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总是爱怀旧(散文)

2022-03-21 13:48庆红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旧物栀子花外婆

我一边在阳台晾衣一边哼着歌。

啪的一声,我的洗衣盆就这样碎掉了。我相信,物品是有灵性的,相处久了,自有情感。此刻,灯光伤感地从衣服的间隔间透漏下来,把悲戚与惆怅铺展到了我的脚下,最后落在塑料盆的碎片上,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如同斯人的眼泪晶晶莹莹。

情思跃进心怀,过往瞬间搅动。我相信,这个盆和我一样也有万千不舍。

这个盆是有故事的,有历史的,它是我的嫁妆之一。我们合肥的民俗是姑娘出嫁时,娘家必须陪一套大红盆,一共三个。因我结婚时我三弟还不到十岁,早我一年结婚的二妹又快临产,我母亲又日日忙着在大市场上下货,我们家实在找不出一个人来关心我或者帮助我。

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我们那个年代也没有流行出租车这个新型行业,盆是个大家伙,放自行车后座自然是不合适的,该怎么办呢?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办法,也只能,也只有模仿蚂蚁搬家了。因三只盆大小不一,而我当年也没有生活经验,也不知叫店主用绳子捆绑一下,那两只小盆像极了不听话的孩童,时常会伺机逃离,一路上,我推着盆,走走追追,尴尬极了。一路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歇了多少次;一路上,我也记不得自己追了多少回;同时我也练就出一只手滚着大盆走,另一只手端着两个小盆行走的杂技。当瘦小的我单枪匹马,阅尽别人诧异的目光,把盆慢慢挪进门的那一刻,我的外婆颇为惊讶。她说:“我的乖乖呀!你咋就这样能呢!”

这次的买盆经历让我终生难忘,同时也让我很受启迪,人其实是一种很有潜能的动物,只要你不怕慢和累,像藤类植物一样,抱定一种信念,向前、向前,终会有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

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

这个盆陪我出门嫁,伴我搬家;這个盆陪我越过冬,又走向夏;这个盆洗去我生活的疲惫和污浊。自从有了我自己创造的小生命,我庸常的生活,更是离不开它,我对这个盆有近乎痴情的喜欢和汹涌澎湃的热爱。因为它最清楚,我的手何时由纤细变得粗壮;因为它最清楚,我的儿子何时褪去奶味。对我而言这只盆已不是一件物品,它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曾经的相依相伴,就这样猝然离去,像失去了一个至亲好友,那晚,我伤心了许久。

第二天丈夫从超市买回一个个头及长相与我的旧盆极相似的盆。

可是每个人总会以自己的喜好衡量一个东西的好坏,说句公道话,新盆不是不好,感觉没有灵魂和亲情,我就是喜欢不起来,因为旧盆的塑料分子里蕴藏着时光和故事,只要看到这个盆,所有的美好往事,就会咔嚓咔嚓地回放。我的眼前就会闪现年幼的儿子在盆中洗澡时的种种憨态,他或坐或趴,或乱拍水花,有时候,洗着洗着,他还会兴奋地站起来,将手臂环过来,抱住我的头,给我这个娘亲轻轻的一个吻,我的心瞬间便化了。

当下,远方变成了苟且,再也看不到那个旧红盆了,和这个新盆究竟要磨合多长时间才能达到物我无隔,相亲相融的境界?生命中曾经的拥有,并不代表天长地久,旧盆破碎给我真实的痛感,让我与浮世的距离越来越近,穿过无数雨线交织的失落,我逐渐走向成熟。

蓦地,一阵花香袭来,我有些过敏的鼻子被呛到了,直接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它们是想用花语告诉我什么吗?我天资愚钝,听不懂,也懒得问。

一直对开白花的植物情有独钟,爱它们的素静、恬淡与不事张扬,这些浓烈的气息,是我家窗台上那盆栀子花散发出来的,走向暮年的它们也一天天靡废了,花朵不再新鲜,萎黄皱巴好似美女脸上的胶原蛋白被岁月无情地掳去。

“香花不长久,红颜易老去。”谚语来自民间,真实接地气。

花如人,人如花。很多时候,风华正茂就是资本,长年的一线工作四班制倒时差,亏欠身体的实在太多,再也看不到那个双腿生风的女子了,近些年我更是自感心力衰老,实在无力承受什么。

