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霞 陈泉颖
徐居正(1420-1488),字刚仲,号四佳亭,谥号文忠,朝鲜王朝初期的文学评论家兼诗人,官至大提学,在天文、地理、医学等领域颇有建树。徐居正一生仕途显赫,历事世宗、文宗、端宗、世祖、睿宗、成宗六朝,为官45年,执掌文衡26年,主持编撰了朝鲜时期较为重要的诗文总集《东文选》和朝鲜半岛第一本以“诗话”命名的诗话集《东人诗话》。徐居正还兼善诗文,其诗文风格自成一体、富丽雄赡。今存《四佳集》,其中诗28卷,文集6卷,碑志1卷,杂著1卷。同时期的著名文人任士洪在《四佳集序》中称赞徐居正说:“文不主一家,而兼备众体。诗虽会众格,而自为一宗。融液古今,变态不穷。千载而下,独与牧隐并行,当为我朝一大家数也。”(1)徐居正《四佳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韩国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228页。
徐居正现存作品中,与李白有关的材料多达171条,与杜甫有关的材料多达295条,李杜并举的材料有23条。虽然徐居正作品中李杜并举的材料数量不算多,但很有学术价值和学术意义。李杜优劣之争始于中唐的元稹,之后或扬杜抑李、或扬李抑杜、或李杜并尊。关于李杜优劣的问题也引起了高丽和朝鲜时期文人的关注,韩国学者全英兰认为:“韩国文人之论李杜者,亦多不见有特别看法,大抵皆先引中国学者之言论,而后稍或略提一己之意见而已。愚以为韩国文人或因仰慕李杜太过,故少作直接比较,惟时假杜诗以论时事,而学诗亦多以杜甫为宗而已。”(2)全英兰《韩国诗话中有关杜甫及其作品之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版,第126页。此说不太准确,高丽和朝鲜时期的文人不仅在诗话和创作中或李杜并举、或扬杜抑李、或扬李抑杜,而且能结合高丽和朝鲜时期的文学背景对李杜之优劣提出一己之见,其中有的学者确实是因袭同一时期中国学者的观点,但仍有一些文人能从一些较为独特的角度进行考察,并提出新见。徐居正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任元浚在《四佳集序》赞誉其诗曰:“若夫规模之大,原委乎李、杜;步趣之敏,出入乎韩、白,而其清新豪迈,雅丽和平,备诸家而成一大家。先生其真集成于诗者也欤!”(3)徐居正《四佳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223页。不仅如此,徐居正在其诗话作品和诗文创作中亦明确提出李杜并尊,不分优劣,或从整体上肯定李杜二人在诗文上的非凡成就,或具体评价李杜二人不同的诗歌风格和特点,或以李杜作为标准评价同时期的朝鲜诗人。
与同时期持李杜并举观点的中国文人一样,徐居正李杜并举观点的载体主要是诗文创作,在作品中将李杜视为卓越诗才的代表,不分轩轾和优劣。如在《东人诗话》中将李杜之诗奉为圭臬和古今诗人之魁首:“文章所尚随时不同”,“古今诗人推李杜为首”(4)徐居正《东人诗话》,蔡美花、郭美善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1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5页。。《东人诗话》是朝鲜时期第一本以“诗话”命名的诗话集,该书以摘句批评的形式对朝鲜时期的诗歌进行评价,集中体现了徐居正的诗学理论。同时,在该诗话中还常引用中国诗人的诗句来点评高丽文人的创作,其中引用数量较多的唐代诗人当属杜甫和李白。如在评价印份《秋夜》一诗时,认为其清新雅绝不逊于李白的《浔阳感秋》和苏轼的《漱玉亭》:
太白《浔阳感秋》诗:“何处闻秋声,萧萧北窗竹。”东坡《漱玉亭》诗:“高岩下赤日,深谷来悲风。”能写即境语。印学士份《秋夜》诗:“草堂秋七月,桐雨夜三更。欹枕客无寐,隔窗虫有声。”其清新雅绝不让二老。(5)徐居正《东人诗话》,蔡美花、郭美善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1册,第200页。按:文中所引李白之诗诗题当为《寻阳紫极宫感秋作》,诗句当为“何处闻秋声,翛翛北窗竹”。参见: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14页;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871页。
