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之家（中篇小说）

1

白花花的太阳才上枝头，街面上的熙熙攘攘就让人倍感热气蒸腾。这南方省城的天气说热就热，北方这时候羽绒服应该才洗净收进衣柜，这边大街上的女人已换上了五彩缤纷的裙子短衫。

魏老头陪着上高三的孙子大铁头和上小学的孙子小铁头吃过自做的营养早餐，又送小铁头去了学校，然后直奔文化大厦。这骤然而热的天气，让魏老头为大铁头最大限度发挥备考应考潜力的钻研劲头也骤涨，而且紧迫感莫名强烈起来，虽然离高考还有个把月。

魏老头停稳电动自行车，从车把上取下一个布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仰头朝文化大厦望了望，径直走了进去。入口处一位上了年纪的保安没等魏老头细说就告知他坐电梯上六楼找穆老师。这是魏老头第二次走进培训班听穆老师讲解心理健康咨询，已不再是防骗意义上的试听。

第一次走进66频道穆老师心理健康咨询中心，在魏老头看来应该是命运之神的安排。

那天上午魏老头送小铁头上学经过文化大厦时，一位看上去像老师的姑娘带着甜甜的笑意递给他一张宣传单，并热情相告：“大爷，心理健康与身体健康密不可分，当今社会多变革、快节奏、强竞争，心理健康了日子过得更舒坦。有兴趣您也可以听听，心理学博士、一级心理咨询师传道解惑，一小时免费。”

魏老头瞪着姑娘满带诚意的邀请手势，一本正经地说：“你看看我的眼珠子，看得出我有心理不健康因素吗？”

姑娘抿嘴一笑，盯着魏老头说：“大爷，您这心灵的窗户很干净，目光坚定有神，您呀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擅长把方向管大局，对不对？”

魏老頭怦然心动，朝姑娘竖起大拇指晃了晃。“把方向管大局”，魏老头感到这句话简直说到自己心坎上了，一辈子跟火车打交道，这句话既是职业要求，也是兢兢业业践行的标准。

在粉色小格间戴着耳机在平板电脑上看了约莫半个小时，魏老头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群“铁路之家”发布了一条消息：“定于明天（周六）晚上七点半召开会议，研究重要事项和重大开支。另，晚餐有最新硬菜。收到请回复！”发完便健步走出大厦，布袋里除了多一瓶矿泉水，还多了一本厚厚的资料书、一份咨询中心一对一精品服务协议和一张签有交款人“魏民”的粉色收据。

魏老头觉得之所以当机立断购买，不仅因那姑娘把话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更主要的是为建好“铁路之家”是值得的。行驶在热烘烘的大街上，魏老头稳稳把着车头，感觉心里很是踏实。虽然大儿子魏钢在群里回复说明天有任务回不了，二儿子魏铁回复说可能加班待定，但小闺女魏勤、二儿媳姚小芳、大儿媳温婷婷回复的流口水的表情符号让他很有获得感。

魏老头耳边拂过热风，穆老师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身心健康才是真正的健康。一个人心理健康必定自带阳光，必将成就事业、成全婚姻，一生走在幸福彼岸。维护心理健康是门技术活，掌握了自然就会成为好学生、好家长、好夫妻、好职工。”魏老头觉得穆老师的话特别在理，自己干了大半辈子火车司机，始终任劳任怨，半辈子铁轨上的苦乐年华压根就没啥不开心，尽管退休多年，还感觉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

魏老头将电动自行车停到楼下车棚时手机又响起，见屏幕上显示的是“左亚男”时，便当即挂断。

“你是怕人把我拐了还是咋的？”魏老头开了房门便朝左亚男笑嘻嘻地嚷，“谁能拐得了我这个总调度长啊！明晚他们几个都回来，晚餐要有最新硬菜，先研究下提前准备啊。”

魏老头退休几年后的一天，突然发现对面住户在门框上挂了一块“光荣之家”的牌匾。说是受此刺激也好，受此启发也罢，反正魏老头当天便亲自设计并定制了一块“铁路之家”的牌匾，做好后就挂到门框上了，又在书房挂了一块“指挥调度中心”，从此以总调度长自居。一开始，除魏老头越看越顺眼外，一家子对自家门框上的这两块牌匾颇感别扭，久之也不以为怪了。但以魏老头获得的骄人荣誉和小区里的好人缘，“铁路之家”没几年便成了南铁家园里响当当的牌子和别样风景。用魏老头的话说，这块牌匾不仅有故事，而且含金量高。

左亚男习惯性地接过魏老头的布袋，问：“又上那个咨询中心了吧？”

“去了就搞定，搞定就省心，首要的是先助大铁头一臂之力！”魏老头叹了口气，“这事我不弄不踏实，再说，这事咱‘铁路之家还没人比我弄得更利索。”

一见协议书和收据，左亚男便拍着大腿惊叫道：“八千九，魏民你发神经了吗？我做梦都担心你上当受骗，这回果然梦想成真，你是怕我死不瞑目啊？！”左亚男将资料书重重地摔到地上，又冲进卧室抓住那盏被魏老头视若心肝宝贝的煤油信号灯，转身出来双目怒视魏老头，“你要是今天不把这钱退了，我就砸了这玩意儿！”

魏老头双腿一弯差点下跪，“亲爱的，这可使不得，你要摔了它我可不想活了！”

这盏煤油信号灯应该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算起来还是魏老头师父的父亲的宝贝，师父退休时毅然留给了魏老头。在魏老头眼里，这已不是一盏粗陋的“老爷灯”，它可是见证至少三代铁路人践行“人民铁路为人民”承诺的老物件。

见魏老头以死相逼，左亚男大嚷：“魏民我告诉你，你还要怎么折腾？嘴上说明晚研究重要事项和重大经费开支，你却独断专行，这么大的事你不商量就办，你是要把我逼疯吗？我要报警！”说着从餐桌上抓起手机就拨。

魏老头笑眯眯地从左亚男手里一把夺过手机，将她按到椅子上，不急不恼地说：“谁能骗得了我啊你说？我这是集中力量办大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为的就是把咱‘铁路之家建成和谐、快乐、幸福的大家庭！”

魏老头看一眼屏幕上那一串熟悉的数字，知道是大儿子魏钢的手机号，当即把手机还给左亚男。从铁路货车司机退下来这十多年，家里大小事都是魏老头说了算。用魏老头的话说，都是为了加强“铁路之家”的集中统一领导。老两口时有纷争，左亚男拗不过便找大儿子评理。

