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智时代认知加速中面向未来的无知与生命绵延

2022-03-18 03:54师曾志
台州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个体生命思维

师曾志

(1.北京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871;2.苏州大学 国际红十字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人类历史一再证明生命在人们的思维、认知与意识中流淌着过去、现在与未来,人的认知在历史长河中的不断跃迁,让人处于更加复杂与不确定之中。5G、人工智能等高科技的发展让传播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变得可能,它愈来愈影响到全球政治、经济、科技、军事、文化等的格局与走向。近年来发生的新冠疫情、俄乌战争等在主流媒体、社交平台的宣传、报道以及个体自发表达、转载、评论等所形成的单向与多向互构的传播态势,让过去个体遥不可及的世界图景瞬间展现在每个人眼前,并让人参与其中成为可能。数智时代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所带来的虚幻玄妙之境,经由跨媒介叙事加速了个体化社会的到来,各类网络事件中个体的卷入与加入更是不断解构与重构着话语权。人们愈来愈认识到,在公共表达中传播技术愈发达,个体责任意识以及承担义务的能力愈需要得以增强和提升,长期隐匿在表达背后的个体人格、人性、人道等人之所以为人的议题越来越显示出其强大的力量。然而,个体自我觉照是复杂与痛苦的过程,自我在认同中发生的断裂、迷狂、癫痴、痴情、着魔等都需要返回作为认知与思维前提的自我无知中去寻找问题的缘由。纾困解难需要自我在不断淬炼中得以强化与延伸,它也更需要人们在全社会认知加速中认识到无知的重要性并在自省与反思中认识到自我的无知。在如此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传播技术将人类带向何方,如何理解人们在信息、观念与思维、认知等动态变化中不断塑造着我们的同时也在瓦解着我们的现象。不同以往的具身性传播让我们重新思考认知加速对差异化个体的认知与思维会产生更大差异的可能性,无知作为个体认知与思维的前提条件,对时间差异性的理解为什么会影响到人们对无知的理解,对无知理解的不同,又是如何悄然改变着主体本位的思想意识,面对广阔无垠的未知与不确定的生命绵延,自我对各种媒介的感知力对与他者沟通与对话究竟有着怎样的影响,无知以何种姿态让我们有所作为,这些都是应当引起我们关切和追问的问题。

一、“乌合之众”在传播反馈机制加快中的解构与重构

近年来发生的各类公共事件,让我们观察到现代传播最为显著的特征是:大众心理想象力与现实权力回应力、尽责力等愈来愈紧密结合在一起。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倒逼着问题的解决,各种异质信息在传播中的不断反转,缓解了公众心理想象力中的冲动、轻信、偏执、专横所带来的态度与行为甚至行动上的暴力、破坏和毁灭。

作为中世纪哲学向近代哲学过渡的一位重要代表人物,库萨的尼古拉(Nicolaus Cusanus)曾出版《论有学识的无知》《为有学问的无知作辩》等著作,库萨的尼古拉在先贤所言的“信仰是一切理解的根基”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在每一种科学里,如果要理解一个主题,就必须把某些东西作为它的根本原理;而这些根本假设只能以信仰为基础。谁要想获得知识,首先就必须相信那些缺了它们知识就不可能的东西。”[1]155法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亲历了法国大革命,在其《乌合之众》一书的开始就极力肯定群体的信仰,将其视为不断瓦解社会基础的力量。群体中新观念的不断产生与交互时不时会汇聚成强大的动力。因此,勒庞大声疾呼:“我们就要进入的时代,千真万确将是一个群体的时代。”[2]2勒庞将这种群体力量与人们的观念、信仰相结合,注意到“首先是宗教、政治和社会信仰的毁灭,而我们文明的所有要素,都是根植于这些信仰之中。其次是现代科学和工业的各种发现,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生存和思想条件”[2]2。