岁月把我变旧了。我也把那些物品变旧了。

海德格尔说:“人安静地生活,哪怕是静静地听着风声,亦能感觉到诗意的美好。”其实怜惜旧物是人的一种本能,不仅是对过往的一种珍藏,也是对逝去时光的一种念想,更是对新生活的一种感恩。于是很多时候我这个半旧的女人倒喜欢偏安一隅,静静地与这些旧物对视。

我一直会牵挂外婆家的那个旧火桶,它是外婆家为数不多的家具之一。在我的记忆中,那只火桶从没漆过颜色,经年累月都慈祥地站在老宅里,始终是斑驳的,始终是旧旧的。这种斑驳和慈祥组接了我对外婆、对老宅的记忆。每每一到飘雪季节,我的思绪瞬间就会变成一条能跳出岁月之河的鲤鱼,迅疾游到旧时光里。苍茫间,我似乎又看到了外婆用单薄的肩膀扛回一大袋木炭,后屋二老太说:“咋买这许多呢!烧钱。”外婆说:“娃娃们怕冷呢,冻坏手脚可不行。”

家人闲坐,炭火温暖,听外婆讲那过去的事情。有时外婆还会放几个小红薯在炭火上烤,红薯熟时,表现欲特强,满屋子都飘开了香。一个烤火桶团结了一个家族的人,一个烤火桶温暖了一个家族的人,所以我对这只旧火桶一直怀有感恩之情。每每和二妹逛街,看到街边有烤红薯的。二妹总会说:“我又想吃外婆用木炭烤出来的红薯了。”我说:“谁不想吃呢?”

回忆让人清醒,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谁又没有喜欢的旧物呢?我们的人生,其实就是由这些旧物及和这些旧物有关的故事构成的,所以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对我生命中出现过的这些旧物怀有“深情”。在我眼里它们都有自己的独特价值,那是岁月、经历赋予它们的独特意义,这种境界是崭新的东西永远达不到的。

这世上总有一些伤,不可示人;这世上总有一些物,爱着至老。越是陈旧的东西,越是能留存住一些让人铭心刻骨的故事。它们于我,不仅仅是物品,也是温暖和慰藉。当时光沦陷在岁月之中,那些幽微沉潜在心底的炭火却越发明亮,外婆的身影也愈发动人。许多次,我从老屋的门前路过,都有外婆正在添木炭的幻觉,可从前再也回不去了。

我儿时家贫,至今仍保持着乡人的质朴与低调,我添置的衣物常是那种不太亮丽的色彩。我有一件绿底红花的亚麻连衣裙,上身被长胖的我撑破了,我不舍丢弃,找到善做女工的二妹,一起构思,一剪刀下去,将连衣裙的上身删除,在白棉布、绿花边的装饰下,这件旧连衣裙又重新活了过来,我照样美滋滋地穿了多年。

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五月的小区热闹且芬芳,早起的鸟儿相互追逐打闹,在缀满金银花的栅栏边蹦跳、歌唱,似乎要用花香与鸟鸣遮盖住什么……

天下物新旧相生,人之病在于只知寻新而不知守旧。遥想我们的母辈们什么不是从长计议。菜地的菜丰收了,想方设法做成咸菜和干菜留着,一件衣服,穿了七八年,还总是不舍得更新,不能再穿的旧衣裤、破床单,凡是沾上棉的衣物都要被收拾起来,选择没有破损处,裁剪好,再按布的颜色深浅挑开、捋展、打袼褙。何为打袼褙?就是把一小块一小块旧布拼接,再用面糊粘在木板或桌子上,抹一层浆,贴一层布,一层叠加一层,直至贴到一毫米厚時,再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变成布板,这袼褙就是千层底的原材,鞋的底料。

上世纪70年代,大街小巷都随处可见这样温馨的场景: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边闹磕,边交流技艺。一双鞋子,一个花样,一个女人,一种手法,尽管鞋底被踩在脚下,也丝毫不能减少她们追求美的激情。这些半旧的物品里隐着滚滚红尘,对比之间,我一直喜欢母亲做的布鞋,因为有爱的味道。也许,没有这些半旧物品,生活就不是生活了。

花香稠密地纺织着,纺织着。

如今,传统手工逐渐被机械加工所替代。廊下屋前再难见到边纳鞋底、打毛衣边说说笑笑的姑嫂妯娌了。

太阳刚刚起床,楼下就有孩子兴奋地乱叫,继而又听见谁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在风里,有燕在低飞。

