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芳
(西北师范大学 法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201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关于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做好“三农”工作的若干意见》,从“完善乡村治理机制,保持农村社会和谐稳定”高度,提出要“持续推进农村移风易俗工作”,以此“引导和鼓励农村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采取约束性强的措施,对婚丧陋习、天价彩礼、孝道式微、老无所养等不良社会风气进行治理”。可见,开展对移风易俗实践的深层次多维度研究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所谓移风易俗,就是对既成习俗进行甄择与反思,祛除不文明陋习和不良价值观念,倡导文明风尚。综观我国农村移风易俗治理工作推进现状,所涉陋习中,高价彩礼之风加重了农民负担,劣化乡村风气,破坏优秀传统民俗文化的承继,制约农村移风易俗工作的开展。鉴于此,治理高价彩礼便成为推进移风易俗工作中的交关肯綮。
Z自治县位于G省东南部,“古丝绸之路”南大道横贯县境,总面积1 311.8平方公里,现辖10镇5乡255个行政村,是陇东南及关中天水经济区唯一的少数民族自治县,亦是全国回族人口比例最高的少数民族自治县。[1]总人口37.68万人,常住人口24.44万人,其中回族约占69.35%,农业人口约占86.77%,女性人口占比约48.15%。[2]基于历史原因,该县回族在伊斯兰教信仰上分为:哲赫忍耶、格底目、伊赫瓦尼和色勒菲耶四个教派。
笔者调研期间先后走访了张家川镇、大阳镇、马关镇、胡川镇、刘堡镇、张棉驿乡等地。上述地区居民婚俗在承继与发展本民族风俗习惯基础上,受周边地区汉族婚姻仪礼导染,当地回族部分习俗随之变迁,并添增新元素。其婚俗内容简要归纳为:说媒相亲、订亲、送礼、过门等阶段。其中送礼,即男方送给女方的聘金和首饰衣物等,包括礼钱和礼品,礼钱也称“干礼”,可等同于彩礼。回族将彩礼称作“麦海日”,居当地人婚姻支出首位。[3]如前所述,Z县农业人口约占全县总人口数的86.77%,2010—2019年全县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均涨幅约为208%(见表1)。然而,笔者走访中发现,2010—2019年间,当地彩礼增速迅猛,涨幅达19倍(见表2),其中2010—2013年间是涨幅最突出的时期,当地彩礼价格已远高于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数十倍。即便按每户家庭成员4-5人计算,普通家庭仍需积累10年以上方能攒足一位适婚男性所需彩礼数额。自2013年以来,当地彩礼价格非理性虚高和超速涨幅,均已脱离当地居民实际支付能力,与当地经济发展状况和人均收入水平极不相匹。
表1 Z县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表
表2 Z县2010—2019年彩礼均价表
1.当地性别比例失衡所致
由于当地男女性别比例失衡,使得婚姻市场中女性数量稀缺,形成以女方“要价权”为主导的态势,导致彩礼价格不断攀升。再加上,Z县所在的G省并非劳务输入地,劳务输出多集中在本省,缺乏一定数量的女性流入。伴随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深入,传统乡村社会面临巨大冲击,适婚年龄段人口在一定比例上选择外出务工,因此,男女人口数量上的基础差距叠加近年来女性资源的外流,加剧了性别资源的不均衡,是当地高价彩礼的成因之一。
2.择偶范围的影响——“通婚圈”限制
Z自治县是典型的少数民族聚居区,该地区至今保留着对婚姻缔结男女双方民族的要求,通常不主张穆斯林与非穆斯林的结合。即便在穆斯林民族内通婚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考虑教派分类。这种对于通婚对象有着明确民族身份要求的民族内婚现象在Z县的影响极深。因为地域和民族等关系,本地“通婚圈”具有一定封闭性,亦尚未与全国融通,民族外婚现象极少,本地嫁娶主要集中在邻村、邻镇等地。而近年来,婚龄女性的稀缺和女性资源的外流与当地“通婚圈”的限制共同促成了该地区高价彩礼的衍生及升涨。
