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杨
笔者近日在对藏品进行整理的时候,发现诸如宁波恒孚钱庄职员证章、浙江实业银行支票、中国垦业银行纸币、上海慈康钱庄票据等等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共同的名字,他就是周宗良。而回顾起这位民国时期上海“颜料大王”的商海纵横,他与家乡宁波钱庄之间的“ 现水”之争,可谓是轰动当时江沪浙金融界的一件大事,值得探究。
周宗良又名宗亮,1875年出生于宁波鄞县。其父在做牧师的同时,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油漆店。周宗良早年就读于英国牧师阚斐迪所办的斐迪书院,这段经历为他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很好的基础。毕业后,勤奋好学的他到了宁波海关,有意识地与当中的外籍职员交往,借以练习英语;几年后跳槽至德商爱礼司洋行在宁波开设的经销行——美益颜料号工作,为他后来的成功埋下了伏笔。
19世纪末以来,随着机器织造纺织业的兴起,颜料成为大宗进口商品。由于其市场需求大、利润丰厚,吸引了不少中国商人逐鹿其间。当时进口染料在我国尚未完全打开市场,但在我国经营染料业务的德商洋行竞争非常激烈,有禅臣、元享、谦信等10多家。
某天,谦信洋行大班轧罗门、上海瑞泰颜料号杨叔英等人到宁波推广业务,无奈当地颜科号经理大都不懂外语,遂请周宗良担任翻译,并得到了轧罗门和杨叔英的赏识。后经杨叔英介绍,周宗良到上海德商谦信洋行工作,在买办也是同乡的姜炳生手下担任跑街。
谦信洋行主要经营洋杂货及西药、机械进口等。周宗良积极拓展业务,奔走于全国各大城市。他每到一地,就用各种办法与当地的相关人士联络,向他们了解当地流行什么花色、各类染料的年销量以及各染厂习惯使用的染料牌号;又通过多种方式了解各颜料号、染厂的资金和信用情况,以及对方与谦信的竞争对手的业务往来和销售价格、付款形式等。
此外,他还利用交际场合,详尽地介绍谦信洋行的商品特色,向染厂指导使用方法,还针对客户的不同需求,采取给予赊账优待、提高销货回扣、适当降低售价等方式竞争市场。经过周宗良的积极努力,谦信洋行的业务有了大幅度增长,联络的客户也越来越多,轧罗门对他愈发赏识。1910年,经上海颜料业巨子瑞康颜料号经理贝润生的保荐,周宗良代替姜炳生出任谦信洋行买办,由此开始了其长达35年的买办生涯。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在华外商纷纷回国,轧罗门将谦信洋行的全部不动产交由周宗良保管,全部栈存染料也折价赊归周宗良所有。由于战争期间德国染料来源中断,染料价格一路飙升。周宗良手中的大量栈存染料变成了巨额财富,他因此获利巨丰,成为沪上富豪。前些年上演的电视剧《向东是大海》,便是以周宗良和此时代背景为原型拍摄的。
宁波元益钱庄过账簿,是对宁波钱庄业首创过账制度的见证。
宁波元益钱庄支票,是对宁波钱庄业首创过账制度的见证。
与很多宁波前辈一样,在上海赚了大钱之后,周宗良把上千万元的现银陆续汇回宁波,存入当地钱庄。不过后来,因为不愿意大量的资金闲置,他又想要汇回上海。但如此一来,宁波钱庄的存款大减,势必要从各地收回贷款,对宁波整个钱业影响太大。于是,宁波钱业以陈子煊为主进行策划,联合操纵钱业市场,通过抬高现水升水影响规元(即记账货币)价格,阻止宁波现银汇沪;即便不成功,也可以从规元的买卖中获得较大收益。
要知道周宗良是如何应对这场“大战”的,我们必须先来了解现水与宁波钱庄的过账制度。
现水就是现金升(贴)水。通俗点解释就是如果客戶要从钱庄中提取现金,需要给钱庄一部分折扣或者手续费,这笔费用就是现水。而这个名词的产生,与宁波钱业发明的过账制度有关。
清光绪《鄞县志》载,“市中交易,诸路皆用银钱,惟宁波凭计簿日书其出人之数,夜持账簿向钱肆堂录之,次日互对,谓之过账,始以钱计,今以番银计。”其所说的过账,指的就是当时宁波钱庄业实行的过账制度,这是宁波钱庄业首创的、我国金融业最早的结算清算制度,也是最早的票据交换清算制度,可以看成是宁波钱庄业对于近现代金融业的巨大贡献之一。
