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一位艺术治疗者的自我救赎

2022-03-18 06:37
关键词:达利绘画艺术

余 懿

(湖北城市建设职业技术学院 建筑设计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2)

萨尔瓦多·达利(1904.5.11—1989.1.23)一生创作了为数众多的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广受赞誉。达利的作品就如他的造型装扮和性格一样癫狂怪异,但同时也充满着奇思妙想,令人过目难忘。他在艺术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其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形象已经超出超现实主义革命运动的范畴,不断影响观众,产生颠覆性的冲击。弗洛伊德在他的书籍中大量地采用了达利的绘画作为插图,达利的绘画是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图解。读者对弗洛伊德的理解又能加深对达利绘画的认知,进而理解达利光怪陆离的超现实主义世界。

达利的每件作品似乎都隐藏在梦境之中,其内核始终像谜一样吸引着我们,而这种吸引力又难以言说,也许正是其作品的这种谜一样的力量将其推向创作巅峰。他用画笔编织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在那里万物俱全,充满着绮丽的想象力和生命力。他最显著的特点是不拘泥于任何传统。梵·高写作了大量的书信,和他一样,达利除了创作大量的美术作品以外,也一直坚持写作。他发表的杂文和成书作品共达数十种之多,内容主要以自己的创作活动和艺术评论为主。达利的文学创作也同样具有鲜明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其中包括两部自传,分别是《我的秘密生活》和《我难以言说的自白》。达利对读者坦言《我难以言说的自白》其实是一本“达利式”的小说,书中的情节或许是虚构和臆想,无法肯定全部是客观事实。不过,无论虚构的成分占据多少,根据自传中的记录,达利的精神状态是极其令人担忧的。[1]

一、作为精神病人的达利

在我们把达利称为世界级艺术家之前,其实有必要认清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他的另一个身份:“精神病患者。”早在童年时期,他就和别的孩子很不一样,在自传中他坦陈:“我的孤僻狂躁以一种病态的火焰在加剧。”[2]1904年5月11日,达利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一名法务官员,母亲来自一个富裕的商贸之家。也许是因为在达利出生前三年他的哥哥不幸死于脑膜炎,达利的降生给予他父母极大的慰藉,也无形中让达利的童年沉浸在父母过度的溺爱中,逐渐形成他顽皮和不被拘束的个性。在家里,童年的达利几乎“干什么都行”。“他可以在床上撒尿一直到八岁,纯粹是为了好玩”[3];“因为不允许出去买糖,他用大头针划破奶妈的脸;甚至在和小伙伴在乡间游玩时,达利趁其不备猛地把那个小孩推下桥。”[4]在他十三岁时,为了吸引学校师生的注意,达利从楼梯的高处往下跳,鼻青脸肿却开心无比。

达利在小时候就表现出了孤独症之类的心理症状,他几乎每顿饭刚一结束就以肚子疼为借口,把自己关进小房间里,使自己感到处于“独自一人”的状态中。在学校里,他变得更好斗,不能容忍别人打扰他的孤独,越发落落寡合。在达利自传中,他记录了自己童年时期的一系列不同寻常的行为举止,并随着年龄增长变本加厉。

父母曾把他送到乡下的一处花园住宅修养,可在这段时间里,他依然给寄居时负责照顾他的人家制造了很多麻烦。从达利的孩提时代起,“把自己伪装起来是我最强烈的愿望之一。”[5]“那个洗衣间太小了,不过极其有限的空间正符合我子宫内的快乐记忆。”[6]这一点让人想到同时代的奥地利心理学家奥托·兰克的“子宫幻想”这一心理学概念:从出生起人类就有着回归母体的愿望。因为他们认为子宫内是最安全、快乐的。奥托·兰克的治疗方式之一“发挥创造力”,与达利的自我艺术治疗不谋而合。事实上两人也是有过交流的,达利曾将自己的一幅油画作品《半人马家庭》献给奥托·兰克。

“从我九岁开始,就成为一个孤独的儿童,我从远古以来就是一个疯子,我曾经是一个不屈不挠的人,现在更是如此,我的孤僻狂躁以一种病态的火焰在加剧,我要爬到房顶平台上的渴望无比强烈。”[7]

在中学时期,达利继续他的种种恶作剧,最终令他被开除的一起事件,是源于他对蚱蜢的恐惧和故意过激反应。蚱蜢是少年达利最恐惧的事物,但达利周围的孩子反而不停地热衷于把蚱蜢扔向他,引发达利发出耸人听闻的神经质的喊叫。终于,考虑到达利在日常学习中出现的各种出格行为,学校开除少年达利。