“亲爱的，从今往后，我将对你温柔以待。这是我今天听课之后的真实感受与真心转变。以前我是有点儿专断，今后我一定以新形象迈向新征程。确实，管好一个人的情绪，就是管好一家子的健康！”

左亚男朝魏老头干脆地“呸”了一声，“年轻时没听你说过一个‘爱字，现在还用上了‘亲爱的，我都替你害臊！是从咨询中心学来的？这日子我没法过了，那就离婚好了，要丢人一起丢！”

魏老头自离开穆老师那儿就在灵魂深处进行了自省自警，没料到左亚男居然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你跟魏钢沟通一下也好，长话短说吧，他忙。”魏老头依旧一脸诚恳。

左亚男白了一眼魏老头，又开始拨电话。

在铁路公安处办公楼刑侦支队五大队会议室，魏钢正主持召集开会，一见来电便果断挂断。

左亚男在餐桌边坐下，眼泪突然掉落。盯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猛地抹一把脸起身换鞋，气呼呼地出了门。

魏老头长叹一声，望着左亚男下楼的背影，瞥一眼对门门框上的“光荣之家”牌匾，捡起资料书坐到餐桌边认真翻阅起来。这些年，魏老头老两口忠心耿耿地帮着两个儿子带孩子，根本不让他们操心，事实上，两对儿子儿媳这些年根本顾不上孩子。这个家对他们而言，既是全时托儿所，也是公寓式酒店。

左亚男一路心急火燎地走着，好在小区离铁路公安处刑侦队不远。留着板寸的老年门卫看见左亚男便笑眯眯地问好：“大姐找魏队吧？”说着抓起电话就打，过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说：“大姐，魏队办公室没人，肯定在会议室。”

“谢谢您，我自个儿去找吧！”

左亚男对刑警支队五大队可是轻车熟路，上到三楼敲开魏钢会议室的门，径直进去将他拉了出来。

“儿子，今儿我不是来找你评理，我报警。”左亚男掏出粉色收据和协议书，“看看，你那魏老头是不是犯神经病了？啥心理咨询要交八千九？你分析分析，这分明是集中力量败家！气死我了！”

魏钢沉下脸，将老娘拉到楼道僻静处，轻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妈，您先消消气。这金额是有点大，但是否诈骗还不好说。”左亚男一脸诧异地看着魏钢。

“您等我一会儿。”魏钢转身进了会议室，对在座的五位刑警说，“明晚‘铁鹰行动正常进行，大家再捋一捋，然后分头准备，我家里有个小案子，我处理一下就回来。”

“魏队，需要我增援吗？”刑警小桂当即起身朝魏钢挥挥手。

魏钢朝小桂扬了一下头便出了门。小桂回魏钢一个鬼脸，识趣地坐下。小桂才入职两年，不仅是大队能文能武的单身帅小伙，也是魏钢喜欢的爱徒与得力干将，自打魏钢带他回“铁路之家”吃过两次硬菜，他便上了瘾。但魏钢看得分明，小桂应该是喜欢上了妹妹魏勤，只是还不敢表白。爸妈对小桂很喜欢，就差开门见山说大实话了。

见左亚男进门，魏老头将视线越过老花镜望了一眼，“哈哈，回来就好！你呀也要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见魏钢一声不吭，又惊笑着说：“还真带警察来了！”

魏鋼挨着魏老头坐下，盯着茶几上的资料，掏出手机说：“爸，您收一下，这培训费我给您报销。”

“我可没被骗，这可不是乱七八糟的事！”魏老头提高嗓门，看了看老伴，又盯着魏钢，“我要是上当受骗，我那些年创造下的连续三十六年零违章、零违纪、零机破、零晚点、零投诉‘五零纪录，取得安全运行五千五百多趟、一百六十多万公里的成绩，墙上挂的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分子、火车头奖状，那就是耻辱了！”

左亚男“哼”了一声，看着魏钢说：“你说说，这不是脑萎缩的症状吗？”

“这钱你不用转我，这是建‘铁路之家的开支。”魏老头笑怼魏钢，一把摘了老花镜。

魏钢咧嘴一笑，“爸，一会儿我得回单位，明晚队里有行动，现在就说说您这事吧。”

“这个用不着你立案。”魏老头重新戴上眼镜，指头戳着手中的资料，“小孩子、中年人、老年人有焦虑是正常的。我们的焦虑主要来源于对自己的不确定，来源于外界的压力。有问题不怕，解决就好了！你们兄弟俩有出息，不都是直面压力解决问题的结果吗？还有，像大铁头吧，他要是放下心理包袱，考场正常发挥或者来个超常发挥，多考出三四十分，都是能实现的。”

“爸，您一点都没脑萎缩！”魏钢哈哈笑着，伸手朝魏老头竖起大拇指，又朝左亚男笑了笑，“妈，您放心好了，谁能骗到魏大队长家里？心理咨询还真是门技术活，花钱买技术也值得，您啊就尽情发挥手艺做硬菜吧，我回队里了，忙着呢。”

“好吧。”左亚男帮魏钢理了理衣服，“有空带小桂来家里吃饭。有空了咱们商量商量魏勤的事。”

魏老头高兴地“哎”了一声，顿时喜笑颜开，“亚男同志这个提议好，明晚的议题今天就算过了。”说着又提醒魏钢，“忙去吧，别分心走神。”

魏钢关上门一溜烟下了楼。

2

临近下班，魏铁在“铁路之家”艾特魏老头，发了一句“晚上超群跟我回家吃饭”，魏老头当即回复“热烈欢迎”。

魏铁刚走出集团公司的大门，一辆黑色轿车驶到跟前停了下来，副驾驶车窗滑到一半，车里传出熟悉的大嗓门。

“这太高调了吧史总，你这是在害我！我安步当车走上半小时，能延年益寿呢。”魏铁旋风般坐进车里，当即埋怨起史超群来。

史超群咂吧一下嘴，“反复提醒你叫我时别带上这个姓，不好听，堂堂科研所机辆研究室主任，首席技术专家，你不当回事，但我必须当回事，这叫诚意！”

魏铁戳着手机屏幕让史超群看，“我家老头热烈欢迎你还带了个拥抱，有诚意吧！”

“必须的！”史超群一脸得意，“魏叔跟我的感情，历久弥新。”

魏铁与史超群可谓铁杠兄弟。当年俩人一起上高中，又一起上大学，毕业时又一同留在了省城，只是一个进了铁路，一个半路从机关辞职创起了业。

史超群本来晚上约魏铁到饭店吃特色菜，顺便尝尝新弄到的好酒。对于史超群的邀约，魏铁一口回绝，大哥有事不能参与研究家里的重要事情，他这个二儿子得回家，可以说这是多年来兄弟俩达成的默契。更重要的是，对于史超群鼓动自己加盟他公司的事，魏铁感到根本过不了魏老头这一关，早年自己随口说一句“干铁路有些平庸”就被魏老头批了半天。