数智时代带来的巨大变革使人们生存与思想的条件发生了迁移,这导致传播中人们设问的方式也随之发生变革。印刷时代的设问方式更多的是“是什么”“为什么”“该不该”,而在现代传播速度加快、反馈及时有效的情况下,在强调以上问题的同时,也应直面“如何”“能不能”的问题。线性时代知识的生产与传播往往具有注重对人事的思考而不是行动的特征,现代传播更关注的是问题的解决。当现代传播愈来愈具有表达、行动与改变的性能时,信息传播中会生产出大量的未知。知识愈来愈强调面向未来无知的重要性,看似所谓道德、正义、自由、民主等的表达,很难回避在行动层面解决问题的挑战。

面向未来的无知在达成行动中主要的推动力是什么,本身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勒庞之所以敏锐地意识到群体信仰的力量,是因为“一切文明的主要动力并不是理性,倒不如说,尽管存在着理性,文明的动力仍然是各种感情——如尊严、自我牺牲、宗教信仰、爱国主义以及对荣誉的爱”[2]80。勒庞认识到个体认知与思维的复杂性,他将群体中个体心理互动的感觉、知觉等纳入了其研究范畴,将其社会心理学构建在人类生生不息的尊严、信仰、崇高、情感与爱的基础上。勒庞的思想有着穿透时空的生命力,为数智时代无知作为个体认知与思维前提的研究提供了思想基础。

现代传播速度加快最为核心的作用在于其反馈机制下反馈速度的加快,反馈速度的加快构成了从宏大叙事向微小叙事转变的基础推力。至于群体力量如何变为权力,勒庞早在100多年前就认识到“对于文明的进步而言,值得庆幸的是,只是在伟大的科学发明和工业出现之后,群体才开始掌握了权力”[2]28。群体权力的来源基础是群体情感复杂生成中的各种想象力,而“影响民众想象力的,并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它们发生和引起注意的方式”。在当时的传播技术条件下,勒庞有理由得出“掌握了影响群众想象力的艺术,也就掌握了统治他们的艺术”[2]40的结论。人们的观念与信仰不仅仅构筑在国家、民族、自由、平等、博爱等启蒙叙事之中,而是更多地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生命叙事结合在一起。

从新冠疫情、俄乌战争等事件的传播态势中,我们不难发现反馈机制的变化加速着人们认知的改变:从一开始激烈、偏执、妄想、恐惧、盲目等受本能情绪的影响、少有反思与自省的群体心理,到信息源源不断奔腾涌现下的人们一步步的清醒与理智。勒庞一针见血地指出理性与情感间的关系为“在同理性永恒的冲突中,失败的从来就不是感情”[2]44。在尊严、爱等信仰的推动下,人的情感在狂暴中也显神圣,在极端中亦有崇高,人们的适应力在不断试错中进行着自我认知与思维的调整,从而带来权力结构的变化及社会组织方式、社会制度的调整。由此,我们看到情感威力的强大,不在于其一劳永逸地狂喜与泛滥,正如任何事物的强大一如其荒诞不经一样,隐蔽在情感背后的与理性结合在一起的个体认知与思维中的因时顺变促使我们不断走向面向未来的不可知与无知。

二、作为认知与思维前提条件的无知

互联网、5G、人工智能等技术发展让因陀罗网愈来愈迫近到现实世界并决定着未来的方向。人类发展中愈来愈显现出由身心内外发生的裂变与整合、扩张与收缩所带来的社会变革。观念、意念、感觉、知觉等都加入到了意义的生产与再生产之中,共识存在于公共讨论的过程中而很难在思想上进行统一。个体观念、观点在公共讨论中发生着逃逸与逸出,确定性的与非确定性的权威愈来愈存在于沉潜莫测、不可捉摸的意向、意象与意境之中。传统中有知是受到尊重的,无知则意味着不知道、不懂得、没有水平。当我们洞察到无知是可以理解为认知与思维的前提条件时,无知不再仅仅是行为的结果,而变成了自我面向当下与未来的认知与思维的媒介,无知就回归到了个体身上,让个体生命体验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互相呼应之中,无知变成了未知。

