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珊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20 世纪60 年代,以小说创作见长的王蒙陷入了创作的低潮期,除了1962 年创作的两部短篇小说《眼睛》《夜雨》外,整个20 世纪60 年代王蒙的小说创作完全中断。但也就在这一时期,作为一名曾欢呼着“青春万岁”的“少年布尔什维克”,王蒙却突然转向了旧体诗创作,在1961—1965 年之间创作了十四首旧体诗,具体来说,主要包括王蒙1961 年在北京郊外农场劳动改造时创作的《感遇》(七律二首),1963 年底王蒙在西行火车上写下的《赴新疆》(七绝四首),以及1965 年夏王蒙在新疆伊犁巴彦岱参加劳动期间创作的八首旧体诗:《即景》(七绝二首)、《伊犁》(五绝三首)、《运麦》(五绝一首)、《听歌》(七绝一首)、《八月》(七绝一首)。就诗作内容来看,其中有痛陈自我改造的决心,抒发革命建设豪情的诗篇(如《感遇》《赴新疆》),也有赞美田园躬耕之乐的闲适旷达之作(如《即景》《运麦》)。在目前学界对于王蒙创作的研究中,学者们往往将王蒙20 世纪60 年代的创作视为空白而直接略过(1)就目前了解,关于20世纪60年代王蒙的创作鲜见于针对性的论文述评,而多为王蒙相关论传中的史料性的介绍。同时,这些论传在叙述20世纪60年代的王蒙时也或多或少存在某些问题,如何西来在为贺兴安《王蒙评传》写作的序言中认为,王蒙“中间虽有因被错划为‘右派’而绵延20余年的空白,但复出以后却进入了创作的喷涌期,全盛期。”事实上,王蒙“划右”后虽创作锐减,但仍有少量创作,并不能笼统概述为“20余年的空白”。(参见何西来:《〈王蒙评传〉序二》,贺兴安:《王蒙评传》,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年,第2页)又如温奉桥认为,王蒙作于20世纪60年代的旧体诗有12首,这一数据统计也不够准确。(参见温奉桥:《浅论王蒙旧体诗——兼对当代旧体诗创作的思考》,《理论与创作》2006年第3期),但事实上,王蒙的这些旧体诗因为在创作时无意于发表流通,其相对封闭的私人语境为我们部分地还原与审视王蒙20世纪60 年代的文化行为和心态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对于王蒙创作的这十四首旧体诗,首先值得关注的问题是,作为在20 世纪50 年代走上文学道路的青年作家,怀揣社会主义理想的王蒙在进入20 世纪60 年代后将如何适应他政治生涯的巨大转折,旧体诗中的自我书写,反映了他对于现实处境的何种心境?同时,为什么在这段堪称是王蒙人生最失意落魄的岁月中,王蒙创作的大部分旧体诗中却常常带有乐观豪放或者田园牧歌般明朗灿烂的色彩?旧体诗中所吟哦的诗人情感,与王蒙的现实处境之间存在哪些反差和联系?而就作品形式来看,作为一名曾经热情学习弘扬新文化,关心新社会的青年作家,王蒙为何在这一时期突然开始创作旧体诗?旧体诗这一特殊的文学形式,表现出王蒙怎样的文化心态与身份认同?从这些被以往研究者们忽略的旧体诗中,可以补充描绘出一幅与公众视野中的王蒙不尽相同的文人肖像侧影。
1958 年后,王蒙的境遇陡转,作为曾经颇有前途的青年团委干部、备受瞩目的年轻作家,王蒙开始背负着沉重的政治压力,在北京远郊的生产大队间参加劳动改造。不过从王蒙这一时期创作的旧体诗中的情感表达来看,面对社会身份和生活境遇的突转,王蒙的政治信仰和个人理想却似乎没有因此动摇,反而在他对“戴罪之身”的自我反思中加以明确和丰富。如这两首《感遇》(2)《感遇》二首参见王蒙诗,谢春彦、谢奕青画:《绘图本王蒙旧体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4页。此诗集或为目前所见最早收录《感遇》二首的文献。:
(一)
疾首煎肠忆旧时,风花雪月曾相欺。
朝拾暖梦多绮丽,夜论高天亦费辞。
枉使清谈迷耳目,全无良策助妻儿。
昏昏旧事抛云外,且舞锹锄逐大旗。
(二)
可哀最是未觉前,置死方生意转欢。
一点天良愧父老,三生皮肉献河山。
肩挑日月添神力,足踏山川闹自然。
换骨脱胎知匪戏,决心改造八千年!(3)王蒙在《感遇》二首后注释:“以上两首七律写于一九六一年,由于找不到旧稿,有些句子是后补的”。此处“决心改造八千年”一句语义夸张,略露嘲讽之意,与全诗感情色彩不符,疑为后补。
“感遇”二字顾名思义,正是王蒙有感于当时的生活境遇而作。《感遇》(一)首联与颔联表现了王蒙此时痛苦、后悔与羞愧的情感。从诗句的意义指向来看,王蒙似乎完全否定了自己之前的创作,在他看来,“旧时”的创作充满了风花雪月和绮丽,这不过是一场欺骗,令人头痛肠煎,而他曾经的言辞则是自不量力的高谈阔论。如果说此诗的前两句是“悔过”,那么后两句则是“立新”。痛定思痛后,《感遇》(一)的颈联与尾联以坚定的态度表明诗人挥手告别旧我,积极改正,追随革命脚步“逐大旗”的决心。《感遇》(二)的情感表达与《感遇》(一)大致趋同。“可哀最是未觉前”,未察觉自己的错误时才是最悲哀的,而既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便可置之死地而后生。造成痛苦的是“过去”的错误,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现在”痛改前非彻底改造。要实现革命理想,就必须将“昏昏旧事抛云外”,肩挑日月,且舞锹锄,一心一意投身建设的洪流。
