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奔放（节选）

简平

五月·半边莲

半边莲，又名瓜仁草、急解索、细米草。桔梗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叶互生，披针形至条形，先端急尖，全缘或顶部有明显的锯齿。花通常一朵，生于分枝上部叶腋，花冠粉红色或白色。野生于田埂、草地、溪边等潮湿处。

真的，我很快也看到了云的变化，原先悠悠飘动甚至静止的白云，好像被泼上了墨汁，翻动、膨胀起来，而且就像外婆说的，走得又急又颠，特别是到了五月中旬，太阳都显得晃荡不安了。

但我的注意力已经从天上的云转移到了地上的草，说得更确切一些，是转移到了碉堡那里的半边莲。半边莲在这个时节长得很快，转眼间，已将碉堡包围起来了。

这座碉堡就在我们新村里。听大人们说，碉堡是抗日战争时期建的，当年这里曾发生过惨烈的激战。我很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可一直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许多年后，我去查过相关资料，但没有一本书、一件档案里有关于这座碉堡的记载。我慢慢地明白了，很多的历史并不像半边莲那样叶脉分明，它们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淹没在了越积越厚的尘埃中。

据说建工人新村的时候，是想把这座水泥钢筋碉堡给拆除的，都使用了炸药，竟然摧毁不掉，于是只好保留了下来。只是随着周围地势的抬高，它像塌陷了一样，只有顶部露出地面，好像一个宽宽的平台。

大人们都把这座碉堡给遗忘了，可这里成了我们孩子的一方地盘。

女孩子喜欢在碉堡顶上跳橡皮筋。跳得最好的是姚丽华。在女孩子当中，姚丽华个头儿最矮，有人叫她“热水瓶”，但她却蹦得最高，两头拉着橡皮筋的女孩拼命踮起脚来，把橡皮筋举过头顶，可姚丽华轻轻地一抬腿，就把高高的橡皮筋給钩了下来。姚丽华样样都会跳，什么小皮球、金萝卜、小火枪、跟班人;除了跳跃，还穿插着点、迈、钩、绊、搅、绕、盘、踩、掏、摆、顶、转等十多种动作，花样百出。

女孩子边跳橡皮筋边唱歌谣：“马兰花开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这时，拥过来一拨男孩子，他们发出怪声怪气的对唱：“学习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抓我，赶快跳山墙，山墙没有用，赶快钻地洞，地洞有炸药，马上要爆炸！”

“冲啊！”男孩子叫喊着，冲到碉堡上，把跳着橡皮筋的女孩子轰跑了。

男孩子开始跳上跳下地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男孩子里有两个领头的，一个是李建强，一个是马栋梁。对李建强我们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小黑皮”——他不仅皮肤黑黑的，还特别顽皮。可说实话，他真的很有本事，会骑自行车，还能吹出很响很响的口哨。马栋梁是我的同桌，我们也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大模子”。他长得高高大大，方脑袋，方脸盘，跟他爸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黑皮和大模子各自点出了自己的人马。

接着，最重要的时刻到来了——小黑皮和大模子两人要用剪刀石头布来决定哪拨人当“强盗”，哪拨人当“官兵”。我喜欢当自由自在的“强盗”，也希望归到小黑皮那一拨。

结果，我如愿以偿。

我们这些“强盗”开心得一哄而散，四处躲藏起来。大模子则垂头丧气地将他的“官兵”招到一起，商量如何分头去抓“强盗”。“官兵”一方有一个“家”，这个“家”就是碉堡上面用粉笔画出的一个大圈圈，被抓到的“强盗”要待在圈里，等待救援。做“强盗”的既要防止被抓，又要设法去营救伙伴，这种紧张感让我觉得非常刺激，所以也跟着大家不断地吼叫、狂呼。

虽然我们总在碉堡那里玩，可一说起碉堡里边究竟藏着什么，心里就有些发毛，就觉得有一股阴冷气儿从碉堡深处钻出来。

那天，我们站在碉堡顶上，忍不住又瞎猜起来。小黑皮说里面肯定藏着炸弹，说不定还有好几挺机关枪呢。大模子不屑一顾地说，里面一准儿是个大老鼠窝。

小黑皮怂恿我说，去把底下洞口处的石子泥土挖掉些，再把头伸进去看看。我不由分说把小黑皮也拉下碉堡顶，他却一个转身又跳上去了。

突然，我发现碉堡情况异常，原先只露出一点点的洞口明显被人挖大了，还多了一个湿漉漉的破草包。我壮着胆，屏住气，慢慢地移近洞口，拨开一丛半边莲。我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我看见黑暗的碉堡里边竟然点着一支蜡烛，地上投射着一个硕大的人影。