无知穿梭在已知与未知之中,在当下与未来中思考无知,成为自我与社会建构中不容忽视的力量。若要寻找无知的来源,首先打破的是我们对时间的认识。面向未来的无知背后隐匿着非线性时间的张力。长期以来人们对无知是从线性时间上来理解的:无知对应着有知,无知就是无知,是直面人尊严、质疑人能力的代名词。印刷媒介所导致的线性思维在数智时代依然活跃在人们的潜意识中,在公共表达中发挥着无比强大的叙事威力,它有意无意遮蔽了人们面向未知的种种可能性。

将无知作为媒介并有着非线性思维的人们会意识到,无知也是一种未知,一种面向未来的意象与态度。在高度发达的信息、观念世界中,自我是一个不断生产与再生产的过程,自我在探寻知识中对知识的理解已发生革命性的改变,自我构成了知识的必要组成部分,自我已卷入到知识的生产与再生产中,这就意味着“知识本身与知识的探求过程同等重要”[3]67。虔诚的无知是面向未知与未来的,它让我们的意念与态度不会仅仅为过去停留,也不再痴迷当下,更避免了在空洞中对未知的断言与行动。当人们放下过往的荣辱成败,对存在的可能性持续进行冒险与探求时,人往往会更多地向内凝视,关切的是自我在情感、认知、行动上对不断变化的情势随时做出调整的能力培养,将自我放置在与他者的交往之中,身体力行地不断认识需要改变的、正在变化的或尚未降临的事物,理解过去、现在与未来在观念意识作用下的相互连接与联结,在注重线性时间因果的同时注意到因果异时的重要性。

个体的回归让人们真切地意识到人类与不确定性相生相伴,内心深处的恐惧时刻影响着人的认知与思维。人为了获得自身的安全感会全然地接纳自我的无知以掩饰其内心的恐惧与无能。被誉为存在心理学家和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的美国罗洛·梅(Rollo May)注意到在权力肆虐之下,人们常常感到的痛苦是疏离、无助下的无能,传统无知往往是“人们为避免承认或面对自身的权力而常常会使用的防御方式”[4]33。梅对无知的研究并没有简单将其等同于无能,他指出innocence“源自拉丁文in和nocens,字母意思是无害的(not harmful),即不会感到内疚或罪恶,不狡猾,很纯洁,在行动方面,它的意思是‘没有邪恶的影响或效果,或者并非由邪恶的意图引起’”[4]31。由此,梅将无知分成两种:一种是“具有想象性质的无知,也就是诗人或艺术家的无知。那是保留在成人内心的童稚般的澄明。万物都具有一种新鲜、纯净、崭新而多彩的性质。敬畏与惊奇便是从这种无知中流出的”[4]31。另一种无知被梅称为“虚假的无知”,即它“会利用天真幼稚,是永远长不大的童年,是一种对过去的固着。它是幼稚而非童稚”,它极易“把无能、软弱和无助当成美德”[4]32。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让事情变得明晰清楚”,后者“只能让事情看起来变得简单容易”[4]32。梅一再重申“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个体面对他自己的无能,即把无能变成表面上的美德”,这种虚假无知正是梅主要批判的对象,他在书中一再引用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无知的完美境界,其实就是疯狂”[4]30,就是想让世人警惕影响自我认知与思维的虚假无知所造成的自我无力感、无法自我肯定,是暴力的重要来源之一。

长期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梅将无知研究的重点放在了虚假无知上。他从大量的心理治疗中认识到“当无知被当作免除责任的盾牌时,它同时也成了阻挡成长的盾牌。它保护着我们,使我们不会产生新的意识,也不会认同人类的苦难与欢笑,这种新意识和认同是虚假无知的人所拒斥的”[4]48。无知常常被作为一种逃避自我恐惧的防御与抵抗姿态,以此为借口以维持自我认知的惯性与舒适,拒绝自我对多重世界的持续认识与终身学习,掩盖自我应对变化的恐惧与无能,最终导致自我成长与自我肯定的停滞,从而陷入到更深的恐惧或暴力中。传统线性思维下的无知教育,无法将无知作为前提以使认知与思维在当下有所作为,而是为了让个体避免无知所带来的羞耻、自卑、恐惧等而让人一再变得无能并接受这种无能。数智时代的到来,梅所言的第一种“具有想象力的澄明的无知”其实就是面向未来的无知,也是我们所研究的重点。

