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晓慧
(嘉应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梅州 514000)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书中数百人物各具情态,作者“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见”。其中,关于人物体态语的描写对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心理及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同时,由于体态语特有的文化属性,透过体态语的描写读者可以领略到民族文化心理的丰富内涵。本文以英国翻译家苏珊·巴斯奈特的文化翻译理论为指导,选取《红楼梦》原著中较具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体态语描写,在霍克斯译本和杨宪益、戴乃迭译本中进行译文的对比,分析不同翻译策略如何影响隐性文化信息的有效传递。
传统翻译理论将“翻译”仅囿于语言转换层面的“对等”和“忠实”,然而由于文学语言的特殊性,语言学范式在解决文学翻译问题时却面临重重困难。英国著名翻译理论家苏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e)所提出的文化翻译观突破了传统语文学或语言学翻译研究观认为翻译即语言转换这一思维定势,强调文化在翻译中的地位以及翻译对于文化的意义。[1]巴斯奈特指出,翻译绝不是纯语言的行为,而是深深植根于语言所处的文化之中,因此翻译应以文化为单位,而不应把翻译单位局限在语言的范围内;翻译不只是简单的“译码-重组”过程,更重要的是一个跨文化交流的行为;翻译不应局限于原文文本的描述,而应重视该文本在译语文化里功能的等值;不同历史时期的翻译有着不同的原则和规范,但这些原则和规范最终都是为了满足不同的需求。翻译应满足不同时期、不同文化及特定文化里不同群体的需要。[2]巴斯奈特认为,绝对等值的翻译是不可能的,如果原语文本涉及的是文学作品,译者在文本的处理上则拥有相当的自由,可以灵活重写甚至打破原文的文学形式。[3]译者在翻译中应把等值问题放在具体的文化时空背景下加以考虑,使译语文化和源语文化在功能中等值。翻译是实现文化交流的重要途经,译者应当关注翻译过程中不同文本所蕴含的不同文化功能,强调文化因子的保留和移植,最终实现翻译的文化功能对等。同时,巴斯奈特也要求译文读者对文化差别努力适应、理解和吸收,通过对译文的阅读了解异国风情、异国语言和文化特点,以丰富本国语言和文化。巴斯奈特文化翻译观倡导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涵盖了包括话语、意义、符号等在内的诸多层面,为译者解决翻译中的文化问题带来契机。
非言语交际,顾名思义,是指不以人工创制的语言为符号,而以其他感官如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的感知为信息载体,运用身体动作、体态、语气语调、空间距离等非语言的方式传递信息的符号系统。[4]其中,体态语(body language)是非言语交际的重要组成部分,包括姿态、神情、眼神、手势、身势和体触等,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体态语交际并非体态行为的简单发生和接受,而是一个在极为复杂的环境中进行的信息交流过程。由于体态的形式和内容需要通过一定的语境建立联系,因此体态语的信息传递接受着语境因素的制约。
在文学作品中,体态语的描写既可直白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寂寥中道尽游子月夜沉思的满腹乡愁,也可微妙似“佛祖拈花,迦叶微笑”,默然间已达佛家智慧传承的至高境界。《红楼梦》中俯拾皆是的体态语描写更是折射出独特的文化色彩。譬如,贾宝玉在大观园众宾客前大展才华,贾政内心颇为得意,表面上却是不露声色,要么“拈髯点头不语”,要么“点头微笑”,显示出君臣父子的封建纲常社会中父权的威严;平儿陪着凤姐吃饭,需“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说明了中国古代社会上下尊卑泾渭分明,不是同等身份绝不敢平起平坐;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族中各内眷在上房闲坐,贾珍突然进来,“吓的众婆娘忽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体现的是封建社会男女有别、世家大族内眷不可见外男的规矩。