同样表达献身于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和决心斗志的,还有王蒙在1963 年初携妇将雏奔赴新疆时创作的《赴新疆》四首(4)丁玉柱在《王蒙旧体诗传》中认为,《赴新疆》四首最早见于王安《王蒙与崔瑞芳》一书(中国社会出版社1997年版,第21页)。此观点或不准确。据笔者所考,本文所载《赴新疆》的前三首最早应见于方蕤《放逐新疆十六年》(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年,第11页),第四首“死死生生心未冷”则最早见于乌鲁木齐市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办公室编《诗花满天山》(乌鲁木齐市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办公室,1979年,第102页)。:
(一)
日月推移时差多,寒温易貌越千河。
似曾相识天山雪,几度寻它梦巍峨。
(三)
乌鞘岿峰走铁龙,黄河浪阔跨长虹。
多情应笑天公老,自有男儿胜天公。(5)除《放逐新疆十六年》外,《王蒙与崔瑞芳》亦收录《赴新疆》四首诗,而《绘图本王蒙旧体诗集》与《王蒙文集》第2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中仅收录《赴新疆》三首,未收录“乌鞘岿峰走铁龙”一诗。王蒙在这后两本作品集收录的《赴新疆》(三首)后注释:“以上三首写于一九六三年十二月自北京举家迁新疆的路上——火车上,共写了八首,只忆起此三首。”故“乌鞘岿峰走铁龙”一诗或为《绘图本王蒙旧体诗集》与《王蒙文集》收录时遗漏之作。
(二)
嘉峪关前风噭狼,云山瀚海两茫茫。
京华渐远西陲近,笑问何时入我疆。
(四)
死死生生心未冷,风风雨雨意弥坚。
春光唱彻方无恨,犹有微躯献塞边。
这四首诗在结构上基本趋同,即前两句都为描述诗人赴疆途中所见的自然景色,后两句抒发诗人的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感情基调沉郁之后见豪放,感慨之后见乐观。一方面,云山瀚海,巍峨雪山,陡峻的乌鞘峰,翻腾的黄河……这些在边塞诗中常见的壮阔苍茫的景色难掩诗人的离愁别绪。“日月推移时差多,寒温易貌越千河”写的不仅仅是自然的变化,更是人生的跌宕起伏,命运难料,颇有几分沧海桑田之感。“云山瀚海两茫茫”既是写景,也呼应着王蒙对于未来忐忑迷茫的心境。“京华渐远西陲近”一句,虽未直接描写“我”的感情,但诗人在风雪中与北京渐行渐远,背井离乡的萧索悲凉之感已跃然纸上。但另一方面,对个人经历的感慨并没有使诗人陷入自怨自艾的低落情绪中难以自拔。“多情应笑天公老,自有男儿胜天公”,“春光唱彻方无恨,犹有微躯献塞边”几句笔锋一转,勾勒出一个虽然遭受打击,但是在风风雨雨中仍不畏艰险,怀抱报国理想,旷达乐观的诗人自我形象。
如果说《感遇》二首塑造的诗人形象是一个痛定思痛、一心期望通过劳动改造来脱胎换骨“逐大旗”的“悔过者”,那么《赴新疆》书写的则是一个在风风雨雨中毫无怨言,渴望奔赴边疆建功立业的“奉献者”。仅就诗作本身传达的意义来看,无论是“悔过者”还是“奉献者”,王蒙对自我形象的书写都突出了他坚定追求革命理想,无私奉献祖国建设的一面。在自我情感的书写上,也传达出一种诗人从不抱怨现实困厄,始终“向前看”的乐观积极情绪。因此,有学者评价,王蒙的《感遇》二首“以‘肩挑日月’、‘足踏山川’的豪迈气概,重新确定了自己的革命理想,发出了达不到‘脱胎换骨’的目的就要改造‘八千年’的决心和信心,诗风粗犷豪放,意境壮美,不失为王蒙旧体诗中抒情言志的一首力作”(6)丁玉柱:《王蒙旧体诗传》,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页。,并评价《赴新疆》,“抒发了他对新疆新生活的向往之情”和“自己面对新的天地而涌动的新的豪情壮志”(7)丁玉柱:《王蒙旧体诗传》,第38页。。如果着眼于将诗做字面的解释,以上评价是准确的,但是如果联系王蒙创作《感遇》《赴新疆》时现实处境与其思想性格的复杂性,或许还可以对这些旧体诗进行更多层面的阐释。正如钱钟书所说,以文观人,自古所难。(8)钱钟书:《谈艺录》(四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62页。王蒙立志脱胎换骨,痛改前非,献身边疆的感情是否真如诗作中表现的那样乐观、热烈和真诚,或许还有一定的讨论空间。从维熙在《走向混沌》中对王蒙参加劳动改造时的精神状态的记述或许可以为了解20 世纪60 年代的王蒙提供另一种参照。同在一担石沟劳动改造,从维熙在与王蒙的闲谈中表达了自己仍有写作的想法,然而面对这位“难友”,王蒙却不苟言笑,颇为严肃地说:“划右以后,我打报告要求自谋生活,比如到大街上去卖糖葫芦什么的,可是人家不批!”(9)从维熙:《走向混沌三部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49页。对于从维熙的创作冲动,王蒙表示:“算了吧!