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与轻视的科学理性
——评霍桑《红字》中的奇林沃思

2022-03-18 03:58岳秀丽周丽敏
吕梁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赫斯特红字霍桑

岳秀丽,周丽敏

(1.忻州师范学院 公外部,山西 忻州 034000;2.陕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红字》(The Scarlet Letter,1850)[1]是由美国19世纪著名的浪漫主义作家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1804-1864)的代表作,故事背景设在美国早期殖民地时期——17世纪的波士顿,主要讲述了女主人公赫斯特已婚身份与牧师迪梅斯戴尔发生关系,在怀孕生子之后被迫配带象征通奸的红字赎罪的故事。小说中有两个男主人公,一个是带着宗教荣光但没有站出来承担责任的迪梅斯戴尔牧师,另一个则是长相丑陋“邪恶”的科学家医生丈夫奇林沃思。

《红字》出版后引起国内外的关注,被视为美国文学的经典之作。19世纪后期现实主义作家Henry James与W·D·Howells肯定其成就并指出小说对清教主义题材的借用过于美学加工、现实维度不够。20世纪早期,批评家们将弗洛伊德、拉康等人的心理学研究成果用以分析作品与作者本人的精神心理现象。20世纪50年代批评家们从挖掘文本内在语言特征的新批评中跳出、开始揭示其普遍而抽象的文化象征意义,如Roy·R·Male在《霍桑的悲剧视野》中对霍桑的四部长篇浪漫小说进行了基督教神话模式的解读[2]197-211。60年代末期,Harry Levin在《黑暗的力量:霍桑、坡及梅尔维尔》一书中指出三者的作品都表达了似乎一个个世纪不断传承下来的叙事寓言,而每则寓言都有着祖先保留下来的普遍性精神,即卡尔·荣格所称的“集体无意识”的痕迹、善与恶的冲突及黑暗的力量[3]。在新历史主义批评理论的影响下,1986年Lawrence Bull 在他的《新英格兰文学文化:从革命到复兴》一书中分析了霍桑对美国清教文化史的重塑[4]。我国在1934年有了《红字》的全译本之后,也从接受美学、叙事策略、原型理论、心理分析、女权主义等视角进行了诸多评论,如彭石玉在《霍桑小说与〈圣经〉原型》[5]中将《红字》与圣经中的原型从几个角度做了比较系统的对比分析,金衡山在《〈红字〉的文化和政治批评——兼谈文化批评的模式》[6]中于通俗文学的文化语境下解读了海斯特女性主义形象的意义。国内外相关文论还有很多,但专门研究奇林沃思的论文很少,个别相关论文也基本认同原小说中对奇林沃思的负面描写,如张翔云在《浅谈〈红字〉中齐灵沃斯的人物性格》[7]中分析了齐林沃思可恶、可怜及造成他自私性格的社会原因、自身因素等等。

本文基于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1929-)关于各种宗教世界观与形而上学世界观在道德内涵方面的“重叠共识”[8]——他称之为理性道德的重要作用,与交往理性之相关思想,重新思考和审视这篇浪漫主义小说,从奇林沃思作为丈夫、父亲的宽容与责任,作为职业医生的认真与专业,以及社会角色中对伤害他的人有底线的抗争这三个方面来解析小说中对这个代表科学理性之人物的扭曲描写,反映出科学理性在当时美国宗教社会的工具化误解与被轻视。

哈贝马斯是当代德国以及整个西方学术界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认为“当谈论宗教与世俗的冲突时,实际上我们模糊了理性道德和人权作为第三方的作用:……我们重新调整生活世界和政治团体的实践以适应理性道德和人权所设的基本前提,因为正是他们提供了人类存在的共同基础,不管人们的世界观有多么不同[9]73。泰勒在《世俗主义的模式》一文中曾说到:我们所需要的那种社会政治组织应该不为任何一种宗教信仰所控制,但是为了使文明生活成为可能,它愿意默认关于文化范围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所做的决定,以及关于法律和社会行为规则的一种”重叠共识”(overlapping-consensus)[10]89。我们判断是非与一个人的人格是怎样的也正是基于这些“重叠共识”,也即是哈贝马斯所强调的宗教与世俗对立之外作为第三方对社会起重大作用的理性道德,它是我们在这个价值多元的世界里判断是非的更优准则。哈贝马斯进一步提出了在交往行动的基础上重建社会批判理论[11],在涉及客观世界时,提出了“真实性”的认知理性要求;当涉及与他人关系的社会领域时,交往理性提出了“正义性”的伦理理性要求;当涉及主观世界时,交往理性提出了“真诚性”的审美表现理性要求,它是有别于工具理性的一个更加全面的理性道德概念。

