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恺,赖正维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蔡世昌,字汝显,琉球久米村名门蔡氏家族后裔。蔡世昌是紫金大夫蔡文河之孙、 都通官蔡文海之嗣孙,父亲蔡光宗曾为正议大夫。乾隆二十三年(1758),蔡世昌作为官生赴北京国子监学习,得到琉球教习潘相的指导。归国后,蔡世昌活跃于中琉外交场合,仕途顺利。1797年,蔡世昌成为尚温王的国师并主导琉球的教育改革,以此推动了琉球社会的发展。
目前关于蔡世昌的探讨多散见于教习潘相的研究,如林少骏的《潘相与清代国子监琉球官生》[1]、 张明明的《清代琉球官学教育的嬗变与革新》[2]、 周朝晖的《琉球官生与国子监的湖南教习》[3]等。诸多研究的侧重点为潘相本人和国子监实施的教育本身,而关于潘相对琉球官生造成的影响以及官生归国后的状况研究较少,也未有专文探讨。笔者拟在前述研究基础上,探讨国子监时期的留学生活对蔡世昌产生的影响,以及蔡世昌回国后对琉球王国的贡献,以进一步考察清代官学教育对琉球留学生的影响。
明清两朝,琉球王国为增加本国外交、 政治人才,皆派遣官生前往中国国子监接受教育。清代派遣官生,皆由琉球国王向册封使代奏。乾隆二十一年(1756),琉球新王尚穆请求册封使全魁、 周煌转达其派遣官生入学的请求: “今幸天遣使臣至国,敢陈明远人向化之诚,俾得再遣入学读书,下国不胜悚企。”[4]103归国后,两位册封使向乾隆皇帝报告此事。经礼部商议,乾隆皇帝予以同意。乾隆二十三年(1758),尚穆王在琉球久米村进行官生选拔,最终决定派遣蔡世昌、 梁允治、 郑孝德、 金型四人随贡使赴京并入监学习。
蔡世昌等4名官生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二月得到批准,正式进入国子监学习。入监之初,蔡世昌等人在国子监博士以及教习潘相带领下参拜孔庙、 祭文公祠,议堂拜师。在国子监琉球学馆的正堂,挂有“海藩受学”的横批,以及“所见异所闻异”和“此心同此理同”的对联[5]175,激励琉球官生忘却差异,平等地接受知识,这一点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蔡世昌。
礼部为该届琉球官生挑选“为人老成、 学业优长”的拔贡生潘相作为教习,让潘相为琉球官生“朝夕讲解、 教习文艺”[4]105。虽然同行的伙伴梁允治与金型二人入监不久便因病去世,但蔡世昌和郑孝德完整地接受了潘相四年的教育。
在施教前,潘相为使蔡世昌和郑孝德两人在国子监学习期间能“有物有恒,毋荡闲而逾检; 自卑自迩,庶行远而登高”,参考了朱子《白鹿洞教条》、 宜山《教子规》、 程子《学则》、 吕维祺介孺四驿馆《训士三箴》等名家教规,为他们制订严厉的教规。据此,蔡世昌在国子监期间须每日黎明而起,穿戴中国衣冠,逢朔望与中国诸监生一同随教习拜庙、 拜殿、 拜文公祠,并上彝伦堂行礼。在学习方面,每天要听教习讲课、 背诵诗词、 夜间练字,每逢三日、 八日要作诗、 文,可见学习生活之充实与忙碌[4]128。
潘相对蔡世昌因材施教,特别是潘相为其答疑的内容,对蔡世昌归国后的教育改革颇有启发。
一是针对蔡世昌所提“学生之学,以何者为先”的问题,潘相举中国士大夫以利禄为目标之时弊,告诫蔡世昌要“以圣贤为志,不溺于俗学、 异学,与夫权谋术数一切就功名之说”[4]130,并且针对另一问题: “下国习尚,各有所宜; 祈俯而教之,何如?” 潘相认为固有习尚并不应该成为人们接受新事物、 学习新知识的阻碍,只要“一其心志”,就能“新其见闻”。琉球王国虽然从明朝起便向化中华、 遣生入学,但琉球社会却“亦未见蒸蒸然日进于雅者”,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琉球王国接受新事物的决心不足,旧习尚成为他们的枷锁。他鼓励蔡世昌“居边方者利用变”,不要畏惧改变,要转变风气而不为风气所转: “欲求其新,先去其故。故新一国之人,先新一己之心; 而新乎人,非一时一世之事; 新乎己,非一朝一夕之功。”[4]130-131
