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统治的自我消解者:《达洛维夫人》阈限空间中的英印人

2022-03-18 09:10刘海霞
语文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殖民丽莎克拉

○ 刘海霞

(内蒙古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英国杰出的小说家弗吉尼亚·吴尔夫的重要作品——《达洛维夫人》不是一部以一种宏大叙事去对抗另一种宏大叙事的反殖民主义和反帝国主义的小说, 而是通过对在一战结束后的一天, 在帝国首都粉墨登场的具有典型的殖民或后殖民身份意义的人物的心理表征与人生经历的叙述,将帝国战争、帝国殖民政策制定与实施、帝国海外殖民扩张等宏大叙事背景蕴藏在曲折迂回的个人命运的叙事中,并将帝国主义必将灭亡的预言以隐喻的方式表述出来。其中,发生在第三空间内的流散侨民、英印人彼得的后殖民叙事,是殖民体系在帝国内部自我消解的典型个案, 但是当前的研究明显不足。

一、理论背景:流散侨民、英印人和霍米·巴巴的殖民消解理论

(一)流散侨民

流散侨民这个术语曾经专指流散海外的犹太人;在当代的文化语境内指的是:远离故土的人群;流动、移民和远离故土,散布在异乡。这个术语常常与移民、跨越边境、跨文化交际、侨居和全球化移动等现象息息相关。本文所研究的流散侨民是指在英帝国的殖民时期被派遣到殖民地的殖民代理人,像小说《达洛维夫人》中彼得的家族,就有至少三代人在印度做殖民长官。

流散侨民虽然数量庞大,但对其的研究却明显不足。哈里·麦格道夫在他的《帝国主义》一文中指出,从1820年到1920年就有多达五千五百万的欧洲人移居到非欧洲地区。英国作为日不落帝国,它的殖民地蔓延到了整个地球:从加拿大到加勒比地区,从非洲到印度、澳大利亚和新西兰[1]136。当人们习惯从权力与种族的角度剖析英帝国主义时,关注点往往在殖民主体与被殖民主体以及二者的二元对立关系上,却没有把足够的注意力放在作为殖民代理的流散侨民这个群体上,更不要说对流散侨民敏感的情感,以及与流散相关的变化、移民、交融和跨文化等一系列现象的研究了。

后殖民理论的兴起使移民和流散问题开始引起学界重视,以至于发展到现在,后殖民研究往往优先考虑流散问题,如以与时俱进的方式来思考个人和公共身份问题,对已有的思想流派进行批判,重新思考文学、历史与政治之间的联系[2]208。在后殖民主义理论内,流散侨民这一术语一般指的是在世界各地流动和反复安置的不同群体的人。马克·沙克尔解释道:“这个术语对于后殖民理论更重要的意义是对它的认识论含意的考虑和思索,即要将流散作为理论加以考虑。这些研究从适应和构建的角度看待移民——适应变化、移置和转型以及构建新的知识形式和认知世界的方式”[3]ix。在《全球移民:简介》中,罗宾·科恩暂且将流散侨民描述为在一国内居住在一起的群体,他们承认祖国(一个深深埋藏在语言、宗教、习俗或民间传说中概念)总是有权利向他们索取忠诚和情感[4]ix。科恩认为,流散侨民通过接受与过去移民历史不可逃避的链接和与相似背景的群体有共种族感来表现对整个群体的忠诚[4]ix。

(二)英印人

英印人的起源、发展和社会地位与被殖民历史的政治、种族和文化问题紧密交织在一起。英印人一词最初出现在1806年,沃伦·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用它来指代在印度出生的英国人后代。艾弗·刘易斯在《老爷、长官和小商贩:英印词汇字典》中指出这个词的意义转变过程:“一开始,这个词指的是在印度定居或出生,具有纯英国人血统的人,但是在1911年,印度政府决定用这个词来替代欧亚人(Eurasian),作为官方用语来指混血儿。”[5]511950年印度的新宪法再一次重复了1935年印度政府法案中对英印人的定义。根据这一定义,英印人是指父亲或父亲一方任一男性祖先是欧洲人后代,并定居在印度。这个定义涵盖以下两类人群:出生于印度,父母双方都是欧洲后裔,且长期居住在印度;出生在印度,母亲是印度后裔,父亲是欧洲后裔。这个定义与《牛津英语辞典》中对这个词汇的定义是一致的:B. 名词。a.侨居或曾经侨居在印度的英国人。 b.印度的混血儿。小说中的彼得是词条涵盖的第一类英印人,即父母是英国人,但久居印度:“事实上,他出身于一个有声望的久居印度的英国人家庭,他家至少有三代人参与管理一片大陆的事务”[6]253。

