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丽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南宋词人周密之词甚是清雅。后人戈载曾这样评价他说:“草窗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邈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伴。”[1]40“梦窗”指的就是吴文英。周密之词与吴文英词在“雅”一道确有共通之处,即都追求词句的精细以及典雅的词学美感,不同之处则在于周密的情感表达有其独标个性之处,且其对词句的择取更偏向清丽一类,二人在词调和词境的突破上亦多有差异。这既是草窗词之雅的特殊之处,亦是二窗共通互补的地方。从南宋词风的归属论争问题来看,世人多谓草窗之词学周邦彦,学姜夔,抑或是学吴文英,等等,莫衷一是,但他们大都认为周密之词具有“清”“雅”的艺术特征。从周密所编选的《绝妙好词》的收录情况(如其专收雅正清真之词,厌弃俚俗之词,故而如辛弃疾等人的豪放之词竟无缘入席)亦可以看出他对雅词的追求,特别是他的词学观念与常州学派张惠言颇有相似之处。由此看来,草窗词作之“雅”正验证了其词美追求与创作风格的统一性。那么其词之“雅”又是如何表现的呢?笔者以为,周密之词大体上“清”“雅”兼之,“新”“雅”交叠,“韵”“雅”相依,通过词体风貌、情感表达以及音韵表现等方面的共同作用,从而形成了其词“雅”的美学特征。
历来对“雅”的解释大致相似。如《白虎通·礼乐》中称“雅者,古正也”[2]13,意为正确的、合乎规范的。又如《论语·述而》有言:“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3]40此处“雅”被引申指高雅、文雅、雅致等含义。因此,就审美内涵来看,诗词文赋等文学作品中所谓的“雅”其实主要还是指其纯正、规范、高尚、美好等方面的特点。在北宋中后期,词调由俚俗转为雅正,故雅词之称颇为盛行。那么何为词之“雅”?黄庭坚认为,要“寓以诗人之句法”;《乐府雅词》的选词标准则是“涉谐谑则去之”;詹傅为郭祥正的《笑笑词》作序,则认为其词“典雅纯正,清新俊逸”云云。由此可见,不同的人对“雅”的要求标准不同。在宋代多元文化格局的影响下,雅词的发展可分为三个阶段,即从追求晏殊词之“闲雅”到追求士大夫词风之“高雅”再到后期如姜夔诸人所用力之“清空骚雅”(亦即“清雅”)等,雅词之“雅”的发展不外乎如是。而“清雅”一词最早来自于钟嵘《诗品》卷下,他说“希逸诗气候清雅,不逮于范袁”[4]53,可见“清雅”最早是用来形容诗风清新雅致的特征。清代的袁枚也在《随园诗话补遗》卷五中说道:“京口诗人,皆奉梦楼先生之教,诗多清雅。”[5]372而在词体的发展过程中,“清雅”一词更生发出多重含义。由于南宋词人好作雅词,各抒怀抱,并在多人的影响下逐渐形成一种词学流派(后人所谓的风雅词派或清雅词派等),“清雅”之风因“清”与“雅”的相互交融和共同作用而盛行,又因其偏正意义而终归属于“雅”风一流。“雅”者,正声也,生于诗乐而易于咏歌。正因其具有如此特征而更能抒发词人才情怀抱,故而周密亦不能免俗。他好“雅”词,亦好作雅词,且其词之“雅”深得诗家三昧。同时期的词人兼词论家张炎曾在《词源》中如此论述:“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6]9由此可见,他对“清”与“雅”的关系的界定显示出了其独到的眼光,即“雅”与“清”是分不开的,且有了“清”才有了“雅”,但他对“质实”的偏见就有其狭隘之处了。其实从词“雅”的角度来讲,雅声清越,婉转动听,又恰好能入乐,在情感的表达层面也大都能合情入理,因此“清”也未必就是造成“雅”的直接因素。但不能否认的是,周密词集中部分带有“清”风格的词章恰恰促成其词雅风格的形成和壮大。