当达利22岁进入到马德里美术学院学习的时候,依然延续了源自孩童时期的顽皮和叛逆。他用各种怪诞荒谬的行为“不断而又系统地与大家唱反调”。当教授规定每位学生按照一尊哥特式圣母小雕像写生时,因为“受到疯狂想愚弄别人情绪的想法支配”,达利精确地画了一个秤。教授看到达利的画后格外生气,全班同学都陷入惶惶不安的沉默,达利用腼腆而窘迫的声音大胆说:“您可能同大家一样看到一位圣母,而我只看到一个秤。”[8]

这些无休止的胡闹最终导致达利被皇家美术学院除名,紧接着一年以后,达利的极端行为丝毫没有缓解,国民卫队将达利拘捕,关进该市监狱,一个月以后被移送到赫罗纳监狱,随后因证据不足被释放。达利在自传中描述自己狱中生活时:“我坐牢这件事增加了我的光荣,对我来说,这尤其是种乐趣。把我与政治犯关在一起,每天晚上我们畅饮香槟酒,对精神来说,这是多么轻松啊。”[9]用达利自己的话说:他的整个一生就是由这类心血来潮的举动组成的。[10]

达利是一位令人敬佩、有无限创意的画家,但在生活中,他绝对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家伙:“我大笑的毛病让大家感到吃惊。看到他们惊异的面容,我又爆发出一阵阵大笑……从他们的眼神和低语,我明白我的装疯开始让他们担心了。”[11]

二、达利的艺术天赋

阿瑟·丹托把西方艺术的审美地图划分为:古典艺术、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12]达利的超现实主义作品恰恰在西方艺术由古典艺术迈向现代艺术的重要转折期。在达利自传中,记录了他从童年时期逐年成长过程中的轶事,可其中有大量令人咂舌和惊异的行为。如果说童年时期的行为是“恶作剧”,而他成年以后的行为已经完全接近于精神失常者,他出现幻视、幻听、幻觉,随之是令人难以预料的歇斯底里,喊叫、破坏、甚至是自虐。但幸运的是,从童年时期起,达利就表现出对绘画强烈的兴趣和喜爱,当他绘画时,就成为一个安静且拥有天赋和才华的少年。

达利在自传中记录了童年时期的一个细节,是他十三岁时因为过分的顽皮和一系列失控的行为,被父母送到乡下疗养,达利在一块门板的中央部分画上一堆樱桃,在一边专心致志的绘画过程中,达利在脑海里不断地进行自我对话:

“无数朱红、大红和白的火焰在我临时充当画布的门板上点燃起来,我就是绘画编年史上这种独一无二方法的大师、主人和创造者。”这幅画也令照顾他的皮特先生和其他农户们大为吃惊,皮特先生的赞美给予少年达利莫大的激励,他确信自己能够完成一些非同寻常的作品,并且“总有一天,全世界都会为我的天才感到震惊”。[13]通过绘画这一行为得到赞誉和欣赏,这种微妙的被认同的心理感受,促使达利更乐于做自己擅长并获取赞扬的绘画行为。

当达利回到学校时,大家都发现了他在绘画上的过人能力,开始劝说达利的父亲让他从事绘画,达利的父亲虽然并不希望达利去做画家,但也尽一切力量帮助达利接受艺术教育,帮他买了需要的书、杂志和用具。[14]

在马德里学术学院学习期间,或许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天赋,达利总能够轻松获得更好的成绩,他在各类美术作品竞赛中获得奖项,而他也从不满足仅仅是循规蹈矩地按照老师的要求描摹,“叛逆”和“颠覆”是他在学生阶段,也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标签。

因为篇幅所限,对达利的焦虑、极端、出人意料的神经质言行无法一一摘录,只需看他的履历:小学时期被迫休学疗养,中学时期被学校开除,大学时期被学院除名,继而因为反常行为被捕入狱,即可推断达利真是一个让人难以省心的存在。也许正如他在自传前的序言中写到的:“我和疯子的唯一区别,在于我不是疯子。”[15]