(三)霍米·巴巴的殖民消解理论

巴巴认为,西方霸权是可以从内部被彻底颠覆的,其原因在于这种霸权话语“生来就有着致命的弱点,自身就已经包含了消解自身的因素”[7]20。巴巴认为,不论是殖民主体的身份问题,还是西方对东方的原型书写都蕴含着与生俱来的矛盾性。殖民关系的本质是西方对于自我的认同必须以东方作为他者为前提。通过引入拉康的精神分析,巴巴说明,“他者”在“自我”形成的那一刻就包含在“自我”中,是“自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殖民者的主体人格中就天然包含了一个殖民他者。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不可能有截然的分割,而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杂状态,对于二者来说都是“既双重又分裂”。就殖民关系而言,在殖民者对殖民地长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统治中,殖民统治必须遭遇本土化才能使殖民统治成为可能。因此在一切延异性反复中,殖民文化在殖民地本土化过程中失去其纯粹性和完整性,再加上被殖民主体对殖民文化有时滑稽可笑的本土化模拟,已使殖民文化尽失其本原性。因此,无论是殖民者还是被殖民者,对他们一切整体化、同质化的身份诉求都是不可能的。而巴巴认为,这样的关系中本身就包含了消解自己的因素。

不仅如此,巴巴还通过提出和阐释像“矛盾性与混杂性”“文化差异”“第三空间”“少数族”等极富创见的概念来为消解殖民关系提供策略。巴巴认为,“第三空间”,即差异文化相交的间隙“是最有效、最彻底地抵抗殖民主义的空间”[7]67。居间在第三空间文化间隙中的少数族,譬如移民、流亡者、跨国流动人员、殖民者、后殖民者等,他们是混杂文化的载体,虽然“内在于其所在的民族,但又保持着‘之外’‘居间’的特征”。他们的存在,“是对民族之‘整体性’的一种摧毁”[7]70。那么,作为殖民文化与被殖民混和文化载体的殖民代理,无疑会成为殖民统治内部自我消解的一部分,这是由于巴巴认为,由殖民统治所固有的矛盾性所带来的殖民权威的消解,是通过两者的混杂化来进行的[7]56。在殖民条件下,无论是宗主国文化,还是被殖民地文化,都是“自我中之他者”,它们彼此夹杂,互为依赖。“混杂性通过延异性的反复,消除了意义的纯粹性和原初性,模糊了认同的边界”[7]57。混杂性的作用使得“殖民权威不可能占据一个牢固位置,最终必然遭到消解”[7]59。因此,“混杂性不但是殖民历史的必然结果,也是殖民关系的必然要求,它一方面促成了殖民关系的实现,一方面又从内部消解了殖民关系”[7]58。

二、殖民统治的自我消解者:英印人彼得

《达洛维夫人》中的彼得,是英帝国派往殖民地印度的殖民长官,是流散侨民中的一名,在印度被称为英印人。他居间在殖民文化与被殖民文化相交的间隙,失去了其民族的原初性和完整性,成为文化混杂体。在这个过程中,无家、居间和混杂是彼得重要的身份特征,它们一步步作用于彼得的心理和身份嬗变过程。

(一)无家

对于流散侨民来说,家是一个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存在感的复杂概念。家告诉我们自己来自于何方,属于何方,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给予定位,并建构起我们与周围人和世界的关联。但是对于流散侨民来说,家园只能存在于头脑、记忆和想象之中,却无法能够让躯体重返。“家是一种头脑建构,由保留下来的对于过去的不完整的杂七杂八的记忆堆砌而成。在与当下的连接中存在着断裂的痕迹。”[2]211居无定所、碎片化成为他们当前的主要生存状态。对于这些人及其后代来说,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作为自己的家,他们的身份和归属感已被分裂。居间使他们有一种移置和强烈的失落感。他们会认为自己生活在居间,有一种移置和强烈的失落感。