二是蔡世昌出身于琉球声名显赫的蔡氏家族,家族长老、 前三司官蔡温对蔡世昌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入学之初,在蔡温的嘱咐下,蔡世昌不欲学习辞藻文章,而想多学治国安邦之要领[4]121。对此,潘相“不欲以古司乐之所教者教之也”。潘相想从宏观教育理念上对琉球官学进行突破,改革周制中四夷之教对外藩教学的不良影响[2],向蔡世昌输出琉球“变俗”的必要性,即潘相希望蔡世昌可以为琉球“端趋向,变习尚”,改变琉球社会现状。
乾隆二十六年(1761),蔡世昌入学一年,已“颇知文艺,能作性理论及骈体文字”。恰逢皇太后七十寿辰,朝廷上下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在教习潘相的指导下,蔡世昌“恭撰诗章,亲自缮写,附肄业诸生诗册之末,进呈御览”[6],其诗如下:
恭庆圣母皇太后七十万寿进呈
天朝教化覆垓垠,小国尤叨宠锡频。累叶衣冠邀盛典,三洲草树载皇仁。
望云久祝慈晖远,观海长歌孝理纯。此日璇霄称万寿,欢呼岛屿共尊亲。
…………
亿春寿幄八荒开,中外声名渐被该。官宅南交笼雉至,道通西旅贡獒来。
一人燕喜陈琼液,三殿鵷行捧玉杯。译馆何因随拜舞,作诗惭乏颂扬才![4]169-170
该年十一月十五日,乾隆皇帝迎皇太后回宫,蔡世昌在国子监博士的带领下,获准身穿琉球国服饰与国子监肄业诸生恭迎圣驾。此举得到乾隆皇帝的赞赏,蔡世昌也获得赏赐“缎三匹,貂四张”。蔡世昌对此既兴奋又感激,赋诗记下这件永生难忘的事:
承恩受赏恭纪
锡类推恩及远人,云霞一篚宠颁新。九重飞下鸡林暖,三殿擎来虎观春。
文绢光华辉藻火,丰貂绚烂妥簪绅。他年诏许还家日,世世传观耀海滨。[4]171
在国子监期间,除紧张的学习、 严肃的典礼,蔡世昌也参加潘相及国子监安排的饶有风趣的课外活动。乾隆二十六年(1761)重阳节前的九月初三日秋高气爽,潘相与助教张元观、 张若霍二人邀请蔡世昌与郑孝德二人前往北京城内的名胜——陶然亭观光远足,饮酒赋诗。
陶然亭为中国四大名亭之一,被誉为“周侯藉卉之所,右军修禊之地”,在清代200余年间享誉经久,成为都中一胜,全国各地来京的文人视其为必游之地。陶然亭位于北京城外的南下洼、 右安门东北,东临天坛,原先处于辽金时期的古刹慈悲庵西侧。康熙三十四年(1695)重修之时,工部郎中江藻引用白居易诗《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中“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的“陶然”为其命名,故称为“陶然亭”[5]191。
潘相和两位助教张元观、 张若霍纷纷为此次秋日郊游赋诗,在他们的鼓励下,蔡世昌也为此次难得的郊游作诗:
游陶然亭
高台一上思悠悠,且喜黄花插满头。
碧水青山摇草树,名山画景拥城楼。
一时诗酒同清赏,百代风流纪腾游。
况有雄谈惊四座,更教远客豁双眸。[4]171-172
蔡世昌在与潘相及国子监助教们的交往中舒缓思乡之情,一览中国名胜、 畅聊古今,也体验到了中国士大夫工作学习之余的生活情趣。他所留下的诗词亦是中琉友好往来的见证。
三年后,蔡世昌已经达到了“其词章,亦禀承矩度,多可观者”[4]121的程度。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末,蔡世昌与郑孝德在国子监的欢送宴会后,启程返回琉球。虽然在此次官生派遣前,明清两朝已经有十九批官生前来中国学习; 但潘相对蔡世昌仍旧期待颇高,在蔡世昌的艺序中留下了“变之而有大力焉者,仍有俟乎后之人”[4]177的话语,希望蔡世昌归国后能成为推动琉球前进的新风。蔡世昌带着如此期待返回祖国。