三、面向未来的无知与无知学

美国斯坦福大学科技史教授罗伯特·N·普罗克特(Robert N.Proctor)1995年出版《癌症战争:政治如何形塑着我们对癌症的认知》(The Cancer Wars:How Politics Shapes What We Know and Don't Know About Cancer)一书,在书的脚注中提出了“无知学”(agnotology)。后来他又著有《无知学:文化无知生产中缺失的词汇》(Agnotology:A Missing Term to Describe Cultural Production of Ignorance)。普罗克特与其妻子科学史学者隆达·希宾格(Londa Schiebinger)共同组织过主题为“无知学:无知之文化生产”的学术研讨会,希望无知学能引发社会各界的关注与重视。

普罗克特在1995年发表的著作中就已意识到“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一直将无知视作不断扩大的真空地带,它将知识(已知)全都卷吸进来了。或者用开普勒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描述无知:无知是母亲,要把科学这个孩子生下来,母亲就得送命。不过,无知比上述认识要复杂得多。无知具有清晰的、变动不居的政治地理学特征,常常可作为知识政治学的良好指标。我们需要一门政治无知学,来补充我们的政治认识论”。他有意识地引入无知学的概念,认识到传播中无论有意无意各方都会对相关信息有所隐瞒,尤其是情感心理认知活动中对信息选择性的无视、淡忘甚至遗忘,是不可能彻底的。这些信息又可能因缘际会、触景生情地浮现与涌现,对人的心理与行为产生影响。无知学中特别强调的是人知道的越多,也越会延时作出选择与判断,目的是尽力避免人们盲目相信、盲目服从所带来的盲目行动的不堪后果。人们在无知中保持着对信息的敞开与对逆转的接纳,从而不断校准自我的选择与判断。无知作为认知与思维的前提,它是对盲目跟随与盲目服从的反叛与拒斥,让人们的认知思维走出二元对立的巢穴,在交流对话中避免堕入从暴力走向暴力的深渊。

无知让我们保持一种开放。这种开放释放出人与事物关系中的种种不可能中的可能,让人静默以待,去探索变化无穷的关系中结构与形式的纯粹微妙之处,在神秘莫测中展现出刹那间的存在与永恒。美学审美意义中的崇高、永恒正是在当下、现在的发生中生成着,也正是启蒙叙事与生命叙事的分野。个体思维认知在非确定性中祈盼与生成,要去接受或拒绝是个体的选择,强化了在当下意义中自我反思与调适的意识与行动。这种反思与调适的源泉力量正是来自于自我内心的澄明,也就是梅所说的第一种具有想象性质的无知,对外在事物的即时反应与警醒,从无知的认知与思维中流淌出了解和理解自我与世界的智慧,在当下生产出结合起过往与面向未来的繁复关系。

四、可知的世界与无知的我们

AI等技术成为建构社会结构与组织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条件,它们也在转变着人们的认知与思维方式。传播学愈来愈强调个体的卷入,成为有我之学。跨媒介叙事中媒介多生态系统中通过风格、色调、视听、语言、节奏等不断变幻凸显出个体以言行事的能力,让世界在意义与功能、经验与实现中不断敞开与认识。跨媒介叙事是一种创造,是一种异质动态调适的过程。社会组织与生活方式加入了自我的维度,与多种风格与审美的自我选择相对应的,是个体及社会的审美、伦理与信念等的深刻变革。这考验着个体与组织在变幻莫测的传播环境中动态调整的意识与能力。

人类固然无法揭开自然之神伊西丝的全部面纱,然而,伊西丝并不拒绝人类的努力。无知一旦成为个体认知与思维的前提,就会区分出人类只是作为自然一部分的本源性存在,无论是自我选择性的无知还是社会意识形态所建构的无知,都只是无知存在的部分而不是全部。选择性的无知凸显出人类自我的驱动力,有意无意作为中的结果;社会意识形态建构下的无知是社会制度、结构以及自我规范、规训下的结果,它与人的选择性无知有关,只不过更强调外力的推动以及自驱力的枉然。面向未来的本源性的无知依然有着伊西丝面纱下人类永远无法抵达自然的无能为力,但它却有让人们能够不断接近自然的可能性。

