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伦,高秀英
(1.湖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2.湖北师范大学 附属中学(黄石一中),湖北 黄石 435000)
“明主治吏不治民”[1](卷14,P192),历代王朝都比较澄清吏治惩治腐败,以图国家长治久安。故纵观中国历史长河,对失职、违法及犯罪官吏的惩治是国家政治生态中的一部分。学界对中国古代官员惩治的研究,与之直接相关和间接的研究,多聚焦于行政管理、吏治、监察、法律制度等方面,对中国古代官员惩治的专题研究成果则很稀少①。就明代官员惩治而言,仁、宣时期与众不同。随着太祖、成祖两个雄猜嗜杀帝王的故去,至仁、宣时期,洪武、永乐时期征战讨伐大为减少,在官员惩治方面一改先前的罗织杀戮,惩治重点主要针对官员的违法不职和犯罪行为。明前期官员惩治情形为之一变,呈现出新的状貌。学界对仁、宣时期历史的研究,多从人物传记、惩贪、地方治理、政治生态环境等方面阐释“仁宣之治”出现的原因,对与官员惩治有关的吏治研究则比较宽泛②。本文拟从责任视角切入,揭示仁、宣时期官员惩治的独特性及其与“仁宣之治”的关联性,以求教于方家。
仁、宣时期官员惩治,重点在于惩治犯罪和违法不职行为,锐意澄清吏治。根据对《明实录》和《明史》等史料的梳理,仁、宣时期官员被惩治,主要基于以下诸种情形。
第一,谋反、谋叛。宣德元年八月,汉王朱高煦谋反,但很快被平定。宣德元年九月,朱高煦逆党王斌、朱恒等凡六十余人皆伏诛。长史李默因为尝谏诤,免死,谪口外为民[2](卷21,P552)。其后,诛朱高煦逆党山东都指挥使靳荣等,其余相继就诛者六百四十余人[2](卷21,P553),多为武官。
第二,结党。刑部尚书兼太子宾客金纯数从朝贵饮,有交结近侍官员之嫌,为言官所劾,致仕[3](卷157,P4288)。汉中同知王聚擅勾属官,张宴置酒邀请教授张迪及所属知县毕昇等共同荐已,保奏其为本府知府,悉罪之[2](卷84,P1957)。
第三,擅权。其情形又分为二:一是擅权谋取超标待遇。如少保兼行在工部尚书吴中私以官木砖瓦遗太监杨庆作私第,甚弘壮,下狱,罢其少保职,仍罚尚书俸一年[2](卷44,P1084)。二是事应奏不奏,出使不复命。如监察御史王珣核查甘肃各卫粮储欺弊,还京后却匿而不奏,下狱[2](卷6,P169)。
第四,渎职。明代官员惩治范围中,官员渎职的情形是最为广泛的,有办事违误、实政不修、懒政怠政、擅离职守、承办逾期、司法渎职等项,且每一项之下又有若干具体的渎职表现。仁、宣时期,官员因渎职而被惩治的名目和人次也是最多的。一是办事违误。具体情形有:使用印信有误。如行在工科给事中陈祥坐窃书掌科给事中薛广姓名,用印发文书,事觉,谪煮盐[2](卷64,P1522)。照刷文卷有误。如御史高举照刷四川三司卷牍敷衍迟滞,正其罪[2](卷79,P1829~1830)。贻误军机。如王通等论弃交阯罪,下狱论死[3](卷9,P119)。二是实政不修。如通政使李嘉、户科给事中艾广奏对不实,降谪交阯[4](卷8上,P255)。举劾有失。御史谢瑶荐贤奏牍误书姓,黜为知县[2](卷15,P417)。疏于律令。御史何新、郭钦不谙法律,均黜为知县[2](卷19,P508)。三是懒政怠政。如户部郎中陈懋等十四人懒惰不治事,如例降黜[2](卷62,P1472~1473)。御史张昇、李光学怠于职务,黜为芜湖、兴化知县[2](卷64,P1518)。四是擅离职守。如御史陈絅嬉游于外久不供职,罚役降用[2](卷91,P2080)。五是承办逾期。如典史郑彦宗不理职事,尝委催粮草,二年之上不回,任事亦不完,降黜[2](卷62,宣德五年正月丁卯,P1467)。六是司法渎职。具体表现为:出入人罪。如左副都御史陈勉、左佥都御史李浚等坐失出死罪,下狱[2](卷46,P1118)。御史刘谦、严烜理狱不谨,失系囚,罚役赎罪[2](卷77,P1795)。请托枉法。如御史姚兼善巡按江西,受人请托,纵放有罪,谪山东煮盐[2](卷65,P1547)。挟私枉法。如御史王琏巡按辽东,召人告讦,多所诬枉,又多挟私,谪边卫充吏[2](卷68,P1609)。滥用酷刑。如乐清县知县徐文朴贪酒,以酷刑杖杀无罪之人,命刑部罪之如律[2](卷83,P1917)。