巴巴认为,“少数族的特殊性就在于:对一个民族而言,他们总是‘内在’的他者,他们没有确定的民族身份,不可能与某个种群取得完全的认同,而总站在一条模糊不清的边界上。对于一个民族/国家而言,他们是一种‘增补’,被添加给一个民族/国家,既不会融入该民族/国家的‘大家庭’里去,又不是一个独立的、追加的存在,而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该民族/国家的构成,模糊了民族边界”[7]70。巴巴也因此总结道:“殖民者、后殖民者、移民和少数族——这些流散的人,不会被内含在民族文化和其一致的话语内,相反,他们自身就是移动的边界,疏离了现代民族的前线。”[8]164

英印人在英国与印度的两大文化间隙中求得自身的存在。流散、移民、思念家园、孤独、恐惧和危险感成为重塑英印人人格特征的重要因素。在与祖国纽带日益松懈的过程中,他们与殖民地人建立起另一种复杂关系。据相关资料显示,英印人在印度的统治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印度本地人。印度人为他们提供陪伴,给予他们家庭和安全感以及在家的感觉,同时也是他们力量的源泉[1]21。同时,鉴于印度人民在英国殖民统治期间所遭受的巨大的痛苦,可以理解的是,由于印度殖民公务部门内绝大多数的关键岗位都是英印人,所以他们又被视为大英帝国对印度的合伙压迫者。因此,悲哀的是,在纯印度人眼中,“英印人成为真正的殖民者”[9]19。因此英印人会发现自己与祖国渐行渐远,心理上难以契合,游离于边缘,心无居所,身无定处,像一叶浮萍,无根无家,灵魂无法靠岸。

小说《达洛维夫人》中的彼得正是处于这样的间隙。又一次在印度待了五年之久,刚刚返回伦敦的他发现自己已根本无法融入帝国主流社会,英国文化在他眼里也异质化了,而他在大众眼里也成为他者,彼得在晚会中的一隅之地就揭示出他在英国的社会边缘人的身份。正如巴巴所言,他是英帝国内部的他者,无法融入“该民族/国家的‘大家庭’里去”。“上帝啊,上帝,英国人真趋炎附势!彼得·沃尔什站在角落里想”[6]346。当彼得无意识地在自己心里嘀咕这些时,他不假思索的称那些人为“英国人”,好像完全是以一种局外人、第三者的口吻与角度在评论,而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英国人,“他们多么喜欢穿镶金边的礼服,多么喜欢顶礼膜拜呀!”[6]346彼得一方面将英国的文化、风俗习惯、服饰礼仪做了些许嘲讽,同时他也在做比较,考虑到彼得是从印度刚刚返回,他很可能是将英国人的文化与印度的做比较,而他嘲讽的语气也足以说明他的立场。甚至当晚当彼得走在伦敦的大街上,他感觉是“整个印度横卧于他的身后,平原、高山、霍乱瘟疫,面积相当于两个爱尔兰的区域”[6]248。有什么东西永久地将彼得与英国分开了。日复一日生活在不同的疆界、文化地标和社会习俗中,异质文化已逐渐渗透到彼得的潜意识中,并内化成他的认知、品行、心理、视野、价值观的一部分。他已与英国貌合神离,分离、分裂已在所难免。

当彼得在心理上疏离英国的同时,英国人也在驱逐和他者化彼得。 “‘是啊,彼得·沃尔什回来了。’布鲁顿夫人说。这使他们所有的人暗自庆幸。他遍体鳞伤,一事无成,又回到他们安全的海岸上”[6]295。一句“他们安全的海岸”揭示出以布鲁顿夫人为代表的统治阶层早已在心理上将彼得驱逐出他们的疆界和属地,也揭示出待在家里的贵族阶层对于在殖民地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威胁维护殖民统治的这些流散殖民长官的一种排斥和他者化心理。巴巴认为,通过“共同反对异己者(他者),一个社群内部就比较容易获得认同感(自我),这样,社群就找到了其凝聚点,可以作为一个整体而集结起来”[7]69。同质的英国上流圈子通过将彼得作为他者驱逐找到他们共同的立足点和利益点,通过与遍体鳞伤的彼得相比较,获得自我价值的肯定,同时通过对彼得施以怜悯,获得自我认同的优越感。因此,彼得与被殖民主体一样,也成为殖民统治阶层形成自我认知的参照物他者,更是统治阶级通过殖民统治获得暴利的工具。