3.攀比效应的影响——“面子”心理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提出的“差序格局”,形象界定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特质,其中社会关系就形同将石头掷向水面形成的同心圆波纹,个体即是那漾起圈圈波纹的中间点。我国传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网络的维系之一便是倚靠“人情面子”的运作。也正是基于“面子”心理在差序格局中发挥的显著影响力,其对于拉高彩礼价位也起到重要作用。如大阳镇村民赛某被调查时说:“我表姐的女子2018年出嫁时彩礼18万元,去年我家女子的礼钱是18.8万元。我家女子如果比别家女子礼钱低,全家都会没面子,嫁到婆家地位也不会高,还会让邻里乡亲说闲话,甚至会觉得我家女子有问题。”可见,无论对于个人或家庭,事关婚姻,双方都会在面子问题上考量权衡。多数女方会在他人先前价格的基础上持平或略高,仅少数会过高或过低于此标准。如前所述,多数情况下彩礼价格的升浮在数千元间不等,此即彰显面子的表现,既避免引人非议,又突出女方地位。于男方而言,若因女方彩礼价高而退婚,是极折损面子的事,故对于某些男方家庭而言,即便倾其所有也会满足女方要求,此处已不仅关乎婚姻,更关乎个人和家庭的面子。由此,每一个略高于前数的礼金便引发了无休止的彩礼上涨径路。
4.经济发展水平的影响——代内剥削和婚姻补偿
Z县是国家级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和G省深度贫困县,社会经济整体发展水平较低。笔者在Z县调研中发现,当地人普遍认为父母对女儿的抚育投入大量成本,当女儿进入另一个家庭并为其劳作生育时,彩礼便是这种权利转移的补偿方式;若父母由于经济压力无法承担家庭中适龄男性的彩礼支出时,更会选择将女儿结婚时索要彩礼,以用于支付其兄或弟的彩礼费用,是以便形成了对女性的代内剥削。如马关镇村民马某育有两儿两女,据他讲述大儿子结婚时的18万礼钱,是大女出嫁时10万礼钱加上多年积攒才勉强凑够的。所以“前年有人给小女子说媒,我没同意,小女子是我供着读的大专,不能轻易打发,还要为小后人打算,现在哪家女子礼钱都不低于20万”。可见,对于低端收入家庭而言,家庭中代内剥削和婚姻补偿现象极为显著。一方面,由于家庭成员结婚顺序的先后,当举家全力为长子支付高额彩礼后,面对家庭累积财富的耗尽,次子婚姻支付的经济压力便转移到未出嫁的女儿身上。[4]另一方面,如弗里德曼言,彩礼其功能之一是男方家庭支付给女方家庭用以偿谢其成长期间的抚育费用;[5](P55)二是由于“妻从夫居”的传统,彩礼是男方家庭给付女方家庭的用以明确对生育和劳动等女性权利的让渡。[6](P255)
1.婚姻挤压导致因婚致贫
由于Z县经济发展水平和受教育程度均不高,当欠发达地区适龄男性面对与该地区或同省较发达地区男性的婚姻市场竞争时,便遭遇了双重挤压。如刘堡镇村民马某,与妻子是朋友介绍认识的,结婚时干礼加“三金”一共28万元,为此借了很多钱,因为彩礼而欠债,这两年他与父母一直在兰州打工挣钱还债。可见,由于当地适龄男性所掌握的资源总量较少,直接影响其在婚姻市场上的竞争力。唯有通过满足女方家庭对于彩礼的价格要求来实现联姻,其方式便是透支家庭积蓄甚至借贷举债等,因而必然导致因婚致贫、因婚返贫等情况的出现。
2.彩礼返还引发矛盾纠纷
在以彩礼为核心的婚姻问题中,彩礼返还一直颇受关注。民间虽有相关规约,但事件的复杂性可能导致当民间调解无效时,双方便会诉诸法律。由于高价彩礼涉及数额巨大,其来源往往是合家积蓄甚至借贷,若法律也无法有效解决时,便会带来不良社会影响。
《民法典》颁布前,我国婚姻法中明确规定: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然而对于高价彩礼所涉种种矛盾纠纷,现行法律尚缺乏细化规制。关于彩礼返还的法律问题主要规定在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婚姻家庭编司法解释中,但其目前仍存在诸如“诉讼主体”“彩礼范围”“共同生活”等界定不明确的问题。当现实中某些复杂案例未能得到有效解决时,便会衍生出一系列社会问题,严重影响当地社会风气。
推进移风易俗、建设文明乡风,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中的关键一环。笔者在调研过程中了解到,Z县为全面落实省市治理高价彩礼推动移风易俗工作安排,有效治理彩礼过高、婚嫁事宜大操大办等问题,也制定了相关指导意见和实施意见,但在实践中却尚未取得理想成效。因而结合当地实践,对高价彩礼的治理进行策略优化,寻找破解该问题的有效途径,重塑乡风文明,就显得尤为亟迫。