第五,犯赃罪。其具体情形有四:一是监守自盗。监察御史张珪在处州监办银课,盗官银七十两,罢为民[2](卷8,P209)。二是枉法受财。湖广布政司右参政李清坐受赇,谪戍边[4](卷8下,P272)。武英殿待诏边文进受金荐举徇私,罢为民[2](卷23,P618)。三是贪污。郎中黄玘等四十二人贪污,发戍边卫[2](卷62,P1463)。四是坐赃。山西布政使司左参政陈瓒以赃罪,谪戍边[4](卷1下,P29)。
第六,不胜职任。仁、宣时期因不称职被惩治的官员人数也比较多。兵部给事中刘穆、刘秉等十三人以职事不谨,俱黜为县丞[4](卷1下,P30-31)。布政司参议庄谦才、按察司佥事张善皆以庸懦不称降黜[2](卷3,P89)。兵科都给事中高泽、工科都给事中吴彝以不善敷奏,黜为知县[2](卷28,P739)。监察御史钟量、游奎分别因狠戾、柔懦而黜为知县[2](卷56,P1345~1346)。
第七,诈伪。主要表现为诈病避事,如北京行部右侍郎裴琏往视山陵,当陪祀长陵,却诈疾不行,降为四川涪州知州[2](卷12,P339)。刑部交阯司郎中胡珏、兵部车驾司郎中杨威等十三人,伪疾家居,不理职务,均黜降外任[2](卷59,P1414)。
第八,失德违礼。一是失德,主要表现为官员私生活方面。如工部右侍郎伏伯安与通州驿丞美妾私通,黜为荆门州知州[4](卷1下,P27)。工部主事谢孚以淫秽得罪,降广东连山县典史[2](卷85,P1973)。二是违礼。如刑部主事李顺等大祀天地,已承誓戒,皆不出宿,命都察院治之[2](卷24,P631)。御史冯泰居亲丧设宴召客,令优人陈杂剧为乐,黜为民[2](卷9,P234)。刑科给事中陈杰奏事失仪,黜为湖广荆门州判官[2](卷24,P645)。此外,还有官员之间斗殴骂詈,如大理寺寺丞杨复与大理寺卿徐初相乖迕,于午门前忿詈,各讦私过,諠譊不已。下锦衣卫狱,后黜为广西按察司佥事[2](卷96,P2163~2164)。
第九,以言事被责。除了上述官员因自身各种违法不职行为被责的情形,仁、宣时期还有部分官员因言事触怒皇帝而遭惩治的。洪熙元年,翰林侍读李时勉上疏言事,“仁宗怒甚,召至便殿,对不屈。命武士扑以金瓜,胁折者三,曳出几死”[3](卷163,P4422)。宣德时,天下承平,宣宗颇事游猎玩好。御史陈祚驰疏劝勤圣学。宣宗大怒,下陈祚狱,逮其家人十余口,隔别禁系者五年,其父竟瘐死[3](卷162,P4401)。
第十,遭受倾轧攻讦。洪熙时,大理寺卿虞谦应诏上言七事,皆切中时务。但有人却攻击他,“言其奏事不密,市恩于外者。帝怒,降少卿”[3](卷150,P4168)。宣德时,会宁知府郭完为奸人所讦,被逮,赖里老伏阙讼冤得还[3](卷281,P7200)。
另外,还有官员因家人违法而被惩治的,如监察御史张聚坐家人以银交易,黜为松江府推官[2](卷59,P1416)等。
通过梳理仁、宣时期官员惩治的诸种情形,洪熙、宣德朝官员惩治具有与前朝颇不相同的鲜明特点。