周密词集中多数词风清、雅兼之,且二者的交融有一个深入浅出的过程。周密好写风景词,故而如山林月露等清新风物皆能在其词作中看到。例如《风入松·为谢省齐赋林壑清趣》:“枇杷花老洞云深。流水冷冷。蓝田谁种玲珑玉,土华寒、晕碧云根。佳兴秋英春草,好音夜鹤朝禽。 闲听天籁静看云。心境俱清。好风不负幽人意,送良宵、一枕松声。四友江湖泉石,二并钟鼎山林。”[7]6此词写境清幽,颇有“清空”之趣,但就整体来看,更是由清到雅,清、雅相得之作。首先,从上阕的枇杷花、洞云、流水等清新之语拈景成象,再到下阕的天籁、云、好风、松声等化景成境,这是诗人在有限的词章内借为数不多的意象烘染出无限隽永的高雅意趣。词中“云”意象的反复出现(如洞云、云根、看云),既是为了烘托强调此情此景,也照应着词人悠闲且雅淡的心境。“心境俱清”一语是词人对此情此境的一个总的概括,即一个“清”字主宰着全部的视听感受。然而不容忽视的是,“雅”也随着“清”的主导而逐渐出现,例如“花老”“云深”“流水冷冷”等处描写不断勾勒出清幽而高雅的景象,雅人深致而风物出尘,随后的“土华寒、晕碧云根”一语更是在冷寒的环境下烘托照应出上阕清雅的词美意境。转到下阕,其中的“闲听天籁静看云”则与“心境俱清”之语一脉相承,所谓清闲心境下的“幽人独往来”[8]2173之意,随着明月松风转入山林,云风水月自然之态清新雅致,词人从此间获得野拾之趣。结合全篇来看,“清”与“雅”的结合由浅入深,这般雅致闲情岂是一个“清”字可以概括得了的?
周密的“清雅”交融之作除了上文所言外,也存在着其他情况。例如《玉京秋·烟水阔》:“长安独客,又见西风,素月丹枫凄然其为秋也,因调夹钟羽一解烟水阔。高林弄残照,晚蜩凄切。碧碪度韵,银床飘叶。衣湿桐阴露冷,采凉花、时赋秋雪。 叹轻别。一襟幽事,砌蛩能说。客思吟商还怯。怨歌长、琼壶暗缺。翠扇恩疏,红衣香褪,翻成消歇。玉骨西风,恨最恨、闲却新凉时节。楚箫咽。谁倚西楼淡月。”[7]48该词的写景主要以清冷为主,但选词择字皆文雅可嚼,可谓在“清”的皮囊包裹下“雅”意的挥发与跳脱。首先,该词开头引入一段题序,在以抒情为基调的词体中嵌入文雅的文言语句,则更为此词增添了若干雅意。随后从“高林弄残照”开始进入了词的世界,词人有意择取比较雅正的用语、不常见的精美词句来替代寻常文人常用之语所指代的意象,例如以“晚蜩”来替代蝉,“晚蜩凄切”即类似于柳永《雨霖铃》中“寒蝉凄切”[9]130之语,虽然意思上差不多,但周密所用之语显然更为新奇罕见些,也就更显得雅正一点。此外,他以“碧碪”来替代砧子,“碪”即“砧”,是妇女们捣衣用的石板。一般来说,古代诗人常以“寒砧”“清砧”或“暮砧”来入诗,但周密之词不同的是,他非要用一个异体同声的古字来作为替代修饰,这当然会使得全词显得更为古朴雅正些,但也会令人费解些。这样的例子在该词中可谓俯拾即是,例如他以“银床”指代水井,以“秋雪”指代芦花,以“商”指代秋天,以“琼壶暗缺”指代月的阴晴圆缺等等,这些词语用得精细雅致,也使得全词的表达更为含蓄典雅。从周邦彦开始,就以代字来写词,而沈义父也在其词论中强调作词应多用代字方显得脱俗雅致,不落窠臼,例如他说:“说桃不可直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事”[10]3。沈义父主张作词要协音、字雅、字隐、意柔。他所强调的“字雅”,其实是对雅俗的美学取向,即倡雅弃俗在用字上的体现,他认为作词应以“乐府雅词”为标准,而周邦彦的词最符合这一标准。周密之词在这点上也与清真用字颇为相似,其词中多处代字的使用恰恰符合“雅”这一审美标准。