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峰
(广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欧洲犹太人解放问题由来已久,已经成为当时欧洲的一个普遍性问题。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通过对鲍威尔的批判阐述了他关于犹太人乃至全人类解放的思想。其中,文中的人类解放思想,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建设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公元1世纪,犹太人反抗罗马人的起义失败,耶路撒冷被罗马大军攻破后,犹太人开始流浪,欧洲是犹太人最大的流浪居住地,聚集了上百万犹太人。18世纪后期,波兰被瓜分,大量犹太人汇集到普鲁士等德意志各邦,使得当时德国犹太人数量快速增长,德国因此成为了欧洲犹太人最为集中的地方,也是犹太人问题最为突出、矛盾最为尖锐的地区。
由于民族和宗教差异,历史上的犹太人不仅难以融入欧洲当地社会,还受到欧洲各国的排挤和压迫。欧洲各国犹太人不仅无法充分享有所在国家的公民权利,生活方面也受到严重限制:他们不得担任政府公职;不能从事传统农业活动;只能居住在被专门安排的隔都中;要缴纳人头税;结婚也要得到政府许可;为了方便区分,还必须佩戴具有歧视性的特殊标志。由于在生活中遭到歧视和压迫,犹太人对金钱充满了无比热爱,因为只有掌握大量的金钱,他们才能在残酷的社会环境中生存下去。久而久之,在犹太人观念中形成了一种追求实际需要、自私自利的犹太精神。总的来说,欧洲犹太人的状况是:在政治上无权;在生活中遭受压迫;在价值观念上自私自利,奉行利己主义。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人权宣言》颁布,法国犹太人率先获得平等的公民权利。随着拿破仑在战场上的节节胜利,法国大革命的自由、平等观念在欧洲大地上传播开来,欧洲犹太人纷纷获得了所在国家的公民权,享有了与当地人一样的政治权利。如:德国于1812年颁布《关于犹太公民的敕令》,承认犹太人在公民地位和经济活动方面的权利。尽管后来拿破仑遭遇滑铁卢,欧洲各国取消了原先赋予犹太人的平等权利,但犹太人在民族意识上已逐渐觉醒,他们纷纷投入到民族解放斗争中。在启蒙运动的影响下,欧洲社会的一些思想家开始关注犹太人问题,探讨犹太人如何融入欧洲社会,如何获得政治解放。某种程度上,犹太人问题成为了欧洲各国的普遍问题。
马克思在《莱茵报》工作时期是其思想发展的重要阶段。1842年,马克思在《莱茵报》担任编辑时,他围绕社会现实问题发表了一系列评论文章,第一次遇到要对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此时的马克思受青年黑格尔派影响,秉持黑格尔理性主义国家观,认为现实中国家是全体人民利益的代表者。但马克思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中发现,以莱茵省议会为代表的普鲁士政府维护的是特权阶级的利益,对底层贫困百姓的权益漠不关心,国家和法律沦为私人利益的工具。这一现实让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理性主义国家观产生怀疑。随着《莱茵报》被查封,马克思带着对理性国家观的疑问,来到克罗茨纳赫小镇闲居。在此期间,马克思写下了著名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得出市民社会决定政治国家的结论。
通过对黑格尔国家观的批判,马克思在思想上正处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的前夜,他需要通过一场论战跟青年黑格尔派进行彻底的清算。此时,犹太人问题已经是欧洲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作为犹太裔德国人,马克思对犹太人问题也非常关注。1843年,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人物——布鲁诺·鲍威尔发表了《犹太人问题》和《现代犹太人和基督徒获得自由的能力》两篇文章,主张从宗教批判角度实现犹太人解放。于是,马克思抓住这个机会,在1844年初的《德法年鉴》上发表了《论犹太人问题》一文阐述了其关于人类解放的思想,并通过批判鲍威尔划清了与青年黑格尔派的界限。
鲍威尔是青年黑格尔派的成员,他继承了黑格尔哲学体系中的革命要素,在理论上对宗教展开了激烈的批判。鲍威尔认为,宗教是自我意识异化的产物,对人类的自由天性造成了压迫,是人类解放的巨大阻碍。鲍威尔的宗教批判在当时无疑具有较大的进步意义。也因为鲍威尔太过于坚信宗教批判,以至于把犹太人解放也看成是一个宗教神学问题。鲍威尔认为,犹太人之所以得不到解放,一方面是因为犹太教的落后性导致犹太人自私自利的狭隘民族性;另一方面,犹太人与基督教国家之间的宗教信仰对立,“只要国家还是基督教国家,犹太人还是犹太人,这两者中的一方就不可能解放另一方,另一方也不可能得到解放。”[1](P22)鲍威尔认为,犹太人与基督徒之间最顽固的对立形式是宗教对立,他把宗教信仰的对立当作是犹太人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