蔡世昌归国后,长时间从事中琉外交工作。根据琉球外交文书《历代宝案》记载,蔡世昌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作为存留通事再次来到中国。乾隆三十五年(1770)作为都通事来华。在此期间,蔡世昌还参与了琉球第一部成文刑法典——《琉球科律》的编纂,促进琉球进入“有法可依”的时代。乾隆四十七年(1782)他升任正议大夫,以进贡副使的身份上京。其再度归国后,以功绩官拜紫金大夫(亲方),被授予高岛亲方之称号,进入国家中枢[7]207-208。在长年的国家政治、 外交工作中,蔡世昌观察到琉球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潘相的教导也使蔡世昌决心为琉球“端趋向,变习尚”。
尚温王即位后三年,即嘉庆二年(1797),蔡世昌成为国师,拥有了影响政局的能力。在任期间,蔡世昌活用从恩师潘相、 中国所学到的知识,并结合琉球实际情况,提议对琉球教育进行两项重大改革: 一是推进创办公共学校——国学和乡学; 二是改革官生派遣制度。两者相辅相成,从教育方面对琉球社会进行了变革。
明清时期,琉球在与东亚、 东南亚各国的交往贸易中迅速发展,成为“万国津梁”。伴随着社会发展,琉球对各类人才的需求逐渐增多。故琉球自洪武五年(1372)接受明太祖诏谕,加入东亚封贡体系后,为改变落后局面,不断派遣留学生前往中国学习先进的思想文化和生产技术。据统计,自中山国朝贡明朝起,直到光绪五年(1879)被日本吞并,琉球共派遣官生四期,共26批来华入监读书。他们学成归国后,为琉球的政治、 外交做出重大贡献。此外,还有自费前往中国的“勤学生”,如成化元年(1465)到福州掌握中国历法的金锵,崇祯九年(1636)赴闽学习漆器螺钿技法的曾氏国吉,康熙二年(1663)渡闽习得补唇手术的魏士哲等,他们利用在中国习得的技艺为琉球社会生产提供助力。
虽然琉球积极派遣官生和勤学生赴华学习,但琉球本土没有兴建公立学校,只有久米村地区存在儒士设立的私学。《续琉球国志略》写道: “琉球当前明之世,虽通中国却未知有学也。” 即在明朝时期琉球国是没有学校的。但“逮至本朝,渐被文教”后,琉球王国在康熙十三年(1674)建立了孔庙[8]421。琉球大儒蔡文溥曾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会议于各乡中随分捐资,公建学堂; 而选士之通经、 善行者为师,以教子弟”[9],首里各村一时兴起向儒之风,受到国王尚敬和大臣们的肯定。康熙五十六年(1717)首里又增设了明伦堂。首里私学、 久米村私学开始为向学之人提供学习机会。
蔡世昌在1795年继承蔡文溥之志,向王府提议设立公共学校。1797年成为国师后,他进而向尚温王建议在首里地区建立公共学校,增加首里地区贵族和学子受教育的机会。尚温王“倾慕华风、 思广文治”,采纳了他的意见,希望“建国学与教化育人才,以臻美备然”,由此琉球始建国学: “嘉庆三年,尚温王始建国学于王府北。肄业者无定额,皆首里人。王之子弟暨陪臣三品上之子弟,皆与焉。外又建乡学三,其四品下之子弟及国中子弟,例由乡学选入国学。”[10]除首里外,尚温王在蔡世昌的提议下在首里三平等地区(南风之平等、 真和志之平等、 西之平等)设立了考试司讲学。在此之后,首里子弟若想为官,都需先入国学受教育,就算有不入国学而为官者,也难以登上高位。嘉庆年间的琉球册封使齐鲲评价琉球一改往日,“蒸蒸居然有彬雅之风焉”[8]422-423。
正如尚温王在《国学训士子谕》中所言: “自兹以往,无论名门与寒陋,如有积行勤学为国宣猷者,则虽布衣子弟,我将举而用之。” 创办公立学校这项政策打破了过往教育资源分配不均衡的局面,让首里贵族、 平民子弟拥有了宝贵的受教育机会。蔡世昌也因创立琉球公学而留名史册。