体态语作为价值观的具体化和外在化,与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它是在某种文化内部形成的一套清晰、准确、模式化的符号,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只有在共同的传统背景、心理结构、感知方式、思维模式或彼此熟知对方的传统背景、心理结构的条件下,才能被彼此理解和接受。[5]因此在文学作品中体态语描写所隐含的文化信息可为本族语读者心领神会,而对于译语读者而言,若要与本族语读者产生共鸣,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赖自己的文化认知。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如同进行一场跨文化交际活动。在这场“特殊”的跨文化交际中,若译者不能准确传达这些自成一体的非言语信号,译语读者则无法正确解读这一有效的交流方式。《红楼梦》最具代表性的两个英译本,即霍克斯译本(the Story of the Stone)和杨宪益、戴乃迭译本(a Dream of Red Mansions),对原著体态语描写的翻译各有所长,对翻译工作者和语言学习者而言具有重要借鉴作用。鉴于体态语涵括范围之广,受篇幅之限,本文仅从姿态、神情、目光交流和体距四个方面进行探讨。
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第三回】
“黛玉进贾府”一回,借黛玉之眼描写贾府的盛况。透过书中此回细节的描写,读者可以见识到的不仅是贾府的非凡气派,还有世家大族的尊卑有别和上下有序。以下是这段文字的两个英译本:
(1)There they set it down again and then retired in respectful silence. The old women came forward to the front of the chair, help up the curtain, and helped Dai-yu to get out.Eachhandrestingontheoutstretchedhandofanelderlyattendant,Dai-yupassedthroughtheornamentalgateintoacourtyard(霍克斯译)
(2)There the bearers withdrew, the maids raised the curtain of the chair, helped Tai-yu out andsupportedherthroughthegate.(杨宪益、戴乃迭译)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中,黛玉的“扶”,不是因为体弱需要搀扶,而是礼仪使然。在封建社会,贵族小姐或太太出行,需要仆人随行伺候。“扶着手”是排场的讲究,亦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因此,原著中“扶”字既显示了主仆关系,说明贾府下人训练有素,也体现出黛玉出身钟鼎之家书香之族的尊贵。杨译本将“扶”字译为“support”,用词简洁。但依据《朗文当代英语大辞典》的释义, “support”意为“to bear the weight of, especially so as to keep in place or prevent from falling; hold up”。此处用“support”一词,易使译语读者联想到林黛玉之羸弱而非大家闺秀之气派。霍译本则着眼于细节,运用独立主格结构“Each hand resting on the outstretched hand of an elderly attendant”,对黛玉进垂花门时的姿态进行具体描写。正如巴斯奈特文化翻译观所提倡,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应走出语义等值的局限,避免词对词的翻译,更多地关注文化的转换与接受。霍译本的译文既注重对原著细节的挖掘,又保留中国古代文化特有的体态语言现象,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译语读者的文化认知。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第三十三回】
原著第三十三回,忠顺亲王派人到贾府向宝玉要戏子琪官,贾环见父亲盛怒,便趁机添油加醋诬陷宝玉“强奸母婢”,贾政怒不可遏,连声着人带宝玉来。贾政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在此回展现得淋漓尽致。以下是这段文字的两个英译本:
(1)Jia Zheng,whosefacehadnowturnedtoaghastlygold-leafcolour, interrupted him with a dreadful cry. “Fetch Bao-yu!”(霍克斯译)
(2)Before he had finished Chia Chengwaslividwithfury. “Fetch Pao-yu! Quick!” he roared.(杨宪益、戴乃迭译)
金纸由黄色竹浆纸贴上银色锡箔纸再抹上金药而成,为中国民间祭祀之用。“面如金纸”一词借金纸之颜色比喻人在盛怒之下的特殊面色。原著用该词暗示贾政暴怒的程度,为后文痛打宝玉埋下了伏笔。杨译本使用形容词短语“be livid with fury”进行意译。“livid”一词既具备“暴怒”之意,又可形容“苍白或发青的脸色”,明确利落地表达了原话语义。巴斯奈特文化翻译观认为文学翻译具有创造性特征,主张保留原作的风貌,注重内容和形式的重现。霍译本对此主要采用直译,用gold-leaf(金箔)表达,并增译ghastly(可怕的)一词进行补充说明,“金箔”有别于“金纸”,但“金箔”这一意象同样存在于英语语言中,译文读者可凭借对实物的联想加强对原话的理解,因此整个译句显得具体且形象。通过两种译文的对比可见,不拘泥原作形式的意译与保留原作比喻形象的直译各有其优点,适用于不同的翻译目的。译者应在充分考虑各种变量因素的前提下,在直译与意译之间找到平衡点,以达到最佳翻译效果。[6]