这真的是见鬼了。

我吓得立刻逃开。

小黑皮见状，同归于尽般地跳了下来，一看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大模子也跟着跳了下来，看到洞内，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只见洞里露出一张脸来，轻声却又急切地对我们说：“小朋友，别怕，我是好人！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这人脸色苍白，胡子拉碴，头发又长又乱，着实让人害怕。我们不知所措地一个个呆立着。他又对我们说话了：“真的，我不是坏人，请相信我！我是写电影剧本的作家，我要在这里躲一躲，我的剧本马上就要写完了，可我墨水用完了，干粮也吃光了。你们能不能帮我去买点儿来？”他从洞口伸出一只手来，捏着钱和粮票。不知为什么，我不太害怕了，我接过了钱和粮票。

我们离开时，那人轻声地嘱咐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哪！”

我们给他送去墨水和饼干那会儿，落山的太阳给开满碉堡四周的半边莲撒上了点点金粉。那人见了我们，笑了一下，他笑起来让人一点儿都不害怕。他对我们说谢谢，还说以后有机会他要给我们讲故事，他会讲许许多多好听的故事。他又说，晚上他就会把那个电影剧本写完。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他说，那个剧本的名字叫《司炉工》……

我们离开碉堡回家去了，可是在路上，好长时间我们都没说话，刚才我们一起去店里买墨水和饼干时也一样。

“你们说，那人会是好人吗？”小黑皮突然问道。

“好人怎么会躲到碉堡里去呢？”我也疑惑地问着。

只有大模子不言不语。

这天晚上我没睡好，那黑黑的碉堡和黑黑的人影，老在我的眼前晃动。

第二天一早，大模子就风风火火地跑来跟我说，他回家后忍不住把碉堡的事跟他爸爸说了。他爸爸耀武扬威的，一听就说那人肯定是个坏人，得揪出来。

大模子又风风火火地走了。我当即去找小黑皮，我们都觉得要把这事去跟碉堡里的人说一下，并问问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我们朝碉堡走去，小黑皮还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像是要告知那个人一样。可快到那里的时候，我们却犹豫了起来。我们终于停下了脚步，因为我们真的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我们真的无法辨别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就在这时，远远地，一支队伍走过来了。

忽然，我们看清了，走在最前边的是大模子的爸爸，他揪着一个人。他们登上碉堡，大模子也跟着跳了上去，把一沓纸抛向天空。那些纸在风中飘忽，随后坠落下来，散乱地掉在半边莲上。我看见那纸上有一格一格绿色的方格子，方格子里写满了字。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和那个被揪住的、躲在碉堡里的人打了个照面。他直直地看着我，眼光里满是惊恐、愤怒和失望。

二月·马齿苋

马齿苋，又名马苋、五行草、长命菜、五方草、瓜子菜、麻绳菜、蚂蚱菜、马齿草。马齿苋科，一年生肉质草本。茎伏地铺散，枝淡绿色或带暗红色，叶互生或近对生，叶片扁平，肥厚，似马齿状，叶柄粗短，花无梗，午时盛开，花瓣黄色，倒卵形，种子细小，偏斜球形，黑褐色。生于菜园、农田、路旁，为田间常见杂草。

我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大模子马栋梁了。

那天，我戴了一顶时下最为盛行的军帽走在弹硌路上，正巧遇到了骑着自行车的大模子。

大模子同样戴了一顶军帽，簇新的，绿得发亮，虽然上面没有红五角星。

大模子炫耀地给我看他的军帽，他说：“你看看，什么才叫正宗。”

大模子将军帽从头上摘下来时，阳光里可以看见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头皮屑，而当他把军帽翻过来，我又闻到了浓烈的汗酸味。大模子一连串地问我：“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看到了，他的军帽里面的白布上盖有图章，上面是部队的番号。这就是正宗的军帽了，可我以前真的不知道。大模子说，很多人戴的都是假的，里面没有盖过章。他还说，要么不戴，要戴就戴正宗的。

大模子要看我戴的军帽。

我脱下来让他看，他一看就大笑起来，连连说假的假的，没有盖过章。原来，我戴的是假军帽，这让我尴尬极了。我说，那我不戴了。大模子说，不戴的话，会让人看不起的。

于是，我缠着爸爸给我弄一顶正宗的军帽。

爸爸有个好朋友，是炮兵连的班长，老家远在黑龙江，所以，每个星期天都来我家过周末。爸爸跟他说我很想有一顶正宗的军帽时，他立刻脱下自己的军帽，摘下五角星后就戴到了我头上，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就当送我的新年礼物了。我问他，他没有军帽怎么办。他神秘一笑，说他还有的，不过，他得写一份检讨书，因为他把军帽弄丢了。

