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龙慧
(宿州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 安徽宿州 234000)
《说文解字》中解释“巧”为:巧,技也。从工丂声。“技”是指技艺、技术,“工”有精密、灵巧义,“巧”的本义为:精湛娴熟的技艺。
《礼·考工记》中写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巧”为设计构思的巧妙。这是“巧”最初的含义,“巧”又可以引申为某人擅长某项技能。东汉·马融《长笛赋》:工人巧士,肄业修声。
《诗经》中,经常用“巧”形容女子的美好容貌:
《诗经·卫风·竹竿》:巧笑之磋,佩玉之傩。
《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巧”又有伪诈、虚浮不实的含义,如巧言虚言、巧故、巧佞,《广雅》和《集韵》曰:“巧,伪也。”表示谄媚、伪诈。如:
《离骚》:余犹恶其佻巧。
《礼记·月令》:毋或作为淫巧。
由此可知,巧的本义为“技”,娴熟的技能、灵巧的技艺,形容擅长某种技能的人,除此之外,“巧”也可引申为美、善、慧、伪等含义。
书法艺术发展中“巧”的内涵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对于“巧”理解和接受的程度是不同的,我们不能仅将目光局限于“巧”的字眼上,只有将书法艺术中的“巧”放在特定的语境中才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它的内涵和外延。
汉赵壹《非草书》提到:“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这段话的意思是:每个人的气血、筋骨都不相同。心思有粗细之别,运笔也有巧拙之异。赵壹认为,字的美丑好坏取决于人的本性,又怎能强求得来呢?由此可知,“巧”的理解应为本义,是指手有笨拙灵巧的区别。此篇书论第一次将“巧拙”放在一起提出。
除此之外,这篇书论中还提到了“工拙”,“工”有法度、规矩之意,历代书论中,“工”是一个重要的极为重要的审美概念,表现为书写工整一类特质,经常与“巧”并用,常用于品评结构、字形上的严谨工稳等风格。卫恒《四体书势·草势》序引说:“齐相杜伯度号善作篇,复有崔瑗、崔寔亦皆称工。杜氏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崔氏甚得笔势而结字小疏。”这段话可以说是最早的关于书法艺术优劣的评判,“巧”为经过安排布置的秩序美,由此看出,这些书法名家判断优劣的标准中“巧”占据重要的地位,对结构安排也有“巧”的追求。
魏晋南北朝时,“工巧”已成为名家判断优劣的重要标准观念,关于“巧”的论述也有许多以其他表现形式出现的,如妍美、功夫、媚趣、精熟等。虞龢《论书表》写到:“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这段话的意思是古代质朴而现在妍媚是事物发展的规律,爱好妍美而轻视质朴是人之常情。在一定意义上看“巧”是“今妍”,“拙”是“古质”,表明了“今妍”“古质”并不存在高低之分,阐明了艺术表现形式存在的合理性。
王僧虔《论书》一文中:“宋文帝书,自谓不减王子敬。时议者云:‘天然胜羊欣,功夫不及欣。’”“天然”是“拙”,是未加雕琢的自然美,“工夫”是经过训练得到的某种技能,就书法艺术而言是注重技法的表达。王僧虔以“天然”“工夫”品评书家表现了两种美,一种是错彩镂金的美,一种是初发芙蓉的美。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中评价王献之:“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王羲之的书法胜在骨力,王献之的书法胜在流美,“媚”有美好、美丽的意思,书法艺术用于表示技巧流畅、流美之意。
王羲之在《自论书》中说:“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张精熟过人,临池学书,池水尽墨,若吾耽之若此,未必谢之。”这段话指出张芝的草书技法精妙娴熟,“精熟”即技巧纯熟,法度严整,与工巧基本相同。
由上述书论可以得知,魏晋南北朝时期,当时的书写标准是看谁写的精巧工整,其对立面自然是杂乱无章。在书法艺术自觉的初始时期,“巧”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判断标准,“工巧”是人们对书法最迫切的要求之一,原因在于东汉至魏晋时期正是草书、楷书、行书三种书体孵化成型的历史阶段,当时人们关注的不是看谁花样百出,而是给书体定型的人物,在此基础上才可以继续谈肥瘦、妍美等问题。