别自作多情了。我是没这份心思了!只想当好地球修理工!”(10)从维熙:《走向混沌三部曲》,第49页。从维熙并不认为王蒙的回答是真诚的,因为在他看来,“反右斗争之后,许多人都本能地蒙上了一种奇异的保护色……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王蒙比我包裹得更严一些,好像他不苟言笑,真是到这大山里来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似的”(11)从维熙:《走向混沌三部曲》,第49页。。在从维熙眼中,王蒙痛改前非一心改造的说辞并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不得已的伪装和自我保护。有意味的是王蒙也在自传里提到了他与从维熙在一担石沟的这次交谈:“作家从维熙也在这里,他居然还找我谈创作问题,我觉得他不识时务了,我觉得他在找倒霉。我又觉得他实在迂诚。”(12)王蒙:《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182页。王蒙一方面认为从维熙在接受劳动改造时还谈创作是“不识时务”“找倒霉”,另一方面他自己却也偷偷借旧体诗创作抒怀。他虽然口头表示“只想当好地球修理工”,并在《感遇》二首中痛陈悔过之情“觉今是而昨非”,一心“且舞锹锄逐大旗”,但当处境转圜,王蒙又重新搞起创作。“我的人格似乎真的分裂了,要忠于革命,必须背叛文学,而爱文学搞文学,竟意味着变成革命阵营的可耻的叛徒。”(13)王蒙:《我在寻找什么》,《文艺报》1980年第10期。言谈与行为的矛盾分歧之处,暴露出王蒙在风风雨雨中挣扎矛盾的内心世界。如果结合历史语境来看,或许正是这种矛盾性才更贴近20 世纪60 年代真实的王蒙。
同样,《赴新疆》四首也不能简单认为是表现了王蒙“自己面对新的天地而涌动的新的豪情壮志”,看似振作乐观的诗句背后其实潜藏着作者不得已的苦衷。虽然在王蒙复出之后的解释中,他1963 年底奔赴新疆的选择是为了寻求新的创作资源(14)如王蒙在采访中曾表示“去新疆是一件好事,是我自愿的,大大充实了我的生活经验、见闻,对中国、对汉民族、对内地和边疆的了解,使我有可能从内地—边疆,城市—乡村,汉民族—兄弟民族的一系列比较中,学到、悟到一些东西。”参见王蒙:《文学与我——答〈花城〉编辑部XX同志问》,《花城》1983年第4期。又如在自传中他这样解释:“我之所以提出去新疆是由于我对生活的渴望。渴望文学与渴望生活,对于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参见王蒙:《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220页。,目前也有诸多研究者沿用了王蒙的这一说法(15)如贺兴安认为,远赴新疆“是王蒙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而且是他‘摘帽’以后、可以发表作品、在大学讲坛有份优越工作后提出来的。……这位不到30岁的青年作家,处逆境,不丧志,在未来的安排上,仿佛是要先潜入谷底,以便获得更高的翱翔。”参见贺兴安:《王蒙评传》,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年,第47页。。但是,一个始终被忽略的问题是,从常理上来看,王蒙这种拖家带口、放弃安稳的大学教师职位从北京奔赴新疆的做法,倘若只是如他所说,仅仅是为了寻找新的创作资源,未免太费周章,代价太大。即使北京教职的生活让王蒙感到“不接地气”,因而失去了与当时的主流文学导向相契合的机会,但要接近人民,接近农民,也不是非要去新疆不可。更何况王蒙当时还打算在新疆一待十年?(16)崔瑞芳曾问王蒙打算在新疆呆多久再重返北京,王蒙“毫不犹豫地自信地”回答妻子:“三、五年,顶多十年。”谁料到,他们一去就是十六年。参见方蕤:《王蒙——“放逐”新疆十六年》,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年,第10页。虽然从王蒙日后的创作和人生经历来看,在新疆的十六年生活的确如王蒙所言,成为他人生道路上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但是仅就王蒙奔赴新疆的动机来看,除了寻找新的创作资源,王蒙赴疆也是因为其在1963 年底参加西山读书会后敏锐地预感到了风雨欲来的政治环境,因此不得不疏离躲避风暴中心。如果将王蒙的这种“主动”理解为不得已的“自我放逐”,或许可以更好解释《赴新疆》中“寒温易貌越千河”“云山瀚海两茫茫”“风风雨雨意弥坚”等诗句表现出的苍茫沉郁,近似于贬谪诗的情感基调。而诗作中“春光唱彻方无恨”等表达诗人投身边疆建设,奉献“小我”融入“大我”的决心之语,既是诗人不愿自怨自艾,努力振作的乐观性格使然,也难免有时代规范潜移默化的影响。偏离主旋律、沉湎个人“小我”情感的诗歌常常会受到批评和质疑,连带着诗人自己也会被怀疑思想的正确性(17)郭小川《望星空》在1959年所受到的批评最能说明这一点。对于诗作中个人的“小我”的惆怅情绪,有评论家不客气地指出:“怎么突然写出这样虚无缥缈、颓废绝望的诗呢?是不是因为诗人的灵魂深入个人主义的东西没有被清洗掉,一有所感或抵触就自然地冒出头来,因而对无产阶级世界观发生了动摇吧?”参见萧三:《谈〈望星空〉》,《人民文学》1960年第1期。。