徐居正在讨论诗歌蹈袭时举李奎报为例。李奎报(1168-1241),字春卿,号白云山人,谥号文顺,高丽时期的文学家、哲学家。李奎报一生性喜诗、酒、琴,晚年自称“三嗜好先生”。徐居正指出,李奎报虽主张诗歌创作当“摆落陈腐,自出机杼”,《吴德全东游不来以诗寄之》一诗的颔联“黄稻日肥鸡鹜喜,碧梧秋老凤凰愁”(6)李奎报《东国李相国集·全集》卷一,《韩国文集丛刊》第1辑,(韩国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299页。却化用了杜甫《秋兴》(其八)的颔联“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7)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830页。,《己巳年灯夕翰林奏呈》(其二)一诗的颔联“洞府征歌敲玉索,教坊选妓醉仙桃”(8)李奎报《东国李相国集·全集》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1辑,第424页。按:徐居正所引,与此本字句略有不同。化用了李白《宫中行乐词》(其二)的颈联“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9)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297-298页。,感叹才气过人的李奎报尚如此,其余不及李奎报的诗人更是难以超越李杜:
诗不蹈袭,古人所难。李文顺平生自谓摆落陈腐,自出机杼,如犯古语,死且避之。然有句云“黄稻日肥鸡鹜喜,碧梧秋老凤凰愁”,用少陵“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之句。又云“洞府征歌调玉案,教坊选妓醉仙桃”,用太白“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之句。又云“春暖鸟声碎,日斜人影长”用唐人“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之句。以李高才尚如是,况不及李者乎?(10)徐居正《东人诗话》,蔡美花、郭美善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1册,第170页。按:“香稻”别作“红稻”、“红饭”,徐居正引杜诗本句,同于别本。参见: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97页;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第2510页。
在徐居正《四佳集》中李杜并尊的诗歌作品还很多,现举例如下:
世路风波万丈长,何人名姓早深藏。山林有兴浓于酒,门户无人冷似霜。漫喜文章从李杜,何须富贵托金张。浮沉万古唯杯酒,自哂狂生老更狂。(《次韵韩子镇述怀之作》)(11)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251页。
圣代登崇用俊人,蜚英冠盖九街尘。功名将相夔龙后,人物文章李杜亲。礼乐中兴百年日,讴歌同乐万家春。英雄衮衮麒麟上,不用山林一角巾。(《四和三首》其一)(12)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十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386页。
山中古木老千章,楼阁岧峣接上方。李白昔题水西寺,杜陵曾宿赞公房。深秋月色侵禅榻,半夜钟声殷客床。更欲相寻供软语,一窗灯火坐焚香。(《寄开庆住持一庵》)(13)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十三,《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404页。
但徐居正将李杜并尊的独特性不在于此,而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将李杜作为范本来评价同一时期的诗人,这就使得他的李杜观更加直观和具体。
如在题为《李主簿见和复次韵八首》(其六)一诗中说:
人生薄薄正如纱,不必如今坎坷加。岁月渐看头上雪,风光时眩眼中花。光焰百年无李杜,峨洋千载有期牙。红尘蒿目成何事,扫地焚香拟结跏。(14)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五,《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309页。
这是徐居正写给好友李觐的诗。李觐(?-1460),曾任承文院副校理,后在出使日本的途中溺亡。诗歌首联和颔联感叹人生苦短,颈联“光焰百年无李杜”一句化用韩愈《调张籍》中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15)韩愈《调张籍》,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03页。之句,说明徐居正认可韩愈对李杜的评价。韩愈是中唐时期大力倡导李杜并重的代表人物,在其诗歌中多次李杜并举,如“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16)韩愈《荐士》,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第355页。;“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17)韩愈《醉留东野》,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第36页。