所谓“过账”,即宁波的各行各业及个人之间的银钱收付,均通过钱庄之间的过账方式进行,不需要现金。宁波钱庄过账主要方式有五种:账簿过账、经折过账、庄票过账、信札过账以及特殊过账。
图1为浙江实业银行支票,图2为中央银行汇票存根,图3为中国垦业银行纸币。研究这些藏品,我们可以追溯周宗良当年的职业痕迹。
笔者在此主要介绍一下账簿过账的方法。宁波钱庄的大同行(即当时宁波钱庄实力信誉好的一类)每年年初把“过账簿”发给客户,其正面中间书写客户名,左侧书写往来的钱庄名,右侧书写年份;账簿内页每页分上下格,中间有一小格,上格记录付出之数,下格记载收入之数,若付出,则要在中间小格里盖章以进行确认。
而钱庄在每晚收到过账簿后,分别收付记入流水账(循时日记账),并分别过入、过出,以对方钱庄为单位,逐笔抄录清单,同时在过账簿上已抄的这笔账顶端做记号,或盖一“入”字图章,称为套帽子,表示这笔账已经抄录,并在该笔账下另盖个章。如所过之账不止一笔,就盖在最后一笔账下,称为关门图章,以表示此前账务已经了结。到第二天一早,由过入钱庄持清单到过出钱庄核对。核对无误后,过出的钱庄就应将银钱划付给过入钱庄,这样过账即告完毕,款项就此转移,客户的银钱收付也就此完毕。
宁波钱庄业实行的过账制度,是一种把结算制度和票据交换制度结合得十分独特,又相当完善的制度。该制度最早实施应是在清嘉庆年间。1918年,因为宁波金融市场严重的现水问题导致钱庄停止过账,引起各方震动,时宁波旅沪同乡会专门呈文北洋政府财政部,其中说道:“伏查吾甬商埠数百年来习惯,全持过账为信用,故称之曰过账码头,而现洋流通无几,商业则极繁盛。”而在宁波旅沪同乡会出面调停时,宁波钱业同业公会致书该会的《甬江钱业对于革除现水之意见》中写道:“钱业庄规向例缺单庄家,其所划缺单应向多单认息拆借,而多单庄家亦不能将所多划洋逼令缺单还现,同业互有多缺,互相通拆,以划还划,向不取现,行之百余十年,成为惯例。”这里把过账制度说成数百年、百余十年,算起来应该是1808年左右,即嘉庆年间。
民国《鄞县通志》也有记载,咸丰二年(1852年)鄞县县令段光清发布的告示中,就有“地丁钱每两照甬江过账钱二千陆百文,秋米每石照甬江过账钱肆千陆百文”。这说明当时宁波钱庄业的过账制度已经比较成熟,连官府的地丁税和秋粮都以过账钱为标准。王恭敏著《浙江钱庄》一文中认为,过账制度产生于1843年至1844年之间,即宁波开埠后;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叶世昌先生则在《中国古代金融史》中认为,过账制度的产生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理由是制度的完善是系统工程,应当有一个准备、酝酿与过渡时期。日本著名中国经济史专家斯波义信在《宁波及其腹地》一文中说:“过账制度确实是在16世纪60年代到17世纪2 0年代由宁波人所创立。”这是将该制度产生时间定义得最早的学者观点。
在笔者看来,过账制度或许最早可以追溯到乾隆年间。因为乾隆年间是宁波钱庄业最繁荣的时期,作为钱庄业的一个重要结算、汇兑及清算制度,于此时产生是比较合理的。试想,如果是危机和钱荒期间,经济萎缩,哪个商人愿意用记账的货币而不要现钱?所以,认为由于咸丰时太平天国之乱造成钱荒才实行过账制度的观点,是值得探讨的。
此后,1853年的纽约、1872年的巴黎、1879年的大阪与1883年的柏林才相继成立票据交换所。上海钱庄业成立票据交换所的时间则更晚。因此宁波钱庄的过账制度确实是世界上最早的结算清算制度。
在当时实行的过账制度下,有个问题来了:对于钱庄来说,库存现金是没有利息收入的,反而要支付更多保管费,从自身利益出发,钱庄一定会把库存压低到最低。如果需要支用大额现金,可以通过同业市场买进。假如大多数钱庄都是这样,需要的现金远多于可以供应的现金,那么现金的价格就会升高于它的名义价值之上,较多持有现金的钱庄就处于有利地位。当然,如果多余部分现金贷款于宁波本地客户,也没有流出,通过同城交换系统,仍然是自治平衡的。但是现实是宁波钱庄把大量的资金投入到了上海去生财,宁波民谣“江厦街钱庄多,放账放到上海港”,就是生动的写照。