由此可见,无论是《感遇》还是《赴新疆》,王蒙对自我情感的书写中既包含着他自身深切的现实生活体验,也掺杂着一定的修辞策略。两种不同的影响因素相互联系,交织在诗作中,体现了秉承着“少布”的理想主义精神的王蒙在进入20 世纪60 年代的历史环境后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之间复杂纠结的互动关系。一方面,相对于沈从文、曹禺等深受“五四”文化思潮影响的一代作家,王蒙这一代人更具有理想主义的乐观、单纯和朝气。正如王蒙在自传中所说,“我们相信美好,相信理想和理论,相信民族团结和人间友谊,相信工作,相信文件、会议、社论和总结,相信歌曲,相信领导,更相信人民”(18)王蒙:《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第246页。。王蒙这一代人在革命胜利的号角声中接受了革命理想主义教育并坚信不疑,接受了关于理想社会终将实现的允诺并虔诚地身体力行。作为来自革命内部的年青知识分子,王蒙怀有一种深厚而虔诚的社会乌托邦情节,这既作为一种精神信念支持着他们投身于社会实践,同时也使他们对革命的认知过于理想化和崇高化,缺乏理性的距离审视。再加上知识分子的“原罪”意识,这批年轻的“少布”们在遇到现实中出现的种种问题时总是习惯性地将症结归结于自身,以批判和自我批判解决问题。《感遇》中“疾首煎肠”对自我创作的否定正是在这一前提下做出的。而越觉得自己有罪,就越要坚定政治信仰和崇高的社会理想,以此表忠心,获得“赎罪”。《赴新疆》中“春光唱彻方无恨”,“风风雨雨”也不改理想初衷,要把“微躯”献给塞边的奉献精神正是这种“赎罪”“表忠心”的具体体现。
而另一方面,20 世纪60 年代,经历了风风雨雨的磨练后的王蒙已不再是杨蔷云或林震那样单纯而天真的青年了,为了适应全新的社会环境,真感情与“场面话”混杂在一起成了他不得不为之的处世策略。这也就是为何《感遇》《赴新疆》虽无发表的机会,但诗作的字里行间却仍能辨认出作者被主流话语规范影响操控的痕迹。王蒙在回忆起自己当年的遭际时这样说道:“解放后的每次政治运动几乎都是以文学开刀,终于,开刀轮到了自己头上来了。于是,我‘自觉地’努力去否定文学,抛弃文学,首先否定自己……于是我由衷地欢呼‘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我认真地努力去领会‘冲霄汉冲云天能胜天’之类的样板壮语。不怕人笑话也不怕人抓辫子,我其实觉悟得很晚,更谈不上有什么抵制,我甚至曾经努力去领会‘三突出’,‘高大完美’。尽管在我的潜意识里对此充满了厌恶,尽管我常常在睡梦中哭湿了枕头。”(19)王蒙:《我在寻找什么》,《文艺报》1980年第10期。当儿子王山问起王蒙这段往事时,王蒙亦是潸然泪下,不愿多谈。(20)从维熙:《走向混沌三部曲》,第51页。由此可见,对于劳动改造与奔赴新疆的这段经历,王蒙真实的情感体验或许并不能仅仅以他在这一时期诗作中所表现的痛改前非、积极改造、向往奉献边疆的豪放乐观之情概之,倒不妨用从维熙对他的一段评价进行补充:彼时的王蒙“似乎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貌似在合眼睡觉,其实在睁眼看着四周。与其说他表现出不近人情的冷酷,不如说他对这个冷酷的世界有着相当的警觉”(21)从维熙:《走向混沌三部曲》,第49-51页。。20 世纪60 年代的王蒙已然告别了青春时代的天真和单纯,变得更加深沉、谨慎,“蜕去了与生俱来的那层嫩皮,换上了一层坚实的外壳与鳞甲”(22)於可训:《王蒙传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20页。。
1965 年夏天,王蒙在新疆伊犁巴彦岱红旗公社二大队作为“蹲点”干部参加劳动期间,创作了《即景》《运麦》等八首旧体诗。如果说《感遇》和《赴新疆》书写的是诗人在痛定思痛,在低沉悲怆中进行自我勉励,努力振作的情感活动,那么王蒙这八首旧体诗则从侧重内心世界的情感表达转向对外在生活世界的关注,以轻快活泼的语言谱写出一曲曲温馨惬意的田园牧歌。例如:
即景(一)
濯脚渠边听水声,饮茶瓜下爱凉棚。
犊牛无赖哞哞里,乳燕多情款款中。(23)以下四首诗最早均见于诗集《诗花满天山》(乌鲁木齐市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办公室编:《诗花满天山》,乌鲁木齐市“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办公室,1979年,第102页)。诗作署名王蒙并注明“以上诸诗作于一九六五年于伊犁农村参加劳动时”。其中《运麦》《八月》二首王蒙相关文集及传记中皆未收录,或为轶诗,特此补录。
这首诗写的是劳动一天后的诗人坐在缠绕着瓜果藤蔓的凉棚下休息饮茶的生活场景。听着潺潺的流水声,诗人洗去脚上的泥土,身边的小牛犊“哞哞”地叫着仿佛在欢迎诗人,屋檐下新出生的燕子则在他头顶款款飞翔、呢喃絮语。又如《运麦》描绘了生产劳动火热场面:
运麦
运麦装车紧,归来星满空。
依门阿娜望,凉面快耶棱!