仁、宣时期官员惩治的范围非常广泛,几乎涵盖所有官员违反政纪、法纪、纲常、伦理等方面的过失和罪行。涉及有过和无为的一切官员,不仅针对贪官佞臣,也针对庸官懒官。从宏观方面而言,明代官员惩治的范围,法令明确规定的有谋反、谋叛、结党、擅权、渎职、犯赃罪、诈伪及失德违礼等类型,每一类型又细分为很多条目。仁、宣时期都可以检索到各种类型被惩治官员的案例。另外,除了上述法令明确规定的惩治范围,仁、宣时期还有一些官员因触怒皇帝、得罪权贵以及官员之间攻讦而被责的。可见,仁、宣时期官员惩治法网严密,范围非常广泛,惩治几乎无处不在。而且在惩治时效上,仁、宣时期官员惩治不仅着眼当下,还可溯及既往,以及延至身后,使得官员的整个政治生涯都覆盖在惩治范围之内。
纵览史料所载仁、宣时期的官员惩治史料,基本上都是官员因为各种犯罪及违法不职行为而被惩治。在前文所归纳的十多种惩治事由中,官员渎职、不称职和犯赃罪是主流,占据了绝大部分的惩治比例。这反映了仁、宣时期将整顿和澄清吏治作为惩治重点,对问题官员的追责基本公允适当。虽然有部分官员因为皇帝动怒及被他人攻讦诬陷,被责失当冤屈,但绝大部分官员被惩治都是罪有应得,罪当其罚。
仁、宣时明朝进入承平时期,政局总体平稳,社会震荡较少。这一时期比较大的政治事件,是宣德初的朱高煦谋反。宣宗亲自督师平叛,并诛杀了一批朱高煦逆党。但在总体上,宣宗对惩治谋反的态度还是比较克制,没有扩大打击面,诛杀的主要是一些同谋首恶的武将,其他人则予宽宥。对一般违法犯罪的惩治,多依照法令行事,基本上是降职、罢黜为民等,鲜有前朝特别是洪武时期酷滥的法外用刑情况。这种比较宽容的惩治态度,与洪武、永乐时期大肆株连已截然不同。仁、宣时期虽然刑杀少,却达到了“用法轻,而贪墨之风亦不甚恣”[3](卷94,P2322)的效果。
仁、宣时期的官员惩治虽总体上比较宽缓,但在对待风宪违法乱纪和贪赃方面,却比较严厉,主要表现在三个层面。一是严风宪之惩治。风宪官乃朝廷耳目之寄,是负责惩治的重要力量,“比之庶官,所系甚重”[5](卷5,P97~98)。但是仁、宣时期风宪官存在种种积弊,一些御史“或溺私情而卖公法,或假公法以报私忿,鞫讯之际,任情煆炼,深文罗织”[2](卷48,P1168)。队伍的不纯,导致不少风宪官“或道理不明,操行不立;或法律不通,行移不谙;或逞小才以张威福,或搜细过以陷良善。甚至假其权位,贪图贿赂,以致是非倒置,冤抑无伸,而风纪之道遂至废弛。”[2](卷5,P98)为清除这些积弊,终宣德朝,风宪官违法特别是犯赃罪,皆不少贷。宣德四年,江西按察司佥事高第贪赃,吏部言其经敕例,应改调。宣宗气愤地说:“为风宪尚受赃,使居他职,岂不尤甚!罢为民。”[2](卷57,P1371)终宣德一朝,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二是严赃罪之惩治。宣宗反贪决心明确坚定,视贪官污吏“为百姓蟊贼,虽贵近有犯必罚,伤败风化者,必置诸法,虽亲不原,曰不去此不能为治”[2](卷115,P2600)。第一天上朝,宣宗就旗帜鲜明反贪,对贪官遇赦不免。浙江布政司参议王和、陕西按察司佥事韩善等皆坐赃罪,遇赦,吏部以还职意见上奏。宣宗不同意,“士大夫当务廉耻,古人不饮盗泉,盖恶其名。三人者皆贪污,岂可复任方面!悉罢为民。”[2](卷2,P38)为了不让犯赃罪官员有翻身机会,宣宗还调整律例,加重对赃罪处罚力度,命法司“文职官有犯赃罪者,俱依律科断”[2](卷55,P1316)。此外,宣宗还注重宣传引导,告诫臣子勿贪赃误身。宣德元年,通政秦川往湖广督运饷受赃,宣宗以此案例苦口婆心告谕群臣曰:“身命为重,财贿为轻,此乃以至重博至轻,况赃物法当入官,于己何益。太祖皇帝尝言:‘守俸如泉井,井虽不满,日汲不竭’。川俸亦不薄,若清廉公正,尽忠为国,岂不长享富贵。今至此罪岂可容。古人云:‘祸福无不自己求之’。凡在官者,当以此人为戒。”[2](卷13,P357)