“晚上陪老爷子喝个痛快。”史超群有些兴奋，拍着方向盘感叹道，“这大好年头，你说我缺投资机会吗？从来就没缺过，我缺人才啊！”

“我提醒你，这事不是我多固执，我家里的关，你就过不了。不信，你就试试呗。”

夜色降临，魏老头两口子在家里摆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大家正大快朵颐时，魏钢带着小桂和另外几名刑警上了列车。这是白天定下的针对该趟列车发生数次盗窃案而展开的“铁鹰行动”。

列车快进一个县级市火车站时，突然，车厢里一名中年男子手握一把短刀边挥舞边叫嚣，另一名旅客捂着流血的手臂惊恐呼救。

魏钢担心这名男子劫持旅客造成更大伤害，决定马上实施解救。“别冲动，把刀放下！”说着向小桂使了一个眼色，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踢在男子膝盖上，一手锁喉，一手夺刀，却发现男子的胳膊僵硬，原来小桂正死死抓住男子的手，短刀已被他夺下。

这是一起任务中偶遇的突发案子。魏钢将男子交给乘警，把小桂拉到一边，朝他低吼道：“我使眼色，是叫你做个假动作引开他的注意，没叫你冲上去，这多危险！”

“我不冲上去，你就会冲上去，你的命就不是命？”小桂生硬地顶了魏钢一句。

魏钢瞪了一眼小桂，拍了下他的肩头，大步朝列车的另一节车厢走去。

魏老头喝下一杯史超群带来的好酒，不仅打开了话匣子，而且为史超群赞美的话心花怒放。

“爸，趁着清醒咱们边吃边研究呗！”魏铁笑着说，又朝魏老头不停地眨眼睛。

魏老头分别给大铁头和小铁头碗里夹了一个鸡腿，如释重负地说：“今天上午你哥回家了，我们几个一商量，就把这事给办妥了。现通报一下，就是我购买了一家心理健康咨询中心的精品服务。”

温婷婷和魏勤同时接过话茬：“爸，您是被忽悠了吧？”

魏老头伸出右手，朝温婷婷和魏勤挥了挥，“我离老年痴呆还早，放心好了。这钱我跟你妈出，大铁头高考在即，也需要这项服务。”

“爸，我们出吧！”温婷婷和姚小芳当即表态。

魏勤漫不经心地问：“爸，花了多少钱？”

“八千九！一次付清。”左亚男不等魏老头说话便脱口而出，让温婷婷几个人大吃一惊。

“魏叔，喝酒！”史超群端起魏老头的酒杯，不停地碰着自己手里的另一个杯子，“这事跟魏钢哥商量了就过了，大伙放心，没事！”

左亚男碰了一下身边的魏勤说：“找对象的事，你可要自己做主，不能听别人的，妈就一个主见，别找火车司机，客货司机都别找！”

魏勤当即“哎哎哎”地嚷起来：“都研究过了还说啥？你们别研究我的事，别老催我，我今晚的任务就是吃。”

“还是找铁路的吧！”魏老头放下酒杯看着魏勤，眼里滿是慈祥，“两个人都在铁路系统，有共同行业语言，这日子好过。请注意，共同行业语言跟共同语言不是一层意思，有区别，你们自个儿理解吧。两口子有共同行业语言，这日子过起来顺当，对吧左亚男同志？”

“不对，我现在就跟你没有共同语言！”左亚男有些气恼，当即顶了魏老头一句，没好气地瞪一眼魏老头，“闺女找个对象你也管得死死的，啥都依你就好？”

“你别添乱！”魏老头大度地朝左亚男笑了笑，“我看你这青春期叛逆还没完。”

“爸，妈，”温婷婷接过话茬，“我说句实在话你们可别不高兴，我提个建议啊，一是火车司机不能找，二是铁路警察不能找。魏勤是乘务员，我是乘务员，小芳是车站售票员，咱这一大家子，都跟铁路干上了，再来一个人怎么着也得换换行业不是？”

史超群兴致勃勃地说：“现在流行这句话，工资给到位，当牛做马无所谓，对吧？”

“不对，你们都不对！”魏老头将重音放在“不对”二字上，转头盯着魏铁，“我说，你们几个的心理都不健康。你不当警察我不当警察，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你不开火车我不开火车，谁来成全诗和远方？钱是可以烫平婚姻的褶皱，也可以抚平岁月的波澜，但没有健康的心理，那不是行尸走肉是啥？”

史超群兴奋地朝魏老头竖起大拇指，“魏叔，您这话说得太美了，要文采有文采，要思想有思想。您这心年轻着呢！”

魏勤和姚小芳目瞪口呆地看着魏老头。温婷婷尴尬地笑着提醒儿子：“记住爷爷刚才说的金句啊，写到高考作文里肯定得高分。”

“你爸也是铁路警察，”魏老头手端酒杯盯着温婷婷，“当年你跟魏钢谈恋爱，你们俩可是一见钟情。你爸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你妈妈虽然强烈反对，但很快就转为强烈欣赏，一直到现在都还引以为豪。初恋也是初心，你可不能忘本，对吧？”

温婷婷哈哈大笑，笑得脸颊泛红。

酒醉饭饱收拾碗筷后，魏老头执意要送史超群下楼。一箱好酒才喝了不到半瓶，硬是被史超群留下。用史超群的话说这回在魏叔家存酒，以后阿姨做了硬菜还来陪魏叔喝。魏老头一高兴，当即将史超群拉进了“铁路之家”微信群。

魏铁替史超群叫了代驾，车子刚要启动，史超群突然叫停，下车后，醉眼惺忪地握住魏老头的手说：“魏叔，今晚太有获得感了。就这么说定了啊，过几天我来接您，您不用备课，我就给您备一杯好茶，您给咱公司员工讲故事，就讲您连续三十六年零违章、零违纪、零晚点、零投诉——”

“零机破。”见史超群卡壳，魏老头立即补台，“机破就是机车在出库运行过程中发生机械或电气故障而被迫停车的非人为事故。”

“对对对！”史超群双手相击，“我魏叔太牛了！您那些故事不讲出来太浪费。您就用讲故事的形式，诠释如何践行‘开车想着坐车的人这句名言。魏叔我得说清楚，您上我那儿讲课，我得公事公办付课时费，这是公司规矩，我可不能带头违规，对不对？”

