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曦, 费团结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所谓“定军山”故事,是指蜀将黄忠在汉中定军山斩杀曹操麾下大将夏侯渊的故事。这一故事最早的源头应是《三国志》中的有关历史记载,后经罗贯中的小说《三国演义》和《定军山》等三国戏曲的增饰、搬演,而逐渐成为一个经典的故事。之所以经典,是因为这一故事是一个具有普遍的人生意义和审美内涵的母题故事,即不服老(亦作“不伏老”)或老而有为的母题故事。所谓母题,借用美国学者斯蒂·汤普森的说法,是指“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出现的成分”[1]499。根据汤普森的论述,这一故事母题其实也是一种故事类型。母题因不断重复出现而显示了它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定军山故事母题也不例外。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电影剧本《定军山》,及后来据此改编拍摄的电影《西洋镜》,都多少延续了这一故事母题。当然,从古代到当代,这一故事母题的审美趣味与叙述形式也不可能不发生一些变化。本文即立足于文本分析,试图探讨这一故事母题如何因时代变迁或文体转换而变化的。
黄忠在定军山斩杀夏侯渊的故事,出自西晋史学家陈寿的《三国志》。其中黄忠本传说他在“建安二十四年,于汉中定军山击夏侯渊。渊众甚精,忠推锋必进,劝率士卒,金鼓振天,欢声动谷,一战斩渊,渊军大败”[2]948。但熟悉三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夏侯渊乃曹操手下立下许多赫赫战功的大将,何以一战即被斩杀,从黄忠传记中似乎看不出来。如果再结合其他人物传记,则可看出一些端倪:夏侯渊兵少被袭杀(见《夏侯渊传》);遭遇战短兵接刃被杀(见《张郃传》);被乘高鼓噪攻杀(见《先主传》《法正传》)。又有《太平御览》中记载的一则曹操《军策令》如此说:“夏侯渊今月贼烧却鹿角。鹿角去本营十五里,渊将四百兵行鹿角,因使士补之。贼山上望见,从谷中卒出,渊使兵与斗,贼遂绕出其后,兵退而渊未至,甚可伤。”[3]54这仍属于上述第一种情况。前两种情况未写明夏侯渊为黄忠所杀,其死亡地点也不确定;后一种情况则明确写到是黄忠在定军山斩杀夏侯渊。综合比较《三国志》中多种记载,黄忠在定军山居高临下攻杀夏侯渊似乎是比较可信的。但这一历史记载只突出了黄忠的“勇毅”(本传说他“勇毅冠三军”),并未言及他的年龄或“老”。黄忠本传中说到黄忠斩杀夏侯渊这一年刘备为汉中王,拜黄忠为后将军,赐爵关内侯,第二年黄忠即去世。黄忠并非病亡或战死,因此本传也许暗示了黄忠的年老。《三国志》中明确提到黄忠之老的是关羽,他听到黄忠为后将军后怒曰:“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2]1015竟不肯受拜前将军之职。如此说来,黄忠斩杀夏侯渊,不仅仅说明了他的勇毅,也说明了他的不服老、老而有为,这更是难能可贵的一种人格精神。
如果说《三国志》只是隐约提到了黄忠之老及老而有为,那么罗贯中的小说《三国演义》则显然突出、强调了这一形象特征。在此顺便提及对小说《三国演义》有重要影响的刊于元至治年间的《三国志平话》,除了像史书一样写到黄忠之勇外,它还明确写到黄忠以老将身份斩杀夏侯渊,夺了定军山[4]469。另外,《三国志平话》还明确写到黄忠投降刘备时即是一员“老将”,并写到刘备征讨东吴时叫“老将”黄忠和赵云把守定军山,这些都是史书所没有的。也许正是基于《三国志平话》对黄忠之老的多次提及,小说《三国演义》更加详细、生动地描述了这一点。当然,小说在写黄忠之老时,是与写黄忠之勇、之智相比照而进行的,从而突出了黄忠的将才,突出了他的老而有为。小说在写定军山战役之前,先写了黄忠不服年老、主动请战,在葭萌关大败张郃,并且“计夺天荡山”。定军山之战,黄忠又主动请缨,在法正之谋的帮助下,黄忠居高临下攻杀夏侯渊。