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玲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神秘文化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新文化运动后逐渐淡出中国文坛。新时期以来,神秘文化书写又逐渐复苏,其在中国文坛的变化轨迹,对新世纪东北文学书写维度产生了重要影响。东北文学中神秘文化书写主要集中在萨满神秘文化书写上,此类文学作品聚焦于作家所属民族或故乡的神性原乡,进一步解构其民族或故乡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所孕育和传承的神秘文化,从而匠心独具地创设出带有浓郁异质化色彩的文化属性。
中国是具有悠久历史文化的文明古国,在发展进程中神秘文化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代文人都乐于采用非现实性的创造手法来描写神秘文化,反映其对于宇宙、自然和人生的困惑与敬畏之心。1920年代,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中国神秘文化书写源流做了简要的概括:“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异灵,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1](P32)从先秦时期的《山海经》,到魏晋时期的《搜神记》和明朝时期的《西游记》,再到清朝时期的《聊斋志异》,都充分说明神秘文化书写在我国传统文学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进入20世纪后,受西方现代启蒙思想运动和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影响,科学与理性精神成为中国文学界的主流思想,导致了倡导民主和科学运动的兴起。陈独秀在运动中指出,“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2]当时的文学创作者们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秉持批判的态度对神秘文化的书写进行了否定,神秘文化书写逐渐淡出中国文坛,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基本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
进入新时期后,随着文学反思与写实思潮、文化寻根思潮、艺术探索思潮以及世纪之交多样化思潮的相继涌现,神秘文化开始复苏。1980年代,文学创作者们借助宗教、命运和感悟进行文学反思,作家们不但从宗教等神秘文化中获取了希望,而且还激起了他们对神秘文化的创作热情。郑万隆于1986年在小说《我的光》中写出的纪教授发现信仰泛神论的老猎人库巴图对自然界的认识竟然与现代生态环保思想具有异曲同工之处。先锋文学作家马原说:“我比较迷信。信骨血、信宿命、信神信鬼信上帝,该信的别人信的我都信。”[3]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科学的泛神论者”马原写出了许多诸如《喜马拉雅古歌》等神秘莫测的西藏故事。贾平凹也自称在神秘文化中获得了巨大的乐趣,并于1987年发表了具有乡土魔幻特色的小说《瘪家沟》。这充分表明此类小说已经回归了中国古代志怪类小说中的神秘文化书写,只是稍稍有些魔幻而已。
1990年代,文学界出现宗教热持续升温和揭示神秘文化的两股散发着神秘感的思潮,标志着神秘文化的书写进入正式的复苏期。如张承志的《心灵史》(1991年)中充斥着各种神秘感的历史观;同年,贾平凹在《烟》中也建构了一个神秘色彩浓郁的魔幻故事。正如史铁生所言:“中国文学正在寻找着自己的宗教。”[4]此时的文化书写出现了从单一的现实性书写进入与神秘文化书写并存的现象,如“文学湘军”致力于从古老的楚文化中探寻奥妙难测的想象力和绚烂璀璨的生命感,在一系列文学创作中折射出神秘绮丽的楚文化特色。“陕军东征”系列小说《白鹿原》《废都》等也同样散发出浓郁的陕西神秘文化色彩。而阿来1998年发表的《尘埃落定》,在浓郁的藏传佛教文化氛围中书写了藏区的异域风情和土司制度盛极而衰的历程,神性描写主要落笔在能未卜先知的二少爷身上,其中有很多荒诞神奇的故事场景,如“罂粟花战争”中出现具有魔幻色彩的“佛携苯”“巫作战”的奇观。
新时期文学初期,神秘文化书写的缺失导致文学创作专意于现实主义叙写。随着1980年代旧的思想束缚被打破,文学界摆脱了原有的思想禁锢涌现出多种文学思潮,促使蛰伏文坛多年的神秘文化书写借助叙写与反思传统文化的思潮开始了缓慢的复苏。韩少功在追寻楚文化遗风的道路上发挥了湖南人乐于幻想的文化特征,发表了带有神秘色彩的系列小说。贾平凹曾说:“我老家商洛山区秦楚交界处,巫术、魔法民间多的是,小时候就听、看过那些东西。”[5]所以,他擅于从故乡的志怪传奇中汲取创作灵感来增加文学的审美特质和文本的耐读性。在长篇小说领域,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丰乳肥臀》等作品将神秘文化独具匠心地嫁接在现实主义小说的叙写中,从而悄无声息地破除并融合了现实主义小说和神魔志怪小说之间多年形成的思想壁垒。这种创作现象的出现,固然可以理解为社会变革促动、思想禁锢破除、传统文学承继和文化寻根使然等多方面的影响,但是来自西方的魔幻现实主义对中国作家神秘文化意识的激活也不容忽视。