魏老头哈哈笑着推史超群上车，又大手一挥，“啪”一声关上了车门。

回家后，左亚男催魏老头熄灯睡觉，魏老头一脸严肃地回应道：“到超群公司上传统教育课，可不是到咱们站段车间班组，人家那儿都是白领，我讲故事也事关中国火车司机的形象与水平，不认真行吗？”

深夜，就在魏老头沉浸于往昔的故事中时，魏钢和队友在列车上发现了嫌疑人的踪迹。离下一站大约还有半小时，嫌疑人突然抢走一名女乘客的金项链，从车厢洗手间的窗口泥鳅般钻出跳下。

魏钢飞奔过去，跟着钻窗跳了下去。整个过程就在瞬间，小桂和几位队友根本来不及反应。窗外一片漆黑，小桂和队友们有些慌了，却只能到站下车后再寻找魏钢。

魏钢跟着嫌疑人跳下列车后被地面乱石刮伤了脚，仍一路紧追不舍。嫌疑人显然熟悉当地环境，昏暗中只见他跑进山里，七拐八弯，折回村庄后又跑到镇上，最后在巷尾消失。魏钢喘着粗气停下，掏出手机却发现没电了，便拖着受伤的脚，在镇上挨家旅店、网吧、餐馆寻找蛛丝马迹。

快天亮时，魏钢遇上小桂和几位队友。此时的魏钢哪还像个警察，简直就是一个被警察追捕的逃犯，衣服、裤子刮破了，腿上血迹斑斑，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师父，你竟敢跳车？不要命了？”小桂正要查看魏钢的伤情，被他一把推开。

魏钢命令小桂：“别管我，赶紧找人，大家分头行动！”

天亮以后，大伙终于在一家小旅馆门口将嫌疑人抓捕，人赃俱获。看着这个在空调列车上连续作案数起抢夺案的主犯落网，魏钢一屁股瘫坐在地，然后慢慢躺下去。

“师父！”小桂猛地一把抱起魏刚，“没事吧？”

魏钢大笑，又坐了起来：“放心，我死不了。对了，我家魏老头可能被一家心理健康咨询中心骗了。注意，是可能。哪天有空你去侦察下，说不定能钓到一条大鱼。”

“嚯，”小桂一脸愤怒，咬牙切齿地说，“都骗到我师父家来了！”

3

史超群说到做到，几天后亲自开车将魏老头接到公司，在一间坐着几十号人办公的大房间里授课。讲台上方拉着贴有“中国最牛火车司机魏民先生故事会”字样的红色条幅，年轻男女端坐在一个个格子间，一边办公一边听讲，不时举起手机对着魏老头狂拍。

授课前，史超群对魏老头的简短介绍吊足了大家的胃口。魏老头也是做足了功课，从火车有没有方向盘、如何拐弯、刹车踩哪儿说起，将一个个铁路故事娓娓道来。结束前，魏老头给大家赠言：“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故事会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一位靓丽女生给魏老头献上鲜花，史超群带大家围着魏老头在讲台上合影留念，各种表情拍了一张又一张。

史超群又开车将魏老头送回小区，一下车便往他兜里塞进一个信封，说：“没时间留您吃午饭，我呀严格按规矩给您劳务费。哪天准备硬菜了群里通知一声。”说着将魏老头往电梯处推。

魏老头掏出厚厚的信封，转身对史超群说：“我就啰里啰唆讲了一堆陈年旧事，拿报酬不值得！”

史超群一把夺过信封，重新塞进魏老头手里，“太值得了魏叔！上楼吧您，赶紧弄中饭，我还要赚钱去呢。”

望着史超群跑步上车，魏老头笑着摇头进了门，见老伴在厨房洗菜，便把信封递过去，得意地说：“超群给的授课费，老规矩，一切上交组织。”

左亚男捏了捏，连忙擦了擦手打开信封，拿出厚厚一沓，盯着魏老头惊叫：“这么多钱啊，卖了你也不值这么多吧？这来路不明的钱，你别给我！”

魏老头当即拨通史超群的电话：“超群啊，你赶紧回来！这信封太厚了！”

“魏叔，按规矩办事！”史超群打着哈哈，“这授课费必须配得上中国最牛火车司机。开车呢，挂了啊！”

“这不该有诈吧？”魏老头盯着手机，又看了看左亚男，“下次等他来家里，再退给他，咱不多拿，我是卖不了这么多钱。你说这正常吗？”

晚上快九点时，一身列车乘务员行头的温婷婷进了小区，见魏钢一身警服走在前头。温婷婷心里突然有些心慌，平时魏钢下班回家基本上都是便衣，这回怎么穿着警服呢？魏钢的右腿竟然一走一瘸的，虽然幅度不大但也让人看得分明。温婷婷心里明白，这彼此不见的两天，眼前的男人必定又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恶斗。让她欣慰的是，这次魏钢又活着回来了。

见魏钢进了单元楼门，温婷婷拉着行李箱在小区健身处的长椅上坐下。小区里外早已灯火通明，到处人来人往，走下一路奔驰穿山越岭的列车，走入眼前这喧嚣热闹而又烟火气升腾的街巷，感觉日复一日的日子就像钟表的长短针一样，按自己的频率不紧不慢地走着;又像一锅煮沸的开水翻滚着蒸腾着，一副急吼吼要冲开锅盖的模样。这几年，温婷婷奇怪于自己越发感觉不到来自魏钢的精神共鸣，思前想后觉得根本原因在于俩人早已没有了高质量的陪伴。

温婷婷开门进屋时，魏钢已换上居家服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老婆辛苦了，想吃点啥？”魏钢放下手机，跟温婷婷打招呼。

“是你饿还是你觉得我饿？”温婷婷走进卫生间洗手，“大铁头马上高考了，你也上上心啊，别习惯成自然了。”

“这不急着提前赶回来了吗？”

温婷婷挨着魏钢坐下，轻轻撩起他的两只裤腿，只见双脚在旧痕之上又添了多处新伤。温婷婷起身拿出小药箱，在伤口上擦拭消毒，擦着擦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魏钢伸手替溫婷婷擦眼泪，又在她耳垂上轻轻拧了一下，说：“哭哭啼啼成啥样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问你一个问题。”

魏钢看着温婷婷，“请出题。”

“你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而言，究竟什么是爱？”

“嗯，”魏钢略做停顿，“这个要分古代和现代吧？”

“就说现代吧。”

“现代也得分收音机时代和手机时代吧？”

温婷婷哑然失笑，耐着性子回应道：“就说手机时代吧。”