三是严贪暴、奸邪小人之问责。贪暴之徒与清平盛世不符,故宣宗对此类官员问责也不含糊。宣德二年,荆门知州米珩因公事殴人至死,于律应徒,从之[2](卷27,P721~722)。宣德六年,监察御史赵俨往河南清理军伍,杖死里长老人九人,宣宗认为“此酷吏也,视人命如草芥,命斩于市”[2](卷76,P1778~1779)。对于奸佞小人,难以礼制约束,须以刑惩治。宣德三年,行在兵部郎中杨威、户部主事汪润等耽溺酒色,旷废职务,又不朝参。法司奏罪,当杖降秩三等。宣宗曰:“礼以待君子,刑以治小人,彼既放荡无廉耻,岂可复以礼待!”命枷项以徇。[2](卷43,P1052)这些官员罪有应得,其被惩治大快人心,且足以警示他人。永乐时,成祖往往利用陈瑛等贪酷奸佞之徒锻炼罗织以打击政敌,宣德年间加强对此类小人的惩治,扭转了前朝惩治过程中用法深刻之弊。
仁、宣时期的官员惩治风气,一改洪武、永乐时期的大肆杀戮、广为株连,官场笼罩着恐怖气氛的做法,而是据实惩治,惩治事项主要针对官场痼疾,澄清吏治,整体惩治氛围较前朝大为宽缓。这种惩治风气的转变,既是明初政局变动、时代所需的结果,也跟惩治主体中皇帝审慎明察的惩治态度、善于用人、官员得力以及君臣关系融洽密切相关。
第一,政局变动,朝廷工作重心转移,澄清吏治成为仁、宣时期为政的重点。洪武、永乐时期,政治气氛紧张,刑法上法网严密,用刑严酷,军事和经济上朝廷征伐、用度过多,一些矛盾不断积累,需要加以调整缓和。仁宗即位后,开始收缩战线,并“宥建文诸臣外亲全家戍边者,留一人,余悉放还”[3](卷8,P110),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减少冤滥。宣德时期,征战讨伐虽然仍在继续,但在对待交阯问题上,宣宗有意收缩,于宣德六年六月“遣使诏黎利权署安南国事”[3](卷9,P122)。对于一些扰民求利的做法,宣宗也加以制止。仁、宣时期,朝廷工作的重点,已不再是太祖和成祖时期基于巩固新生政权和维护即位合法性的生存需要,而是在稳定阵脚之后,如何清洁肌体、复苏民气等朝廷守成和发展方面的问题。因而,在对外关系战略收缩的同时,仁宗和宣宗以澄清吏治为抓手,以此来化解矛盾,稳定社会。
仁、宣时期朝政治理重心的转移,并非刻意为之。实际上,仁、宣时期的吏治确实存在不少问题,亟待处理。首先是官员特别是基层州县官员,选用多非其人。地方官员直接跟百姓打交道,其为官素养和治理关乎朝廷安稳。但明初官员很多是吏典出身,由于“初用之时,失于慎选”[2](卷9,P233),导致“所任多以吏员,虽循资格出身,而其人素非良善,廉洁者少,贪鄙者多,生民被害,政事疏违”[2](卷6,P175),因而考察时多“阘茸不称”[2](卷9,P233)。而且,仁、宣时官员冗滥现象开始严重,亟需裁汰额外之员,罢黜鄙猥无知、贪虐之徒,如此“则官可得人,治有其效”[2](卷6,P175)。其次,官员贪污现象反弹。洪武朝重典惩贪,官员贪污现象有所收敛,但并没绝迹,朝杀暮犯的情况依然存在,令明太祖头疼。至仁、宣时期,由于“仕者之禄不足而冗食之员甚众”[4](卷4上,P133),俸禄以钞折米,官员微薄的俸禄进一步减少,对官员的生活和用度产生影响,难以持廉守法,“盖官员居任,或家口众多,用度不足,是以廉耻不顾,害及军民,取利肥家以图饱暖”[2](卷6,P175),导致官员贪污受贿现象反弹。再次,宣德时期的仕风有所变化。随着太祖、成祖两个雄猜嗜杀帝王的故去,宣德时官员生活不再似洪武、永乐时期刻板紧张,而是有所放纵。明初文武官之家不得挟妓饮宴,但到了宣德初,“臣僚宴乐,以奢相尚,歌妓满前”[3](卷151,P4185)。宣宗对此很不满,“近闻大小官私家饮酒,辄命妓歌唱,沉酣终日,怠废政事。甚者留宿,败礼坏俗。”[2](卷57,P1366)整肃赃污,端正风纪,势在必行。