唐代初期,“巧”的内涵与外延有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延续,也受政治与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唐代楷书一笔一划遵循法度,不激不厉,符合儒家正统思想和审美观念。
唐太宗独尊王羲之,称其“尽善尽美”,在这一背景下,孙过庭《书谱》中提出了“文质彬彬”的观点:“‘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孙过庭认为书法的发展既要能追溯传统,又要与时代接轨,不流于弊俗,文采与内质结合,才是君子的风度。“文质”与“巧拙”在内含上有一定的相似性。孙过庭的“文质彬彬”与虞世南“巧拙相沿”的观点都有折衷的立场,在唐初帝王倡导王羲之书风的背景下,众多书家的审美都受到很大的影响。唐代初期提出的“文质彬彬”“巧拙相沿”等观点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巧”“妍美”“精熟”等观点,此时的书家也都不约而同地崇尚妍美书风。
至唐代中后期,技法的纯熟使书风的面貌趋于单一,人们只是追求外形和技法的纯熟,忽略了真情的流露,导致作品渐渐出现钦媚的弊病,张怀瓘对唐太宗独尊王羲之的做法提出了不同的见解:“逸少则格律非高,功夫又少,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逸少草有女郎才,无丈夫气,不足贵也。”张怀瓘认为妍美的书法缺乏骨气和神气,并表现出了对追求“巧”的不满。张怀瓘提出“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他的意思是,写的优美、工整的书法并不是最好的,书法要看“风神骨气”,这里的“风神骨气”就是“神采”,其“神采论”成为书法品评的新的导向。在《评书药石论》中也提出“若筋骨不任其脂肉,在马为驽骀,在人为肉疾,在书为墨猪。”等观点。
唐代韩愈推崇古拙质朴的石鼓文,在《石鼓歌》中提出“羲之俗书趁姿媚”的观点,开拓了人们的视野,为书法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素材。书法家窦蒙在《述书赋·语例字格》中也提到“拙”的问题:“拙:不依致巧曰拙。”这里“拙”是不作雕饰的质朴无华。
盛唐时期,整体的审美已经发生变化,出现了对质朴风格的追求,诗歌上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书法上已经不再将“巧”作为重要的评判标准,并随着人们审美的变化呈现出相反的态势,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书法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北宋后期,书法审美随着文人的崛起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更加强调游艺的功能,北宋书家将表现自己的情感、传达个人的精神为目的,为书法艺术注入了新的内涵,对于“巧”的美学接受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对唐人的“法”采取了批判的态度,追求平淡自然的变化,在“尚意”书风的引领下,书法家更加反对矫揉造作、毫无生气的书法作品。
为了摆脱“巧”的弊病,改变人们一味追求形式和法度的审美,黄庭坚提出:“凡书要拙多于巧。”他的书法作品也非常有神韵,“拙”与“韵”在内含上也有一定的相似性,“韵”强调书法的内在精神,“拙”为不刻意、不矫揉造作,他提出:“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新妇梳妆,百般点缀,看上去姿态华美,实则过分雕琢,体现在书法上则是过分地追求法度,忽略性情的表达,那么作品也是没有神韵的。