话题回到周宗良身上。他发现,当时宁波钱业的现金升水是16元至17元,也就说,在宁波钱庄账上的100元过账洋,到上海取现银出来后只剩83元至84元,而他的存款取出后要损失100多万元,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他精心设计和布局,与贝润生一起在宁波合开恒孚钱庄,又从上海汇入20万元,假手宁波大同行元益钱庄办理交易,造成现金供应充足的假象,暗度陈仓。果然在短时间内,现金升水就回落到了6元至7元。
同时,周宗良又利用金融学术界权威林斗南,在《时事公报》上连续发文,激烈抨击宁波钱业控制现水,操纵市场的恶习劣行,以此制造舆论,抢占道义制高点。在各界的呼吁和压力下,鄞县知事也发函宁波商會,要求取消呆板洋拆(即冻结同业拆息)。但是问题并没有立刻得到解决,毕竟现水是宁波钱庄业传统利益的一部分,老板们不会轻易放弃这块在手多年的“蛋糕”。
宁波恒孚钱庄职员证章。这家钱庄正是当年周宗良为平抑现水而与贝润生合伙开设。
恒孚钱庄以拆单业务为主,周宗良的平现行为损害了其他钱庄的利益;另一方面,其他钱庄也识破了周宗良的平现呼吁,实际上夹带着大量的自身利益,这引起了他们的强烈不满。此时的宁波钱业,形成了以周宗良的恒孚钱庄为代表的多单钱庄(即现金输出钱庄)一方,与其他缺单钱庄一方的直接冲突。19 17年5月18日,缺单钱庄联合起来对多单钱庄停止过账。
当周宗良发现主要矛头是对他而来,便利用多单的优势发起反击。他根据宁波钱业庄规中“有现解现,无现听拆”的规定,利用呆板洋拆取消的有利条件,抬高拆息,加大利率风险敞口,迫使缺单钱庄收回部分贷款,压缩业务,加速资金从外地回流宁波,增加宁波市场的现银共计,降低现升。
其实,很多缺单钱庄本来资金实力强过恒孚钱庄,但因投资放款太多、战线太长,流动性出现问题造成了缺单。而周宗良利用舆论工具,每天在《时事公报》上公布钱庄缺单的情况。这属于内部商业机密,如此一来,缺单钱庄的信誉与社会评价受到了严重影响,甚至出现了钱庄之间互相挤兑的现象。其中有几家钱庄开始与恒孚钱庄合作,链条帮瓦解了。
另一方面,周宗良还利用贝润生是中国银行董事的身份,借助中国银行的强大实力,来挤压宁波的缺单钱庄。除了恒孚钱庄之外,他又开设同益银公司,会同杭州、宁波两地的中国银行,先后运来现洋10 0万元,游说缺单钱庄可以向中国银行借款,并将所借现洋用于归还欠恒孚的拆单。结果是恒孚收回了现洋,但是钱庄借银行的钱是需要现洋归还的,相当于恒孚原来的过账洋变成了现洋,避免了现水损失。
他甚至运用政治手段,通过活动省府官员,以行政命令来消除现水。1918年8月2 7日浙江省长齐燮元发布命令,要求全省“自奉令之日起,限十日内,一律各处现水,嗣后市面用无论现钱交易,或以汇划过账,出人拟以现洋折算,不准再有现水发生贴现名目”。此令一下,杭绍地区现水渐平,但宁波钱庄业依然不为所动。
面对周宗良的多个招数,宁波钱庄极端地采取停止过账的手段来表达强烈不满,激起了一波钱业风潮。1918年9月8日,宁波大同行钱庄除恒孚及其他7家被拉拢的钱庄继续营业外,其他2 9家一律停止过账。甬市震动,各业停滞,市面恐慌。鄞县自治委员蔡芳卿等人即召集在乡士绅和各业董事开会商讨办法。上海同乡会也对此甚为关切,派虞治卿、秦润卿、张让三等著名旅沪宁波帮代表人物来甬协商、斡旋、善后。
协商中,恒孚坚持140万元以137. 5元计算,缺单各庄方面则坚持要以140万元计算,相差3.5万元,僵持不下。最后是虞洽卿从大局考虑,自掏腰包1.75万元,并劝说缺单钱庄承担1万元、恒孚钱庄承担0 . 7 5万元,还规定以后汇费100元最多3元、100两最多4元,以补现水。经过艰难的谈判,宁波钱业终于在当年9月11日重新恢复过账。这一波平抑现水的斗争,最终以周宗良大获全胜而告终,客观上也对解决困扰宁波金融市场多年的现水问题起到了明显作用。此后,现水现象虽然并未根绝,但其幅度就大大减少了。
此次事件后,周宗良把巨额资金投资于金融和工商各类企业。1923年开始,他先后担任浙江实业银行董事大股东、中国垦业银行董事、中国银行董事、中央银行理事政府公债基金保管委员会委员等等;并在上海投资有瑞昶、滋康、志裕、宝丰、恒隆、恒大和恒生等钱庄,牢牢占据了沪上金融业的一席之地。
这两家钱庄都是当年周宗良在上海投资开设,由此他牢牢占据了沪上金融业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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