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平
(合肥学院 基础教学与实训中心,安徽 合肥 230601)
谭恩美是美国著名华裔女作家,2001年她在出版的长篇小说《接骨师之女》中延续了女性书写的特点,以倒叙、插叙的形式再现了母女三代成长的故事,歌颂了女性化茧成蝶、逐渐成熟的心路历程。在男性主导的话语系统中,女性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地将自身从地下的黑暗处拯救出来。[1](P209)弱势的地位促使她们抱团取暖、守望相助,以坚强的姿态找寻自我,改写命运。《接骨师之女》中的女性摒弃了逆来顺受的传统女性形象,她们逐渐觉醒,经受住人生的挫折,阻断了女性唯命是从的代际传递,将内心的痛苦转化为抗争的动力,摆脱了被男性塑造的现状。她们的爱恨情仇相互交织,反映了女性特有的人生经历,展现了女性的力量及女性成长的主题。小说中,茹灵与高灵是姐妹关系、宝姨与茹灵以及茹灵和露丝是母女关系,这也是谭恩美自己及家人现实生活的缩影。本文以《接骨师之女》中的女性关系为切入点,解读了姐妹情谊和母女关系在女性立足社会、摆脱世俗的窠臼、与世抗争历程中的重要作用和影响。
西蒙娜·波伏瓦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心理的、经济的命运都界定不了女人在社会内部具有的形象,是整个文明设计出这种介于男性和被去势者之间的、被称为女性的中介产物。[2](P359)罗莎·卢森堡、居里夫人等的出现光辉地表明,不是女人的低下决定了她们在历史上的无足轻重,而是她们在历史上的无足轻重,使她们注定低下。[2](P187)在民不聊生内忧外患的历史场景中,女性之间的互为依靠、惺惺相惜是她们的生存之道,姐妹之情更是女性作家关注的历久弥新的焦点。在《接骨师之女中》,茹灵与高灵实际是堂姐妹,她们的姐妹关系纷繁复杂,一会儿是好朋友和死对头,一会儿又变成合伙作案的搭档,共同经历的欢乐和苦楚让二人患难与共,努力抗拒父权制对女性的限制,在认清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中走向未来。
茹灵本是刘家小叔的女儿,父亲在迎亲的路上遭棺材铺张老板劫掠而命丧黄泉,生母宝姨以保姆身份留在婆家养育茹灵。奶奶篡改了高灵的生日,让茹灵成为大太太的女儿、高灵的亲姐姐。但儿时的茹灵只有宝姨陪伴,她嫉妒高灵能陪在母亲身边。为了得到母亲的赞赏,茹灵很努力,但无论她多么知书达理、举止娴雅,都得不到“母亲”的关注,她很迷惑不知道如何讨好母亲。孩子在母亲怀中和慈爱的目光下,体验到的是幸福的被动性。[2](P361)与其说茹灵想得到母亲的爱,倒不如说是她想求得父母的关注和夸赞,想成为众人眼中讨人喜欢的掌上明珠,这是她憧憬状态的理想投射。
茹灵与张老板聊天时,透露了她听宝姨讲过龙骨的事情并去过龙骨山山洞。张老板对龙骨心怀不轨,谋划着让茹灵嫁给其子,找机会攫取龙骨发笔横财。而茹灵也并不是真的想嫁入张家,只是为了取悦母亲,在姐妹之争中获得优势,她以为嫁入名门望族,高灵会嫉妒,母亲也会对自己关爱有加。女性总是希冀通过别人的嫉妒和赞赏,来拾得对自己的肯定,展示自己的存在感。当大太太宣布茹灵几个星期后要过门时,高灵倍感不舍地流下了眼泪。
得知亲生女儿执意要嫁入杀夫仇人家,宝姨以死抗争,使亲事不了了之。茹灵痛失亲生母亲,家里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只有高灵保证永远把她当亲姐姐,嘘寒问暖。大太太担心宝姨的魂魄作祟给刘家带来霉运,决定把茹灵送到育婴堂,高灵不仅给茹灵报信,还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送给她,泪流满面为其送行。在父权制社会,女性对父母之命难以抗衡,茹灵和高灵虽然对家里的安排不满,却无法奋力抗争,只能对命运逆来顺受,封闭的世界让她们认识不到改变命运的希望其实在自己手里。