“手机时代的爱啊，”魏钢长吁一口气，望着天花板，“就是你玩着手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悄悄给你盖上薄被，然后把你的手机充上电。”

温婷婷将小药箱推到一边，瞪着魏钢心平气和地说：“人到中年，我不想过世界末日一样的日子，你干这行没个具体时间、日期，一出差就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这个我能忍也都忍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列车上乘客被抢的值不了几十块钱的包包、一条项链、一个手机，真用不着追星赶月舍命去追。我就纳闷了，你不要命地围追堵截时，想过我吗？”

“真没有！就想着逮贼，逮一个少一个。”魏钢咧嘴一笑，看着温婷婷，“你也是老铁路了，列车上的案子，不仅仅是钱物的问题，重要的是危及旅客出行安全，影响人们对铁路的看法，更影响咱铁路的声誉。人民警察就是要还旅客一个平安，给社会一个安定，让人们出行不担惊受怕，让犯罪分子伏法。再说，抓贼破案让人吃得香睡得踏实，上瘾！哪天列车上无贼，我的日子就太平了。”

“太平？哼！你说你因为被贼咬打过多少回破伤风抗毒素了？”

“贴身近战，哪知牙齿也成了他们的凶器。”

“算你命好，咬你的那些都是干净贼，要是碰上身上带有传染病病毒的家伙，你怕早就以身殉职了，只怕我也早含冤九泉了。”

“看你说的！我命大，有你护体！”

温婷婷轻叹一声。

当年，铁路公安处组建第一支机动“铁鹰小分队”，专门打击盗扒旅客财物的违法犯罪。反扒队员要求综合素质高，又因出差多、危险大，作息时间混乱，天天昼伏夜出，刑侦支队年纪大的同志身体吃不消，年轻的又擔心照顾不了家，当时报名的人并不多。魏钢第一个报名，找到支队领导毛遂自荐，却被当场拒绝，并向他列举两个明显不合适：一是长相太扎眼，身高一米八三不打紧，还长着一张满是正义的明星脸。二是刚谈女朋友，很难安心长期出差。

魏钢当即一个电话将在家休息的温婷婷叫到刑侦支队。温婷婷说理解、支持魏钢，还说抓贼靠勇气、智慧和胆量，长相可通过化妆改变，说得支队领导当场拍板让魏钢上。在那次火车站蹲守行动中，魏钢让温婷婷在出站人流中饰演“貌美钱多人傻”的旅客，一举成功抓获了嫌疑人。其间，俩人配合抓贼的镜头还碰巧被当地记者抓拍上了报纸，俩人恋爱的事也因此在支队传为美谈。

那张报纸上的照片后来被温婷婷翻拍放大，至今保存在家庭相册里。此刻温婷婷心里生出一股想拿出来再看看的冲动，一转念还是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走过那个情窦初开一心为爱的年代，才发现平常平淡的生活很容易摧毁一个中年女人的心，何况自己并非无坚不摧。

温婷婷拎着小药箱起身，说：“对了，魏老头花钱买的心理咨询，是不是被骗了？”

魏钢苦笑道：“老头还真可能脑萎缩了，我给小桂交代这事了，让他暗中调查调查。”

“明天我休息，正好陪大铁头去心理咨询中心看看，你忙你的。”

“我也休息，咱们一块。”魏钢兴高采烈地说，“算我陪你，咱们好好考察一下，看看是不是诈骗，到底值不值。另外，咱们也给心灵洗个澡。”

第二天早上刚起床，魏钢就给魏老头去电话，说一会儿和温婷婷陪大铁头一起去咨询中心。魏老头当即痛快应允，叫魏钢两口子一起到“铁路之家”吃营养早餐。

魏钢两口子前几年新买下的房子距魏老头所在的小区也就两三公里。刚走到一半，魏钢突然接到魏老头的电话，说住楼下的铁路退休职工梁建国昨晚在火车上分四次转出了六十万，肯定是被诈骗了，让他赶紧过去。魏钢当即骑上共享单车，一路蹬得飞快，将温婷婷远远甩在后面。

魏钢一进门，梁建国就抓住他的手，带着哭腔求助道：“小魏啊，快帮帮梁叔，我家全部积蓄都没了！”

梁建国差不多与魏老头一同退休，俩人共事多年，两家也常年走动，是魏家感情深厚的老街坊，魏钢也是梁老汉看着长大的。

“梁叔别急，有我呢。”魏钢拿过梁建国的手机边查边问，“您家里人知道这情况吗？”

梁老汉可怜巴巴地看着魏钢摇头，说：“电话里的人一直叫我保守秘密，我都一个人悄悄转的钱。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真遇上诈骗了？”

魏钢跟铁路公安处刑侦支队打完电话，温婷婷才气喘吁吁地进屋。

“你还是按原计划行动。我跟小桂说过了，他上午跟你会合，你配合就行。”魏钢略带歉意地跟温婷婷交代，“今天我陪不了你，支队马上成立专案组，对梁叔这四笔汇款进行冻结，还有十五万到了新疆一个账户上，其余已转入境外，我现在带人去新疆。”

温婷婷逼着魏钢吃了早餐，看着他下楼。

温婷婷带着儿子走进咨询中心，声称找穆老师。一身职业装的穆老师应声而出，将温婷婷母子带至一间装饰温馨的粉色小屋面对面坐下。温婷婷不经意地打量着，见穆老师模样俊秀，瓜子脸上一对梨涡，浅笑即露，露则沁人心脾。

穆老师从高考前后发生在考生家庭令人扼腕的惨剧到普通学生考场稳定发挥一朝逆袭的案例，从新生大校生活安排到大学职业规划，从应届毕业生就业到职场晋升，从社会人际关系协调到夫妻感情处理，一一娓娓道来，不仅让温婷婷先前带着的不以为然甚或不屑一顾悄然褪去，而且让她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温婷婷没想到心理知识里面竟有如此大学问，不得不承认穆老师还真讲到自己心上了。温婷婷之前想着，自己早已习惯魏钢因为铁路警察职业而对她和这个家的“不靠谱”。好几次，魏钢前三秒说好的事，后一秒就会变卦，变卦的原因无外乎案子突来。温婷婷觉得这些年自己的情绪还算稳定，都是自己强压着。现在看来，情绪还是有所外溢和内渗，对儿子和丈夫欠账太多。看着儿子与穆老师一见如故有问有答，说说笑笑，特别是儿子满心期待考试期间穆老师送考，温婷婷不禁对魏老头多了几分敬佩，心想姜还是老的辣，说老头脑萎缩还真冤了他。