有的旧体诗还赞美了伊犁当地的风土人情:
八月
清风清水绕青杨,果海瓜山土亦香。
酒似流泉歌似梦,叫人浑不忆家乡。
即景(二)
蚕豆花开苦豆锄,蔷薇初谢马兰疏。
声声啼鸟春归也,户户磨镰夏麦熟。
在1965 年的大环境下,王蒙能写下如此具有诗情画意的田园牧歌,这首先与其当时的生活处境有着直接的联系。相比从维熙、张贤亮等同时期作家的境遇,王蒙可以说是十分幸运的。虽然王蒙不得已远走边陲,但恰是因为伊犁的偏远、消息闭塞使他远离了政治活动的中心,获得了天然的“避风港”。同时,伊犁当地的少数民族农民善良、质朴,他们并不因“右派”的政治身份而对王蒙另眼相待,反而与之相处融洽。此外,虽然王蒙也日日参加挖渠、扬场等繁重的体力劳动,但他还是以下放干部的身份参加劳动的,不仅无人对其强行管制、劳教,王蒙甚至还一度成为生产队大队长,受到当地农民的尊重。所以,王蒙后来感叹:“古语说,大乱避城,小乱避乡。像‘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大乱,政治性的乱子,越是大城市越厉害。我当时若在北京,不被揭掉一层皮才怪。恰恰是边疆伊犁,什么事都‘慢三拍’的伊犁,又是少数民族,所以和缓得多……我们到伊犁,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24)方蕤:《王蒙——“放逐”新疆十六年》,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年,第64页。1979 年复出之后,王蒙还以这段在伊犁生活劳动的经历作为写作素材,创作了《在伊犁》系列小说。在小说中,伊犁的生活也被描绘得如同世外桃源般美丽宁静,“我”不禁感叹:“伊犁河谷,这是多么富饶的地方,尽管‘文化大革命’搞得全国都乱糟糟,伊犁河谷的少数民族农民相对来说还算比较逍遥。”(25)王蒙:《好汉子依斯麻尔》(《在伊犁》之三),《北京文学》1983年第8期。
没有理由怀疑王蒙对于伊犁的深厚感情。但是如果仅仅根据王蒙功成名就后对往事的追忆,和几首当年留下的“田园牧歌”就认为王蒙真的能够在“文革”前夕的边陲“诗意地栖居”,那么我们将忽视王蒙精神逻辑中复杂纠结的一面。虽然王蒙远离政治中心,但他的生活却未必真如其诗作中表现得那样惬意自得。
例如王蒙在伊犁参加运麦、扬场等生产劳动,旧体诗中着眼于“依门阿娜望”的温馨人情和“运麦装车紧,归来星满空”劳动归来的惬意浪漫,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王蒙的劳动也有狼狈的另一面:“一到扬场时,王蒙的头发上、眼镜上、脸上、身上、衣服上和鞋子里外,不但挂满尘土,而且全是细毛毛的芒刺纤维。那种土中求食的样子,着实难看”(26)方蕤:《王蒙——“放逐”新疆十六年》,第53页。。被王蒙描绘为“酒似流泉歌似梦,叫人浑不忆家乡”的伊犁,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美好。据崔瑞芳回忆,伊犁“大街上几乎看不到小汽车,偶尔走过一辆苏联吉普‘嘎斯69’便算是豪华车辆了……车马过处,尘土飞扬,空气中充满着牲畜粪的气味”,而且走了不到一个小时,王蒙就不好意思地对崔瑞芳说:“其实,你已经走完了伊犁的主要街道。这里就这么一条大街。伊犁的市容我们已经欣赏完了。”(27)方蕤:《王蒙——“放逐”新疆十六年》,第39页。
除了物质生活上的艰辛落魄,王蒙的精神世界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王蒙从北京不远千里奔赴新疆,本是打算换个环境,重整旗鼓,却不料他仅仅在新疆文联工作不到半年,1964 年他就因为“文艺整风”的影响再次成为有“政治问题”的“多余人”,不但已经写好准备付印的报告文学《红旗如火》被撤,下乡搞“社教”的资格也被取消。无奈之下,新疆文联只得将王蒙下放到伊犁巴彦岱作为“蹲点”干部参加公社劳动。短短几年间,一个曾经才华横溢的年轻作家竟然只能在边疆一间简陋的农家小屋勉强找到立足之地,不仅创作无望,壮志难酬,政治身份又再次成了问题,王蒙精神上的苦闷可想而知。“这时期,王蒙经常喝酒,饮酒量比过去增加了好几倍。这现象我能理解,他心中太郁闷”,“王蒙的情绪很低沉。从城市到农村,几乎所有的机构都瘫痪了,无政府主义达到极点,连巴彦岱农村的庄稼地都无人管理……在家里实在无聊,他反来复去地用维语熟背‘老三篇’;他养猫逗猫,他剁碎了白菜梆子喂鸡……”(28)方蕤:《王蒙——“放逐”新疆十六年》,第67-72页。在2000 年创作的小说《狂欢的季节》中,王蒙也借主人公钱文的经历揭示了这段新疆经历中落魄的一面。和王蒙的遭遇一样,赴疆后钱文渴望重整旗鼓的梦想很快也遭到现实的打击:“他没有东西可读,没有东西可写,没有任何会议通知他参加,没有任何事等着他去做。他瘦骨如柴,比在权家店时还不成样子。在权家店劳动时盼着的是表现得好获得摘帽,如今还能盼什么呢?摘了帽的叫摘帽右派,摘帽右派也就永无摘帽之日了。”(29)王蒙:《狂欢的季节》,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3页。