“现在市区里几乎见不到燕子了。”门卫老王头的感慨也让我产生了共情。

从地理位置上讲,我的童年是由两大板块构成的,一块划归于城市,一块归属于农村,所以相比于单纯生长在农村或者城市的孩子,我这个两栖孩子的童年是完整的,既有凌湾草场放牧撒野生涯,又有市内人气汇聚地刘鸿盛饺面馆吃饺子的斯文经历。南淝河的繁华是从清晨开始的,我童年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小木窗,看小船轻轻划过,水清亮亮的,在阳光的映照下,升腾出一圈圈缥缈的雾气,恍如仙境,实在美妙。

临水有两棵硕大的栀子花树,它们无拘无束地生活在湖畔,每到开花季,像落了密密麻麻的雪,让人迷醉。我不知道,有哪一种花,能像栀子花一样,香气如此馥郁。表妹小我三岁,爱扎着冲天小辫,记得有一年,我踮起脚,好不容易才摘下三朵水灵灵的栀子花,给她两朵了,她还不知足,仍满巷道追着我跑,一边跑还一边嚷嚷:“姐姐,姐姐,我要,我还要。”大人都在忙碌没人出来主持公道,只有隔壁大牛哥听见吵闹声,迅速拿来钩杆“叭”的一声,扯下一根花枝,花各有美,全开半开都有,有好一片洁白供我俩采摘,我俩高兴地直扭秧歌。转年栀子花开季,大牛哥却要随他娘回阜阳老家读书了。临告别时,他又摘来许多白中隐青的花蕾,这回表妹没和我抢却流下了眼泪,我虽没流泪,但鼻子也有些发酸。栀子花可闻,可看,可触摸,让人亲近喜欢。真的好留恋那一树洁白,我感觉自己很像一朵花,我最好的年华都绽开在这静静的芬芳里。

一切逝去之物都不再复返。

记忆中的市井之气是厚重的,临水十几户人家,这家和那家虽然姓氏不同,但若要细细探究起来,十有八九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大家彼此间也友善。依稀记得,某日早晨一开门,就和一个人撞个满怀,那是西邻二婶子为我们送来了韭菜盒子;我还看到东领新嫂子眼圈有些红肿,低头匆匆走过,她婆婆正在屋里大声责骂自己的儿子……“有旧伞拿来修哟!有旧鞋拿来补哟!”那个爱穿一身粗布旧衣的毛胡老头的吆喝声似乎仍在耳畔回荡,和零零散散高架和鸡毛蒜皮拼在一起的城市却变得陌生。

生命中总会有些人和物会被旧时光叠加,沉入你生命的长河中,存在你的记忆中。这一切都是那么值得感激和追认。我常见一老者背着单反照相机,在每一处勾起他回忆的地方摁下快门。我想他的照片里一定确凿地藏有他的青春岁月。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怀念,这些旧的物品,旧的故事,旧的轨迹,旧的朋友,寻找它们似乎成了我的一种使命。

时光不可能倒流的,重返童年也是不可能的,而写作就是对往事的咀嚼与回望。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有句名言:“我的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我何尝不是深有同感?于是明亮的台灯下我常铺一张素笺进行表达,有时写着写着我就困倦了……

梦中我看到了斑驳的老墙下,外婆仍穿着那件中式旧袄,慈祥地端坐于火桶上。

梦中我看到奶奶的旧簪子仍银光闪烁,还有她那件虽爬满了黄渍,却依然很华美的旧毯子。

梦中我还看到了二狗子、小笨熊这些儿时的好伙伴向我招手,我一伸手,就可以牵住他们送我的牛。我六七岁就和他们在草场厮混,捉蚱蜢,采蘑菇,捡地衣,背童谣,日日都是好日子,我真想和他们再一起去草场放牧,可为什么我希冀的草场总是那么遥远,任凭我怎么努力赶着我的老牛,也追不上他们前进的脚步……

“怀旧”这种情绪是人先天固有的,特别是在温饱和富庶之后。

雨浥栀子冉冉香。此时,我真想打把伞,去探望那两棵临水而居的故人。

作者简介:庆红,女,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理事。现供职于上海局杭州北车辆段。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于《新民周刊》《新安晚报》《中国铁路文艺》《西部散文选刊》《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铁道》报等报刊,并有作品收入年选。已出书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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