与上流社会的优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彼得经济地位的边缘化。当晚来参加达洛维夫人晚会的又大都是达官贵人。这些人的身价与彼得有着天壤之别。 [威廉爵士,一万二千英镑[6]291;萨莉·西顿,一万英镑[6]359;布鲁顿夫人“有权力,有地位,有收入”[6]299;休,年收入可能有五千到一万英镑[6]269]。而彼得此次回来为了五百英镑年薪的工作求助于自己当年的情敌达洛维先生。从上流社会的意识形态来讲,彼得是个失败者:“他想,从他们的意义上来讲,从达洛维夫妇的意义上来讲,我确实是失败者”[6]244。在他们的意识中,彼得应该与他们一样,不辜负自己的阶级属性,“热衷于地位、上流社会和向上爬”[6]270。但是异质空间的生活改变了彼得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没有沉迷于对贵族阶层世俗、狭隘、传统人生观的追逐。彼得与英国的上流社会圈之间产生了质的区别。英帝国和它的贵族阶层靠着海外殖民迅速发家致富,而他奔波一生,却无法得到帝国对他的接纳和认可,甚至连进入社会主流,宣告自己存在的尊严也拒绝给予,而只能在角落立足,冷眼观望,想要与克拉丽莎搭个话还得等到曲终人散。彼得与小说中被逼疯、被自杀的赛普帝莫斯一样,只是大英帝国殖民大厦搭建中的一枚棋子,在无用时被无情丢弃。

(二)居间

巴巴在《文化的定位》序言中,在讲到居间或是间隙这一概念时,引用了艺术家蕾妮·格林的一个暗喻来开始以上概念的探讨。格林用连接楼上和楼下空间的楼梯间这个意象来比喻居间、跨界这个概念。巴巴进而讲到,“楼梯间作为阈限空间,居间在指定的身份间,成为符号交叉的过程和构建上层和下层,黑色和白色之间区别的连接组织。楼梯间的东来西往,它允许的时间运动和通道,阻止了它两端的身份陷入原初的两极。这个在固定身份之间的阈限空间为文化混合提供了可能性”[8]4。

《达洛维夫人》中的彼得作为英印人,就如其名称所示,夹杂在英国与印度两个民族、文化之间,却又因为自身的存在,将一头的英国与另一端的印度连接起来,就犹如格林暗喻中的楼梯间一样。但是楼梯间的两端并不是平衡对等的关系。一头是殖民宗主国,带着歧视和偏见将另一头定义为野蛮和邪恶的部落,并将殖民政策强行施加于另一头;另一头是被殖民地印度,被迫接受宗主国的军事、政治和文化殖民,其间既有对宗主国文化的模拟,又有对宗主国的对立和反抗。流散侨民随着与异族文化的接触和被影响,英国性本原逐渐减少,异质文化的成分逐渐增加,而这种混合的程度一直处在动态的变化中。有资料显示,在印度正式成为英殖民地之前的东印度公司的运作过程中,那些代理或代表常常在15岁的年龄就离开英国来印度工作,一来就待二三十多年,由于是在成长期离开自己的祖国,在态度、风俗习惯、审美上,他们更倾向于印度化[1]136。

《达洛维夫人》中彼得的三角恋,一方是他挚爱一生的英国女人达洛维夫人,另一方是印度女人黛西,恰如其分地揭示出这种居间身份给彼得带来的爱恨情仇的混杂心路史。这个爱情故事的社会历史背景中一直隐隐地充斥着一种淡淡的东方主义色彩。每次印度在小说中被提及,以达洛维夫人为代表的统治阶层总是在话语间流露出一种东方主义的歧视与不屑,偏见与想象和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统治欲望。这包括达洛维夫人对彼得印度未婚妻的评论:“她始终不明白彼得到底在乎什么。可是那些印度女人大概明白——那些愚蠢、漂亮、脆弱的傻瓜们。”[6]215“‘恋爱!’她说。他在这种年龄竟带着小领结被那魔鬼拖下水去。”[6]245“可是看看他爱的那些女人吧——粗俗、委琐、平庸。”[6]311这些评论是借她之口,说出了弥漫在帝国中心被西方所接受并内化的一种普遍认同,一种对东方的想象和对他者的臆造。