这里需要注意,史书中黄忠是从定军山上攻下斩杀夏侯渊的,而小说中他是从定军山西侧高山上攻下杀死夏侯渊的,有所不同。定军山之战后,小说又写了黄忠主动请战去汉水北山脚下烧夺曹操粮草,这次出师不利为曹军所困,多亏赵云接应救出,在一身是胆的赵云指挥下,蜀军最终战胜曹军“大获胜捷”。小说对黄忠之老之勇之智的描写,不限于定军山之战及其前后战斗,在第五十三回、六十二回、八十三回等章节也都写到了。小说在写黄忠故事时,正是把他的不服老、老而有为作为描写重点。第八十二回结尾写刘备失口误言往昔诸将现在皆老迈无用,黄忠听到后立即带领亲随五六人径直到了伐吴前线阵营,有人报告说黄忠投东吴去了,刘备笑着说:“黄汉升非反叛之人也。因朕失口误言老者无用,彼必不服老,故奋力去相持矣。”[5]1063刘备这一判断比较准确,第八十三回开头黄忠果然对吴班等蜀军前线的青年将领如此说:“今虽七旬有余,尚食肉十斤,臂开二石之弓,能乘千里之马,未足为老。昨日主上言吾等老迈无用,故来此与东吴交锋,看吾斩将,老也不老!”[5]1069这种不服老的精神,对黄忠来说是一贯的、持之以恒的。葭萌关战役之前他主动请战,孔明说:“汉升虽勇,争奈年老,恐非张郃对手。”黄忠听了白发倒竖而言曰:“某虽老,两臂尚开三石之弓,浑身还有千斤之力,岂不足敌张郃匹夫耶?”孔明又说:“将军年近七十,如何不老?”[5]914黄忠听了快步下堂抡刀如飞,并拽折两张硬弓,以示不老。在定军山之战前,黄忠慨然答应刘备要去夺取定军山,此时孔明却提出夏侯渊不比张郃,非请关羽出马不可,黄忠奋然答曰:“昔廉颇年八十,尚食斗米、肉十斤,诸侯畏其勇,不敢侵犯赵界,何况黄忠未及七十乎?军师言吾老,吾今并不用副将,只将本部兵三千人去,立斩夏侯渊首级,纳于麾下。”[5]918在刘备夺取汉中的过程中,黄忠不服老、多次主动请战,小说中写作是孔明善用激将法、知人善任,但据史书可知,此时诸葛亮一直留守成都,根本未曾到过汉中前线,因此,这些描写显然都是小说作者为了突出孔明形象而虚构出来的。小说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紧紧抓住了黄忠不服老、老而有为这一最主要的性格特征,加以合理想象和生动描写,从而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个性鲜明的文学形象。正如有学者所说,同样是武将的勇敢精神,关羽主要表现为神威,张飞主要表现为勇猛,赵云主要表现为胆大,黄忠则“主要表现为老当益壮”[6]。善于抓住人物最突出的性格特征来描写,正是小说《三国演义》人物塑造艺术特色之一。
出现于清末的京剧《定军山》改编自小说《三国演义》,人物故事基本来自小说,但也有一些略微的改变。京剧虽题名《定军山》,但仍从张郃兵犯葭萌关,黄忠主动请战写起。京剧中仍是黄忠、严颜两个老将在葭萌关打败张郃、又计取天荡山,但最后是黄忠与诸葛亮击掌打赌,一人带兵出战,在定军山阵前走马换将之际一箭射死夏侯尚,引夏侯渊追赶至旷野荒郊,用拖刀之计斩杀了他。如何斩杀夏侯渊,京剧显然不同于小说。京剧如此改编,显然是为了突出、夸大老将黄忠一人的智勇。当然,这也可能是考虑到了戏剧艺术集中化的要求。京剧《阳平关》改编自小说《三国演义》中黄忠主动请战去汉水北山脚下烧夺曹操粮草的故事,是京剧《定军山》中黄忠故事的接续,其中仍突显了黄忠之老、勇、智。如其中黄忠这段唱词:“我非人前夸老硬,自有韬略定乾坤。赵国廉颇八十正,尚食斗米肉十斤。我年未过七十五,怎说老朽便无能。任他兵来如潮水,那怕将来似风云。杀他个血流人头滚,杀得他尸横马难行。”[7]79正可见他不服老的性格。京剧《战长沙》写黄忠战平关羽、后来降服的故事,故事来自小说第五十三回,不管是京剧还是小说,都着重表现了黄忠的老而勇。同一时期出现的京剧《定军山》《阳平关》《战长沙》都以黄忠为主人公,也都主要表现他的老、勇、智,其他元明清时期的三国戏偶尔写到黄忠,除了写他的勇猛或智勇,也经常提到他的年老,如元明间无名氏的杂剧《阳平关五马破曹》等。可见,黄忠的老而有为或老当益壮,如刘备的仁厚、诸葛亮的智谋、关羽的忠义、曹操的奸诈,正是人物最独特的性格特征。