由此可见,王蒙在20 世纪60 年代旧体诗中所描绘的生活图景,与崔瑞芳及王蒙在《狂欢的季节》中所叙述的新疆生活之间形成了明显的反差。(30)需要补充的是,除了王蒙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旧体诗,在王蒙20世纪80年代初创作的《在伊犁》及其重归文坛后的诸多言谈中,王蒙都对自己这段新疆经历充满感激和赞美,而回避了艰苦和不光彩之处。但是在《狂欢的季节》中,王蒙却一改常态,揭露出这段新疆经历中的落魄艰难的一面。对于这一文学现象的具体论述,可参见黄珊:《从“逍遥游”到“受难记”——论王蒙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小说中的新疆经验书写》,《文艺争鸣》2020年第2期。在此去甄别哪一幅图画更接近王蒙当年真实的生活,或许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无论是“逍遥”还是苦难,其实都是王蒙对生活的主观体验的一部分。或许正如王蒙在自传中所说:“到了伊犁,我基本上过的是‘三不管’的生活,是一个自由王国里的王子。然而无形之中自己又是一个无罪的罪人,是一个脸上刺着金印的流放者,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31)王蒙:《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第256页。因此不妨将王蒙在伊犁的生活从两个方面去理解:一方面,和同时期其他作家的遭遇相比,王蒙的确因为远离政治风波,免受肉体的拘束劳役而获得了相对“逍遥”的生活,是“自由的王子”;但另一方面,王蒙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壮志难酬,“翻身”希望渺茫,巨大的生活落差,不得不虚耗生命的生活……这一切也确实成为王蒙沉重的精神压力。一面是阳光,一面是阴霾,这或许都是王蒙当年“自我放逐”新疆生活的组成部分。
此处真正值得关注的问题是,为什么王蒙在新疆的生活体验既有阳光也有阴霾,但是在1965—1974 年这段时间仅有的几首创作中,他对生活中的苦难阴霾避而不谈,而总是大加歌颂生活中阳光的那一面?原因之一,应该是作家应对现实处境的生存策略。八届十中全会的召开,以及1963 年、1964年关于文艺问题的两个批示等,促使文艺界处在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在这一大环境下,作家们往往凭着心理感应慎之又慎地审视忖度创作,任何偏离或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学表达或许在创作者的“自我审查”中就被取消了表达的可能性。因此,像王蒙这样报喜不报忧,回避苦难,歌颂生活的“乐观”生活态度不是个例,俞平伯、沈从文、萧军等作家也在相似的历史境遇下写下了同样闲适清新的田园牧歌。如俞平伯1969 年在“五·七干校”时创作的《楝花二首》《东岳集偕柰小坐玩月》,沈从文1970 年描写干校生活的组诗《大湖景诗草》,以及萧军1969 年在京郊沙河接受劳动改造时创作的《自甘弃随》等。即使在这些未公开发表,属于“潜在写作”范畴的作品中,这些作家也是依旧按照主流意识形态允许的范畴进行谨慎的创作。同时,王蒙等作家的这种谨慎的创作心理,也可从他们以旧体诗这一形式来抒怀的选择见出。“整个中国虽然文网遍地,动辄得咎,但整个社会文化素质很低,旧体诗又有非同一般小说、散文通俗、普及易被抓辫子的优点,对于无知浅薄的告密者又有不敢轻慢的特点,从而促成了古诗的先脱颖而出。”(32)林书:《说“绀弩体”》,罗孚编,朱正等笺注:《聂绀弩诗全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第544页。旧体诗相对曲折、古奥的表达方式,恰好满足了诗人在紧张的文学环境下隐晦地倾诉自我情感的需要,为王蒙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情感表达起到了一定的掩护作用。
此外,王蒙旧体诗中有意回避苦难、歌颂日常生活的创作,更是他在理想失落之后寻求自我的精神救赎,设法缓解现实施加于心灵重压的一种方式。如果说20 世纪50 年代初的王蒙秉承着一种“社会主义新人”的角色自持,对个人与社会生活的认知与叙述带有明显的乌托邦性质和理想主义倾向,而20世纪60 年代初参加劳动改造与决定奔赴新疆时,王蒙虽然遭遇了“风风雨雨”,但是仍“心未冷”“意弥坚”,依然坚定着理想抱负,那么在1965 年寓居伊犁,理想落空,沦为“多余人”的王蒙已不得不收起“少布”时代对自我与社会的浪漫想象。《运麦》《即景》等诗中已再无之前作品中“且舞锹锄逐大旗”“三生皮肉献河山”“自有男儿胜天公”“犹有微躯献塞边”之类的理想抱负之语,取而代之的是对农家日常生活的欣赏与满足。当理想与激情隐去,如何适应生活的落差与承受精神的重压并生存下去成为最重要也最实际的问题。“穷极无聊,是的,那岁月的最大痛苦是穷极无聊,是死一样地活着与活着死去。死去的你的心,创造之心,思考之心,报国之心;死去你的心情,任何激情都是可疑的或者有罪的;死去你的回忆——过去的一切如黑洞,惨不忍睹;死去你的想象——任何想象似乎都只能带来危险和痛苦。”(33)王蒙:《我是王蒙——王蒙自白》,北京:团结出版社,1996年,第100-101页。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王蒙只有从日常生活中寻找出路,获得精神的慰藉与解脱。在伊犁创作的几首旧体诗中,王蒙不写劳动的辛苦疲惫,而是写劳动后“依门阿娜望,凉面快耶棱”的温馨,写洗去一身灰尘后“濯脚渠边听水声,饮茶瓜下爱凉棚”的轻松惬意,从辛苦的劳作中品咂出了陶渊明般的田园乐趣。甚至在与妻子的家信中,王蒙也以诗意甚至不乏夸张的笔触赞美生活,“每封信都是热情歌颂,一片乐观、信心和赞美”(34)方蕤:《王蒙——“放逐”新疆十六年》,第26页。。王蒙这种有意将生活诗意化,而回避现实艰辛与不光彩之处的做法,让崔瑞芳不禁感叹:“真是奇怪,已经是‘文化大革命’前夕了,这个王蒙仍然那样透过玫瑰色的色彩描绘着、感受着边疆大地,用无比光明与欢乐的胸怀去拥抱生活”(35)方蕤:《王蒙——“放逐”新疆十六年》,第26页。。其实,这不是王蒙看不到生活中卑琐破败的一面,也不是感受不到生活境遇的落差,而是王蒙需要借这些从日常生活中发掘的诗意来调整心态,填补理想主义精神失落后空虚的内心世界,为生存注入勇气与信心。