第二,皇帝仁恕宽厚,惩治态度慎重明察。明代诸帝中,仁宗、宣宗仁恕宽厚之名颇著。仁宗“性甚仁恕”,在位虽不到一年,“仁恩该洽”[3](卷94,P2320~2321)。用刑冤滥、法外用刑、广为株连、奸佞刻深,此乃洪武、永乐时期官员惩治的常态。仁宗即位后,着力改变这种局面,大力纠偏,平反冤狱。对于前朝用刑所致冤滥,仁宗深表同情,认为“刑者所以禁暴止邪,导民于善,非务诛杀也。吏或深文傅会,以致冤滥,朕深悯之”[3](卷8,P111)。对于法外酷刑,须依律科决。“自今有犯死罪律该凌迟者,依律科决。其余死罪,止于斩绞。法并勿传会,昧情失实,以致冤滥”[4](卷8下,P259)。对于连坐,规定“除谋反及大逆者,余犯止坐本身,毋一切用连坐法”[3](卷94,P2321)。对于奸佞锻炼罗织,仁宗认为是导致惩治不当的重要原因,“今奸人往往摭拾,诬为诽谤,法吏刻深,锻炼成狱。刑之不中,民则无措”[3](卷8,P111)。仁宗尝谕刑部尚书金纯:“法司近尚罗织,言者辄以诽谤得罪,甚无谓。自今告诽谤者勿论。”[3](卷157,P4288)对于官员谏言,“仁宗性宽大,容直言”,如大理少卿弋谦骨鲠,直陈时政,仁宗多采纳而不罪[3](卷164,P4439)。
宣宗为人“仁恕,不嗜杀”[2](卷28,P735),“法司奏刑名,常垂宽宥”[2](卷115,P2600),继承仁宗做法,亦多惠政。首先是恤刑。对于刑辟,宣宗自认为“曷尝敢毫发过差”[2](卷27,P722)。宣德二年,宣宗著《帝训》五十五篇,其中一篇为《恤刑》。其次,宣宗对一般的惩治比较仁义。对于不称职官员的惩治,宣宗认为降职幅度不宜过大,要退人以礼。对于官员奏本失误等方面的小过,宣宗也是宽容,认为无关大体,不予追究。宣宗在惩治中还注意考虑官员难处,予以宽限。宣德二年,河南按察司奏河南税粮逋久不足,曾限令布政司及州县官吏半年内完成收缴,但迄今已踰半年尚未完,请求加以惩治。宣宗指示,“税粮不完,盖由民力艰难,再限半年责完”[2](卷24,P637)。再次,宣宗在减轻刑杀的同时,还注重教化。宣宗曾对礼部尚书胡濙等说:“唐虞成周刑措不用,朕每以此自期”,希望胡濙等“宜申明教化,礼让兴行,风俗淳美,庶几有成。”[2](卷24,P638)
除了性格仁恕,皇帝惩治慎重明察,也是仁、宣时期惩治公允适当的重要原因。在人治环境下,皇帝作为官员惩治的最终裁决者,其情绪和态度往往是决定惩治公允恰当与否的关键。皇帝若情绪失控,因怒而责,惩治的结果多会失当。明代各朝皇帝都有以怒而责的情况,世宗和神宗尤然,仁宗、宣宗也不例外,只是程度和频率的差别。但相对而言,仁、宣时期皇帝的惩治态度总体上比较审慎,并在惩治的监督上希望大臣勇于纠正君主惩治中的过失。仁宗即位初,就要求刑部尚书金纯、都御史刘观“如朕处法失中,须更执奏,朕不难从善也。”[3](卷94,P2320)并通过制度建设约束自己的情绪,减少惩治冤滥的发生。仁宗曾下诏,“若朕一时过于嫉恶,律外用籍没及凌迟之刑者,法司再三执奏,三奏不允至五,五奏不允,同三公及大臣执奏,必允乃已,永为定制”[3](卷94,P2321),在惩治程序上加强执奏次数,以谨慎的态度问责。宣宗用刑也很慎重,“犯罪者必审录无冤,然后罪之,未尝以喜怒为轻重,隆寒盛暑必先敕所司,决遣系囚或罚输作赎罪,盖从轻典者多”[2](卷28,P735)。碰到有司多次执奏要求惩治时,宣宗往往提醒,“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彼能因事改过,即为良善,若怙终不悛,终亦不免”,表示要效法唐太宗,“古帝王用刑不可不慎”[2](卷28,P735)。