从史书到平话,从小说到戏曲,黄忠不仅以勇以智闻名,更以老闻名,老而有勇有谋,老而有所作为,既难能可贵,又可敬可爱。黄忠那种不服老、老而有为的言行和精神,给读者或观众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黄忠在定军山斩杀夏侯渊的故事以及黄忠的其他故事,都可以说是不服老、老而有为的故事。前文我们说过,这是一种故事母题或故事类型。依据汤普森的母题概念解说,母题因为持续出现在传统中,因而它也逐渐成为一种叙事传统。不服老、老而有为的故事母题显然也是如此。
小说《三国演义》除了写到黄忠不服老、老而有为,还写到赵云也是如此作为。小说第九十一、九十二回写诸葛亮上表北伐,诸将分拨已定正准备出师,帐下一位老将厉声而进曰:“我虽年迈,尚有廉颇之勇,马援之雄。此二古人皆不服老,何故不用我耶?”[5]1194-1195这一位不服老的老将正是赵云,在他力争之下,他和邓芝共同做先锋率军先行,后在凤鸣山他力斩曹军韩德父子五将,“年登七十建奇功”。小说中赵云不服老、力斩五将的故事,后改编为京剧《凤鸣关》。秦腔、河北梆子等剧种亦有此剧目。赵云确实参加了诸葛亮北伐,其事迹见《三国志》中的本传。据史书记载,赵云在这次北伐中战败被贬职,他也没有力斩五将,因为韩德父子史籍无载。另外,据学者王学秀推算,赵云大约出生于公元174年前后,卒于公元229年,总共活了55岁左右,并没有活到70岁高龄[8]325。那么,小说、戏曲何以如此描写呢?除了王学秀所说的读者阅读期待心理的因素外,也许还有文学叙事传统的影响。小说在写赵云不服老之前已多次写到黄忠不服老,因此,小说对赵云不服老故事的叙述,可看作是一种艺术惯性的结果。京剧《凤鸣关》中赵云有唱词说“俺要学那黄忠取定军”,正可见黄忠不服老故事巨大的影响力。
既然是一种叙事传统,那么就不限于三国人物故事了,古今应该有许多不服老、老而有为的人物故事。先看一段毛宗岗在《三国演义》第七十回的回前评语:“《诗》称‘方叔元老。’《易·系》:‘师贞丈人。’将之贵用老成人也明矣。然用老而以少者佐之,尤不若以老佐老之为妙也。有马首欲东之栾黡,则先轸不能行其意;有仡仡勇夫之三帅,则蹇叔不能用其谋。黄忠之请严颜为副,有以哉!”[5]909-910这段评语中提到的方叔、丈人、先轸、蹇叔等人物,都是老而有为之人。再看第八十三回的回前评语:“爱老而不爱少者,不可以用才;爱少而不爱老者,亦不可以用才。孔明之用黄忠,非以其老而用之也,直以为是请缨之终军、破浪之宗慤、三表五饵之贾谊而用之也。阚泽之荐陆逊,非以其少而荐之也,直以为是皓首之子牙、白发之充国、耆英之文彦博而荐之也。总之人而才,则老亦可,少亦可;人而不才,则老亦不可,少亦不可。但当论其才与不才,不当论其少于不少云。”[5]1068这段评语谈如何用人,其中提到姜子牙、赵充国、文彦博,也都是老而有为之人。另外,小说和京剧中都提到的战国时期赵国将军廉颇,以及东汉名将马援,也都是老而有为之人。以上老而有为之人,不仅经史古籍有载,而且也活跃于民间传说和文人作家的文学叙述之中。如姜子牙,如果说《史记》对他的谋略、武功的叙述还比较简略的话,那么明代许仲琳《封神演义》中的描述则详细、生动甚至神奇得多。姜子牙是中国古代文化中不服老、老而有为的典型,妇孺皆知。
除此之外,其他文史著作中也描写了许多老而有为之人。如元代杨梓的杂剧《功臣宴敬德不伏老》也写了一位不服老的将军尉迟恭,他老来领兵出征,阵前活捉了高丽国大将铁肋金牙,退了来犯的高丽兵。不光是武将,也有不服老的文人,如《三字经》中提到的梁灏,他八十二岁考中状元。这一故事在明代冯惟敏杂剧《不伏老》中有详细、动人的描述,不过梁灏写作梁颢。梁颢在《宋史》中有传,据学者考证,他八十二岁中状元不是史实,应属于民间传说一类。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小说《老门生三世报恩》,其中写到的老秀才鲜于同,一直不服老,五十七岁考中举人,六十一岁考中进士,当官二十三年,不仅声名显赫,而且三报师恩,是一个类似于梁灏或梁颢的人物。《醒世恒言》中的小说《徐老仆义愤成家》主要讲述一个名叫阿寄的老仆的故事,目的在于褒扬他的忠义,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的话,则这篇小说也讲述了一个不服老或老而有为的故事。我们来看这位老仆面对主人嫌弃他年老而说的话:“老便老,健还好,眠得迟,起的早,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9]689他不仅口头上不服老,而且以他的经商才干和治家能力证明了他确实是一位老而有为的人。现当代小说也多有描写不服老、老而有为的人物故事的,如孙犁小说《芦花荡》中那位自信、自尊、勇敢杀敌的老头子,赵树理小说《套不住的手》中那位被评为劳动模范的叫陈秉正的老农民,莫言小说《大风》中与大风抗争的爷爷,等等,这些老人都是不服老、老而有为的典型形象。