1982年,随着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作《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魔幻现实主义思潮涌入中国。中国作家对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给予高度赞赏,莫言评论道:“《百年孤独》这部标志着拉美文学高峰的巨著,具有惊世骇俗的艺术力量和生命力量。”[6]中国文学对神魔志怪内容的书写具有悠久的历史,从而具备接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异质文化的生存土壤。魔幻现实主义思潮进入中国后,与正在缓慢复苏的神秘文化书写骤然契合,继而激活了国人对传统神秘文化的久远记忆,同时令仍对传统文学探寻和困惑的中国作家找到了沟通传统神秘文化与现实主义书写的理论桥梁,因此,被当时中国作家迅速认同、快速接受并创造性的运用。当然,除了满足中国文学艺术创新的需要之外,作家文化背景中多元传统文化对魔幻现实主义的迎合也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从新时期文学以来的文学思潮、书写模式和创作群体来看,中国文坛受魔幻现实主义影响最大的是寻根小说以及西藏作家群文学创作中的神秘文化书写。中国文学界1980年代文化寻根思潮骤然兴起的原因除自身发展的必然性以外,也是涌入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对其进一步刺激的结果,如韩少功的《爸爸爸》等寻根文学都带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烙印,并将散发浓郁神秘气息的原始信仰、鬼怪神灵写入作品中。此时的莫言也将创作目光投向故乡,运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书写民风民俗的基础上悄然融入了故乡的泛神崇拜和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令其文学作品呈现出浓郁的神秘氛围。莫言从不讳言魔幻现实主义思潮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他曾说过:“像我早期的中篇《金发婴儿》《球状闪电》,就带有明显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7]魔幻现实主义思潮对奇幻故事情节的处理及艺术表达方式给中国寻根作家带来了别样的创作灵感,从而极大地激活了作家们书写中国神秘文化的创作欲望。这些神秘文化的书写,既增加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也为读者营造了一个奇异魔幻的艺术世界。
随着神秘文化书写回归文坛,新世纪东北文学也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文学现象,就是对神秘文化的描写日益增加,且书写维度与以往作品的艺术处理大相径庭。东北是满—通古斯语族世居地,满—通古斯语族文化在悠久的历史进程中已成为东北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新世纪东北文学中的神秘文化基本上均来自满—通古斯文化。满—通古斯语族由满、锡伯、赫哲、鄂伦春和鄂温克族组成,信仰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万物有灵的萨满教,形成了满—通古斯文化中最为重要的一极——萨满文化。需要指出的是,世居东北的其他少数民族,如蒙古族、达斡尔族等也信仰萨满教,其萨满文化与满—通古斯语族的萨满文化大体相同。由于萨满教的泛神性、神秘性和古远性,萨满文化成为新世纪东北文学中经常被书写的神秘文化。
1980年代,寻根文学作家郑万隆在小说《我的光》和《黄烟》中采用他者言说的常识化书写维度对萨满神秘文化进行了描写,但他主要是将萨满神秘文化作为作品中呈现的文化景观来凸显个体的民族性。进入新世纪后,东北文学开始大量书写萨满神秘文化,在书写维度上也发生了巨大改变,从常规的常识化书写维度转为围绕体现泛神思想和神秘家族叙事的体验式书写维度,即采用自我表述的叙事艺术。如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由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女人“我”用一天的时间讲述了鄂温克族近百年的沧桑历史,表达了作者对萨满神秘文化的体验式理解。体现这种书写维度转型的文学创作不但要映射出所要书写的神秘文化氛围,还要通过体验式书写刻画出皈依传统萨满神秘文化个体的心理和行为,继而标注作家或作品与萨满神秘文化相符的民族文化身份。这种依托萨满神秘文化,通过深化个体生命体验而形成的体验式书写手法是新世纪东北文学进行萨满神秘文化书写的新范式。
在新世纪东北文学采用体验式书写萨满神秘文化时,萨满和神灵之间通常采用“人神趋一”的身份架构模式。该模式有利于作品凸显出民族文化神秘感和历史纵深感,这在昳岚、迟子建、萨娜、刘庆等人的作品中比较普遍。在昳岚的《雅德根:我的母系我的族》中,成为萨满的前提条件是首先要通过家族萨满先辈的查核,而能否通过取决于天赋、命运和定数,只有通过后才能达到“人神趋一”,映射出浓郁的神秘气息。因此,这种“人神趋一”身份架构模式,有利于营造萨满文化的神秘感,能够突出体验式书写的代入感和经历感,体现出对萨满神秘文化的敬畏,并完成对民族根性文化和神性原乡的深度叙写。当然,通过新世纪东北文学对萨满神秘文化书写而产生的敬畏感,不只是单纯来源于萨满教神秘的宗教仪式,更多的是源于满—通古斯语族及其他信仰萨满教北方民族的神话、传说、神灵、信仰等民族特征文化,映射出对铭刻在心灵深处民族图腾信仰的敬畏之心。
随着新时期文学神秘文化思潮的复苏以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激活,神秘文化书写获得复归中国文坛的契机和勇气,并以全新的艺术姿态重新融入到文学中,对新世纪东北文学的书写维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作家不再采用常识化书写维度对萨满神秘文化进行他者言说,而是以个人体验式的书写维度通过自我言说提升对萨满神秘文化元素的描写力度,凸显作品中民族文化身份的塑造,使这种自我体验式书写体现了新世纪东北文学在萨满神秘文化书写时向特有的民族精神原乡以及灵性境界进军的努力,同时赋予了个人生命体验更深远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