仁、宣时期惩治慎重明察还表现在惩治时实事求是,多方查证,据实而责,不捕风捉影,以确保惩治适当,“推究情实,庶不枉滥”[2](卷19,P505),让被责官员心服口服。仁宗曾谕刑部:“有罪不可不诛,无罪不可滥诛,必得其实耳。”[4](卷5上,P162)宣宗也曾告谕三司,“刑法非致理之本,然有罪不治,无以惩恶,必得实情,则施刑者无愧,受刑者不怨,卿等最宜详慎”[2](卷4,P121)。惩治主体中皇帝容易情绪用事,其他主体如长官考察属官,也会存在因好恶而责的情况。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宣宗谕行在都察院臣曰:“方面大臣,不可辄信一人之言而加之罪,其召至,从实讯之。”[2](卷7,P187)宣德二年,吏部奏云南布政使曾坚等所报共八十二人,皆庸懦懒怠不称职,请黜之。宣宗很慎重,认为不能完全以上级官员所报来定惩罚,而是强调重审,确保问责适当,以让官员服气,“人才智不齐,其上官好恶,或未必皆当。古人言:‘众好恶必察’,宜取至京重审之,果不称,黜之,其心亦服”[2](卷24,P641)。要保证惩治公允,还须兼听、不偏信,坚持查核事实真相。宣宗在听纳方面,兼听审慎,“审于听言,有言涉刻薄,正色斥之。或言臣下过失,必详察之”[2](卷115,P2600)。宣德八年,广南府知府魏文昭奏云南左布政使殷序不法事,宣宗令殷序自陈,其实皆魏文昭所诬。宣宗说:“未必皆诬,但方面大臣不可以一人之言遽加以罪。”[2](卷98,P2210)另外,注意区分、识别官员类型,分辨明察官员是非,是考察任事官员的必备环节。仁宗即位初,遣监察御史分巡天下,考察官吏。针对官员才器不同、类型各异,仁宗叮嘱巡按御史在考察过程中“当明白具实以闻,无惑于小人,无屈于势要,无私于亲故,询之于众,断之以公”[4](卷4上,P143),以公正无私的态度明辨是非,确保考察无误。仁、宣时期这种谨慎求实的惩治态度,相比晚明时期仅据考语而定官员黜陟的做法,确实要客观、公正得多。
第三,皇帝知人善任,大臣得人,官员清正。皇帝掌握最终惩治大权,但政府运行和政策实施,尚需依靠官僚。“顾天下之广,庶务之系,岂一人所克独理。亦唯赖文武群臣相与协德,共图康济”[4](卷4上,P132)。仁、宣时期官员惩治效果好,很大程度归因于皇帝知晓官僚队伍现状,善于用人,大臣得人,一大批清正廉洁官员涌现,政令得行。
仁宗在位虽短暂,不到一年,但“用人行政,善不胜书”[3](卷8,P112)。即位之初,仁宗对贤人君子甚为倚重,表达了自己“矧属亮阴之际,尤切倚毗之心”[4](卷4上,P132)的急切心情。针对官僚队伍中“廉贪杂处,贤否无别”的现状,秉公赏罚,据实进退,“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贤者必进,不肖者必退”[4](卷4上,P133),以此至公之典选用值得信赖的官员。就官员惩治而言,惩治主体的素质会影响惩治的公允,特别是刑官,“刑狱系人死生”[4](卷8上,P255),直接关乎官员命运。永乐朝不少刑官在朝代更替之后,“有以贪贿败者,有以深刻败者,盖颠倒是非,民苦冤抑”[4](卷8上,P255),其败固然是咎由自取,但当初简用这些官员的人,也难辞其咎。仁宗汲取前朝用人教训,在选用刑官标准上,坚持“刑官必择廉明公正谨厚之士,无俾憸人得肆枉滥”[4](卷8上,P255)。宣宗继承仁宗用人思想和做法,爱惜人才,慎重选用,官员“非有大过,常保全之。慎于用人,廷臣有阙,博咨于众而后授之。方岳郡守不轻付畀,必命群臣会举,著于令甲数诏天下求贤。廷臣有不举贤,屡敕督责,亲作官箴以励百司。”[2](卷115,P2599~2600)