离开咨询中心走在熟悉的大街上，温婷婷突然感觉心底长满了雨后春笋般的东西，甚至能听得到它们生长拔节的声音。她知道，这是穆老师的话语在内心引发的催化反应。

“想考个什么大学呢，清华还是北大？”走在路上温婷婷问儿子，“理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跟妈说说。”

“我要是最终没考上清华北大，那不给你们留笑柄了吗？理想这东西，我要先说出来，明摆着我傻呀。”儿子的话逗得温婷婷一阵哈哈笑，笑得五脏六腑一阵爽快，一如魏钢当年恋爱时跟她逗乐。儿子散养多年，他的独立自主能力不仅被魏老头培养得有模有样，连耿直性子也随了魏老头。

温婷婷加了穆老师的微信后带着儿子前脚离开咨询中心，小桂后脚便一身休闲服走了进去。

4

晚上，姚小芳两口子在魏老头那儿吃过晚饭，又辅导儿子做完作业才回到自己的家。魏铁刚提起史超群邀请他加盟公司的事，刚才还温柔似水的姚小芳立马跟他吵了起来。

“他今年给你两百万，说不定明年连两百块都没了。再说，他一年给你两百万，那是要有你创造出两千万的绩效。你懂吗，你？！”

魏铁说：“我又不傻，我不是冲他那钱，我是抹不开面子，我们俩是发小，他技术上遇到难题，我能不帮他吗？”

“帮忙可以，但是你不能上他的圈套。我看，你就是态度不坚定。”

“什么叫不坚定，难道我劈头盖脸把他骂出去？”

两口子正吵着，魏铁手机屏幕上显示史超群打来电话。魏铁将手机放到姚小芳的手里，没好气地说：“你接吧，想说啥说啥！”

姚小芳看着手机，毫不犹豫地摁下了绿键，又开通免提，史超群的大嗓门从话筒里喷薄而出：“魏总，速速来快活岭山庄，鲜啤侍候，一堆人，都老夫老妻了，老一起腻歪烦不烦？”

温婷婷冷笑一聲，迟疑数秒才开口：“我正烦着呢超群哥，我也去快活岭快活行不？”

在快活岭山庄一处视野开阔的露台上，史超群正同四男二女围坐一起兴致盎然地欣赏山腰底下远近城区的一片灯火，稍微一怔之后紧绷的脸突然绽放开来，放开嗓门嚷道：“弟妹呀！正要邀请你呢，说好了啊不见不散，我这就派人接你们！”

“看，史超群还真求贤若渴！”姚小芳明显看出魏铁接过手机时的慌乱神情，催着他说，“别磨蹭了，赶紧的，鸿门宴我都去，正好今晚借这个机会咱们把话都说清楚。”

姚小芳两口子很快到了快活岭山庄。一见在座的那几个熟悉男女，魏铁放声大笑，“不好意思啊，今天都带上家属了。唉，没办法，有的老夫老妻一起腻歪烦，我是常腻常新。”

大伙跟着魏铁哈哈大笑。

“看到没？”史超群拍着桌子笑问身边的男女，“先不说智商，你们说魏总这情商究竟有多高啊？我不把他挖过来不说明我傻吗？弟妹，你看魏铁跟咱们一起发大财，行吗？都合法经营！”

史超群吩咐上酒菜，挪了挪身子，猛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端起壶一般大的啤酒杯，招呼大家先喝一口润润喉咙，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姚小芳喝了一口啤酒，不愠不火地应了史超群一句：“不行。”

史超群舒坦地长吁一口气，瞪着姚小芳，“上班不都是干活拿钱嘛，这逻辑在哪儿都一样。”

“不一样。”姚小芳心直口快，压根就不同意魏铁辞职的事。

“大数据显示，”史超群说完这句喝下大半杯，停顿一会儿又诚意满满地接续道，“中年人的崩溃，百分之九十都与缺钱有关。”

“咱们的收入比起北上广是差多了，但在我们这儿，比很多单位都高吧。”姚小芳端着酒杯左右碰，掰着指头瞪着魏铁算账，说完又朝史超群瞪眼，“有些东西也不是钱能给得到的。这公寓房你能给？全国劳模、火车头奖章，这荣誉你也能给？”

魏铁是电子学与信息学系统专业的高才生。前几年，他带着团队成功研制出有着“高铁全科医院”美誉的非接触式接触线磨损动态检测系统。搭载这一系统的多功能综合巡检车，能一次性对高铁轨道、接触网、信号、桥隧等设备设施进行全方位会诊，及时发现问题，指导现场精准检修。巡检车驶过之处，甚至铁路接触网零部件上直径十毫米螺栓的螺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时速300公里以上的高速列车，哪怕出现一点点细小的钢轨几何位移、接触网零部件的松脱等问题，都可能带来“史诗般”的灾难，必须及时发现和排除。这一成果的横空出世，一举为高速铁路的安全维护这个世界级难题给出了“魏铁智慧”，不仅全方位取代了工务、电务、供电等相关专业人工在不同时段各自上道巡检作业，而且提高了工作效率，每年产生数千万元的经济效益。

魏铁的这一成果让全局上下引以为豪，它除了可观的经济效益，还打破了国外相关技术的垄断，彻底改变了我国接触网检测采用人工断电抽样测量或升弓接触式检测的传统方式，标志着我国铁路接触网检测有了更为先进的无损检测技术。之后，魏铁又着手研发升级版检测系统。适应时速80公里轨道车、时速120公里专用检测车、时速160公里客车车体的非接触式接触网检测设备相继问世，填补了国内空白。骄人的成功为魏铁带来的巨大荣誉，姚小芳作为家属真切感受到了脸上有光的每一个细节。

史超群敏锐发现魏铁研制的高铁技术与城市轨道交通的相通性，只要稍做拓展，就很容易延伸适用于轨道交通。果然，魏铁主持的“接触网安全状态的监测系统研制”项目研发成功，首次实现城市轨道交通基础设施运营状态下的在线监测。

那次，魏铁参加完单位为他举行的庆功大会，晚上被史超群拉到另一个专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上。席间，史超群喝酒时一直兴致勃勃地跟魏铁念叨“有了这个检测装置，全国所有开通地铁的城市都可以借鉴。未来的市场效益，不可估量”。