一、作为家庭角色的宽容与责任心

哈贝马斯认为所谓常识正是来自于科学,科学应该毫无保留地使常识拥有足够信息量[8]105,因为我们的“常识”通常充满了幻想和误解,所以以客观事实为基础,以科学为工具去追寻真相是人类充分认知的基础。

霍桑对罗杰·奇林沃思的描述中似乎他是一个执念复仇而变成魔鬼的邪恶人物,从现代行为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奇林沃思留下来对海斯特的纠缠和对牧师的心理报复,原因只是出于一种爱而不得的潜意识,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

美国人类学家Helen Fisher和神经系统科学家Lucy Brown在一项对于恋爱或称之为迷恋中的大脑的实验研究[12]结果表明:爱情或迷恋背后的原理是大脑的奖赏机制在运作,当对方是我们理想中的配偶时,人脑底部会出现一处微小的活跃区域,正是这块区域中那些活跃细胞(科学家称之为A10)制造了多巴胺,我们知道它类似于一种天然兴奋剂,这是大脑奖赏系统运作的一部分,它在潜意识中,不受情绪控制,它关系到欲求、专注、动机和渴望,它类似一种成瘾机制,与毒品可卡因发作在同一区域,而且当被拒绝之后,这个区域反而会更加活跃,也就是迷恋会更深,本来想要忘掉这个人,继续原来的生活,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大脑这部分区域的活跃使人情不自禁地更加迷恋对方,象成瘾一样,欲罢不能。

奇林沃思对赫斯特就处于这样一种“大脑奖赏系统”活跃的状态,赫斯特是他的理想配偶,他对其他人毫无兴趣,他固执地认为这个女人和他之间永远存在着最紧密的联系。赫斯特在哪儿,他的家就安在哪儿,“不管是爱还是恨,也不管是对还是错!你和你的那个人,赫斯特·普林,都属于我。”[13]45这段中可以看到奇林沃思正是处在这样一种对赫斯特放不下的状态,他人生的全部意义似乎与赫斯特都分不开了,他陷在自己的执念中。

海伦费舍的研究还表明我们大脑中的另一个区域——计算得失的区域也与爱情有关。尤其是当被对方抛弃时,我们会不断地回想过去,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我失去了什么?是不是我当初那样做就好了……。当人们在脑中不停地计算得失时,大脑中伏隔核的核心这部分就活跃起来,这使得我们会关注与对方相关的一切,这种大脑的活跃也会我们保持旺盛的精力、强烈的专注和炽热的动机,不顾一切去冒巨大的风险去赢得另一个人,因为把对方视为了生命中最高的奖赏。

奇林沃思作为人,也不由自主地在大脑中去计算着关于这段感情纠葛的得失。但他是一个有知识且懂得哲理的人,他能意识到他自己的缺点和对赫斯特缺少了陪伴,觉得赫斯特不欠他的,他们之间的天平是平衡的。他对赫斯特不谋报复,但“那个坑害了你我二人的人还活着,他是谁?”[13]43他觉得那个没有站出来承担责任的男人欠他家庭的,他必须找出来。

而他的妻子赫斯特的一生是个悲剧,她追求浪漫爱情,但她无视牧师的虚伪与懦弱,时刻都在为牧师着想,承担了一切,当看到牧师受良心折磨时,她首先觉得是奇林沃思的错和自己没有将奇林沃思是自己丈夫告诉牧师的原因,这是她对牧师迷恋之下的看不清与自我牺牲,同时当然也将无重大过错的奇林沃思置于一种无奈和凄凉的境地。

奇林沃思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书呆子,他把自己大多数的时间用来进行科学实验、对知识孜孜渴求,忽视了对年轻妻子的陪伴,他把赫斯特放在了内心最深的地方,认为是他先委屈了赫斯特,“尽管我年老、我阴沉、畸形,……赫斯特,我把你装进了心窝,”他善良的内心认为不该把这个女人含苞的青春年华同他“这颗朽木”不自然地、错误地嫁接在一起,从而断送了这个女人的一生[13]43。可以看出:奇林沃思只是个失去妻子、孤独的、受了伤害的人,但他并没有心灵扭曲而非要对背叛他的人置于死地,他一直在为赫斯特着想,他后悔在婚姻早期没有给予赫思特足够的关注,“……如果你早些得到强过于我的爱,这件邪恶就不会发生了。”[13]175他会反省自己的不足,在妻子背叛他生下私生子的情况下也没有加害于她们。