1.严格执法,奖惩有度
在全面依法治国背景下,移风易俗应坚持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积极推动完善地方性婚嫁费用的相关制度,确保对高价彩礼等陋俗陈规的治理有法可依。各级政法部门严格遵照国家法律法规,依法打击干涉婚姻自由、婚姻诈骗、“婚霸”“媒霸”、哄抬婚价等违法行为。针对以高价彩礼为引由的案件,视后果严重程度,在法律框架下采取不同制裁或处罚措施。人民法院在审理涉婚约财产的离婚案件中,应依据《民法典》和最高人民法院相关司法解释,视当事人情况适度灵活决定彩礼返还比例,以最大限度保障人民群众利益为前提,从法律层面有效缓解高价彩礼问题。依法依规监督并禁止各医疗机构利用现代科技手段进行胎儿性别鉴定,助推男女性别比例趋衡。探索建立切实可行的奖惩制度,将失信行为人纳入诚信黑名单。有关部门围绕高价彩礼问题制定针对性征信制度,对违规行为人进行相应制裁,并出台对应的奖励办法,对积极响应并遵守高价彩礼治理相关规定的行为人,依规给予各项政策性补贴。在此过程中要注意避免手段措施生硬、过激,坚持依法行政既是治理高价彩礼问题的前提亦是底线。
2.因地制宜,划定彩礼上限,规范媒人行为
根据Z县回汉群众风俗民情特点,结合当地高价彩礼攀升漫延现状,对彩礼数额包括媒人费用、婚嫁迎娶相关费用进行区域限定:以当地居民平均收入为主要参考指标,将彩礼数额进行区域性限定,并逐年加严递减。要求女方家庭不得变相以其他名目索要与婚嫁迎娶无关的财物。各乡镇根据本地区经济发展现状和地域差异,制定适行于本地区的婚嫁费用限额,上限须与上位方案保持一致。同时,对媒人行为进行管控,将各乡镇媒人、媒婆进行精准识别并统计数量,有针对性开展政策解读、普法宣讲和职业道德教育活动。成立由当地民政部门主管的婚介机构,出台相关章程、规定,对有关从业人员职业操守进行规范,监督促进该行业良性发展。
3.因势利导,发挥村民自治作用
自治是“政府依法行政、社区依法自治”框架下的自治。村规民约是村民自治的重要依据和规范,它在吸纳风俗习惯的同时也须遵守国家法律。实现国家公权力与自律自治间的平衡,既确保国家对乡村治理的控制,又确保其自治性,方能有效推进移风易俗。政府指导各地方在全县各行政村建立由党员、村民代表选举,当地具有德望、公正热心的老党员或新乡贤等理事组成红白理事会机构,制定相关章程,以村规民约规范红白事宜办理的流程、标准和奖惩办法,对村中红白事的操办实施事中监督、事后盘账。对各辖区理事会定期开展培训活动,就全县移风易俗工作的进度和任务、理事会的职责及作用等方面进行培训。在红白理事会发挥其基层作用的同时,各村委会成立移风易俗领导小组,通过宣传展板、文化墙等载体对抵制高价彩礼等内容进行广泛宣传。
4.因循施策,发展乡村经济,提高群众收入
高价彩礼是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飞速发展背景下,在我国农村地区普遍出现的伴生社会现象。如前文所述,该现象的成因之一便是经济发展水平的落后,继而引发因婚致贫、因婚返贫等恶劣社会影响。故而,引导帮助农民发展致富产业,增加经济收入,是解决高价彩礼现象的关键纽结。近年来,Z县坚持精准扶贫战略,以餐饮服务业、畜牧养殖业、特色种植业、劳务输出业四个特色产业为支撑,壮大发展“五小”产业、光伏扶贫、电子商务等多元富民产业,贫困群众工资性收入和生产经营性收入大幅上升,农村生产生活条件明显改善,“三保障”问题总体解决。2020年2月Z县被G省政府批准整县脱贫摘帽退出。
虽然该县脱贫攻坚工作已取得阶段性成效,但仍存在一些可深化拓展的领域。一方面,Z县牛羊肉、中药材和农副产品品质优良,但因欠缺精细化加工包装,导致销售渠道窄、市场占有量小。应在政府支持下引进发达地区企业进行深加工,提升销售效益,带动当地特色产业发展。另一方面,Z县先秦文化底蕴深厚,古迹资源较多,“花儿”、民族食品等知名度高,但尚未深度开发、保护和传承。文旅产业管理体制不健全、产业化规范程度低,造成特色文化资源的闲置与浪费。应深入发掘本地乡村旅游资源,顺应国家战略大势,着力发展以村落民居为依托、生态农业为根本的乡村旅游产业,将发展乡村生态旅游产业同移风易俗、乡村振兴、脱贫攻坚等工作有机结合起来,带动当地经济发展,拓岗促就业,多渠道提高农民收入,切实解决当地群众生活困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