;“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18)韩愈《感春四首》(其二),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第286页。;等等。“峨洋千载有期牙”则引用了伯牙和钟子期的典故。据《吕氏春秋·本味》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19)《吕氏春秋》,高诱注,毕沅校,徐小蛮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75页。无论伯牙演奏什么乐曲,钟子期都能深会其意,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不再鼓琴。此后,人们便借伯牙和子期的典故来比喻知音难得。如李白在其五古《月夜听卢子顺弹琴》中便发出了“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20)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第1072页。的悲叹,表达诗人难觅知音的孤寂之情。在这首诗中,诗人将李杜和期牙并提,发出了李杜诗才百年难遇、期牙知音千载难逢的感慨。在题为《三用前韵三首》(其一)诗中也抒发了类似的情感,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中的诗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21)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107页。来赞叹李杜二人的真挚友情:“恋主君时瞻魏阙,忆兄我日望开京。高山流水期牙趣,北树东云李杜情。绕屋青峦长偃蹇,卷帘白月转分明。闲中身世浑无管,春去秋来惯送迎。”(22)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五十,《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韩国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97页。
徐居正在《骑牛先生赠〈玩易斋诗〉序》一文中也表达了对李杜神交友情的无比艳羡:
朋友相赠,起于汉之苏、李,盛于魏、晋,极于唐、宋,然皆出于亲戚故旧邂逅酬酢之间,能知音相得,感会神交者,百无一二。后之论者,以“江东”、“渭北”之句为李、杜神交,以“蚷蛩”之篇、“云龙”之诗为韩、孟知音。欧阳公赠梅都官诗曰:“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则谓之知音亦可也。今以文节、戴敏交际之厚,赠遗之勤,而益有感于李、杜诸公神交知音者,非偶然也。予岂可以他求吾两先生哉!景醇氏诗礼传家,虽残稿剩馥,殷勤护惜至此,岂非可喜也哉!丁酉。(23)徐居正《四佳集·文集》卷六,《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270-271页。
骑牛先生指的是李行,李行字周道,号骑牛子,骊州人(今韩国京畿道骊州市),官至艺文馆大提学,谥文节,以文章著称。戴敏指的是姜硕德,姜硕德字子明,号玩易斋,谥号戴敏,晋州人(今韩国尚南道晋州市),官至知中枢院事,性好古,且风流文雅,长于诗书画,今存《玩易斋集》一卷,《东文选》收录其作品26篇。李姜二人交谊颇深,诗文往来频繁,故徐居正将二人之关系比为李杜之神交知音。
在题为《三和前韵寄淡叟兼简洪吏部五首》(其三)中更是明确说“李杜生前当并驾”:
睡鸭香销一炷沉,闲中聊复见天心。无方我学能餐玉,有法人言可炼金。李杜生前当并驾,期牙死后少知音。残年自哂平生事,铅椠区区岁月深。(24)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十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380页。
这是徐居正寄予友人尹子溁的诗。尹子溁(1420-?),字淡叟,号庞轩,曾历任晋州牧使。诗中的“餐玉”和“炼金”都是道家延年益寿之法,可见道家思想对徐居正也有一定的影响。颈联中“李杜生前当并驾”一句,表明徐居正认为李白和杜甫的才学不分高下,二人应当并驾齐驱,此句直接表达了徐居正李杜并尊的态度。“期牙死后少知音”同样引用了伯牙和子期的典故,在该诗中也将李杜和期牙并提,李杜代表的是难以超越的诗才,期牙代表的是难以寻觅的知音,在诗人看来,这些都是世间所难得的,也是诗人所追求和向往的。该诗既表达了徐居正对李杜诗才的赞赏,也表达了他对知音的渴望之情。
徐居正还常常在诗歌中表达才不如李杜的遗憾和失落。如在题为《〈草书行〉赠金子固》一诗中感叹道:
二张已逝右军非,章草称圣天下稀。中间作者多似雨,家鸡野鹜不须数。君从何处得草诀,笔画超诣颇奇绝。如今为我书数张,风雨飒爽生中堂。鸾翔凤翥蛟龙跃,玉树交柯缠铁索。一肥一瘦骨肉均,飞动变化惊鬼神。不必学颠长史濡头醉狂突,不必见公孙娘技剑舞混脱。下视崔、杜为仆奴,直与卫、素争并驱。四佳老人非具眼,得之朝夕作珍玩。君不见李太白《草书行》,一为怀素扬名声。又不见杜子美《草书诗》,更为张旭能发挥。我欲铺张为君歌,才非李杜知奈何,才非李杜知奈何。(25)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五十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134-135页。