但王国维却不赞同,他说:“词忌用替代字……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11]107然而,依据具体情况而言,用代字的妙处在于在承继原意的基础上进行美的加工和提取,从而诞生出语意愈发雅致新妙的词章。王国维所言并不适合周密此词所用代字的情况,因为代字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烘托、强化词的雅致之美。其次,从全词的意境来看,上阕的“高林”“残照”“碧碪度韵”“银床飘叶”“桐阴露冷”等语勾勒出秋日清冷的场景,下阕的“翠扇”“红衣”“玉骨西风”“西楼淡月”等则呼应上阕所写景象之清冷,照应词人的忧伤别离情绪,从而晕染风雅,在“清”的基础上对“雅”的语意进行了进一步的补充和升华。全词上下阕联系紧密,风格清冷而风雅之气蕴蓄其中,可谓是草窗词集中“清雅”的代表作。而纵观整体,“雅”与“清”的联系愈发密切,最终“雅”词“雅”意随着写境之“清”升腾至全篇。
“清”与“雅”的第三重关系是在前者的基础上递进和强化,即从“清”到“雅”,再由“雅”入“清”,最后达到“清”与“雅”的交融,它们的结合呈现出不断吸引靠近又有所区别的特征。例如《木兰花慢·两峰插云》:“碧尖相对处、向烟外、挹遥岑。记舞鹫啼猿,天香桂子,曾去幽寻。轻阴。易晴易雨,看南峰、淡日北峰云。双塔秋擎露冷,乱钟晓送霜清。 登临。望眼增明。沙路白、海门青。正地幽天迥,水鸣山籁,风奏松琴。虚楹。半空聚远,倚阑干、暮色与云平。明月千岩夜午,溯风跨鹤吹笙。”[7]42该词中所用词语之雅正一如周密向来的风格,且词中所涉及的物象与意象数目繁多,诸如碧尖、遥岑、轻阴、南峰、北峰、云、双塔、乱钟、沙路、海门、水、山籁、风、松琴、暮色、明月、千岩等等,皆聚焦于山林草木之间,自然万象之内,辞藻清丽,意境清幽畅远,给人以快意赏心之感,其词风之“清”由此可见。而其词之“雅”则交融其间,自然合一。例如,上阕的“挹遥岑”“舞鹫啼猿,天香桂子”“双塔秋擎露冷,乱钟晓送霜清”等语不论是动词“挹”“舞”“啼”等,还是述宾结构如“秋擎”“晓送”等,主谓结构如“露冷”“霜清”,抑或是形容词修饰主语如“遥岑”“双塔”“乱钟”等,皆用词讲究,带着十足的雅正和齐整之感,它们皆在彰显周密词清澈词风与词境的同时还让人品味到语词的高雅脱俗、气度不凡。更为难得的是,“清”与“雅”的交融呈阶段式展开,从上阕的“碧尖”到“霜清”为止,侧重于描写风物之“清”,而“雅”意尚未展开;下阕部分,从“登临”开始到“吹笙”结束,词人写景兼抒情,复以景结情,在临摹山水天地之清幽外,亦书写出怀抱之闲雅、意度之风雅,以及词人与自然风物交融的清雅之感。这种由“清”一脉贯之,以“雅”逐步连缀,最终构成了周密词独特的“雅”之风貌。
周密的雅词创作,除了具有“清”“雅”交融的艺术风格特征外,在情感的表达上也呈现出“新”与“雅”相结合的艺术特征。周密词之“雅”,常常表现为语词采撷上的文雅周正以及相伴而生的骚人墨客的高雅之思、新雅之意,从而在语、思、意的交织下形成情感上的“雅人深致”和用语上的清新工致。刘义庆在其《世说新语·文学》中曾这样说道:“‘纡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12]63刘义庆所引之语出自《抑》,即《诗经·大雅·荡之什》中的一篇。可以想见,以风雅之祖《诗经》中所使用的古朴雅正之语来表达身居高位者的肃正典雅的情感及其文学风貌,故而雅人方有深致,情感的感发才显得风雅而深沉。