来育婴堂两年后,茹灵收到高灵的来信,得知高灵许配给了她本要嫁的张家老四张福男,并证实了宝姨的话,张老板不是善辈,他侵吞了刘家生意,害死自己的大老婆,小妾及儿子们都沉迷于鸦片,高灵自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四年后,高灵逃离张家,跑到育婴堂投奔茹灵。尽管数年未见,姐妹间的关系并未生疏,她们在国灾家难中互相依靠,不幸的是,日军最终还是攻进了山里。当茹灵得到可以前往美国的机会时,心里首先想到的是妹妹。想到妹妹在张家受到的苦难,想到张老板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茹灵希望妹妹能够逃脱苦海。出于姐妹之爱,她选择留在香港,让高灵有机会得到自由。
两年后,茹灵终于等到了好消息,高灵认识了两个单身汉,兄弟二人都是美国公民,哥哥读博士性格严肃,弟弟学牙医幽默风趣。高灵请求兄弟俩的父亲帮忙,他出资赞助,让茹灵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到美国。茹灵乘船来到美国,开始了期盼已久的新生活。从逃出水火之中的张家到定居心之所向的美国,高灵的命运有了质的改变,这一切离不开茹灵的舍己为人、姐妹情深。
两姐妹先后来到美国,嫁给了兄弟两人,茹灵的丈夫艾德温·杨是大哥,成熟稳重、博学多才,是全家人的希望;高灵的丈夫艾德蒙是小弟,粗心贪玩,需要哥哥的督促。不幸的是,哥哥在女儿露丝两岁时遭遇车祸,弟弟艾德蒙变成家中的中流砥柱,成为当地德高望重的牙医。茹灵在普通社区买了幢两层小楼,一楼出租,二楼居住。高灵一家搬进富人区,享受广阔的草坪和私人泳池。公婆去世后,高灵将老人的遗产平分,帮助茹灵投资短期国债和股票。高灵一直感念茹灵将来美国的机会让给自己,总希望在生活中给姐姐多一些照顾,茹灵几次生病也是靠高灵在旁无微不至地看护。迟暮之年,姐妹俩少了争执,她们的关系最终走向和解。她们不忘互相照应,同儿女强调亲戚往来的重要性,同过去和命运和解,珍惜眼前的幸福。
两人之间发生的许多事情,足以让大多数姐妹断绝关系,但她们两个却毫不动摇地坚持着忠于对方,多少恩怨纠葛、爱恨情仇把两人紧紧绑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3](P252)出生在第三世界,到美国又成为少数族裔,在各种压力重压下,茹灵和高灵即使没有话语权,也竭力发声。面对国家战争、家族仇恨、婚姻不幸、生存危机、异国生活等种种挑战,姐妹之情让她们跳出女性狭隘的争风吃醋,转为相互包容、相互信任。女性只有从自身做起,独立自强、表达内心、团结合作,才能拥有幸福人生。在家国灾难面前,在父权夫权的重压之下,在祸患悲苦等重重磨难之后,女性只有重塑自我、携手前行才能奔赴光明的前程。最终,女性要从单纯的血缘关系的姐妹情跨越到不受年龄、阶级、种族、国度制约的广义的姐妹情谊,将姐妹情的范围无限扩大,从而实现所有女性同胞同力协契、互助友爱、相扶相携。
母亲与子女的关系是人类纽带中最为基本的关系,也是所有社会纽带的基础。[4](P113)在女性言说中,女性形象往往与母爱融为一体。女性在抚育孩子过程中承受着养育子女的职责,这让女性的自我认知有了升华。母亲把自己的理想投射到孩子身上,希望孩子能继承自己所有的优点,既期盼孩子独立,又希望孩子能永远在自己身边,驾驭其人生。母亲和女儿的关系十分复杂:对母亲来说,女儿既是她的分身,又是另一个人,母亲既疼爱她,又与之敌对。母亲把自己的命运强加给孩子,这是一种骄傲地承认女性身份的方式,也是一种报复女性的方式。[2](P374)谭恩美将母亲的故事嵌入女儿的成长中,母亲通过女儿传承文化、反思过往、追求新生活,而女儿通过母亲了解过往、追根溯源、重新认识自我,