无论是生活环境的不得已迁移,还是郁郁不得志的心态,王蒙20 世纪60 年代的遭遇都与历代传统文人的贬谪经验存在某些部分的相似性。“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中国古代文人们气盛才高,却因忠被贬者不在少数。而这些被贬文人在忧愤感伤自己命运不幸的同时,往往愈加坚定了自己的理想和忠心:“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沈佺期《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何由返沧海,昨日谒明君”(崔峒《初入集贤院赠李献仁》),“孤寒明主信,清直上天知”(王禹偁《谪居感事》)……中国古代文人们身处贬所而忠心弥坚,王蒙亦如是。在一担石沟,他“昏昏旧事抛云外”,用“且舞锹锄逐大旗”证明自己虔诚的理想。在“自我放逐”,远走边疆的火车上,他写下“死死生生心未冷,风风雨雨志弥坚”。在王蒙的自我修辞中,“我”仿佛一个历经磨难的“圣徒”,虽然受到很多挫折磨难,但是“心未冷”“志弥坚”,仍然要将最后的热血奉献给祖国边疆。同样,当乌托邦的社会理想与理想主义的激情在现实一次次打击中逐渐消逝,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们在岁月空度中转而向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以填补精神空虚,寻求自我救赎的选择,也很容易在王蒙等20 世纪60 年代的作家身上找到相似的侧影。例如王蒙《即景》:“濯脚渠边听水声,饮茶瓜下爱凉棚”,描写诗人于农闲小憩时的田园之乐,就与陶潜“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归田园居五首》其五)所表现的诗人躬耕田间,安贫乐道的心境有颇多相似之处。又如“酒似流泉歌似梦,叫人浑不忆家乡”“蚕豆花开苦豆锄,蔷薇初谢马兰疏”等句,王蒙将“落难地”视为世外桃源的诗情也与苏轼“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惠州一绝·食荔枝》),韩偓“旗亭腊酎逾年熟,水国春寒向晚多”(《雪中过重湖信笔偶题》),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二首(其一)》)等诗人仕途失意后寄情于村野湖山的诗怀遥有呼应。
当然,中国传统文人的处世经验不仅为王蒙等作家提供了创作的精神资源,也影响了他们创作的文体。作为以小说见长的作家,王蒙20 世纪60 年代突然改以旧体诗作为思想与情感表达的主要体裁,个中缘由,除了上文所提及的旧体诗表达上隐晦曲折的特点之外,也与旧体诗这种“有意义的形式”承载着现代诗所不具有的传统文化情感有关。“在旧体诗定型化的表达方式和它所对应的情感现象之间,早就建立起了密不可分的联系。感时书愤、陈古刺今、述怀明志、怀旧思人、送春感秋、抒悲遣愁、说禅慕逸……构成了吸引着历代诗人的情感圈。”(36)刘纳:《旧形式的诱惑——郭沫若抗战时期的旧体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1年第3期。王蒙作为一个现代文人,其迫于政治等方面的压力不得不从首都迁往大漠边疆的心路历程,恰好与旧体诗“感情圈”中所包含的某些情感产生了呼应。抒怀遣志,或写身居田园恬淡旷达之乐,或述远迁塞外孤独迷惘之殇,这既是王蒙诗中的主要情感表达,也是旧体诗这一文学形式本身早已定型化的情感指向。可以说,并不是王蒙有意以旧体诗的形式来书写他的这些感情,而是这些感情本身就早已和旧体诗的形式融合在一起。
作为一名曾经满怀现代革命理想的“社会主义新人”,王蒙由“新”转“旧”——由小说、散文创作转向旧体诗,文体转变背后映射的正是王蒙等知识分子文化心态的转变。旧体诗所蕴藏的历代文人们丰富的历史经验,固然为这些身处特殊年代的知识分子提供了处理精神信仰危机与表达个体生存经验的最佳形式,可如果仅仅将这些历史经验作为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策略和心理慰藉,那么这些知识分子就失去了将历史经验加以转化超越,反思与解决当代产生的新问题的机会。例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文人们秉承儒家精神,“笃信善学,死守善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追求德化人世和人的完美性恰好是儒家精神的基本性格之一,亦即儒家革命精神的理念基础”(37)刘小枫:《儒家革命精神源流考》,《个人信仰与文化理论》,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90页。。儒家所弘扬的这种“此心应担当德化和救济天下之大任”具有很强的成圣王感与救济天下的使命感,该思想一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这种集道德权威与政治权威于一体的政体很容易带来严重的后果。而在另一方面,对人的日常生活诉求的正视,对世俗欲望的肯定,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则可以制衡或者消解政道结合的准宗教化的意识形态。“在一个‘圣化’社会中,社会制度的合法化机制与社会成员的日常生活都带上了准宗教的特点,缺乏这种神圣资源……的生活被认为是邪恶的,大逆不道的或至少是无意义的;而世俗化则使得人的存在,人的日常生活与这种‘圣化’的精神资源之间的关系被解构或者被极大地削弱,人们不再需要寻求一种超越的神圣精神资源为其日常生活诉求(包括与物质生活相关的各种欲望、享受、消退、娱乐等等)进行‘辩护’。”