另外,小说还在隐隐地推行着另外一种意识形态,那就是彼得与达洛维夫人的爱情,即两个纯英国血统的人的爱情才是至高无上的纯洁的爱情。彼得与印度女人黛西的爱情,殖民主体与被殖民主体,白种人与有色人种,高贵血统与卑劣种族之间的爱情根本算不上爱情。朱艳阳就评论道:“作为一名与殖民地存在联系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贵族成员,伍尔夫有着根深蒂固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立场。”[10]158“一个人不能恋爱两次,他说。”[6]363这句话指出克拉丽莎是彼得一生中唯一的真爱,所以他与黛西不是真正的爱情,而黛西也只是迷恋他:“他——她日思夜想的男人,那完美的绅士,那迷人的、高贵的人”[6]335。而且她的感情是廉价的:“当然啦,她当然愿意把一切都给他!”[6]334但这也不会使她成为彼得的灵魂伴侣。在小说的意识形态中,作为殖民地的野蛮一族,黛西无论如何都不会理解西方文明优越的一面:“他会去牛津大学,到伯德利图书馆里东查西找。那个肤色黝黑、招人喜爱的漂亮姑娘跑到台地尽头都无济于事,她招手也没有用,她叫喊着说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还是没有用”[6]335。黛西对彼得的迷恋在帝国的意识形态中是与个人的社会和种族野心交织在一起的,所以它不会成为纯粹的爱情。

正如巴巴所言,少数族是最具有“世界主义”视角的一群。即“在承认文化差异的基础上,寻求不同的立足点之间的对话和协商,以期达到相互理解和尊重”[7]71。作为西方人、白人、殖民主体,彼得并未有帝国完全的优越感和偏见,而是超越了种族与文化歧视,以公正客观的评价,肯定了殖民地人的人性价值。彼得承认虽然与克拉丽莎比较起来,黛西平庸,但黛西也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气质和优点:“她非常迷人,肤色黝黑……要知道照片里她的样子是那么自然,比克拉丽莎要自然得多。没有大惊小怪。没有焦虑烦恼。不拘泥小节,也不烦躁不安。一切顺顺当当。”[6]334在彼得这里,黝黑的黛西拥有着超越白皮肤克拉丽莎的优秀品质。

由于自己的出身,彼得无法获得自己向往的爱人和爱情,成为他一生的痛。“她正在与她右边的一个小伙子聊天。他突然得到一个启示。‘她会嫁给那个男人的’,他对自己说。”[6]258见到克拉丽莎与达洛维的第一刻,彼得就有了克拉丽莎必然会嫁给达洛维的顿悟。小说描述到达洛维给彼得留下的第一外貌印象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小伙子”[6]258。也许在印度的生活使彼得的肤色有稍稍改变,所以达洛维的“白”在彼得这里异常突出。在后殖民语境中,“白”在西方视野里具有无上的优越性,它象征着纯粹的民族性和本原性。彼得很清楚自己的劣势地位,还因为他洞悉克拉丽莎的人性:“她很世俗,过分热衷于地位、上流社会和向上爬——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事实;她向他承认过这一点。”[6]270要真正从“家乡那座确实丑陋、凌乱、颓败的房屋”[6]216爬到能邀请首相参加晚会的上流社会,达洛维无疑是比彼得更好的选择。克拉丽莎成为达洛维夫人的背后,是阈限人彼得的身份悲剧。爱情的失败,造成了彼得一生的失败:“他和克拉丽莎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这关系已经毁了他一生,他说。”[6]363

(三)混杂性

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中阐释到边界是重要的门槛,充满了矛盾。它们既分开也连接不同的地方。它们是一段中间位置,在那里人们思考着如何跨越屏障。就像巴巴定义的那样,这是一个过渡的居间空间,“既不是一个新的地平线,也不是将过去抛在脑后……”。“我们发现自己在跨越边界的时刻,时间和空间交叉,产生出关于差异与认同、过去与当前、在内与在外、包容与排斥的复杂数字。”[8]1这个空间通常用强调转瞬即逝和居间感的术语来描述,比如“阈限的”“间隙的”或“混合的”。在这个空间,过去与现在、内部与外部不再以二元对立的形式分离开来,而是呈现出混杂和矛盾的状态。