达利一直以来在艺术家和神经病人这两级身份之间挣扎:神秘人和花花公子,魔术师和名人。[16]作为个人的达利,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几乎完全没有“正常”的时刻,达利不稳定的情绪和随时爆发的神经质行为也让他逐渐失去了朋友和亲人。学校无法忍受他不断地破坏日常秩序,接连的被学校除名也让达利的父亲一再对他失望。他可以对身边的一切胡作非为,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要么是破坏要么是伤害,但唯有他在绘画时是安静的。很难去判断是因为达利的极端性格造就了他在艺术上的成就,还是因为他在艺术之路上的苦苦探索导致了他偏执性格的形成或者加剧。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起源》中提到:“作品来自艺术家的活动,是通过艺术家的活动而产生的。”[17]艺术作品的创作,即作品,使艺术家成为艺术家,二者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艺术几乎是命运在冥冥之中为他开启的一扇窗户,它为达利超乎寻常的创意开辟了渠道,抚平他焦躁不安的情绪,让他能在几近崩溃和失常的边缘继续生活下去。

三、 达利的自我救赎:艺术的治疗与慰藉

艺术能够抚慰人的情绪,这一现象逐渐引起心理学家的注意并发展为艺术治疗学科,艺术治疗也称之为艺术心理治疗,隶属于心理治疗的方式,它是心理学和艺术学的交叉领域。在施行艺术治疗的过程中,通过艺术作品的欣赏、创作等手段促使受治疗者释放焦虑不安的情绪、化解内心的矛盾情绪,维系个人的兴趣、人格、意念和内心的正常化状态。艺术治疗作为一门学科被正式确立是由美国精神病学医生南娒伯格(Margaret Naumburg)在1915年创建了沃尔登(Walden)学校,将艺术融入心理治疗行为中,为研究潜意识和心理活动提供了有效途径。20世纪30年代,南娒伯格开始积极倡导艺术治疗这一概念,在她的不懈努力和推动下,艺术治疗逐渐在美国发展并被群众广为接纳,并快速推广到各个国家。20世纪50年代,美国的艾利恩教授开始尝试对残疾儿童试行艺术治疗方法并取得成效。在1966年,美国成立了专业的艺术治疗机构:“艺术治疗协会”(American Art Therapy),自此,标志着艺术治疗作为一种心理治疗方法得到确认。

根据阿兰·德波顿和约翰·阿姆斯特朗的研究,绘画艺术有七项功能,分别是:记忆、希望、哀愁、重获平衡、自我认识、成长和欣赏。记忆是源于人们并不善于把事物保留在脑海里,无论是事实信息还是感觉信息都很容易流失。面对遗忘,书写和绘画是两种主要的解决方法。为了要记住重要的时刻和事件,人们需要真实客观地描绘对象,画面需要达到一定程度的精巧和细致。达利在孩童时期为他父亲绘制的肖像画就是发挥了绘画的记忆作用。

人们之所以喜欢赏心悦目的图画,在于我们喜欢这些图画所代表的真实事物。[18]就像莫奈喜欢画的花园本身就令人心旷神怡,而欣赏者越是无法拥有这类作品中描绘的对象,越是容易被这种作品吸引。达利一生中绘制了大量他妻子加拉的肖像,不妨说首先是达利欣赏并爱着加拉,然后通过绘画将加拉保留在永恒的画面里。

绘画艺术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能就是教导我们去承受苦难,绘画不仅只是记载欢乐,还可以将悲伤呈现为一种宏伟而且无所不在的情感。从而让观众参与体验并找出解决方案。如达利在1936年绘制了那幅著名的《熟豆子的软结构:内战的预兆》,作品绝非给人一种愉悦的体验:令人望之胆寒的扭曲画面,画面中作为“人”的个体自我残杀,借此揭示内战对一个国家和人民带来的灾难。艺术可以提供一个宏大而严肃的观点,让人们检视自身处境中的辛苦与艰难。这类作品让我们认识到自己的弱点,激起一种令人难忘的惊恐。这让人联想到戏剧的“卡塔西斯”效应,它指的是将痛苦的情绪宣泄,转化为相反的激情。在欣赏达利这幅作品的过程中,人们再次感受到心灵的震怖,从而疏泄内心的恐惧与悲痛。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19],达利的作品无疑达到了这种效果,观众和达利自己,无不从他的作品中得到情感的疏泄。

从心理学角度讲,极少有人能够真正处于不偏不倚的心理平衡状态,人们可能处于过度自满或者过度焦虑,太放松或者是太严肃。绘画艺术可以让人们接触和了解自己的性格特征,借此将人们处于倾斜的内在自我修复到一定程度的平衡。达利一生都在不断创作能够令他重获平衡并且引发热情的艺术品。尽管每位观众的审美和美学品味存在差异,但达利的作品创作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取悦于大众,而是在潜意识中取悦于自己,或者说治愈自己。不管他是否意识到绘画艺术的治疗作用,他一生都需要在创作中寻求到心灵的平静和慰藉。