作为抒情文学的诗歌,亦多有描写不服老、老而有为的作品。首先不能不先提到曹操《龟虽寿》中的两句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小说《三国演义》中未见选入,但它是众所周知的千古名句。刘禹锡的诗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示》)陆游的诗句:“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书愤五首·其二》)顾炎武的诗句:“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又酬傅处士次韵·其二》)如此等等,这些诗句都以不服老的精神示人。关汉卿的著名套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更是直接命题为“不伏老”,刻画了一个不伏老的老风流才子形象。这些诗句虽然都是抒情写意的,但也暗含着诗人的人生经历或诗人与朋友交往的叙事因素,它们可以说都是以诗人自我为主人公的自叙传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也含有不服老的故事母题。
不服老或老而有为的故事母题,相当于美籍华人学者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的故事类型911A*老人和山,丁乃通在故事类型名目下所举的故事是出自《列子·汤问》中的愚公移山故事[10]195。中国学者祁连休的《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一书直接把这种故事类型称作愚公移山型故事。愚公移山故事众所周知,此不赘述,它虽然着眼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主要表现人类对自然的改造,但它也确实表现了愚公不服老、老而有为的精神。另外,丁乃通著作中又有故事类型981隐藏老人智救王国,祁连休称作弃老复归型故事,这一故事类型与我们所概括的不服老或老而有为母题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丁乃通对故事类型981的介绍过于简单,祁连休则对弃老复归型故事的内容、来源和流布,进行了详细的介绍。据他所述,这一故事类型最初见于北魏吉迦夜、昙曜合译的《杂宝藏经》,故事讲述弃老国有弃老风俗,一大臣不忍心抛弃老父,便把他安置在密室中供养,后天神降临王宫提出许多难题要求解答,如果解答不了,就会让国王和整个国家覆灭,面对这一系列难题,国人皆束手无策,只有大臣在其父帮助下解答了这些难题,后来大臣道出实情,国王下令普告天下要孝敬供养老人,从此改变了弃老的习俗[11]440-441。从“弃老”到“敬老”,全赖老人的经验与智慧。何以弃老?因为老而无用,人年老体衰,逐渐丧失劳动能力,最终成为累赘。何以敬老?因为老而有用,老人的经验和智慧,有助于解决生产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如果老人能够积极、主动一点,那么这就是不服老、老而有为了。