琉球官生派遣制度跨明清两朝,最初由首里子弟入监读书,但在蔡世昌改革前的三百年间,久米村因教育资源、 语言文化等优势,享有长时间的官生派遣特权。蔡世昌在国子监留学期间,曾问教习潘相如何看待一国之俗。潘相以康昆仑与段善本之事为例,告诉蔡世昌要“新己之心”,然后“新一国之人”,因此希望学生“忘其本领”而“后可学入神之曲”[4]131-132。这一点深刻影响了蔡世昌的思想,蔡世昌不再以“久米村人”看待自己,而是以“琉球国人”认知自己,官生派遣制度的改革就是其体现。蔡世昌提议将以往官生派遣的四个名额由久米村独占改为久米村与首里子弟各二人。嘉庆二年(1797)十二月,琉球王府评议机关“表十五人”同意蔡世昌的改革提案,其佥议可总结为以下两点: 一是中国方面允许琉球子弟入国子监读书,是为了教化身处远国的琉球社会,因此不应限定久米村人入国子监读书,其他地区的人也应享有这一权利。二是琉球在此之前通过派遣官生到中国学成后回琉球效力,但只有久米村人受教育并不符合中国接受琉球派遣官生的初衷。应尽快在首里村设立学校,挑选品德兼优的官生为教官。如此,可以培养出更多人才服务首里王府、 鼓励人民改良风俗。这一点无疑也符合宗主国中国的期望[7]208。
在得到“表十五人”的肯定后,蔡世昌向国王尚温提出了建议。尚温王也担心只有久米村人送往中国培养为国家栋梁,那么将来琉球国家的各种重要职务便会由久米村人占据。这样不但会加剧久米村与首里、 那霸贵族的矛盾,而且也会弱化琉球王族对王国的掌控,加上尚温王亦想扩大中国文化对琉球的影响,增强王室的威信。蔡世昌提出的从首里士族中选拔官生的建议,故获得国王的肯定。
在取得国王的认可后,蔡世昌的提议成为了琉球教育改革的基础。嘉庆三年(1798)正月八日,琉球王府向久米村下达了官生派遣将由久米村四人变为久米村、 首里各两人的通告。可是,王府的通告激起了久米村人士的愤怒。嘉庆三年(1798)四月二十三日,王府向久米村发出新建成的首里三平等学校的讲谈师匠选拔通知,遭到了久米村的联名抗议书。潘相的两位弟子——蔡世昌及郑孝德秉承“变风俗”之决心,没有在这份抗议书上签名。于是,久米村人发起反抗,要求官府制裁二人。抗议行动逐渐变成暴动。琉球王府拘捕暴动主事者也没能平息这次事件。于是官府在逮捕、 流放暴动的久米村人士之余,与蔡世昌共同商量,初步确定了“副官生派遣”制。
“副官生”这一名称,仅限于琉球内部使用,中国方面一概不用这称呼。根据《历代宝案》的记载,中国方面一般称其为“跟伴”或“人伴”,亦称作“随伴官生”。在“副官生派遣”制度实施之前,就有郑孝德之弟郑孝思作为跟伴前往国子监,受到教习潘相教导的案例。蔡世昌根据自己观察到的实际情况向尚温王提议,将官生的“跟伴”提拔为“副官生”,与官生一样给予入学国子监的机会。他从首里和久米村各选2人担任“副官生”,如此官生的总量便多达8人。
然而这一设想并没有得以实现,尚温的申请咨文在1802年的海难中消失。之后即位的尚灏,也向清朝提出了申请,但嘉庆皇帝没有同意。嘉庆十年(1805)的四名副官生也被遣返回国。从此之后,官生派遣恢复到四个名额,但久米村、 首里各半的改革并未做出改变。这项定规一直持续到同治七年(1868)林世功、 林世忠、 葛兆庆、 毛启祥作为最后的官生来华为止。
虽然“副官生派遣”制最终没有变为现实,但蔡世昌所提倡的官生派遣改革却成功坚持下去了。在此之后,首里学子也可以通过在国学的选拔,获得前往中国留学的机会。由此,琉球派遣官生的来源从最初的首里王族子弟为主,到久米村子弟为主,最终变为久米村与首里子弟共同构成,扩大了琉球的教育基础。
总之,蔡世昌作为官生曾留学中国,是中琉友好关系的见证人之一,留学中国的经历也影响了蔡世昌对琉球进行的教育改革。蔡世昌的教育改革发生在琉球亟须变革的时代。其教育改革摒弃私心,打破了久米村对官生派遣名额的垄断; 理顺了久米村与首里的关系,顺应了琉球社会的发展,促进了汉学在琉球的传播,让琉球王国得以在困境中继续前进。他也因开办公学、 改革官生派遣制度的功绩,为后世所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