冲着不可估量的市场效益，史超群一直想找时机跟魏铁两口子不遮不掩地说出邀魏铁一起创业的想法。眼下大家聚在这快活岭山庄，史超群觉得此刻就是天赐良机。

史超群跟姚小芳两口子又喝下一大杯，抹一把嘴角的泡沫，笑呵呵地盯着姚小芳说：“实话告诉你弟妹，我以前干吗要辞职，白手起家历尽千辛万苦开公司做城市轨道交通产品你知道有多难吗？”史超群额头发亮，微秃的头顶开始泛红，“十多年前的一天夜里，我仔细捋了捋一年到头的日子，感到特别困惑，禁不住问自己：我这一年究竟是活了三百六十五天，还是活了一天重复了三百六十四遍？问了自个儿大半夜，最终发现自己是后一种情况。第二天我就辞职了。”

姚小芳立马接过史超群的话，笑着回应：“我们现在挺好的，我只知道，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走了，我不用去追它，我就在家种些花花草草，那蝴蝶自然就会飞回来。”

“我真不明白，你要那只蝴蝶干吗？”史超群急躁起来，指着姚小芳喊，“弟妹，你呀就是被毒鸡汤损害心灵的典型案例！”

姚小芳哈哈笑：“超群哥你要这么说，就是你心理不健康！”

魏鐵笑着说：“我说什么来着，拉我下水，必须先过两道关，怎么样，我家这两关超群你都没过吧？”

史超群涨红着脸，摇着头说：“我真不明白。”

魏铁说：“你不是铁路人，你永远不明白我们对铁路的爱。”

姚小芳深情地望了一眼魏铁，四目相对，满满的都是爱意和温暖。

魏铁对小芳说：“小芳，放心吧，我当初选择了铁路，就坚守一辈子。”他又转向史超群，“超群，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困难，我会帮助你。但是我不会离开铁路的。是铁路培养了我，我才有今天这门技术，我不能忘本。铁路是我人生的大舞台，我要发挥自己的光和热，来回报国家和社会。”

史超群若有所思，沉吟片刻的他举起酒杯站起来，说：“敬你们夫妇二人，我为你们的职业精神和操守而感动！谢谢你们，给我和我的员工上了一堂课，那就是爱岗敬业，来，干杯！”

在场的人纷纷起立，给他们鼓掌！魏铁揽着姚小芳的肩头，小芳将头靠在魏铁肩上，两个人幸福地笑着。

5

铁路暑运拉开大幕之际，牵动千家万户的高考如期进行。

魏钢接到刑侦支队情报组报告当即与小桂等侦查员研究对策布置任务时，穆老师陪着大铁头一路说说笑笑朝考点走去。有穆老师送考，温婷婷开心照常值乘。儿子早就警告过她，该干吗干吗，不要人为制造紧张气氛。

大铁头挥手与穆老师说再见走进考点大门时，魏钢与小桂正装扮成长途旅客，俩人戴着墨镜，背着大背包，拖着行李箱，混入人流走进省城火车站。情报显示，一位四十多岁、偏瘦、短发男性嫌疑人将从下行普速列车上车。这位嫌疑人从未在省城车站公安处管辖范围内出现过，但被其他公安处打击过。

三个小时过后，大铁头走出考点满脸带笑地与穆老师和魏老头击掌相见时，魏钢与小桂准时抵达下一站，很快锁定挤在四号车厢门口、身穿白色短袖的嫌疑男子，只见他一只手提着白色环保袋做掩护，另一只手逐个探寻旅客的背包，可一直没能得手。

上车后，嫌疑人四处观望一下后便老实坐下。火车启动，魏钢悄悄给小桂打电话：“这嫌疑人是个老手，相当狡猾。我决定下一站下车，他见我下车后，极可能会在车厢里下手，你盯紧点儿！”

果然，魏钢一下车这个男子便开始行动，迅速将一名年轻人的钱包偷到手。小桂迅即出手，将嫌疑人当场抓获，钱包里的两千元现金以及身份证和银行卡一应俱在。

接到小桂的战报，魏钢满心欢喜：“好啊，回来了硬菜伺候！”魏钢没想到这次抓贼如此顺利，既没经历漫长的跟踪、守候、等待，又没有用过多智谋和勇气来较量。以往有一段时间，在管内两个车站区间，旅客列车卧铺车厢发生多起盗窃案。乘警和车站派出所锁定一个重点对象，但每次盘查都搜不到赃物只好放人。

魏钢乐呵呵想着，办完这个案子明天还能请假给儿子送考。没承想刑侦支队情报组又来报告，说有个狡猾的窃贼已出现在管内另一辆普速列车上，务必做好潜伏，一举人赃俱获。

魏钢与小桂会合之后在列车卧铺车厢静候猎物出现。第二天凌晨3点，一趟慢火车从当地车站开出。魏钢与小桂同时注意到一名男子背着背包，一会儿坐在铺位上，一会儿又在车厢内来回走动。根据外貌特征，魏钢与小桂判断此人就是被监控人。

列车到达下一站时，一位旅客突然惊喊手机被偷。这时，被监控男子正要下车，被魏钢果断控制住，一番仔细搜查却未发现赃物。男子突然叫嚣起来：“警察就可以随便抓人吗？！放开我！”

魏钢判定赃物还在车上，便吩咐小桂在附近铺位搜查。一会儿，小桂在附近行李架上搜出一个与被监控男子一模一样的背包，里面装着钱物和四部手机。对此，被监控男子坚决否认是自己的。

魏钢明白，眼前这位狡猾窃贼在跟自己玩“双包魔术”——上车后，他先将用来放赃物的包藏到别处，得手后背上另一个空包潇洒下车，同伙负责在下一站上车取包。

一切又恢复平静，列车依旧在夜色中行驶。魏钢将嫌疑男子带往另一个车厢，小桂将背包放回原处，在邻近车厢门口的过道座位上暗中蹲守。

列车抵达下一站，稀稀落落的旅客走上站台。小桂透过车窗远远见一名瘦个男子左手握一小盒，右手端一餐盒飞快地奔跑着。

小桂起身走到车厢门口悄悄观察。只见满头大汗的男子将餐盒递给值班女乘务员，又从小小红盒里拿出一枚戒指塞到她手里，挥挥手转身跑向站台对面停着的一辆货运列车。

女乘务员上车关门后，小桂见她脸上挂着泪痕，将戒指戴到小指上，然后低头一笑，端着的餐盒因撒出些汤水散发出诱人肠胃的香辣味。小桂定睛一看，突然感觉头皮一炸，这女乘务员不正是自己悄然暗恋的魏勤吗？