当下认知与思维中的无知不仅仅体现在人们对风格、审美、信仰等的洞察上,也显示在政治伦理关系中。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认为“伦理是一套非强制性的规则,这些规则按照我们的所言、我们的所行所导致的生存方式来评价我们的言行”[5]。跨媒介叙事中蕴藏着权力人心向背的变革,人们审美、伦理与信仰的迁徙成为新旧政治、经济、文化等权力关系变化的基础。传统并没有退出,只是以新的方式融于现在。伦理规则的解构与重构让权力处于动态变化之中,社会组织以及生存方式的变革彰显出政治伦理强调交流对话的重要性,对话伦理所展现出多种个体生命底色、经验、道德、审美、生存方式等的差异,又考验着自我调适以适应社会发展的能力。

无知作为认知与思维中的媒介,调动与延伸了人的感官、知觉、意识、观念、思想与行为、行动,借由这些媒介在技术推动下的连接一切,让万物皆媒的实现成为可能。麦克卢汉一语道破媒介的实质,即“真正伟大的、持久不变的大众媒介不是文献,而是语言。语言既是一切媒介之中最通俗的媒介,也是人类迄今为止所能创造出来的最伟大的艺术杰作”[6]424。作为媒介的语言“所能唤起的潜意识共鸣把我们和最古老的时代连接在一起,同时也和当今的大千世界连接在一起”[6]426。人们祈望这种无机连接可以转变为有机联结,使人在情感与理智的交互中达到共鸣、共情乃至共活。

长久以来,无知往往以启蒙叙事批判的姿态掩盖其无助与无能,拒绝面向未知的无知有着强大的社会心理支撑。无知遮蔽着人们的感知力,人类内心的恐惧以及对安全感的追逐,总是会以无辜的方式、以无知的姿态,冷嘲热讽这个世界。殊不知其暴露的正是自我的无知与无能,也不会想到终有一天,这种无知与无能会以暴力方式报复自我,破坏社会。当下我们从各类事件中都可以觉察到无知往往会引发各种语言暴力乃至行动暴力,其所引发的暴力非但没有削弱我们内心的恐惧,反而让我们的恐惧日益加深。恐惧与暴力形成恶性循环,将会使社会陷入更大的撕裂与混乱之中。这种暴力不排除是由权力结构制度所造成的,但它不能作为表面无辜的我们放弃面向未知的无知美德的借口。

我们强调作为认知与思维前提的无知,有利于人们的自觉与反省,个体的感知、知觉大多通过语言进行表达,其局限性往往也在于表达中的词不达意,在言谈交流中容易曲解原有的含义,从而导致更大的认知与行为偏差。自我的傲慢、偏见、偏执会成为语言乃至行为、行动暴力的来源。无知作为认知思维的前提,其本源性、选择性以及社会建构性等的存在,显现出个体生命经验的存在。个体认知需要对自然、未知充满敬畏,人应在不放弃对不可知事物的探索与追求中对社会总体倾向性进行理解与把握。

五、理解无知中的理解

无知作为认知与思维的前提条件,将历史客观性与自我生命底色结合成为面向未知的一种存在,它需要理解自我是如何在无知中进行理解的,进而才能理解为何我们以如此的方式理解事物。数智时代传播生态的变化是以事件的方式引发对各类问题的讨论,从一定意义上讲,对事件的理解归根结底是对自我无知的理解。个体对事件的认知与思维受到自我视角的影响,它决定了我们理解事件所能抵达的情境边界,而情境边界反过来影响着自我认知的变化。我们在事件的情境中若能照见自我的固执与偏见,在不断祛除自我固执与偏见中理解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那么就能扩展到德国哲学家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所言的“视界”。伽达默尔认为“视界不是僵硬不变的,而是运动性的,它们总处在运动之中,因为我们的偏见总是在不断地经受着考验”[7]20。人们往往忽视了这种运动中固执与偏见的力量,其后果是让人们易于落入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在分析治疗时常说的“从无能到不可能”的陷阱中,让想象的认知上的无能不知不觉在行为与行动中真正实现了不可能。我们需要警醒的是无能与我们认知与思维前提下的自我拒绝与放弃有关,惟有在面向未知中诚真地接受我们的无知并以敞开的认知思维不断行动,才有可能理解无能,进而实现从无知到可能的逆转。