奇林沃思与赫斯特的女儿珠儿没有血缘关系,这个私生子的存在甚至会时刻提醒他来自妻子的背叛,当赫斯特害怕身为医生的奇林沃思因复仇而给她的孩子开什么毒药时,奇林沃思认为:“加害于这么一个不幸的私生婴儿,难道我发疯了?这药会药到病除的……,”事实上药力真的很快便起了作用,……患病的小婴儿病痛的呻吟很快平息了,孩子得到了良好的医治[13]39。这段中,我们看到奇林沃思并没有丧心病狂地趁机害死妻子通奸生下的婴儿,而是作为一个职业医师医治好了她,这样的行为事实也说明了奇林沃思这个人是有现代人权意识和道德准则的:父母犯下的错不该由无辜的孩子来承担。

珠儿“母女二人一起被摒弃在人间社会之外。”[13]69作为一个私生子,她的生活艰难可想可知,从小被别的小孩孤立,但这个可怜的孩子最终的结局并不坏,小说结尾在奇林沃思去世之后,根据他的最后意愿和遗嘱内容,他把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个人遗产,包括新大陆波士顿这个小城镇的和在英国的财产,都留给了赫斯特·普林的私生女儿-小珠儿,那个跟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于是这个本来可怜的私生子,便成为了当时新大陆最富有的继承人之一[13]295。财产的重要性勿需言说,奇林沃思虽爱而不得,却不仅没有施以毒手,而且在最后一刻承担了一个名义父亲的重要责任。

所以,从如何对待并不爱他的妻子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来看,奇林沃思并非像霍桑描写的那样是缺乏精神性、只专注于科学的邪恶魔鬼,他只是个长相没什么优势、爱钻研科学实验、不善于表达爱、缺乏浪漫的医生学者,在特定的遭遇下,他也会孤独、有执念,但他是宽容的、有道德底线和有责任心的一个人。

二、作为职业角色的专业与认真

奇林沃思在小说中的职业是一个医生,也是专注在炼金实验室与草药实践的科学家、学者,但是这些称谓在当时可不是什么为人类健康进步做贡献而受到人们尊敬的职业,旧时“医生”的称谓同“水蛭”,它还表示以剥削别人为生的人。整个小说对他的描述基本是负面的,从外貌到他所研究的炼金术、使用印第安人的草药、调查真相……话语间都是他丑陋至极、只知道钻研科学实验、追寻真相,似乎缺乏人类的情感、违背了精神性,没有对他人和来自于他人的爱:“他丑陋、畸形、一只肩膀低于另一只,……身材矮小,皱纹满额,他在欧洲研究炼金术,在美洲的荒野中用印第安人常用的药草做实验,……他的外貌每况愈下,愈加丑陋,……身体也更加畸形。他建立了一间实验室……”[13]186,提到他的医术也是与印第安人的什么“巫术”有关,相比对牧师职业的大量褒奖式描写,小说对医生、学者这类职业是轻描淡写甚至带有明显贬意的。

但是奇林沃思作为一个医生是具有专业性的,小说中说他对博大精深的古典医道有着深入研究,对其了如指掌,他的每个偏方都配制之精良,形形色色的成分从四处搜寻而来[13]186。他钻研知识,不管是“炼金术”这种现在看来有益于产业发展的理化实验,还是研究殖民地社会所鄙视的印第安人的草药(这与西方社会对我国中医的看法有点类似),他注重实效,称印第安是个“精通草药各种疗效的民族”[13]39,他对于知识、科学不分出身的态度是明显的。在他被印第安人俘虏囚禁了的期间,他掌握了印第安保留的大量当地草药的知识。而且他还对病人们毫不隐讳地说过,大自然恩赐予印第安人的这些简单有效的药物,与欧洲那些博学的医生在实验室中花费了许多世纪才积累起来的药典,几乎可以获得他本人等量的信任[13]101。作为一个学者,他尊重事实、尊重科学,对于不信基督教的野蛮人——印第安人的草药竟给予同等信任,这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没有基督教教化的印度安人在当时的宗教社会是低人一等的野蛮人,当然包括他们的“巫术”草药。而奇林沃思告诉人们他对这些草药的信任,这无疑也是他具有一定平等意识的勇敢表达,而这些品质在当时是得不到认可甚至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的。