巴巴认为,“殖民者自我设定的本原的、稳定的、本质的、纯粹的、永恒不变的、完整自足的身份也是不存在的,殖民话语的文本权威不可能在宗主国内部独自确立,而必须是要在对殖民地的冲突、对立、征服、占有、播撒、延异中得以凸显。而一旦宗主国文化进入殖民地,在殖民地的宗主国文化已经不是宗主国的原文化……宗主国文化的殖民地征服与旅行过程就是一个宗主国文化的原初身份被他者介入、自身不断被他者化延迟的‘差异的重复’的不稳定过程。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本质性身份的话语分割、认识法则及其原初身份的自恋和妄想症都遭到了殖民话语内部差异性、矛盾性的延搁。殖民话语被不断地重复,也不停地被区分,由此就不断地被混杂化”[11]82。

身份的居间最终会演变为流散侨民心理上的混杂和矛盾性。彼得性格中的矛盾性表现在他性格中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混杂与对立,而这种对立与彼得所处的文化和地域空间息息相关。在英国的彼得更多地表现出他女性气质一面。“他刚才痛哭流涕,大动感情,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和以往一样,和以往一样。”[6]248“他总是要求难以得到的东西。他曾大吵大闹。”[6]260“这种好动感情的特点一向是导致他失败的原因,这是毫无疑问的。当他还在这个小伙子的年龄时,他的情绪就变化无常,简直像个小孩;有的日子情绪好,有的日子情绪坏,没有任何理由。”[6]266在英国,彼得像女人一样好动感情,情绪化,经常痛哭流涕;而在印度的他却充分发挥出自己男性气质中征服、野性的一面:“旅行、骑马、争吵、历险、桥牌聚会、恋爱、工作、工作、工作!”[6]244“他是个海盗”[6]252。“彼得·沃尔什表现得很体面,平日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因此受人喜欢……特别是在他的头发已经灰白的时候,他竟然显得心满意足,一派心有余力的样子,这太奇怪了。正是这一点使得他对女人有吸引力,她们感觉他并非只有男子汉气概……在印度他是最好的烹调鉴赏家。”[6]333-334这种矛盾与对立使人不禁感受到在印度的彼得放松、自信,处在原始自然的状态,他的本性驱使他积极阳光地生活,“性格开朗”[6]334;而返回英国的彼得,内心的创伤被勾起,人显得脆弱、痛苦、人格分裂、扭曲。英国使他饱受创伤,而印度却治愈了他。

与黛西的跨种族恋情和婚姻将彼得的混杂性推向高潮,它触犯了帝国的禁忌。从十九世纪中期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中期,盛行在各殖民地的反对异族通婚的法律都源于社会达尔文主义框架内的种族蜕化理论。十九世纪,国内对于阶级混杂会使种族蜕化的恐惧在殖民地被外化为对种族混交会导致种族蜕化、白种人衰退和社会性放逐的焦虑。在殖民地用于防止种族混交的种族界线与在本土用来防控种族蜕化的阶级和性别界线同样重要。就印度而言,十八世纪人们对欧洲男性与印度女性的跨种族性关系还能容忍。进入到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跨种族的性关系日趋罕见。到十九世纪中期,与印度人通婚开始被视作为是蜕化和堕落的征兆,在维多利亚时期的晚期更是如此。二十世纪出现了新的异族通婚的机会,多数是印度男性去英国与英国女性通婚。据资料显示,这样的婚姻大多不幸福。不同的宗教、生活习惯和教育背景以及对婚姻、女性的社会地位的不同看法等都阻碍了婚姻中两个人的完全契合[12]223。彼得与印度女人黛西的恋情和婚姻触碰到了帝国的底线和禁忌。人们对于彼得是个失败者的定位,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不断与异族女性恋爱结婚。与异族的混杂使得他的英国性本原被污染,使得整个大英帝国的种族受到了威胁,所以人们在对彼得的同情中往往带着谴责,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彼得在特拉法尔加广场追寻一年轻女子的一幕,常常让人不解。当时他刚刚从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克拉丽莎家出来,却在遇上另一年轻女子后紧追不舍,好像是为了寻求快感,是彼得道德败坏吗?并不是。小说中讲“他知道得非常清楚,这一跟踪姑娘的恶作剧是虚构出来的,是假想出来的”[6]253。这是彼得潜意识的一次释放。当他见过克拉丽莎之后,精神受到一定的刺激,通过这一放纵的臆想情节,揭示出一个他潜意识中的秘密:真正能令他心动和兴奋的女人已不可能是克拉丽莎,也不是黛西,而是她们的混合体:“迎面过来一个年轻女人,她走过戈登雕像时仿佛在摘掉一层又一层面纱……最后她变成了他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个女人,年轻而庄重,愉快而谨慎,黝黑而动人”[6]251。“他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个女人”毋庸置疑应该是指克拉丽莎,可是此时彼得却将克拉丽莎想象成她与黛西的混合体,“年轻”“愉快”和“黝黑动人”是黛西的特质;“庄重”和“谨慎”是克拉丽莎的特质。此时,彼得的审美倾向已发生改变,只有东西合璧的女性才能使彼得真正动心,而这种混合不只是外表的混合,还有精神品质的混合。