黄忠故事中,其实暗含着弃老的意味,如刘备失口误言所说的老迈无用,诸葛亮言辞中的嫌老(目的虽在激将),蜀方将领赵云、孟达、霍峻等的疑惑,敌方将领张郃、夏侯渊等的轻敌等,这些地方都可看出人们只注意到了老将黄忠外表之老,而没有考虑到他内在的勇和智。内在的能力、素质需要运用和展示出来,才能为人们所了解。但对智勇双全的老将黄忠来说,类似以貌取人的对待总带有轻视、歧视、不信任、不尊重的意味,也许因此他才一次次主动请战,通过战斗把他的勇和智表现出来,从而证明自己的“不老”或“有用”。黄忠故事中虽有弃老、用老与敬老的意味或情节,但我们觉得用不服老、老而有为才能更准确地概括这一故事。黄忠的不服老、老而有为也许可以单独成为一个故事类型或母题。但如果忽略故事间的一些差异,而只考虑故事深层的内核,那么不管是不服老的故事,还是愚公移山的故事、弃老复归的故事,都是同一类型的故事,即讲述老人老而有用或老而有为的故事。更进一步说,它也是讲述人类抵抗甚至战胜死亡、时间和宿命的故事,这无疑具有普遍的人生意义和审美内涵。
作为一种叙事传统,黄忠故事所蕴含的不服老、老而有为的故事母题,不仅出现在古代不同时期不同文体样式的作品中,它也会出现在现当代的许多文艺作品中。前文已论及一些现当代小说,这里着重介绍20世纪90年代问世的电影剧本《定军山》及其改编拍摄的电影《西洋镜》。通过文本细读可以发现,它们多少也延续了这一故事母题。当然,在叙事上也难免发生一些变化。
电影剧本《定军山》,是为了纪念世界电影诞生100周年、中国电影诞生90周年,黄丹和唐娄彝共同创作的电影剧本。剧本主要讲述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诞生的故事,编剧在剧本开头开宗明义地说:“作为作者,在讲述一个好看的故事的同时,我们更感兴趣的是电影这一典型的西方文明的产物如何被中国文化同化的过程。”[12]116这句话的后半部分还可以这样表述:中国文化如何同化电影这一典型的西方文明的产物。之所以换个说法,是想强调这一文化同化过程中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剧本其实也充分表现了这一主体性,正如有学者所说:“在电影剧本《定军山》中,中国、中国人是故事的主体,西洋是镜子,用来照中国自己。”[13]那么,剧本是如何表现中国人的主体性呢?如果仔细地分析一下剧本中一些人物故事,则可以发现其中隐含着我们所说的不服老、老而有为的故事母题。中国人的主体性正集中表现在这一故事母题之中。
首先是剧本中“伶界大王”谭鑫培这一人物。在剧本开头不久,他到丰泰照相馆照相,是以京剧《定军山》中黄忠的戏装扮相照相的;剧本结束时,他在丰泰照相馆披挂整齐,表演了京剧《定军山》中的“请缨”“舞刀”“交锋”等,拍摄了中国第一部影片《定军山》。在此可以看到电影剧本《定军山》与京剧《定军山》之间、谭鑫培与黄忠之间有一种互文性关系,可以相互阐释。仅就谭鑫培这一人物来说,当人们纷纷议论照相会丢了魂,他却勇于尝试这一新玩意儿;他对刘仲伦的手摇留声机(当时人称“话匣子”)感兴趣,也是同一心理;他对影戏(即电影)这一新事物,从讥讽、不高兴到心有所动,再到喜欢却不肯说、看得很高兴,最后到亲自参与拍摄影戏,从抱有成见、心理矛盾到最终愉快观看影戏,勇敢参与拍摄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谭鑫培不仅对外来的新玩意儿、新事物勇于尝试,而且也勇于革新本国传统的京剧艺术,剧作中有一场戏写到谭鑫培说京剧《辕门斩子》这戏别人唱了,咱们也能唱,“不过,咱不能照旧唱,咱得自己琢磨琢磨,添上点俏头,好醒一醒大家伙耳目!”[12]204由此可见,谭鑫培虽然年老(剧本未提及他的年龄,但这一历史人物生于1847年,在电影剧本所写的1902—1905年,他显然已属于年老之人),但他勇于尝试、勇于革新,是一个不服老、老有作为的人物。
其次是剧本中丰泰照相馆的掌柜任景丰这一人物。电影剧本说他四十开外(历史原型人物任景丰生于1850年,剧本中其年龄设定似乎小了一些),今天看来是一个中年人,但从当时来看——考虑到当时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他无疑也是一个已经或即将迈入老境之人。作为照相馆的掌柜,在剧作中任景丰不管是请谭鑫培拍照片、拍影戏,还是开办大观楼影戏园,大都是出于经济利益的考虑,但他敢为人先的勇气和作为,无疑也使他成为一个老而有为之人。