伽达默尔作为海德格尔等大师的学生,周围众多的优秀学者让其在压力中“学会了培养谦逊和无知的博学的美德,后者也成为他哲学的主旋律”。在其解释学引发大家高度关注时,他却将其灵魂总结为“他人可能是对的”[8]。终其一生,伽达默尔都在研究对话与理解是如何可能的,其解释学中非常强调“对话本体论”的思想——与传统对话,与他者对话,与事件本身对话。对话中不仅仅包含语言、言说的方式,也包括非语言、非言说的方式。这些信息、意象、意念与意识都在具体对话与理解中不断转译,转译连接与联结起了真理、方法以及自我,从这个意义上看,传播中所有的信息要素都会集中在具体的对话与理解之中。

伽达默尔要求人们要重视其著作为何命名为《真理与方法》,他指出:“方法就是不能界定真理。它不能完全领会真理”[7]31,真理是在其具体问题中不断显现的。对话与理解是哲学的任务,也是交往实践的过程。与他者对话首先要明确自我中他者的存在,这决定着我们如何倾听、如何表达,一切都处于流动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无知才能保证自我的开放性,在具体问题的情境中不断对谈、对话才有可能迫近理解。

在伽达默尔看来,理解是“通过语言”“经由语言媒介而实现自身”[7]24。伽达默尔赞同维特根斯坦所言的“不存在私人语言”,并且说“谁要是言说一种语言而无人能够理解,他就等于没有言说。言说意味着对某人的言说。语言不是那种归于个别主体的东西。语言就是一个我们,在此我们之中我们相互归属,单个的人没有其固定的界线”,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跨出我们一切的界线,以此我们获得理解”,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生活共同体都是语言共同体,语言只存在于对谈之中”[7]31-32。只有“通过与他者的相遇我们便超越了我们自己知识的狭隘,一个通向未知领域的新的视界打开了”,其关键在于“这发生于每一真正的对话”[7]21。这里的对话与对谈必须诚实以待,需要深入到具体事物发展的多重关系之中。犹如计算机算法指引下的精密程序一般,思想与行动中应避免任何的缺漏和牵强,否则很难达成理解,也无法通过理解促使具体问题的解决,反而会带来更大的混乱与纷争。

事物相互联系但复杂多变,一再证明着康德所言的“不存在人们怎样才能学会正确运用规则的规则”[7]11。生命时间的存在,因果异时的变幻多端,人类的观察与思考是走向虚无,还是复归人本身?我们应先理解自我以及在自我行动中的差异,才能理解事物乃至人类发展的高深无尽。理解包括自我、言说、交谈、倾听中的听见彼此并有所行动,但理解最为关键的是了解以上这些要素如何相互影响、相互作用。这不仅仅是言语、语言所能表达出来的,但它们却存在并影响着存在与存在者。真理如同伊西丝的面纱,不同人事异样的理解构成的丰富世界惟有以各种游戏的方式,才能在与自我相关的具体而微的问题与事件中发现真理。现代传播中自我更是多面向的,人事理解更加复杂,真理也愈发具体,由此自我、真理与探索的方法等处于平等的地位,自我照见与真理需要在自我与世界的视域融合中不断展开与持续理解。