这一点在周密的词中亦表现得十分明显。例如其《清平乐》一词:“晚莺桥噎。庭户溶溶月。一树湘桃飞茜雪。红豆相思渐结。 看看芳草平沙。 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飘荡,错教人恨杨花。”[7]34周密喜欢在其词作中用修饰语,这些词的使用,常使得其词的语意显得愈发高雅脱俗,情感的抒发亦更含蓄深致而自然典雅,可谓是真正的文人雅词而非民间俗白之词。例如在该词的首句中,以一动词“噎”来拟人化地修饰晚莺,不仅得见词人巧思,亦为该词随后的情感抒发做铺垫。实际上,柳永词《雨霖铃》中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9]130中的“噎”分明是表达人物在离别之际的悲痛之情,而周密在此处用“噎”却是用来形容莺声的断续哽咽,从而传神地写出鸟兽之悲伤情感,巧妙地以移情的方式暗示了词中人物的情感特征。随后的月之“溶溶”、桃树花片之“飞”等情境的刻画以及形容词、动词的交替使用等,都是为了渐次烘托出词中主人公相思“渐结”的结果。该词在上片的写景中,不仅用语新巧,所用词语格调高雅,且在表达人物情感上亦显得委婉含蓄,颇有雅致。该词下片抒发人物的情感,以“芳草平沙”入手,再以“杨花”作结,虽此二者乃寻常词作中可得见者,但妙在词人在中间善用新词过渡,化俗为雅,如“游鞯”“萧郎”等名词的使用就显得新奇而不落俗套,以“游鞯”指代出游的坐骑,以“萧郎”指代情郎、不归的游子等,使词意的表达显得既新颖又雅致。此外,该词下片以“看看”“犹未”“自是”“飘荡”“错教”等动词、副词的串联使用来链接情感并造成了肉眼可见的波动,这就使得在词人笔下满怀思念的女主人公的情感表现愈发显得深沉曲折且优雅动人。由此可见,词人力求在前人的基础上锐意求雅求新,并付诸词作中,从而使其雅词显得既“新”且“雅”,不落俗套。
词人在其词作中讲究“新”与“雅”的配合,还表现在对词意的翻新和对高雅词趣的继承和发展上。例如《瑶花慢·朱钿宝玦》:“朱钿宝玦,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江南江北,曾未见,谩拟梨云梅雪。淮山春晚,问谁识、芳心高洁。消几番、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杰。 金壶翦送琼枝,看一骑红尘,香度瑶阙。韶华正好,应自喜、初识长安蜂蝶。杜郎老矣,想旧事、花须能说。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7]67该词全篇用语十分雅致,并善于化用前人名句,通过对景物的有意择取和发挥,不仅造就了写境的清雅高洁,同时也表达出了一种若有似无的愁绪和无可奈何的心情,以及有感于政治窘困的悲伤心境。词人借咏琼花来表情达意,在委婉曲折的情感流露下通过翻“新”与入“雅”的结合来实现。可以看到,该词中所涉及的物象或意象多是传统诗词中比较经典的,但词人有意翻新出典,入雅成篇,从而在继承前人雅词的基础上写出自己的一点新意。据载,该词作于南宋度宗年间,此时朝政日非,朝臣却大肆寻欢作乐,词人以权臣贾似道至扬州访寻琼花为事典,借咏琼花来讽喻政事,从而表露出其真实的情绪。该词开头以“朱钿宝玦”和“天上飞琼”来喻琼花之容姿,又以梨花和梅花来为之作衬,从而极力表现出琼花的倾城之姿和超凡脱俗之态。该词在艺术手段的运用上堪称新妙奇警。词人善用博喻手法,在接连以饰物——镶金的朱钿、珍贵的宝玦,以及神仙——传说中王母的侍女许飞琼等来形容人间的绝色琼花之后,又以同为花木之属的梨花、梅花,以及四时天气之云、雪等,反衬出其芳心高洁的特征。这一系列的比喻涵盖多个种类,可谓天地人皆为此花作配角。词人匠心独运,在形容琼花之美上不遗余力,力求尽态极妍地还原出其天人之姿,不仅用语高雅,且所用博喻之法及所选的喻体也大都能呈现出生新出奇的一面,多个喻体彰显了词风的高雅大气,赋予琼花不可多得的高雅旨趣。该词下片转入抒情,词人多化用前人旧典以服务其写作旨趣,但在化用的同时还能结合其当下的心境自然从容地抒情达意,在凸显诗风词韵的风雅情调的同时,亦体现了其翻新生奇的技巧和雅人深致的巧妙配合。