除了这两个主要人物外,电影剧本中还写到其他一些勇于尝试新事物的老而有为之人,如山西票号宋掌柜八十岁的老母亲,过七十大寿的慈禧,在前门大街参与拍摄影戏的已经七十岁的老汉,等等。这些老人们勇于尝试新事物,往往比一些年轻人更勇敢,他们的作为可称作老而有为。
电影剧本中这些老而有为的人物故事,其实也隐喻或象征了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勇于革新、发展的品质。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任景丰和谭鑫培合作拍摄中国影戏,即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从任景丰的角度说,也许主要考虑的是观众的审美习惯和市场效益,但他从放映外国的影戏到拍摄中国自己独特的戏曲电影的思想转变和艺术实践,那种敢为人先的精神和智慧,确实难能可贵。而从谭鑫培的角度说,他是当时的京戏名角,其戏迷、观众上至皇宫里的慈禧老佛爷,下至市井普通百姓,大都很狂热,但他不以“伶界大王”固步自封,而是勇于尝试新事物,让活跃于舞台上的京剧也存在于影戏当中,从而拍摄了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那种勇于开拓的精神也让人敬佩不已。从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诞生的过程,可以看到中国传统文化(集中表现为中国国粹之一的京剧)如何接受、吸收、融化西方文化(以影戏或电影为主要表现),并进行创新、发展(以戏曲电影《定军山》为代表)。中国传统文化在近现代以来,在西方文化的刺激、影响之下所发生的一系列新变,国人有目共睹。这种文化的新变,其实也是文化的不服老、老而有为。电影剧本不仅仅讲述了任景丰、谭鑫培等人物的故事,它也讲述了一个有关中国文化的故事。不管是哪种故事,都内含着不服老、老而有为的母题和精神。
电影剧本《定军山》后来被美籍华裔导演胡安改编拍摄成电影《西洋镜》,电影中仍含有不服老、老而有为的故事母题的影子。与电影剧本中的人物设定相类似——这也是无可回避的中国电影史实强大力量作用的结果,电影中的谭林培(对应电影剧本中的谭鑫培)不怕被勾了魂去照相、后来又参与拍摄了影戏《定军山》,任景丰开办照相馆、后来则主持拍摄了中国第一部电影,这些人物作为都是老而有为的表现。但是,由于电影《西洋镜》改变了原来电影剧本立足于中国本土文化的立场,进而改变了原来的叙事结构和人物关系,把一个中国文化同化电影这一西方文明产物的故事,变成了一个中西文化冲突且西方文化最终胜利的故事,其中谭林培、任景丰都被设置成了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保守的一方,与他们相对的是代表西方先进文化的外国人雷门和刘京伦(电影剧本中刘仲伦改换的名字),如此以来,正像学者钟大丰指出的,因为电影对谭林培、任景丰这些人物后来的发展毫无涉及,所以“拍摄《定军山》这一历史时刻是无法顺利地编织进《西洋镜》的叙事线索里去的”,“只能以字幕的形式贴在最后”[14]。仅就电影人物来说,由于谭林培、任景丰等人物思想性格发展的欠缺或前后矛盾,所以电影《西洋镜》在表现老而有为故事母题的同时,也不能不削弱甚至消解这一母题。
综上所论,电影剧本《定军山》及其改编的电影《西洋镜》,虽然都延续了不服老、老而有为的故事母题,但其编剧和导演在讲好人物故事的同时,更关注人物身上的文化涵义,着眼点都在文化问题上。可以说,前者讲述了一个文化同化的故事,后者讲述了一个文化冲突的故事。从人物到文化,母题的故事主体有所变化,范围显然扩大了。但是,当我们回顾这一故事母题的历史发展时,不能不看到,随着创作意图、文体形式和时代背景等的变化,它的叙事形态也总在发生着变化。即使是从一种文体形式改编为另一种文体形式,人物故事之间存在着明确的“血缘”关系,像电影《西洋镜》和电影剧本《定军山》,京剧《定军山》和小说《三国演义》,叙事形态、细节等也不能不发生变化。故事母题所形成的叙事传统的艺术魅力正在于变与不变之间,黄忠的定军山故事所内含的不服老、老而有为故事母题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