我把军帽拿下来，翻看里面有没有盖章。

他笑呵呵地说：“你还不相信我戴的军帽是正宗的呀，你看，这里盖了章，上面是我们部队的番号。”

我欢天喜地，我有一顶正宗的军帽了。

我立刻去找大模子。

大模子不相信似的把我的军帽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然后说，真的是正宗的。他问我怎么弄到的，我告诉了他，他发出一串啧啧声，说那是正宗加正宗了。

我為此很得意。

蓦然，大模子咕哝了一句：“当心被飞掉。”

我听后，顿时紧张起来。

大模子说的是“飞军帽”——有一种飞贼，专门骑着自行车搜寻戴军帽的人，看到目标后，他们就飞快地从身后靠过去，迅速出手，掠下人家头上的军帽，绝尘而去。前些天，许子东就被飞掉一回。他戴着军帽去街道医院看病，回家时天色已晚，走过那段煤渣路时，突然身后冲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飞贼，一下抢走了他的军帽，他还在蒙晕之际，那个飞贼已经骑着自行车逃之夭夭。许子东很伤心，那顶军帽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当晚，他哮喘加重，在床上坐了整整一夜。

过年前，外婆差我去买南北年货。

南北年货可不是想买就能买的，而是凭票供应的，分大户小户，五人以上为大户，我家有六口人，属于大户，每个大户配给半斤粉丝，一斤冰糖，两斤干枣，三斤橘红糕。我出门时，戴上了军帽，外婆关照我把年货票和钞票放进内衣口袋里，别让小偷给偷了。

当我到达指定的供应点时，发现已经排起了长龙，人声鼎沸。我排了四五个小时的队，轮到我时，我差不多忘了自己来干什么了。

我双手捧着年货回家去。

此时，我听到了零星的爆竹声，虽说日子非常，但过年的气氛还是渐渐浓重，想着又可以吃到长长的粉丝、甜甜的干枣，我心情愉悦，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快要到家了，走在弹硌路上的我整了整两只手上捧着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忽然，头上一凉，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辆自行车已经从我身后蹿出，往前冲去，车子拐了个弯，转眼间就不见了影子。我这才意识到我遇到飞贼了，用捧着东西的手蹭了蹭脑袋，果然我戴着的军帽被抢走了，心里顿时沮丧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把这事告诉大模子。

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大模子，他因犯事被抓的消息却已传来。

大模子爸爸跟别人斗殴，溃败而逃，他慌不择路，逃进了一条死弄堂里。他刚躲到底楼一户人家，后边追赶的人已推门而入，他不得已打开窗子，纵身一跃，岂料落地时没有站稳，重重地跌了一跤，竟然跌断了腿。大模子知道后，说要为他爸爸报仇。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半夜三更摸到别人家里，用火点着了窗帘，火势迅速蔓延，最后全然失控。

除了大模子被抓，另一条有关他的消息是，大模子参与了“飞军帽”的飞贼活动。

这让我大吃一惊。

后来，我得知了确切的情况：

大模子爸爸有个狐朋狗友，他的儿子人称“烂番茄”，是个留过好几级的中学生，十分顽劣，抽烟喝酒，有事没事喜欢用砖块砸人家的玻璃窗，所以名声很不好，人人避而远之。有一天，烂番茄送了一顶簇新的正宗军帽给大模子，大模子大为感动，也就时常跟在他的后面四处招摇。一次，烂番茄对大模子说，他没钱买烟了，让大模子去飞一顶军帽给他，他拿去换钱。看大模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烂番茄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送给你的那顶军帽就是我飞来的。”结果，烂番茄硬是逼着大模子跟他搭档做了飞贼。

接着发生的事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烂番茄带着大模子去飞军帽，不想，这次却失了手，因为他们飞到了一个同样是飞贼的小流子的头上。小流子反应很快，飞身扑倒了两人骑着的自行车。小流子叫了一拨人，说是要教训教训他们。看这架势，烂番茄胆怯了，指着大模子说，这事是大模子干的，与他无关。

大模子的眼珠都要蹦出来了。

小流子对大模子说：“你给我飞顶新的正宗的军帽来，我就放了你，不然的话，就打塌你的鼻子。”

大模子害怕极了，他说他骑自行车没有车技，不能跟班里的同学小黑皮李建强比，他怕自己会因此失手，但他可以提供一个可靠的情报。最后，大模子说出了我的名字和住址……

寒风吹过，我不禁一阵哆嗦。

我踮起脚，用脚尖使劲地了一下结冰的冻土，突然发现土里有几颗黑褐色的马齿苋的种子，此时，它们正在休眠，要到四月才会发芽，五月开花。

我呆呆地站在刺骨的北风中，很久很久。

马齿苋，你那黑黑的种子。

马齿苋，你那无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