如:“看一骑红尘,香度瑶阙”之语借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一骑红尘妃子笑”来反向表达出琼花的香气袭人之态,有其新意;结尾处“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则分别点化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13]15和“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13]17,含蓄地表露出词人年纪渐老、心事全非的惆怅心境,虽心态与古人暗合,乍看似无新鲜之处,但妙在借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语词心情皆算“雅人深致”,与写琼花用笔之“新雅”相较而言,亦有脱俗动人之处。
周密之词善在表情达意间凸显“新”与“雅”的结合,这还表现为其在突出情感的缠绵悱恻、迂回曲折之际,妙用雅语,巧化新词,在曲折转换之际赋予其词新面目。例如《扫花游·九日怀归》:“江蓠怨碧,早过了霜花,锦空洲渚。孤蛩自语。正长安乱叶,万家砧杵。尘染秋衣,谁念西风倦旅。恨无据。怅望极归舟,天际烟树。 心事曾细数。怕水叶沈红,梦云离去。情丝恨缕。倩回纹为织,那时愁句。雁字无多,写得相思几许。暗凝伫。近重阳、满城风雨。”[7]105在该词中可以看到,周密抒写怀归之情,在上片采用了江蓠、霜花、洲渚、孤蛩、乱叶、砧杵、秋衣、西风、归舟、烟树等景物来渲染烘托其所要表达的离愁别绪,其中怨、过、空等谓语动词用得甚妙,特别是“锦空洲渚”一语,从词语的错位和词意的表达上来看,应是“洲渚锦空”或“洲渚空锦”,词人十分高明地用一“空”字将现时现地之“洲渚”与另一事物“锦”联系在一起,但他用“空”字无疑是想表明此时乃重阳之际,然江上洲渚却早已失了(或空有)锦绣颜色,而这也与前面的“江蓠怨碧”“早过了霜花”等现时景象作了合理的呼应与补充,并开启了下一部分的景物描写与抒情。一个“空”字极尽其承启转换之妙,既是雅语亦是妙语;“锦空洲渚”这一结构上的移置与换位却平添了许多新颖之处,在对词语的咀嚼和画面感的想象之外陡然予人生新之感。这种新鲜感诚如杜甫之“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14]1213、李煜的“红豆啄残鹦鹉粒”等语一般,通过侧重和倒装来改变词序。诚如胡仔在《苕溪渔隐词话》中所言:“漫叟诗话云:前人评杜诗云:‘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云:‘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余谓词曲亦然。李璟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钩’,或改为珠帘。舒信道有曲云:‘十年马上春如梦’,或改云‘如春梦’,非所谓遭遇知音。”[15]14周密词中“锦空洲渚”一语亦是如此,通过语词位置的变换使得词性发生了转变,在主谓宾的调换中词人所侧重的对象也发生转移,从“洲渚”到“锦”,“空”始终连缀着二者,给读者带来一种陌生化的新鲜感。同样,下片中“水叶沈红”亦可以写作“红沈水叶”,“沈”为“沉”的通假字,而水叶沉红或红沉水叶经过倒装,侧重点也发生了变化,因为“梦云离去”,故而才有“怕水叶沈红”之举。词人托水叶来传情,“沉红”的结果则令其“情丝恨缕”;若“红沉水叶”,词人侧重的对象就有所偏移了。“锦空洲渚”和“水叶沈红”,一个倒叙,一个正叙,不仅在结构上形成对照和呼应,也在词意的理解上形成一种张力,从而推动情感的生成。周密之词,其文辞无疑是典雅清丽的,情感也是曲折缠绵的,可贵的是,在这种典雅的文辞下所展现出的词性与结构的新异无疑为其词之“雅”增添了无限的魅力。