就像小说中讲到奇林沃思要接替波士顿的医生时说起人们对原来那位医生的看法:当时在波士顿,凡涉及医学的事宜,之前全都依靠一位年长的教会执事来兼任药剂师,因为人们认为他那笃信宗教的言行举止就是明证,比起靠一纸文凭配出的药剂,宗教信仰的力量似乎更能取得人们的信赖。”[13]101当时的人们生了病更相信宗教的力量而甚于根据医学科学配出的药剂,这也充分说明了主流社会群体对医生这类职业的轻视和对科学、医学的无法信任和了解。

与对科学与医生职业的轻视相反,小说中也展示了当时宗教的崇高地位,如小说开头对赫斯特带红字示众的刑场上人们的对话:“……在他们看来,宗教和法律几乎就是一回事,二者在他们的性格中融为一体。”[13]7小说中在所有盛大的仪式上,不管是行刑还是节日庆典,坐在主席台中心位置的每次都是总督、他的幕僚和牧师们。如此的安排也反应了当时一种类似联合权贵政治:清教徒信奉神权政治,权力掌控在一小群牧师和地方长官手中,宗教“权高位显”。

所以像奇林沃思这种追寻客观世界真实性、个人责任与正义的医生、科学家,处在宗教拥有绝对权力的社会,必然是得不到重视,受到很多压抑和误解的。

三、作为社会角色的有底线抗争

奇林沃思知道妻子和牧师虽有错,但罪不至死。他没有伤害背叛的妻子、无辜的孩子,也没有去杀掉他怀疑的情敌,但是对于那个伤害他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是执意要找出来。他从事的工作(包括炼金术、行医)是以科学和实验为基础的,势必造成他思考和行事的方式也多是基于对真相、事实与公正合理的追寻而出发。

他从书本中探索真理,“以一个法官的同等严峻与公正来开始调查,他只向往真理……。”[13]115从他开始要调查清楚真相,要把“那个男人”找出来让其承担相应责任,到他大概确定迪梅斯戴尔牧师就是那个人时,他对牧师暗示了他的想法:“这些黑色杂草都最终从坟墓中死者的心中生长出来,宣布了那没有说出口的罪行,连自然力量都这么诚挚地要求忏悔罪过,为什么有的人却做不到呢?”[13]119他认为身为牧师,想要为别人服务,那首先自己就要诚实,要忏悔罪过,来表明良心的力量和存在!”[13]121

他诱导牧师承认他的罪过,但牧师的道貌岸然令他更为反感。牧师认为凡人是不能调查别人的内心的,除了上帝,人没有权力去寻求真相和要求别人去承认罪过。在森林里迪梅斯戴尔牧师同赫斯特谈及齐林沃思的报复时说:“赫斯特,我们并不是世界上最坏的罪人,有一个人他甚至比受到玷污的教士还要坏(此刻他都认为是赫斯特玷污了神圣的他),……他(指奇林沃思)阴险地凌辱着一颗神圣不可侵犯的心灵。”[13]207迪梅斯戴尔牧师自认为齐林沃思对他的调查较之于他自已的伪善(不肯承认他是珠儿的父亲)和不负责任而言罪孽更深、更恶毒。牧师享受信众的崇拜、职业的光环,但是他的行为和选择却始终让一个与他有关系的女人承受耻辱和公众的唾弃,他只确保赫斯特不要把他讲出来,就算最后的坦白,也是用的第三人称、模棱两可,让有的人误以为他只是同情弱者。

而这正是奇林沃思与牧师的不可能融合之处,尽管如此,奇林沃思也没有去杀死牧师,而是进行了有底线的抗争:去调查、去让他承认罪过。这也是他对当时社会宗教绝对统治下人们权力没有自主追求正义的一种默默反抗。

四、结语

综上分析,尽管奇林沃思饱受误解和轻视,被认为是冰冷的工具理性的代表,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与内心却展示了与他人的关系的“正义性”与真诚性。红字在那个时代已经具有很大的进步意义,但是从当代理性道德的角度来思考,它又是充满矛盾的,尤其在塑造奇林沃思这个形象上,明显有着极强的宗教统治色彩、对科学理性有着严重误解与轻视的痕迹:认为理性是没有美德的,理性是工具的、没有精神性。作者霍桑既不满严酷的清教社会的非人性化,但是又跳不出宗教内部的思维局限,反映了当时整个社会对理性的片面理解和对第三方理性道德的忽视,但人类社会发展的趋势也已经表明了宗教适度祛魅和重视理性道德与现世责任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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