诗题中的金子固指的是朝鲜时期著名书法家金纽。金纽字子固,号双溪斋、琴轩、观后庵、上洛居士,安东人(今韩国庆尚北道安东市),官至吏曹参判。金纽诚笃好学,擅长行书、草书、玄鹤琴、绘画,曾参与《世祖实录》、《睿宗实录》的编撰。诗歌中提及的《草书行》指的是李白的《草书歌行》(26)按:关于该诗的真伪学界尚存争议。苏轼在《书诸集伪谬》中认为是伪作:“近见曾子固编《太白集》,自谓颇获遗亡,而有《赠怀素草书歌》及《笑矣乎》数首,皆贯休以下词格。”清代王琦从之。但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辨其为真,指出该诗是李白遇赦放回,于乾元二年秋游零陵时所作。今依郭说。参见:《苏轼文集》第5册,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98页;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中国长安出版社2010年版,第295页。,该诗再现了唐代最负盛名的草书书法大师怀素酒后恣肆张扬、挥笔疾书的场景。徐居正在该诗中亦用夸张的笔法赞誉了金子固高超的书法技艺,将金子固的书法技艺与东汉的书法家崔瑗、杜操,西晋的书法家卫铄,唐代的书法家怀素相提并论。诗人在诗尾无不遗憾地说自己诗才不如李杜,不能为金子固写出像李白《草书歌行》、杜甫《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那种大气磅礴的诗篇,自然也就无法像李白和杜甫一样用诗来为怀素和张旭扬名后世。
其次,徐居正独特的李杜观还表现在将李杜视为诗坛不可企及的高峰,褒扬李杜二人对中国古代诗歌作出的巨大贡献。
如在题为《书〈文翰类选〉后》一诗中说:
雅颂遗音久矣亡,中间荒怪笑蒙庄。贾生对策鸣隆汉,韩子文章擅盛唐。诗道中兴推李杜,词场独步数欧黄。余芳剩馥今犹在,谁继前贤更发扬。(27)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五十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韩国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131页。
《文翰类选》即《文翰类选大成》。明代成化八年(1472),李伯玙和冯厚奉淮王之命编撰《文翰类选大成》。此书总录了自唐虞至明代的诗文,分体编次,共163卷。徐居正阅览此书之后有感而发,乃作此诗。诗人分别列举了不同文学体裁的杰出代表:策论之汉代贾谊、文章之盛唐韩愈、唐诗之李杜、宋词之欧黄。其中,诗人用“诗道中兴”来评价李白和杜甫的诗歌。宋王观国《学林·中兴》曰,“中兴者,在一世之间,因王道衰而有能复兴者,斯谓之中兴”(28)王观国《学林》,田瑞娟点校,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1页。。“中兴”意为由衰转盛,“诗道中兴推李杜”则是指李杜推动了诗歌转衰为盛。清代叶燮在《原诗·内篇》中云:“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但就一时而论,有盛必有衰,综千古而论,则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自衰而复盛。”(29)叶燮著、蒋寅笺注《原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叶燮确切地道出了诗歌发展的自身规律,盛极而衰,衰而复盛,盛衰交替,周而复始地逐渐演变推进。明代胡应麟在《诗薮》外编和续编中详细阐明了各个时代诗歌的盛衰情况:“黄、虞而上,文字渺矣。声诗之道,始于周,盛于汉,极于唐。宋、元继唐之后,启明之先,宇宙之一终乎!盛极而衰,理势必至”(30)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06页。,“自《三百篇》以迄于今,诗歌之道,无虑三变:一盛于汉,再盛于唐,又再盛于明”(31)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一,第341页。。他认为汉代、唐代和明代乃诗歌发展的鼎盛时期,其他朝代则为诗歌发展的衰落期。此言确凿,唐之前的六朝时期正处于诗歌发展的低谷期,诗风绮丽浮靡、文多质少,到了唐代,初唐四杰初步扭转了文学风气,其后的李白和杜甫更是直接将诗歌推向了全面繁荣。因此,徐居正说“诗道中兴推李杜”,所言甚是。徐居正给予了李白和杜甫极高的评价,从整个文学发展的脉络中肯定了李杜对振兴诗歌的推动作用。
最后,徐居正独特的李杜观还表现在他常常在诗文创作中不仅将李杜并举,还将李杜与韩柳、刘陶等相提并论。
如他在《太虚亭集序》中说:
古人有言,死而不朽者三:立德立功立言也。夫立德立功,人所难必。至于立言,亦岂易哉。六经,吾无间然矣。邹夫子既没,立言者少。至西京,董江都、贾太傅,以古文唱之,司马迁、班固继之。后得杨雄氏、刘向氏、王通氏,作者相承。唐有韩吏部、柳柳州、杜少陵、李谪仙,宋有欧、王、黄、苏,元有杨、虞、揭、范,皆禀光岳精英之气,敷为文章,雄盖一时,名垂百代。虽谓之不朽,可也。(32)徐居正《四佳集·文集》补遗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309页。
此文乃徐居正为崔恒文集所作的序。崔恒(1409-1474),字贞父,号太虚亭,著有诗文集《太虚亭集》3卷。由序文可知徐居正乃崔恒之妻弟:“居正,先生妻弟也。初归我家,居正年方志学,亲承指诲,获闻绪余。后十载亦登第被选,滥侧诸先生之后,盗窃文墨虚名。及先生入相,猥以不才,忝主文衡,揆分则踰,皆先生之赐也。”(33)徐居正《四佳集·文集》补遗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309页。崔恒对徐居正求学为官提供了许多帮助和支持,对徐居正的人生有着较大的影响。文中徐居正首先提出了“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34)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03-1004页。孔颖达对立德、立功和立言分别进行了阐释:“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35)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第1003页。。简言之,即道德操守、事业功绩和著书立说三个方面。徐居正认为“立德立功立言”都非易事,并一一列举了能称之为“立言者”之人,其中就包括了李白、杜甫、韩愈和柳宗元,认为李杜韩柳的文章皆雄才盖世,足以名垂千古,故而可称之为“不朽”。
此外,徐居正在给高丽末年著名理学家、“丽末三隐”之一的李穑诗集所作的序文中亦李杜韩柳并举:
文章者,间世而或作。作则魁然杰然,卓尔不群矣。汉之文,盛于贾、董、马、班。唐之文,极于李、杜、韩、柳。宋有欧、苏、黄、王,元有杨、虞、揭、范。此皆魁然杰然,间世而卓立者也。(36)李穑《牧隐集附录》,《韩国文集丛刊》第5辑,(韩国首尔)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178页。
徐居正分别列举了汉、唐、宋、元各个朝代为文卓尔不群的代表文人,其中唐代杰出超群的当属李白、杜甫、韩愈和柳宗元,依然是李杜并提,未分优劣。明代周忱(37)周忱(1381-1453),字恂如,号双崖,江西吉安县人,谥号“文襄”,今存《双崖集》。在《高太史凫藻集序》中也有与之相似的论述:“唐虞三代之文尚矣,自秦而下,文莫盛于汉唐宋。汉之贾董班马刘扬,唐之李杜韩柳,宋之欧苏曾王,之数公者各以文章名家,其初岂必追琢絺绘学为如是之言乎?”(38)高启《高太史凫藻集》,清雍正六年(1728)桐乡金氏文瑞楼刻本,第1页。周忱和徐居正都认为“李杜韩柳”乃唐代诗文之翘楚,二人的诗学观不谋而合。这与高丽时期文人李仁老的观点如出一辙:“是以自孔孟荀杨,以至韩柳李杜,虽文章德誉足以耸动千古,而位不登于卿相矣。则能以龙头之高选得蹑台衡者,实古人所谓扬州驾鹤也,岂可以多得哉?”(39)李仁老《破闲集》,蔡美花、郭美善主编《韩国诗话全编校注》第1册,第37-38页。在这条讨论作家创作的“天性”和“爵禄”关系的文献材料中,李仁老不但将李杜并举,而且对二人也极尽溢美之词,言李杜二人虽“爵禄”“不登于卿相”,但其“文章德育”都足以“耸动千古”,二人之创作都没有受到功名利禄的牵绊,是不可多得的“扬州驾鹤”,文章和德誉均足以流传千古。可见,徐居正将李杜韩柳并举应当是受到高丽文人李仁老的影响。
徐居正除了将李杜与韩柳并提外,还常常将李杜和别的诗人并举,如在题为《次金颐叟诗韵》一诗中将李杜与刘陶并举,这是较为独到的评价视角:
远游双鬓雪刀骚,聊复诗狂与酒豪。生不慕名齐李杜,死当穿冢近刘陶。西风弓健鸟飞疾,落日帽斜驴背高。客里怕逢重九节,黄花应笑未登皋。(40)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七,《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318页。
此诗乃徐居正次韵友人金寿宁之作。金寿宁(1436-1473),字颐叟,官至吏曹参判,被封为福昌君。徐居正和金寿宁同朝为官,有着密切的交往,在徐居正的诗中多次提及此人。此诗是徐居正远游时所作,诗人远在他乡,只有诗酒为伴,便联想到“诗狂”与“酒豪”。在颔联,诗人化用陆游《月下醉题》“生拟入山随李广,死当穿冢近要离”(41)《陆游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00页。的句式来抒发其志趣。“生不慕名齐李杜,死当穿冢近刘陶”,表达诗人生前不奢求能与“李杜”齐名,但死后希望墓地能与“刘陶”相近的愿望。此处的“李杜”即李白和杜甫,是“诗狂”的代表;而“刘陶”指的是刘伶和陶渊明,是“酒豪”的代表。刘伶和陶渊明都是酷爱饮酒之人,刘伶作为“竹林七贤”的一员,生性放达,嗜酒如命,王十朋在《和答张彻寄曹梦良》诗中称:“论文忆李白,对酒怀刘伶。”