上车取背包的被监控男子的同伙如约而至，被小桂当场抓获。魏钢与小桂顺藤摸瓜，一举破获数十起旅客财物连环被盗案。

大铁头轻松考完，魏老头又在“铁路之家”微信群发出庆祝邀约，受到一致热烈响应。

晚上聚餐，除群员到齐外，还新到了楼下的梁老头、被魏老头盛情相邀的穆老师和魏勤先斩后奏带来的一名男子以及史超群和他老婆。

梁老头给魏钢单位送了一面锦旗，又给魏老头家送了一面锦旗，千恩万谢刑侦支队帮他将那笔被骗款全部追回。今晚，他特地端上两大碗自做的拿手菜，拎着一瓶老酒上魏家表达谢意。

魏勤领着男子最后进门，跟大伙平静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同事马立志，咱们段的货运司机。”姚小芳盯着魏勤的左手，笑着说：“这婚戒都戴上了，还叫啥同事，就理直气壮换个叫法呗！”说着又朝魏老头笑笑，“爸，如您所愿！咱家又多了个火车司机。妈，您认命吧，缘分来了挡不住。”

马立志站在门口朝大家深深鞠躬。魏老头乐呵呵的，大喊着“欢迎欢迎”。

小桂指着马立志，眼睛却望着左亚男，说：“阿姨，我敢说这绝对是个好小伙。凌晨3点人家跑到魏勤车厢门口，又送戒指又送宵夜，虽然没一句甜言蜜语，但感天动地！说实话，这个我可做不到。”

魏勤和马立志双目圆睁，大声惊叫：“天，这个你也知道！”

左亞男瞥了一眼魏老头，笑呵呵地说：“只要不是被人逼着找，自己找对了才是心理健康！”

“谁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嫁给错的人，婚姻才会成为爱情的坟墓。”穆老师好奇于小桂那晚列车上抓贼时的所见，不断央求他来个情景再现，小桂笑而不语。

温婷婷用肩头碰了下魏钢，提议两口子给穆老师敬一个。

“她值乘的列车运行时刻表我都记在心里，站台会车相聚时间那么短，列车又长，只能一节一节车厢跑，在警察看起来就有点像贼了。”马立志主动接过穆老师的话，笑着解释那晚站台上向魏勤求婚的事，也说开了与魏勤相恋五年的事。

穆老师愈发好奇，问马立志：“既送戒指又送宵夜，怎么没一句甜言蜜语呢？”

“像我们这种铁路情侣其实还挺多的，大家都这样，因为是自己人，同行比较了解嘛，能互相包容，不需要啥甜言蜜语。很多时候两人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有时候我会在临近她的车厢时给她鸣两声笛。”

“干吗鸣两声？难得见就多鸣几声呀。”穆老师看着马立志，又看了看魏勤，一副疑惑不解的萌样。

小桂笑着招呼魏老头和史超群几个喝酒，顺势讥笑穆老师：“笨，还心理学博士呢，人家鸣两声是行语‘爱你的意思，两声表白不足够吗？”

穆老师害羞一笑，情不自禁地拍起了掌，“哎哟，自古深情最浪漫，从来真爱得美人。这太浪漫了，来来来，为见证美妙爱情干杯！”

“懂了吧，这就是共同行业语言。”魏老头很是得意。老两口精心制作的菜肴让大家吃得口舌生香。

很快，高考成绩公布，大铁头考出了比往年一本录取线还多出三十六分的成绩。魏老头第一时间在群里发布喜讯，又招呼大家开会研究大铁头填报学校的事。

临近晚饭，好菜又摆满一桌，还没看见魏刚的人影。温婷婷招呼大家先吃。吃到半途，温婷婷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小桂打来的。

“嫂子，魏队出了点情况。”温婷婷一听，赶紧起身进了阳台，“啥情况？你说。”

“魏队被车撞了一下，目前在医院，思维还敏捷着呢。”

“车？单车、电动车、三轮车还是火车？直说吧兄弟，嫂子我扛得住。”

“火车。”温婷婷一听，顿时晕倒在地。

在省中医院五楼手术室门口，魏老头率众家人和穆老师见到了小桂，还有铁路公安处的领导，领导面色凝重，不停安慰着魏老头和左亚男。

小桂给大家还原了魏钢的抢险经过。下午快四点时，魏钢带着小桂和另外两名侦察员到货场追截一名嫌疑人，听到不远处迎面驶来的列车上传来大喊和急促吹哨声。魏钢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其他原因，愣在铁轨中间不动。紧急制动的列车带着巨大惯性仍向前滑行，如果老人再不离开，后果不堪设想。魏钢掉转方向猛冲上前，想将老人拽出轨道，但没有成功。随后，他又踏进轨道，将老人抱摔出去。老人安全了，可他的右腿没来得及撤回被列车碾过。事后得知，那名老太太有耳背的毛病，因急着抄近路回家，才不顾警示横穿铁路。

夜已深，温婷婷陪着魏钢。此前，经温婷婷反复逼催，小桂和穆老师才最后离开病房。

麻醉药性过后，魏钢感到右侧身子钻心地疼，昔日随身奔走的右腿已截去。

“大铁头想报交大就让他报吧，在市里周末回家还能吃到老头老太的硬菜，真要上了北大清华，以后恐怕我们也难见到他人。魏勤喜欢跑慢火车就由她跑吧，绿皮车是老百姓的赶集车、公交车、校车，也是致富车。”魏钢看着温婷婷，苍白平静的脸突然堆笑，“我有点纳闷，儿子考这么好，是不是跟漂亮的穆老师送考有关啊？”

温婷婷没心思听魏钢的玩笑话。晚上大家吃得高兴时，穆老师探问大铁头心中向往的大学，大铁头报了交大，说是以后立志研发铁轨上飞得比飞机还快的高铁。

魏钢见温婷婷不说话，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说：“我想好了，我不能让你下半辈子抱残守缺，不然我太自私，咱们还是离……”

没等魏钢说完，温婷婷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这蠢货就知道抓贼，连女人撒娇卖萌都不懂！”

小桂又到医院，在他进门之后手捧鲜花的穆老师悄随其入。

“谢谢你穆老师。”魏刚看着小桂，“一开始还感觉我家老头被你们骗了。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看走眼。”

小桂揽着穆老师的腰，俩人捧着花走朝魏钢鞠躬致谢。魏钢先是诧异，继而指着小桂笑骂道：“行啊你！赶紧，准备戒指、宵夜！”

房门又被轻轻推开，左亚男挽着魏老头的胳膊，带着包括史超群两口子在内的一大家子来接魏钢出院。儿子大喊一声“爸”，得意地亮出了录取通知书。魏老头自豪地笑着说：“我们铁路之家后继有人了……”

作者简介：任智，上世纪70年代初出生于洞庭湖畔，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中国铁路文工团。在报刊发表作品共计4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情窦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