那么,如何才能消除宗教对立,实现犹太人的解放呢?鲍威尔给出的答案是消除宗教。一方面,犹太人和基督徒要放弃自己的宗教,以便作为公民得到解放;另一方面,国家也要从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因为以宗教为前提的国家,不是真正的、现实的国家。马克思批判了鲍威尔这种片面的观点,并区分了两种解放,即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鲍威尔主张的将国家从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实际上是政治解放,这是人类解放的一个重要阶段。马克思认为,在国家层面破除宗教束缚并不能彻底废除宗教,这不过是把宗教从公法领域驱逐到私法领域,只是在国家层面上实现了政教分离,即政治解放。鲍威尔的问题在于错误地认为宗教在政治上的废除是宗教的完全废除,将人类解放与政治解放混为一谈,以为政治解放是人类解放的终极目标。马克思还指出,宗教的存在与现代政治国家的完成并不矛盾;实现政治解放,不需要以放弃宗教信仰为前提。
在人类历史上,政治解放无疑具有巨大的进步意义。马克思也认为,“政治解放当然是一大进步;尽管它不是普遍的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但在迄今为止的世界制度内,它是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1](P32)
第一,政治解放使政治国家摆脱了宗教桎梏,宗教不再是政治国家的精神,国家也不会再去维护宗教,而只是维护国家自身。这也是近代资产阶级革命追求的目标,即政教分离。在欧洲中世纪,国家王权与宗教神权相互结合。“所谓基督教国家需要基督教,是为了充实自己而成为国家。民主制国家,真正的国家则不需要宗教从政治上充实自己。”[1](P34)封建统治集团需要用宗教来麻醉平民百姓,削弱人民的反抗意识,以此巩固自己的统治;教会也需要依靠国家的支持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增强自身的权威性。在王权和神权高度统一的黑暗中世纪,特别是在基督教国家中,作为异教徒的犹太人不仅没有政治权利,而且还遭到各方面压迫。这也是犹太人问题产生原因之一。但在实现了政教分离的现代政治国家,宗教被驱逐出国家层面,信仰宗教完全成为个人的私事,百姓有了宗教信仰的自由,不会因为宗教信仰差异而遭受排挤。
第二,政治解放推翻了封建专制统治,建立起一套资产阶级民主制度,同时也使得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相互分离。马克思认为,“政治解放同时也是同人民相异化的国家制度,即统治者的权力所依据的旧社会的解体。政治革命是市民社会的革命。旧社会的性质是怎样的呢?可以用一个词来表述:封建主义。”[1](P44)在欧洲中世纪封建社会,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浑然一体,市民社会直接具有政治性质,人民在王权面前是渺小的,毫无实际权利可言。虽然在宗教层面,君主与百姓都是上帝的子民,但在政治上是极其不平等的,封建统治集团的言论就是国家的法律。但是,“政治革命打倒了这种统治者的权力,把国家事务提升为人民事务,把政治国家组成为普遍事务,……政治革命消灭了市民社会的政治性质。”[1](P44)也就是说,政治解放使人们破除了封建社会中的人身依附关系,把人们从等级压迫制度中解放出来,让其享有法律上的平等和权利,使其获得更多的社会政治自由,在各方面促进了人的发展,实现了人类社会的进步。
马克思也清醒地认识到了政治解放的局限性。“基督教国家的完成,就是国家表明自己是国家,并且不理会自己成员信奉的宗教。国家从宗教中解放出来并不等于现实的人从宗教中解放出来。”[1](P37-38)虽然政治解放消除了宗教对国家的束缚,社会成员在国家政治层面不再受到宗教的影响,但在现实生活中,社会成员没有摆脱宗教的桎梏,宗教在市民社会中依旧存在,而且是生机勃勃的、富有生命力的存在。因此,“摆脱了宗教的政治解放,不是彻头彻尾、没有矛盾地摆脱了宗教的解放,因为政治解放不是彻头彻尾、没有矛盾的人的解放方式。”[1](P28)
鲍威尔的错误在于,他批判的只是“基督教国家”,而不是“国家本身”。鲍威尔赞同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认为现代资产阶级国家是一个代表全体人民利益的政治共同体,只是因为国家受到宗教的束缚,才异化成压迫人民的工具。鲍威尔相信只要实现政治解放,就能建立一个完美和理想的国家,他看不到政治解放的局限性,更看不到现代政治国家是一个虚幻的共同体。资产阶级通过政治解放建立了资本主义制度,造成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分离,也导致了人的二重性,一方面是在政治国家共同体中的形式平等,另一方面是在现实市民社会中的实际不平等。政治解放只是在国家政治层面废除了等级制,消除了私有财产对人的限制,拥有平等的政治权利。“尽管如此,从政治上宣布私有财产无效不仅没有废除私有财产,反而以私有财产为前提。”[1](P29)在市民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存在因私有财产差异造成的等级差别,在市民社会决定政治国家的情况下,这种现实生活中的不平等又会进一步导致政治生活上的不平等。可以说,政治解放把人们由旧社会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变成了现代社会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然而,法律名义上的平等掩盖了事实上的不平等。