文化混杂性赋予了彼得敏锐的洞察力和新的视野,使他在第一时间看透克拉丽莎的灵魂已死,英国人真趋炎附势。同时,对英国本原文化的批判性反思赋予他冷静清醒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使他能够有与腐朽、世俗的英国等级制度决裂的勇气:“这是他不遵从社会习俗的愚蠢表现,是他的弱点。”[6]246“他毫不关心所有这些该死的礼仪规范。”[6]252“这些我都知道,彼得想;我知道我对抗的是什么,他一面想一面用手指摸着折刀的刀刃,是克拉丽莎和达洛维以及所有他们这样的人。”[6]246

异质地域重塑了彼得和他的人生,使他充满了激情和阳刚之气,与没有独立完整人格的休、保守与中规中矩的达洛维、唯利是图的霍姆斯医生这些有着完整纯粹的英国性本原的英国男性形成鲜明的对比。与彼得充满活力与生命力相比,克拉丽莎的精神正在死亡。作为上流社会的代表,“统治阶级的精神”“已进入她的思想”[6]271。而她对整个帝国和民族的未来抱着悲观的态度:“她很可能对自己说:由于我们是注定要灭亡的民族,被锁在一艘正在下沉的轮船上”[6]271。克拉丽莎不但身体虚弱,连她的意志都是薄弱的。这只是即将要坍塌的帝国系统的一种象征而已。由内到外,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克拉丽莎的身体和头脑中。赛普蒂莫斯的自杀是她身体死亡的隐喻,她的精神也在做着垂死挣扎。她不再有生活的激情,唯一热衷做的事是参加晚会或举办晚会,以帮助达洛维继续往上爬,但这样的生活目标实际与达洛维的初心背道而驰,因此两人并非是灵魂伴侣;唯一的女儿也与自己有着隔阂,唯一爱过或还爱着的人已无相伴的可能。克拉丽莎精心为自己设计的上流社会之路到头来却是将自己的灵魂早早扼杀,生无可恋: “她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非常像他——那个自杀的年轻人。她为他的离去感到高兴,他抛弃了自己的生命,与此同时他们还在继续生活”[6]358。一个在腐朽中灵魂逝去,一个在与腐朽做斗争中重获新生。一对恋人经历了三十多年后的恋情,走向不同的彼岸。

三、结 语

小说《达洛维夫人》在1925年出版,吴尔夫作为英国上流社会的一员,以敏锐的洞察力和切身的体验塑造了夹杂在英国与印度这一对立的殖民地与被殖民地阈限空间中的殖民长官彼得这一复杂人物。他兼具阈限空间人的矛盾性与混杂性,困惑于认同的艰难,因身份模糊而产生痛苦,在遭遇异质文化的浸入中,自己的个人和集体身份被改写,民族完整性和纯洁性不复存在,成为双重他者。但他在阈限空间中不断重构自己的文化身份,又因为异质文化的参与,获取了新的自我和生命力,使他能够对帝国主义有比较客观的认知和对英国世俗的社会等级、阶级观等有反叛的勇气。因此,阈限空间赋予他新的生命,而他在不自觉中毅然成为在内部消解殖民统治的一分子。

猜你喜欢
殖民丽莎克拉
一克拉便利店
殖民岂能有功
《克拉恋人》夏日里的欢乐之恋
暴力、历史与殖民——论《尤利西斯》中的暴力政治
明清时期陕西果树商品化趋势及殖民采掠初探
克拉立功
终极真人秀:疯狂的火星殖民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