宝姨因拒绝棺材铺张老板的提亲,导致父亲及新婚丈夫在迎亲路上被劫杀,她因怀有丈夫骨肉而苟活于世。女儿茹灵出生后被过继在大伯名下,她则以保姆身份陪伴女儿左右,她博览群书,把女儿教导的知文达礼,在茹灵的心目中“宝姨”的称呼就是“妈妈”。然而随着茹灵的长大,母女间出现了隔阂:其一,关于龙骨。宝姨为给茹灵治病,曾带茹灵去自家祖传密洞挖龙骨。当茹灵得知龙骨价值连城时,就想把龙骨卖掉,帮家里日进斗金。但宝姨信奉父亲的托梦,坚信偷了龙骨会受到祖先的诅咒。而茹灵认为“要不是她发傻,以为真有什么毒咒之类的,她早可以让我们家发大财了”。[3](P150)其二,茹灵对自己身份的疑惑。茹灵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为得到母亲的青睐,想尽办法讨好母亲,当她向宝姨抱怨母亲不疼自己时,宝姨说:“她说你的针线活做得太粗,她还说你晒黑了。要是她不疼你,干吗要费心劳神地为你好,教训你?”[3](P150)宝姨的抚慰让她倍感慰藉,但她没有领悟宝姨的心声——宝姨比母亲更疼她。当刘家人对献龙骨成为名人的张老板大加称赞时,宝姨用手语把张老板杀人的经过告诉茹灵让她解释给众人听,母亲却认为宝姨在发疯,茹灵遵照母亲吩咐不理会宝姨,宝姨伤心欲绝而冲出磨坊。其三,茹灵为得到去北京的机会而无视宝姨对其安危的担忧。母亲收到远亲的来信邀茹灵相亲。宝姨不放心茹灵一人出行,要求跟着一起去,但茹灵没有将这些诉求告诉母亲,多次的不理会不传话让宝姨束手无策。其四,矛盾的最终激化是宝姨得知茹灵成亲对象是张老板的儿子时,发出了溺水的人那种绝望的声音,然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3](P169)自此,母女二人虽仍住在一个房间睡一张床上,却再也没有任何交流和关心。宝姨只好将自己的故事写下来,希望改变茹灵的决定。然而,茹灵并未读,还叫嚣着即使张家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她为了摆脱宝姨也必须嫁。宝姨无奈只好以死明志。茹灵得知真相后悔莫及,陷入了对宝姨的思念中,即使远渡重洋,也用宝姨教的手艺营生,遇到大事难事,用沙盘询问宝姨的意见,渴求她的庇护。晚年时,茹灵写下与宝姨的种种过往,在一次中国文化参观时,她终于忆起了宝姨的名字,此刻母女二人心意相通,所有不快烟消云散。
茹灵来美后与艾德温·杨育有一女,不幸的是孩子两岁时,丈夫遭遇车祸去世。痛失母爱、家庭变故、国家灾难、异域艰辛,所有的一切让茹灵感觉生活颇不顺意,不时陷入难以言说的绝望,满腹怨气。母亲难以释怀的情绪化让女儿露丝从小就战战兢兢,尤其是母亲气急时发出的死亡威胁“我趁早死了的好”,让露丝产生不安的心绪。露丝享受生病或受伤时母亲给予的关爱,渴望自己是母亲的小宝贝,她想拥抱妈妈,但东方人的含蓄让母亲不易接受这种亲密,总是身体僵硬。茹灵也会护着女儿,和别人说起女儿的事业时,对她的写作才华赞不绝口;帮助女儿管教两个继女,希望女儿的男友亚特对她好些,给女儿稳定的婚姻生活。出于一个母亲对女儿的了解,茹灵即使在得了老年痴呆的情况下也能察觉到女儿遭遇的情感困境。母女相依为命,拮据的生活让幼小的露丝对高灵姨妈家富足的生活羡慕不已。长大后露丝才知道,母亲继承了丈夫和婆家的财产,完全可以过富足的生活,但未雨绸缪的中国传统让她一直简朴生活,良苦用心的背后是希望女儿能衣食无忧。