在皇帝的慧眼识珠和信任重用下,仁宣时期名臣辈出。杨士奇、杨荣、杨溥“三杨”辅政,“士奇有学行,荣有才识,溥有雅操,皆人所不及”[3](卷148,P4144)。三人历事多朝,德望相亚,“均能原本儒术,通达事几,协力相资,靖共匪懈”[3](卷148,P4145),以致“天下清平,朝无失政”[3](卷148,P4143)。因此,“明称贤相,必首三杨”[3](卷148,P4145)。另外,蹇义“善谋”,夏原吉“尤持大体,有古大臣风烈”[3](卷149,P4155),二人“通达政体,谙练章程”,在仁宣时期“委寄优隆,同德协心,匡翼令主。用使吏治修明,民风和乐,成绩懋著,蔚为宗臣”[3](卷149,P4156)。这些大臣在推荐正直官员担任追责大员,以及劝解皇帝、疏救惩治不当官员等方面,颇有作为,为营造仁、宣朝公平的官员惩治环境尽力。如宣德元年,杨士奇推荐王翱为御史。当时官吏有罪,不问重轻,都允许运砖还职。王翱认为这不利于震慑贪官,“请犯赃吏但许赎罪,不得复官,以惩贪黩”[3](卷177,P4699),被宣宗采纳,开宣德朝严赃罪惩治之先河。惩治官员易得罪人,官员公正执法,仇怨必多。一些正直官员因大臣的申救而保全,减少了因惩治不当造成的损失。仁宗监国时,憾御史舒仲成,即位后本欲罪之,但经杨士奇劝解,即罢弗治[3](卷148,P4133~4134)。杨荣也善于申救忤旨得罪的官员,“遇人触帝怒致不测,往往以微言导帝意,辄得解”[3](卷148,P4141)。
仁、宣时期用人恰当,使得执法官员的素质得到保证,涌现了一大批清正廉洁的官员,朝廷的惩治政策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得以贯彻落实。仁宗一改永乐时崇尚罗织的做法,刑部尚书金纯谨遵仁宗告谕,用刑“亦务宽大,每诫属吏不得妄椎击人。故当纯时,狱无瘐死者”[3](卷157,P4288)。御史顾佐“刚直不挠,吏民畏服,人比之包孝肃”。杨士奇等推荐其担任右都御史后,任职期间“纠黜贪纵,朝纲肃然”[3](卷158,P4311)。南京左副都御史邵玘,宣德年间“奏黜御史不职者十三人,简黜诸司庸懦不肖者八十余人,风纪大振”[3](卷158,P4313)。御史轩輗宣德时按福建,“剔蠹锄奸,风采甚峻”,其“清操闻天下,与耿九畴齐名,语廉吏必曰轩、耿”[3](卷158,P4325)。在君臣的共同努力下,“仁、宣之际,惩吏道贪墨,登进公廉刚正之士”,“风纪为之一清”[3](卷158,P4326)。
第四,君臣关系融洽,官员之间同心协作,行政效率高。仁、宣时期,明君贤臣相得益彰,君主信任臣僚,臣子忠君尽职,君臣关系融洽。官员之间能以大局为重,和衷共济,很少倾陷党争。首先,君臣关系方面,大体能够以诚相待,君主能虚心听纳谏言。仁宗即位,赐给大学士杨士奇、杨荣、金幼孜“绳愆纠缪”[3](卷148,P4133)银章,得密封言事,并认为“君臣之间,尽诚相与,庶几朝无阙政”[6](卷8,P140)。宣宗“敬礼大臣,每见从容咨访,必使尽其意”[2](卷115,P2600)。大臣有所论奏,宣宗都虚怀听纳。宣德年间,君主励精图治,“士奇等同心辅佐,海内号为治平”[3](卷148,P4136)。其次,君主信任臣子,对官员既用之,则信之。这种信任尤其体现在君主不受奸佞小人的谗陷和挑拨。作为兼听审慎之君,宣宗对谈及官员过失的言论非常小心,“或言臣下过失,必详察之。言实而非大过,置不问;言之不实,轻则疏斥言者,重则严治以惩”[2](卷115,P2600),以确保忠正官员免受冤屈,解除其后顾之忧,创造尽心尽职氛围。言官作为惩奸肃贪主体,很容易得罪人,遭打击报复的几率很大。宣德年间,右都御史顾佐大刀阔斧,有奸吏奏其受隶金,私遣归。宣宗悄悄从杨士奇那里证实所奏非实,因怒诉者曰:“朕方用佐,小人敢诬之,必下法司治!。”[3](卷158,P4312)仁宣时期君臣关系的融洽,还体现在君主听纳得体,知错就改。洪熙时,大理少卿弋谦以言事得罪。杨士奇曰:“谦应诏陈言,若加之罪,则群臣自此结舌矣。”仁宗立刻进弋谦副都御史,而下敕引过[3](卷148,P4134)。这种君臣之间的融洽关系,相较洪武、永乐“时京官每旦入朝,必与妻子诀,及暮无事,则相庆以为又活一日”[7](卷32,P484),官员人人自危,君臣关系紧张的局面已不可同日而语。