周密雅词之“雅”,除了在词体风格上显示出“清”与“雅”的结合,在情感表达上凸显“新”与“雅”的互动外,还表现出在词体音律的组织和结合上显示出融“和”与“雅”于一体的艺术特征。所谓“雅声”者,即为雅正之乐,其最早来源于《诗经》中的大小雅。此后荀子在《正制》篇中曾说:“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16]40,可见其所提倡的雅声正是强调其正统、雅正的一面。雅声正乐最关键的莫过于和律,“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17]51。具体而言,“和”所标举的莫过于相互间的圆满欢喜而不抵触,和谐之美亦如温和、平和、柔和等类,此于词曲间亦相通。实际上,在雅音的熏陶下,和谐之音声韵律正体现出传统词乐的本然追求。而在雅词的创作上,“和”亦是词“雅”的重要表现。胡仔有言:“旧词高雅,非近世所及……非惟藻丽可喜,其腔调亦自婉美。”[15]20其所强调的词之高雅、音声腔调之“婉美”恰恰指的是词作在音韵与文字的配合上所表现出的“和”与“雅”相结合的特点。周密之雅词,亦注重于此。在他为数不多的雅词中,对“雅”的追寻以及在词乐上对“和”的构设等等,都显示出其独特的审美追求。
周密作词喜押平声韵,且不论是小令还是慢词,都善于在雅丽的辞藻中嵌入温软清和的声韵,使文字与音声的配合显得婉转和谐、雅致动人。例如《浪淘沙·柳色淡如秋》:“柳色淡如秋。蝶懒莺羞。十分春事九分休。开尽楝花寒尚在,怕上帘钩。 京洛少年游。谁念淹留。东风吹雨过西楼。残梦宿酲相合就,一段新愁。”[7]63在该词中,周密押的是下平十一尤韵,所押的韵脚诸如秋、羞、休、钩、游、留、楼、愁等字不仅体现了此时此景此情的结合,即词中所刻画的春残寒冷时节及其所描写的柳色、莺鸟、楝花、东风等意象相互配合渲染,而且还烘托出词人此时此刻所有的淹留、新愁等情感心绪。综合来看,该词不仅词意微婉,且其所押的尤声韵语声清楚柔和,不仅贴合词人此时的情感表达,同时也与词中高雅优美的语词相互配合,相得益彰,既符合了词韵律上的和谐柔婉,也照应了辞藻上的典雅细致,是周密词中典型的“和”与“雅”的结合。除了小令外,他在慢词的表现上也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例如《木兰花慢·雷峰落照》:“塔轮分断雨,倒霞影、漾新晴。看满鉴春红,轻桡占岸,叠鼓收声。帘旌。半钩待燕,料香浓、径远趱蜂程。芳陌人扶醉玉,路旁懒拾遗簪。 郊坰。未厌游情。云暮合、谩消凝。想罢歌停舞,烟花露柳,都付栖莺。重闉。已催凤钥,正钿车、绣勒入争门。银烛擎花夜暖,禁街淡月黄昏。”[7]71该词相较前篇篇幅更长,所押韵脚也更为复杂,但在“和”与“雅”的结合上却依然表现出周密对雅词的精致追求。该词押的是多种韵部,即下平八庚韵、下平十二侵韵、下平十蒸韵、上平十三元韵等混合使用。与前篇的一韵到底不同,周密有意在该词中加入多种韵部,并在起承转合间变换韵脚,交叠声律,从而促进了该词在声韵上的音乐交转及其词律上的和美谐婉之感。具体而言,全词所押韵脚分别为晴(庚韵)、声(庚韵)、旌(庚韵)、程(庚韵)、簪(侵韵)、情(庚韵)、凝(蒸韵)、莺(庚韵)、闉(侵韵)、门(元韵)、昏(元韵)等。此词上阕先以庚韵晴字起头,在收尾处以侵韵簪字作结,这就使得此词在声韵上有起有合;在情景关系的表达上,先写雷峰塔照之景,再写岸上交叠之鼓声,紧接着以“帘旌”串联起下文,带入词人人事变动之感,最后以“簪”作结,以景来结束此刻情事,通过声韵的变化巧妙地反映此词中景、情、事三者的变换,而它们最终皆融合于一体。该词下阕依然以庚韵及其情感表达对象入手,又不断加入写景——云“凝”之态以及花柳歌“莺”之举,而突然以“重闉”作为转折,再以宝马香车争入门来结束这一天的游会,最后以景结情,将淡月黄昏定格为此词的最后一幕,完美结束。同样,从声韵和情、事、景三者关系来看,此词的下阕依然沿着这两条线路的变化而变动,词藻雅丽工致,在声韵的交叠变化下最终依然以和声结束,由此可见周密此词中“和”与“雅”的完美结合。