(42)梅溪集重刊委员会编《王十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8页。而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也自言其“性嗜酒”(43)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502页。。刘陶二人同属魏晋名士,都有作品传世,尤其是陶渊明的田园诗歌,常为后世传颂。但徐居正却更偏重刘伶和陶渊明饮酒一面,将刘陶视为“酒豪”,而将李杜视为“诗狂”,表明徐居正对李杜诗歌的喜爱。同时,一个“齐”字更是表达了徐居正对李杜二人在诗坛并驾齐驱地位的肯定。徐居正认为李杜在诗坛的地位是他人难以企及的,同时也是他所追慕的。在题为《寄武灵柳君参判尹君》一诗中亦将“甫白”和“伶潜”对举:“南望多时忆两君,暮云春树思纷纷。莫辞甫白诗相和,宜复伶潜酒策勋。林泉雅兴浓于粥,廊庙虚名薄似云。明日鸣驺当入谷,北山猿鸟莫移文。”(44)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四十五,《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55页。在题为《再和三首》(其三)中则将陶潜和李白对举:“爱酒陶元亮,能诗李翰林。凄凉今世事,寂寞古人心。”(45)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五,《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304页。在题为《用前韵寄日休求和五首》(其三)一诗中将刘伶和李白对举:“浮名扰扰是还非,身世蹉跎只自知。死后刘伶应有锸,生前太白可无卮。玄花翳眼都缘病,白雪浑头不为诗。忆昔江湖行乐处,盘中银鲙细于丝。”(46)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八,《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327页。
李白和杜甫虽都为唐诗的高峰,但由于二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个人性格、人生经历的不同,其诗歌风格也有所差异。明初宋濂在《詹学士同文序》中评价李杜:“韩退之推李杜文章光焰万丈,少陵之作顿挫沉郁,高不可攀,深不可探;谪仙之辞,飘飘然游戏璇霄丹台,吹鸾笙而食紫霞,绝去人间尘土思。此无他,精华发为光耀,纵横交贯,不自知其所止。退之言当不诬。”(47)罗月霞主编《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83页。宋濂对李杜二人的主要诗歌风格进行了较为确切的概括,杜甫沉郁顿挫,李白飘逸超仙,这也是大多数人对李杜的认识。
徐居正在其诗歌中也对李杜的诗风进行了独到的评价。如在《阅久稿》一诗中说:
天教老子好吟哦,诗律惭非作大家。李杜雄深希者少,岛郊寒瘦奈吾何。病余自笑焚书稿,老去都无梦笔花。且可生前聊遣兴,他时瓿酱不须嗟。(48)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五十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123页。
徐居正一生创作颇丰,作诗常奉李杜等大家为圭臬,学习模仿其创作,但他仍时常感慨才非大家,诗才更是不及李杜。在该诗中诗人用“李杜雄深”来概括李白和杜甫的诗歌风格。北宋梅尧臣在《读〈汉书·梅子真传〉》诗中云:“其文信雄深,烂然今可玩。”(49)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页。胡应麟在《诗薮·古体上》中也提到:“优柔敦厚,周也;朴茂雄深,汉也;风华秀发,唐也。”(50)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一,第1页。“雄深”乃雄浑深沉之意,胡应麟曾用“雄深”来评价杜甫的诗歌:“李、杜二公,诚为劲敌。杜陵沈郁雄深,太白豪逸宕丽。”(51)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第49页。但徐居正却称“李杜雄深”,感慨诗歌如李杜之雄浑深沉者极其稀少。可见,朝鲜文人在认识李杜诗风时有其独特的见解。颈联中,诗人借用了李白梦笔生花的传说。五代王仁裕于《开元天宝遗事·梦笔头生花》载:“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52)王仁裕等撰《开元天宝遗事》,丁如明等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页。诗人渴望能如李白一样笔头生花、文思如涌。尾联诗人风趣地表达了自己遣兴抒怀的作诗目的,用“瓿酱”来自嘲。《汉书·扬雄传下》:“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而钜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53)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85页。“酱瓿”乃盛酱的器物,诗人在此自嘲自己的作品不如李杜等大家之作,他日只能用来“覆酱瓿”。此诗颇具风趣,充满了自嘲、调侃的味道,同时,亦可见徐居正对李杜雄浑深沉诗风的敬佩之情。