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粧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进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第二十六回】
贾芸在宝玉外书房撞见红玉,红玉得知贾芸是“本家的爷们”时“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贾芸听她说话“简便俏丽”便留了心。而后宝玉遭魇魔,贾芸带着家下小厮日夜坐更看守,红玉同众丫鬟也守着宝玉,彼此日渐熟悉。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着的手帕子像是自己丢了的那条,于是内心暗暗思忖。当她从李嬷嬷和坠儿口中得知贾芸要去怡红院见宝玉时,便有意无意地与贾芸在路上偶遇。以下是这段文字的两个英译本:
(1)At the gate to Wasp Waist Bridge Crimson ran into Trinket again, this time with Jia Yun in tow.HiseyessoughtCrimson’s;andhers,asshemadepretenceofconversingwithTrinket,soughthis.Theirtwopairsofeyesmetandbrieflyskirmished; then Crimson felt herself blushing, and turning away abruptly, she made off for Allspice Court. (霍克斯译)
(2)Hsiao-hung had just reached the gate of Wasp-Waist Bridge by the time Chui-erh returned, leading Chia-Yun.HecastasidelongglanceatHsiao-hung,whostoleaglanceathimtoounderthecoveroftalkingtoChui-erh.Whentheireyesmetshe blushed and turned abruptly away, going on to Alpinia Park. (杨宪益、戴乃迭译)
两人不动声色,只把对方“一溜”。据《古汉语常用字字典》释义,“溜”字有引申义为“目光一瞥”。对于这个情景的翻译,杨译本和霍译本采用了不同的翻译方法。杨译本译为: “He cast a sidelong glance at Hsiao-hung, who stole a glance at him too under the cover of talking to Chui-erh. When their eyes met…” 。“cast a sidelong glance”和“steal a glance”,贴切译出原文内容,符合原文的情景语境:两人虽已彼此属意,却发乎情止乎礼,不敢逾矩直视对方,如实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严格奉行“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儒家礼教规范的文化背景。两人此时的眉语目传情,与紧接着的“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进蘅芜苑去了”,尤显红玉情绪过渡的生动与自然。霍译本则译为: “His eyes sought Crimson’s; and hers, as she made pretence of conversing with Trinket, sought his. Their two pairs of eyes met and briefly skirmished…”。此处增译了“briefly skirmished”。“skirmish”,《朗文当代英语大辞典》的释义为“a fight between small groups of soldiers, ships etc, at a distance from the main forces and not part of a large battle”,可使读者联想到迥然不同的情景:有情人眼神交汇瞬间,如电光石火般迸发出了交锋的激烈火花。这让人感觉不是在读含蓄隽永的中国古典小说,而是在读一部热烈直白的外国爱情小说。由此可见,迥异的文化语境传递出的是语言背后不同的民族文化传统、审美心理和精神气质。
杨宪益先生的翻译目的是想尽可能多地把中国文化介绍给英美读者,因而基本上遵循了以源语文化为归宿的原则,即采用了“异化”的方法;霍克斯的翻译目的是为了取悦译文读者,因而遵循了以目的语文化为归宿的原则,即采用了“归化”的方法。[7]两种翻译方式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杨宪益先生的译文风格含蓄婉转,反映了中国人蕴藉内敛的情感表达方式,再现了古典文化审美心理和独特气质,符合原著的行文风格,但中国古典美学的精妙未必能被译语读者所理解。霍克斯译文语言表达热烈直白,照顾到译语读者的情感表达习惯和阅读喜好,却失了原著文字的韵味。杨宪益先生的“异化”译法无疑符合巴斯奈特提出的“在翻译中尽量保留源语文化的差异性”,霍克斯的“归化”译法则发挥了文化翻译观认为的“文学翻译具有允许译者打破原文形式束缚进行灵活重写”的创造性。“归化”与“异化”在目的语文化中起着不同的作用,因而各有其存在的价值。