仁、宣时期,由于官员素质较高,官场风气很正,“士大夫多以廉节自重”[3](卷158,P4326)。大臣之间无嫌隙,鲜有因私利、政见不合等原因而构陷打击的情况发生,不似晚明时期那样以门户私利相争。宣德时,鲁穆为福建佥事,“持宪甚严,不避强御”,大学士杨荣的一个家人犯罪,鲁穆“置之于法,略不少贷”。杨荣得知此事后,并没有因私废公怪罪鲁穆,反而认为他贤能,立即推荐其为佥都御史[8](卷7,P59)。官员惩治法令能否贯彻落实,重在执行。仁、宣时期融洽、协作的谋事氛围,减少了内耗带来的行政效率低下,促进了官员惩治等政务的顺利推行,从而保证了洪熙、宣德朝官员惩治的效果。
“爵、禄、废、置、生、杀、予、夺”,此乃“王之八柄”[9](卷21,P560),作为皇权驾驭臣僚的一个锐器,官员惩治在整饬吏治、纯洁官僚队伍、稳定社会秩序、提高行政效率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翻阅史籍,几乎所有的官员履历上都有被惩治的记录,官员惩治成为中国古代政治生活中的常态。官员惩治的效果受多种因素的制约,包括惩治机制的完善,惩治主体的素质,官员所处的政治格局及政治生态等。加上官员惩治过程中,各方势力会发生激烈的博弈,进一步增加了惩治效果的不确定性。在制度建设方面,明代在借鉴唐、宋法令基础上,结合本朝专制主义中央集权高度强化的事实,出台了一系列官员惩治的法令,从明初《大明律》《大明令》《大诰》到明代中期的《问刑条例》,再到万历时期最终完善的《大明会典》,惩治律例不断趋于严密和完备。仁、宣时期官员惩治机制虽处于初创阶段,但从惩治的实际效果看,却是终明一世官员惩治效果最好的一个时期。“仁、宣之际,国势初张,纲纪修立,淳朴未漓”[3](卷15,P196)。仁宗和宣宗为政仁恕,以严惩赃罪、慎重明察的问责态度澄清吏治,所用得人,官员清正廉洁,务实敬业,“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3](卷9,P125)。官员惩治达到的效果,给予了明朝兴旺发展的动力,使得明初在经历五十多年的严酷紧张氛围后,“下逮仁、宣,抚循休息,民人安乐,吏治澄清者百余年”[3](卷281,P7185),呈现出“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3](卷9,P126)。明初的惩治风气从严猛、失当到宽和、允当,是造成“仁宣之治”出现的一个要因。这种局面在明代历史上独树一帜。“英宗以后,仁、宣之政衰”[3](卷94,P2322),除弘治时期官员惩治情形与仁、宣相似外,其他各朝,不是皇帝怠政疏纵,宦官专权滥罚,就是奸佞排陷谗构,廷臣结党争斗,讫乎晚明,愈演愈烈,官员惩治已经变形,背离初衷,而明朝的国运也是江河日下。可见,影响明代官员惩治效果的因素中,人治因素所起的作用比制度因素强固得多。
注释:
①参见张明富,张颖超:《中国古代官吏惩戒制度述论》,《探索》2003年第6期;柏桦:《明代州县官吏惩处规制刍议》,《明史研究》1994年第四辑;孟姝芳:《乾隆朝官员处分研究》,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年等。
②参见赵中男:《宣德皇帝大传》,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朱子彦:《明代“仁宣之治”述论》,《史学集刊》1985年第3期;高春平:《顾佐惩贪与仁宣之治》,《晋阳学刊》1998年第6期;尹选波:《明朝仁宣之治与地方治理结构调整》,《江汉论坛》2009年第9期;李小林、李俊颖:《明宣宗时期政治生态环境述论——以部院大臣为中心》,《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