北宋书法笼罩在文人内在精神的表达之下,书法多抒发性情,推崇率意书风,相比之下,“工巧”技法层面的东西就被弱化。元代赵孟頫提倡复古,追溯魏晋风韵,提倡“用笔为上”,强调结构和用笔,把作品是否有“古意”作为判断标准,强调作字要“熟”,他认为只有深谙古人技法,在书法创作时才可以接近古人,书写时才可以得心应手。董其昌在赵孟頫的基础上提出了“熟后生”的观点,他指出:“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此时董其昌涉及到的“生熟”对应前面提到的“巧拙”,表示技法的熟练,董其昌提到的“生”,并不是单纯的“生”,而是掌握了一些技法后的“生”,此处表示质朴古拙的意思,是“熟”的一个升华。董其昌推崇的“巧”相比于赵孟頫来说,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魏晋的风韵,赵孟頫过多关注技法和结构层面,而董其昌在注意技法的同时更加强调书家个人情感的表达。明代书法受各个时代的影响,崇尚魏晋古法,但明代书家对于“巧”的认识也是不尽相同,如晚明时期的黄道周、徐渭等人对于书法“巧”的追求则是一种饱含个人性情表达的美。清代初期,傅山针对当时书坛不良风气提出的“四宁四毋”影响较为深刻,抨击了媚俗的帖学之风,使“巧拙”的内涵更加丰富,也为书法史的审美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傅山《霜红龛集》写到:“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这四对范畴结合傅山的书论和生活背景来理解可以看出,傅山将伦理道德、人性高低、民族气节等都作为书法评判的标准,他也提出:“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傅山早期比较推崇赵孟頫、董其昌的流美书风,但后因对赵孟頫的行为感到鄙视,使得他由推崇变为否定,转而喜欢颜真卿的书法风格。同时,傅山比较喜欢篆隶那种天然率真、质朴无华的美,傅山的书法作品中也体现出了汉隶中自然天成的美。
纵览古代书论,书法艺术中的“巧”与“拙”总是相伴而生,在发展过程中呈现出复杂而且多样的形态,作为两种不同的审美风格,二者各有其价值,作为矛盾的双方,在书法创作的过程中也是此消彼长,互相转化的。书法艺术往复更迭,这两种表现形式不断引领新的潮流,既展现了书法家的审美倾向,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的审美风尚。
“巧”的书法风格表现形式在历史的演变中也体现出了不同的风貌。魏晋南北朝时期,书体还处在演进的状态中,“巧”作为一个重要的评判标准,在许多书法作品中都有所体现。王珣《伯远帖》俊逸秀雅、用笔流畅,其书法作品高雅、工整、豪迈潇洒,充分体现了魏晋士人风流倜傥的人格精神,从书法作品中也可以窥探到魏晋时期“尚韵”书风。唐代楷法遒美,褚遂良、欧阳询等人书法严格遵循法度,重视骨力,大气雄浑,体现了大唐的森严。较之唐代严谨书风,宋代书法已经用来表现性情,抒发情感,苏轼《黄州寒食诗》章法错落,书法的用笔用墨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变化,达到了心手双畅的境界。黄庭坚《松风阁帖》线条劲爽,如长枪大戟,跌宕起伏,结体开张,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把生命韵律表现得淋漓尽致。元代赵孟頫提倡“复古”,在继承王羲之的基础上变古为今,对元代书坛影响较大。经过了魏晋南北朝至唐代的发展,“巧”的内涵也逐渐发生了变化,魏晋时期对工整的赞美转为唐代严守法度,宋代追求的尚意书风是对“巧”的否定之否定,书写是为了传情达意。明末清初,“巧”已逐渐有贬义,傅山提出“四宁四毋”表明,已经由对华美书风的推崇转向对丑拙书风的喜爱。傅山草书字形欹侧,结体自然,气韵生动,气势蓬勃,将自然天成之气表现得淋漓尽致。此时“巧”的内涵已经用来表示精致的雕琢。
书法艺术学习有其自身的规律,由拙到巧,由熟到生,都是学习的一个重要过程。在书法创作中,技法是保证,孙过庭在论及书法创作时写到:“至于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学习书法的第一个阶段是“平正”,即写字要符合一般的客观规律;第二个阶段为“险绝”,在这个阶段中要用心经营,大胆创新,在第一阶段的基础上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追求变化;第三阶段为“平正”,此处的“平正”是将平正和险绝结合,达到人书俱老的境界。但是过分的娴熟容易导致“程式化”,董其昌提出的“熟后生”解决了这个问题。宋曹在《书法约言》中也提到:“熟则巧生,又须拙多于巧,而后真巧生焉。”这里便是以“生”来救“熟”。书法创作中的艺术形态是由拙向巧,由生到熟,由不工到工发展的,为了避免程式化,就需要反过来追求“拙”“生”“不工”的表现形式。书法艺术表现自然离不开法度和规范的支撑,这也就强调了初期基础的重要性,但过多的追求法度就会局限于技法表现,所以要处理好二者的辩证关系。
美学中的“巧”在历史沿革中的内涵和意韵丰富多样,“拙”“妍美”“功夫”“精熟”都从不同的层面阐释了“巧”的变化,在这背后,也体现了各时代不同的审美意象和审美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