(38)陶东风:《社会转型与当代知识分子》,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170页。然而无论古今,在很多情况下知识分子们转而关注日常油盐、田园鸡黍,都是在不得志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他们赞美日常生活常常是为了回避苦难,或寻求仕途失意后的心灵安慰,而不是站在独立的立场,以追求真善美为目的来对教条化的国家意识形态予以否定和消解,故而无助于现实的改变。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王蒙等知识分子对革命理想信念的追求与中国传统士人对“道”的理想主义精神的奉持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是直到20 世纪90 年代,王蒙才在新的文化思潮冲击下以“躲避崇高”为名展开这场迟到多年的反思。
同样,当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借中国传统文人的历史经验来回应现实问题,栖居于心灵的“避风港”时,也将无法对这些传统文人心理的局限性进行反思与超越。中国古代文人们在遭遇贬谪后往往沿袭着“穷则独善其身”的思维模式,他们注重个人的道德品格修养,借松、竹、金、戈等物以自勉自喻,“时来终荐明君用,莫叹沉埋二百年”(李昌符《咏铁马鞭》),“不与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王禹偁《官舍竹》),以身遭贬谪而不降心辱志为傲。而当他们意识到理想落空,报国无望时,他们便将目光投向外在自然世界,以此化解现实的苦难:“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苏轼《初到黄州》),“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欧阳修《黄溪夜泊》)……这些处世经验固然体现出文人乐观的精神和达者胸怀,但归根结底,这终究只是一份指导人们在困顿中如何自我开解的生存策略,是中国古代文人流传下来的对人生荣辱起落的解释方法,其遵循的其实是这样一个逻辑:如果遭遇仕途不顺,被君主所弃,那一定只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因此人越在困厄的环境中越不能抱怨现实,降心辱志。文人们要做的,无论隐逸也好修身也罢,“千淘万流虽辛苦”,其终究还是渴望等到“吹尽狂沙始到金”的一天。而一旦等到“明君”拨云见日将其召回,这些士人们便无一不心怀感恩,然后又回到旧有的体制中去了。即使是批判,他们也常以维护权威意识形态为终极目的,而少有纯粹出于对真理和美的追求。正如邓晓芒所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善其身是济天下的资本,济天下是穷独时的向往,向往而不达则是一切牢骚的根源。所以不论是儒家还是道家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眼光总是盯着政治和官场,不是争宠揽权,就是愤世嫉俗,少有对自然知识和客观真理的探索和研究”(39)邓晓芒:《批判与启蒙》,武汉:崇文书局,2019年,第218页。。
传统文人的这种思维模式已成为中国历史文化积淀的一部分,并潜移默化地融入了当代知识分子的“集体无意识”。“如果我们的追求是执着的,我们的文学发展为什么总发生非逻辑性的起伏?是否在我们价值观的深处古人的‘出世与入世’‘拯救与逍遥’‘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与‘隐逸山林’的兼容性选择依然阴魂不散?”(40)李扬:《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252页。一个明显的例证,即王蒙在1961 年劳动改造时写下的《感遇》二首。“疾首煎肠忆旧时,风花雪月曾相欺”,在遭遇波折时,王蒙首先将问题归结于自身,一边否定前作,一边努力通过劳动“修身养性”、努力奉献,证明自己未改的忠诚。而到了20 世纪80 年代,当王蒙的《春之声》《蝴蝶》《杂色》等作品被看作是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学习成果受到非议,并在1983 年“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时被胡乔木劝导“少来点‘现代派’”后,王蒙的文风又为之一变,其创作的《在伊犁》系列小说无论在艺术风格,还是思想内容上,都与《杂色》等作品大相径庭。《春之声》(1979)、《蝴蝶》(1980)、《杂色》(1981)与《在伊犁》(1983)的创作时间不过相差几年,作品中的人物又几乎处于同样的历史背景下,可是《在伊犁》中的“老王”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而钟亦诚、张思远们却饱受灵与肉的磨难。如此短暂的创作间隔,作家对同一个时代的理解与评价却发生了相当明显的变化,这种“变”,恐怕只能理解为“应时因势而变”。虽然王蒙对《在伊犁》颇为满意,称其为“真正的小说”,但是作为一名当代知识分子,王蒙又提供了哪些超越了传统士人心态的处世经验呢?而当代知识分子们试图借用中国传统文人的历史经验来回应现实问题时,可能也需要警惕传统文化所留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