母亲是刽子手,在孩子身上满足自己的支配本能和虐待欲,她的女儿是有特权的客体,面对这种客体,她想确认为至高无上的主体,这种意图使孩子起来反抗。[2](P390)露丝讨厌母亲鬼神毒咒的理论,也难以承受唯一至亲自杀的挟制。母亲无法接受露丝不学习中文、不倾听自己内心、不理解母亲的痛苦。露丝不能接受中国家长权威,她渴望平等的母女关系,因此用叛逆的行为让母亲失望伤心。人到中年后细读母亲的手稿,露丝明晰了过往真相,知道母亲儿时遭受的创伤,读懂了母亲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和信仰,露丝解开了心结,多年的折磨和伤痛冰解冻释,看似不可逾越的母女间的鸿沟悄然架上了理解的桥梁。
母亲是露丝走向写作之路的引路人,露丝希望在虚构的世界里改变一切,这种随心所欲是对自己过去生活的一种修正和弥补。虽然有不愉快的童年经历,但露丝依旧健康长大并成为一名出色的写手,母亲含蓄的爱就是陪伴她的无形力量。露丝知道,她能感受到,谁爱她也没有这么深,也许别人爱的方式比妈妈好,但没人爱她比妈妈深。[3](P47)一路走来,露丝身上也充溢着东方人的神韵,浸润并继承了母亲的一些中国文化意识和细腻情感,那是因为妈妈常常教训露丝,不要把自己真正的心意表露出来:不论是失望,还是关爱。你表现得越是含蓄,意义就越深刻。[3](P77)不同的文化身份和意识以及年龄的差距,让这对母女曾有过冲突和隔阂,但随着露丝的逐渐成熟,她感受到了母女间的血脉相承,进而对自己的生活和事业进行思索并做出改变,在种族和性别歧视的悖逆和抗争中实现了自我超越。
母亲失去女儿,女儿失去母亲,这是女性最为根本的悲剧。[4](P226)母女关系是女性自我与他者、融我与忘我、言语与内心的分离与共存。宝姨和灵茹、灵茹和露丝两对母女之间的关系解构,让她们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缓解并加强了亲子关系。母亲把女儿视为自己难以割舍的延续,女儿从母亲身上获取知识和经验,母女的纽带是女性言说的最佳动力,母女关系也成为女性书写重要的一环。女儿触摸到母亲内心的痛楚,母亲见证了女儿所受的伤痛,她们内心安放着对彼此的在乎,即使曾经错过了缓和的机会,最终女性的共鸣和共情、女性经验的相互渗透促成了亲善关系的形成。
谭恩美的作品始终以女性为主题,带有明显的性别标识,构建了鲜明的女性形象。她关注女性人物及女性关系,让她们的生活经历、人物关系、人物成长都跃然纸上。其中的女性人物从无知怯懦仰赖于人,到自强自立独当一面,过程中充满困难艰辛,所表现的女性魅力也充满张力和震撼,颠覆了西方世界对女性的他者认知。姐妹之情帮助高灵摆脱了封建婚姻,带着美好的期盼从故乡走向异域。面对丧夫之痛,也是姐妹之情鼓励茹灵在异国他乡熬过种种艰辛。母女情伴随几位女性人物一生,终化为温暖春风让她们坚毅勇敢,看清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战胜诸多困难坎坷。
女性是人类向前发展的推动者,理应成为现代文明的受益者。伴随着时代的进步,女性不再以男性的标准来评判自身,不在男权的世界里一蹶不振,具有了女性的自我反思、自我批判、自我觉醒和自我抗争能力,但是真正实现女性的解放并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过程注定艰难曲折。西克苏说,女性缺乏的是女性与女性之间的“爱”,这种爱是滋养生命的。[4](P151)女性之间,无论是姐妹关系还是母女关系,都应该挣脱情感化的枷锁,不应把任何一位女性排挤在边缘人的位置。女性应跨越年龄、阶级、种族、国度的枷锁,做到和而不同、携手共进。不可置否,即使社会发展至今女性依旧处于弱势地位,处理好女性之间的关系,用女性的独立观念审视自我,才能实现从小我走向和谐大我的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