周密除了在小令和慢词中巧妙使用平声韵从而达到典雅脱俗的效果外,还在词中使用仄声韵,在不经意间以温和之调辅佐词中雅风雅韵,使其词“和”与“雅”的结合别具魅力。例如《献仙音·吊雪香亭梅》一词:
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椒春浅。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共凄黯。 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7]52
该词分别押上声十六铣韵(浅、辇)、去声十五翰韵(换)、上声十三阮韵(晚)、上声二十九豏韵(黯)、去声十四愿韵(远、怨)、上声十四旱韵(满)等,其中仄声韵的分布在上、去之间,一共混杂了六种仄声韵调。然而,全词的整体吟咏和转换却依然显得较为融洽,由此可见周密在词的声律运用上的把控能力。有别于一韵到底的浑然天成和融合性,周密在这首不过九十二字的慢词里混杂了多达六种不同的仄声韵,一方面他考虑到词的音乐性,使这些仄声韵尾字结合得较为妥帖,另一方面他为了词的主题内容及其表情达意,有意忽视、淡化了不同声韵之间的界限,这对于极为注重词的声律的南宋词人群体而言,无疑是一种异化和叛逆行为。实际上许多人认为周密词师承周邦彦、姜夔、吴文英等人,而周邦彦、姜夔等人也都有《法曲献仙音》词传世。例如周邦彦的《法曲献仙音》:
蝉咽凉柯,燕飞尘幕,漏阁签声时度。倦脱纶巾,困便湘竹,桐阴半侵朱户。向抱影凝情处,时闻打窗雨。 耿无语。叹文圆、近来多病,情绪懒,尊酒易成间阻。缥缈玉京人,想依然、京兆眉妩。翠幕深中,对徽容、空在纨素。待花前月下,见了不教归去。[18]28
我们可以看到,周邦彦的《法曲献仙音》一词在尾字押韵上分别押去声七遇韵(度、素)、上声七麌韵(户、雨、妩)、上声六语韵(语、阻、去)等。再看姜夔的《法曲献仙音》:
虚阁笼寒,小帘通月,暮色偏怜高处。树隔离宫,水平驰道,湖山尽入尊俎。奈楚客淹留久,砧声带愁去。 屡回顾。过秋风、未成归计,谁念我、重见冷枫红舞。唤起淡妆人,问逋仙、今在何许。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边烟雨。[19]108
姜夔的《法曲献仙音》在尾字押韵上分别押去声六御韵(处)、上声六语韵(俎、去、许)、去声七遇韵(顾、句)、上声七麌韵(舞、雨)等。三者相较不难看出:周邦彦与姜夔在词的韵律的择取上显得更为集中、规范和整饬,词的音乐性自然也更为和融;周密词虽然相比周邦彦与姜夔词而言,词的韵律组合不甚规范,但无伤大雅,甚至在词意的表达上显得更为自然贴切。周密之词在语意上颇为清雅,词的韵辙亦和、雅相接,整体读来更显自然真挚。周邦彦与姜夔词所押韵尾虽集中,但用语为达到精致风雅,用力过度,难免有雕砌之处。因此,就整个词境来看,周密之词更符合“和”“雅”相结合的标准。
总的来说,周密之词雅致而颇见情韵,于清词丽句间能尽抒其意旨,在南宋清雅词派的词人群体中亦可谓出类拔萃,独出机杼。他的雅词,不仅在风格上具有“清”“雅”结合的艺术特征,在情感表达上亦能融“新”“雅”于一体,在词的内容和音律的组织上显示出“和”“雅”兼得的特点。周密雅词之“雅”有其独到之处,因此在南宋清雅词派中独树一帜,别开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