鲍威尔把犹太人理想的抽象本质即犹太教当成其全部本质。他认为,犹太教造成犹太人带有狭隘的民族性,使犹太人获得解放的能力低于基督教徒。因此,犹太人获得解放的途径之一就是必须放弃犹太教和一切宗教。马克思认为,犹太人的解放问题不是纯粹的宗教神学问题,仅靠宗教批判无法彻底消灭宗教,更无法真正实现犹太人解放;犹太人解放问题的真正秘密隐藏在世俗社会中,不是像鲍威尔那样考察安息日的犹太人,而是考察日常的犹太人。
马克思说:“犹太教的世俗基础是什么呢?实际需要,自私自利。犹太人的世俗礼拜是什么呢?经商牟利。他们的世俗的神是什么呢?金钱。”[1](P49)马克思称犹太人做生意时表现出来的金钱至上和追逐利润的思想作风为“犹太精神”。他认为,“从经商牟利和金钱中解放出来——因而从实际的、实在的犹太教中解放出来——就会是现代的自我解放了。”[1](P49)换言之,实现犹太人解放,仅仅依靠宗教解放是不够的,还要使其从犹太精神中解放出来。更重要的是,“犹太人的解放,就其终极意义来说,就是人类从犹太精神中解放出来。”[1](P50)犹太精神的核心是金钱拜物教,这不仅是犹太人的精神,也是整个市民社会的原则,对金钱的崇拜是整个市民社会的普遍现象。因此,犹太人的解放问题实际上是整个人类的解放问题。
马克思在文中把解放定义为“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1](P46)由于人们对金钱的狂热追逐,市民社会的成员都是利己主义的、原子式的个人,人与人之间为了各自利益会相互冲突、相互争斗、相互隔离,这就需要通过国家这一中介把全体社会成员联结起来,才会有国家这一虚幻共同体的存在。同时,在金钱拜物教的影响下,人类对财富的积累导致了私有制的产生,社会两极分化为无产者和有产者,造成了阶级压迫,被统治者才需要宗教这一精神抚慰剂来缓解生活中的痛苦,这就为宗教的存在提供了现实基础。只有整个社会从金钱拜物教中解放出来,克服人的本质的异化,才能从根本上消除宗教和政治国家,实现全人类的解放。
《论犹太人问题》是马克思首次阐述人类解放思想的重要著作,与后来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相呼应,标志着马克思从革命民主主义向哲学共产主义的思想转变。重新认识马克思的人类解放思想,厘清政治解放与人的解放的关系,对于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马克思认为的人类解放是建立在政治解放基础上,即政治解放是实现人类解放过程中不可逾越的一个阶段。而政治解放的完成又依赖于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达。马克思原本设想社会主义革命会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获得胜利,然而现实是,社会主义革命率先发生在俄国这样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俄国没有经历过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市场经济对封建生产关系及专制制度的摧毁力度有限,整个国家的政治生态还带有一定的封建专制色彩。在社会主义革命后,苏联不顾本国实际情况,直接废除私有制和市场经济,建立了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这一做法非但没有进一步废除从旧社会带来的封建专制因素,反而使得专制主义变本加厉,破坏了党内民主集中制,为了争权夺利而出现的“大清洗”运动,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践踏了社会主义法制,人民群众的基本政治权利没有得到保障。苏东剧变的历史证明,苏联模式并不是落后国家建设社会主义的正确模式,如果仅仅依靠单一的计划经济,没有发挥市场经济的作用,社会生产力就会因为缺乏活力而得不到发展,从而导致作为上层建筑的社会主义政治建设陷入停滞状态。市场经济是唯一能够彻底消除专制权力的武器,一个没有经历过市场经济高度发展的社会,不可能实现完全意义上的政治解放,也不可能消除专制权力赖以生存的土壤,更不可能为全人类的解放创造条件。我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经验告诉我们,市场经济是社会经济发展不可逾越的历史阶段,而与市场经济相匹配的政治解放也是人类解放进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共产主义是建立在生产力高度发达基础上的,而发展市场经济是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正确途径。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今天,我们要立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大力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为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而奋斗。同时,我们还应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础上建设与之相适应的社会主义政治文明,让人民当家做主,实现政治层面的解放,不断克服市场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向人类解放的奋斗目标不断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