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由于心神专注地投入,创作者可以到达一种“正念”的状态。心理治疗中有一种“正念疗法”,它的主要推动者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乔·卡巴金博士。正念指的是一种高度地、单纯地关注、觉察当下的状态。而全情投入地画画即可以让人达到这一状态,从而达到正念疗法的治疗作用:缓解焦虑、抑郁、冲动等情绪心理问题。无疑达利在每一次绘画创作的时候,他焦虑的情绪得到了治愈,那一刻他的内心是放下、信任和舒展的。

人们对自己并不是完全了解,尽管都拥有直觉、预感、猜测或者混杂的情绪,这些都难以轻易界定,每个人都会有情绪,有些艺术作品似乎掌握了某种我们体验过却从来不曾真正明确认知的感受。《艺术的慰藉》一书指出,艺术的一项核心功能就是明白表达出我们含混模糊的思绪。“经常出现在我们脑海里却从来不曾表达得如此清晰明确”[20],这类作品能够将我们的思绪和经验中那些游移不定、难以捉摸的部分汲取起来,整理好以后再呈现出来,最终促使观众对自己有更清楚的了解,这就是艺术的自我认识功能。

达利作为超现实主义画家,在他的画作中经常出现一种梦境般的情景,画面中充斥着各种不同的视觉元素,鸟、梯子、老虎、花朵、骷髅、裸女、软绵绵的时钟等,这些图像都是达利的作品中具有特殊意义的标志,也许我们不尽了解这些图像分别指代的确切含义,但这些复杂的象征符号构成的画面能够引起我们的共鸣。达利借助这些图像让别人更了解他自己的心境,也促成他自己的自我认识与自我疗愈。例如画面中常常出现的蚂蚁、蝗虫,联系到他儿时对于蚱蜢的恐惧却又时常遭到小伙伴的蚱蜢惊吓,可以看出,一些创作元素的引用,来自于他对于创伤的自我治愈。

艺术是与人类活动密切交融的产物,这在美术馆的设立、政府对艺术品创作和展示所投入的大量资源、艺术品鉴赏者和保管者对待艺术作品热忱的态度、艺术理论的发展以及艺术品商业市场的高价买卖等活动中可以得到印证。艺术还能够弥补人们与生俱来的某些心理上的困扰和精神上的问题。

在艺术治疗理论中,艺术作品是一种具有治愈性的媒介,能够引导、协助、规诫以及抚慰艺术品的欣赏者或者创作者,促使他们平复情绪,慰藉情感,抚平心理上的创伤。同样利用潜意识作画的画家还有杰克逊·波洛克,以及利用创作来抚平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的毕加索那幅著名的《格尔尼卡》。但他们都没有能够赶上艺术治疗学科的发展,也无法接受正规系统的艺术治疗训练。这并不妨碍他们因为发自内心的热爱艺术并倾注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巧合性地实现了艺术治疗的实际作用。不管是达利自传还是其他著作的描述,都不难发现只有当他沉醉于艺术创作的时刻才会平静,而在其他时间他几乎就立刻变为另一个疯疯癫癫举止失常的人。

艺术始终在治疗达利,达利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在他活着的时候,艺术治疗还没有成为一门学科被研究发现。但艺术已经在悄然发挥着重要作用,让创造者在极困难的精神状态下恢复平静,维系生活。对欣赏者而言,从这些画作中体现出达利是一位综合了天才与魔鬼的新艺术风格创造者,但对达利而言,这些画作是他热爱并坚持一生的自我救赎。

当今中国社会竞争激烈,生存压力增大,“鸡娃”“内卷”现象频频充斥我们周围。根据国家卫健委2020年12月21日报告,我国抑郁症患病率达2.1%,焦虑障碍患病率达4.98%,抑郁症和焦虑症患病率接近7%,提升全民心理健康的素养,已成为刻不容缓的工作。在医学领域,艺术治疗在心理疾病的治疗、灾后心理干预等方向已取得一定进展,在玉树地震、2020年以来的新冠疫情等重大危机灾害事件中,艺术治疗也有效地发挥了作用。艺术治疗在中国的探索及运用尚处初期阶段,艺术治疗的研究对推动全民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专业人才的培养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为此,达利通过创作来达到艺术治疗效果的研究,不失为一个重要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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