李白与杜甫都具有鲜明的个性和艺术风格,徐居正在《寄成和仲》一诗中便分别论述了李杜二人之差异:
君不见青衫白首杜拾遗,许身稷契人更嗤。又不见痛饮狂歌李翰林,托意乔松遗世心。两贤穷达不足议,万古高名隘天地。人生于世縳轩冕,此物倘来何足恋。遇则伊周不邹鲁,胸中浩气塞今古。万事纷纷翻覆手,陶铸乾坤一杯酒。我家春瓮初发醅,思君一夜梅花开。(54)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258页。
此诗乃徐居正怀念其好友成侃而作。成侃(1427-1456),字和仲,是徐居正在集贤殿的同僚好友,博学多才,可惜英年早逝,年仅三十便因病而卒。诗人开篇便用“君不见”的句式描绘出了李白和杜甫的形象。“许身稷契人更嗤”化用了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55)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668页。二句,生动形象地刻画了杜甫白发青衫、忧国忧民、许身社稷的忠君形象。“痛饮狂歌李翰林”化用了杜甫《赠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56)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99页。,凸显了李白狂傲不羁、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的性格特点。“托意乔松遗世心”则借王子乔和赤松子二位仙人表达李白求仙访道、超脱尘世的愿望。诗的前四句形象地揭示了李白和杜甫在诗人心中不同的性格气质和形象特点。“两贤穷达不足议,万古高名隘天地”直接表达了诗人对李杜的称赞,认为李杜二人皆足以名垂万古。诗人借李杜抒发了不恋轩冕,心存浩气,寄情诗酒的人生感叹,同时也表达了诗人对友人成和仲的思念之情。
徐居正一生为官,仕途通达,久居樊笼使得其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束缚,发出了“奔走功名岁月阑,归心长在水云间”(57)徐居正《又用前韵寄一庵专上人十六首》(其五),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十,《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358页。的感慨。徐居正晚年曾六次辞官都被拒绝,因此,他对李白和杜甫的潇洒个性极其羡慕,在诗歌中表达了无比羡慕之情。在《小院》一诗中毫不掩饰对李白之“风流”和杜甫之“狂”的喜爱:
小院深深春昼长,感时观物思微茫。廉纤细草安排长,点缀幽花断续香。岁月悠悠诗满箧,乾坤荡荡酒盈觞。无人知我平生兴,李白风流杜甫狂。(58)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五十一,《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103页。
这是一首写景抒怀诗,借小院的春景来抒发诗人心中的苦闷,同时表达对李杜个性的欣赏。徐居正在诗歌中常用“风流”来形容李白,如《书怀示士顾平仲》“风流李白三千首,湖海元龙百尺楼”(59)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三,《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261页。,《述怀》“生前闲适嵇中散,天下风流李翰林”(60)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四,《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288页。,《用安阴诗韵》“一生疏懒嵇中散,万古风流李翰林”(61)徐居正《四佳集·诗集》补遗一,《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144页。,等等。诗人羡慕李白风流诗酒、潇洒不羁的豪放个性。此外,较为难得的是诗人还认识到了杜甫忧国忧民的背后狂放的一面。如杜甫在《狂夫》中便自言“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62)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1956页。,用倔强疏狂的态度来面对生活中所遭遇的磨难和打击。杨巨源曾在《赠从弟茂卿》中说“杜甫狂处遗天地”(63)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第3720页。,任华在《寄杜拾遗》中也描写了杜甫“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64)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第2896页。的狂夫形象。徐居正在诗歌《建除体和洪日休》中也自比杜甫:“闭户长吟我何者,若比杜老狂更狂。”(65)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九,《韩国文集丛刊》第10辑,第346页。
