的,间接的歌唱需要白桦的木桶来承接。
露水滚落的山坡,也滚过我们青春时发烫的身子。
雨后的天空之镜,能倒映出风寒结下的苦霜么?
贴近地气,自然无声的节拍,要由那条漫不经心的尾巴来甩动。
——哦,看那硕大的乳房,悬垂下这个静谧的柔软之晨!
蝴蝶飞舞,汁液溅开,从颤动到荡漾,从手指出发直抵心尖。
旁观的一边,是一样的藏蓝衣裙,是一样低下头去的满世界温柔。
我们过往的爱情多么浅薄。
不说出来有些难受,说出来必定脸红。
有一块石头:叫甘南红。
那是人世间可遇而不可求的相逢。
走过所有以往的日子,我一直在等。
等这一刻,也是一生中仅有的一次,从双手间捧起的面容,徐徐展开炫目的翅膀,使迟来的春天黯然失色。
只因时光易逝一切显得苍白,身后掠过的天空、大海和巅峰,都会留下无可挽回的虚空。试问,我们的前世和今生,能否在一块石头里相依为命?
我一直在等,这千年不化的石头,一次次退去又涌现的潮汐,再现了故土屋顶上的炊烟,如漆如胶的黄昏和形影不离,泛出层层涟漪的乡愁。
以爱、以心、以亲昵的体温来打磨,满山遍野的杜鹃,从翠绿中抽出七彩的云朵。富有极致的细腻和水润的清香,不要轻视,这相对的轻薄,相对的易碎,却含尽了年少的海誓和山盟。
我一直在等,只看老迈之时,那个两鬓斑白的人,那个无视春来秋去、花开叶落的人,只为她脖颈上和手腕间的那一抹沁凉,而垂泪……
供养一座庙宇,在心底。
风吹荒草,摇摆繁衍不绝的香火。
摸着黑,也能找到清静的庇护之所,将石头的木鱼敲响。
打探摆动的衣裙,问询肩头柔情的哭泣。
只要有光,就能看到天空、云朵和闪电。一滴水,足以容纳一个人孤单的影子。
最初的情结:落入仰承的杯盏。
只是无法区分,一滴与另一滴——
互为镜子,照见隐姓埋名的对方。
叶片上,叫她露珠。
脸颊上,叫她泪水。
胸口上,叫她乳汁。
嘴唇上,叫她亲爱的。
如此贴近肌肤,日夜耳鬓厮磨。
一滴水拦路挡道,不会打家劫舍。除了诗书,背囊中全是白花花银子。
赶了那么远的路,终于在我手心勒住缰绳,马的鼻息潮湿又温热。
牵出一株开花的红杏。
沿着木梯攀爬,探出墙外,如果嘲笑一滴水的笨拙,那就是嘲笑自己的童痴或是古稀之年。
是的,可以在深冬酿酒。
取一片薄薄的雪花,隐去鸟鸣,只酿醇香的一滴,享用终生的一滴。
对一滴水的终结,必须提到失手落地的瓷器。
一个默不出声,一个惊声尖叫。
一个不留痕迹,一个碎片满地。
一粒怀抱骨肉的种子,我把它称之为——
一滴水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