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帐中单伸出手去,那太医见了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两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了。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太医方诊了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第五十一回】
身体接触是人类的一种重要的非语言交际方式。它使用频繁,形式多样,并富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和极强的文化特色。第五十一回太医为晴雯诊脉一段可见医患之间的职业性触摸也极具传统文化色彩。以下是这段文字的两个英译本:
(1)…The old nannies quickly let down the closet-bed’s red embroidered curtains and Sky-bright stretched forth her hand through a join in them. This hand held out for the doctor’s inspection had nails two or three inches long on two of its fingers, stained with balsam juice to a delicate shade of pink.Thedoctoravertedhiseyesfromthisinflamingsightandwouldnotproceedwiththeexaminationuntiloneoftheoldnannieshadcovereditupwithahandkerchief.(霍克斯译)
(2)…leaving three or four older women to let down the embroidered red curtains in front of the alcove, and Ching-wen put her hand out through the curtains.Thedoctorhastilyavertedhiseyesatthesightoftwonailsagoodtwoorthreeincheslong,stainedcrimsonwithbalsam;andatonceanoldnannycoveredthehandwithahandkerchief.(杨宪益、戴乃迭译)
明清时期,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盛行。由于男女有别,古代医生在给女性看病时不能直接用手来诊断病人脉搏。明代李梴所著《医学入门》“习医规格”一章说:“如诊妇女,须托其至亲,先问证色与舌及所饮食,然后随其所便,或证重而就床隔帐诊之,或证轻而就门隔帷诊之,亦必以薄纱罩手。(贫家不便,医者自袖薄纱)。”晴雯虽为贾府二等丫鬟,却生活优越,养着“足有两三寸长”的指甲,太医诊脉时还误以为是府里的小姐。在中国封建社会时期,行医时必须在手腕上搭上一块绸布方能为其诊脉,体现了儒家“男女有别”“非礼勿视”的礼教思想。对这一文化现象,霍译本和杨译本均采用直译的方式,如实还原原著文化。霍译本考虑到译语读者的文化背景,在翻译时增加原文中虽无其词而有其意的一些词,因而结合上文语境“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帐中单伸出手去”“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两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增译了词组“this inflaming sight”以描述当时情景。“inflame”,《美国传统词典》的释义为“to arouse to passionate feeling or action”。“this inflaming sight”的使用渲染了晴雯“染的通红”的长指甲动人心魄的明艳与妖娆,增添了译文语言的生动性与形象性。
《红楼梦》中的体态语描写极富感染力,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比有声语言更具表现效果。由于体态语本身特殊的文化性,如何在翻译中进行恰当的传达显得尤为重要。以上译例充分显示了霍克斯译本和杨宪益、戴乃迭译本在体态语翻译中的取舍与译文效果差异:注重语义的准确性有利于译语读者了解源语文化,强调语用的生动性则有助于提升译语读者的阅读兴趣。巴斯奈特认为不同文化的功能等值是手段,文化的转化才是翻译的目的。译者需要考虑读者对译作在语言、文化以及审美情感方面的接受程度[8],从而通过翻译让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真正实现文化意义上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