徐居正不仅认识到了李白和杜甫不同的个性,还注意到了李杜诗歌的不同特点,分别对其进行了评述。如诗歌《书拙稿后》:
删后无诗继亦难,何人今古擅词坛。杜陵名续风骚后,李白才高天壤间。陆海潘江皆婢膝,郊寒岛瘦亦儿颜。我今万首将何用,毕竟谁家幂酱看。(66)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五十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135页。
此诗前有小序云:“仆少有诗癖,凡欢娱悲慽,寓目属耳,一于诗发之。有书于稿者,有不书者,不知其几。今搜阅旧稿,已万有千首,犹不废日课。谁知不切于时,无益于后。亦不自已,癖之甚,一至于此,呜呼悲哉。”(67)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五十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135页。由诗前小序可知此诗是徐居正晚年整理旧稿时有感而作。诗人认为杜甫“名续风骚”,其诗歌继承了《国风》和《楚辞》。杜甫曾在《戏为六绝句》中言“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68)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2510、2511页。,表明杜甫“转益多师”,对《楚辞》和《诗经》都有所接受。而李白则“才高天壤”,以其天才绝世的非凡诗才受到后人的称赞。高棅在《唐诗品汇》中赞美李白:“太白天仙之词,语多率然而成者,故乐府歌词咸善”,“李翰林天才纵逸,轶荡人群,上薄曹刘,下凌沈鲍”(69)高棅编撰《唐诗品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版,第267、47页。。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亦言:“太白天才绝出,真所谓‘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今所传石刻《处世若大梦》一诗,序称:‘大醉中作,贺生为我读之。’此等诗,皆信手纵笔而就,他可知已。”(70)李东阳著、李庆立校释《怀麓堂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63页。但李白的诗歌对“风骚”也有继承,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称:“太白宗《国风》,又兼《离骚》”,“李诗源出《风》、《骚》,痕迹都融”(71)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朱德慈辑校,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68、178页。。宋濂在《答章秀才论诗书》中亦云:“开元、天宝中,杜子美复继出,上薄《风》《雅》,下该沈、宋,才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真所谓集大成者,而诸作皆废矣。并时而作有李太白,宗《风》《骚》及建安七子,其格极高,其变化若神龙之不可羁。”(72)罗月霞主编《宋濂全集》,第208页。而徐居正在这首诗中主要是对杜甫“名续风骚”的肯定,对李白天才绝世的夸赞,各举二人之所长,并未偏重一隅,均视为“今古擅词坛”之大家。他在《次登凤山环翠楼韵》一诗中称颂李杜:
民曹手捧紫泥封,徕播皇恩雨露浓。五色文章曾吐凤,千金妙技已屠龙。谪仙诗句三千首,杜甫烟花一万重。王事有程宜鞅掌,马蹄又踏凤鸣峰。(73)徐居正《四佳集·诗集》补遗二,《韩国文集丛刊》第11辑,第160页。
总之,从徐居正的诗文中可以看出他对李白和杜甫均是持并尊的态度,认为李杜各有其特点,二人在诗坛的地位难分轩轾。徐居正和高丽文人一样将李杜视为唐代诗文的杰出代表,并常和韩柳并列提及。但徐居正对李杜的认识又比高丽文人更为丰富和深刻,他对李杜的评价比高丽文人更为具体。徐居正将李杜置于整个文学发展的脉络中,肯定了李杜在振兴诗歌上起到的推动作用,还对李杜的具体风格和特点进行了评述。徐居正对李白的推崇主要集中在肯定其天才个性和风流豪放方面,对杜甫则主要褒扬其沉郁雄深和忠君爱国的一面。这些评价与中国大多诗家的观点不谋而合。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韩国古代文人深受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李杜本就才华出众,佳作连篇,即使在域外,其优秀的文学价值也会被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