六、无知作为媒介的自我探索

信息的便捷性似乎让日益沉浸在各类信息中的人们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事实却是有人沉醉其间、难以自拔,有人却能一如既往、身心康健。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指出:“人类自我可以自我决断——但只能建立在更深刻的对自然、现实世界的依赖以及人类相互依赖的基础之上。”[9]自我对意义的建构与决断是在自我生命底色中应对世界变化而不断敞开与生成的结果。自我在传播中的感觉、知觉等生命体验的卷入与面向具体问题的解决,汇聚成生命传播的交响曲。

生命传播存在于言语、语言及日常生活方式等复杂关系中,并成为社会政治伦理等实践的基础。保持自我具有想象力、澄明无知的意识,随时警惕自我认知与思维的固化,成为生命传播研究中最为重要的议题。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曾说自己是“通灵者”,这意味着“涉及如何打乱一切感觉意识,以达到不可知”[10]。麦克卢汉深受这些思想的影响,他将这种“不可知”运用到了自己的思想体系中。他发现了一种建立在“认知过程与创造过程合而为一的基础上”的研究方法,由此,“我不再担任卫道士,而是成了小学生”[6]266,成就了其先知般的思想视域。

霍尼韦尔在首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CIIE)上宣布,与中国中化集团有限公司(简称“中化集团”)化工事业部签署合作协议,助力精细化工在中国的数字化转型。中化集团表示将借助互联工厂技术,包括生产执行系统(MES)和霍尼韦尔卓越系统(HES),以期在成本、安全、质量、产品交付以及环境安全等方面取得持续改进和发展。

1969年《花花公子》的记者在访谈麦克卢汉时,问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回答道“我在探索”,并说出了他对探索的理解,即“我没有固定不变的观点,不死守任何一种理论——既不死守我自己的,也不死守别人的。事实上,如果后来的发展并不能证明我的观点,如果我发现自己的言论并不能有助于对问题的了解,我随时准备抛弃我就任何课题发表过的任何言论”,并一直坚持“我探索、倾听、试验、接受、抛弃”[6]359的研究与探索方法。

无独有偶,“元传播”概念的提出者英国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格雷戈里·贝特森,当别人问他“你为什么总是变来变去”时,贝特森回答说:“但我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研究同样的问题,所谓自然规律:为什么你有两只眼睛,分别在鼻子的两侧;家庭是如何运作的;文化是如何传播的;毁灭和涅槃的法则是什么?”[11]这类学者首先进行的都是跨学科式的研究,他们最大的共性就在于对自身无知的承认,随时观察自我不可知的存在,打破单一、封闭、割裂的自我认识,在探索中不断进行自我校准与调整,努力探索如何在更为复杂、失序、不可知的世界中认识世界与自我。

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方式与认知探索的过程中,这些学者才能不断涌现出新的思想与创见。“媒介四元律”思想是麦克卢汉继“冷媒介”“热媒介”“地球村”“媒介是人的延伸”等概念思想之后又一重要创见。他将媒介形式与技术演变规律归纳为“提升、过时、再现、逆转”四个基本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它们也是个体自我面向未来无知的认知思维的四个步骤,即对自我一直保有开放的思维,不断对自我规训与自我麻木进行警戒与警醒,在开放的认识中对自我思想观念进行反思与扬弃,敏锐地觉察到社会变革通过跨媒介叙事的方式再现其所带来的各种隐喻、意涵,从而不断校正自我认知与思维,实现自我认识上的逆转。面向未来的无知让人们的认知与思维保持通达与灵通,不断触及不可知方能朝向可知并持续进行探索与发现。

无知作为认知与思维的前提加入到人们的选择与判断中,让外表机械的世界愈来愈显示出其中的有机性与生命力。我们能够大言高论、质疑批判,也对自身的放纵沉迷、随性自由表示怀疑与反抗,然而,事实却是我们明明知道自身问题的所在却无法直面,宁愿在自我认知的舒适区对世界指指点点。麦克卢汉在电力时代就已注意到新旧媒介非连续性的逆转与断裂形成了现代社会的一个转化点,而人却陷入无比危险的自我迷恋、自我麻木及自我截除之中,并大声疾呼“个人开始为‘个人的行动’负责”[3]72。从社会人到原子人,个体身上所附加的国家、民族、种族、性别、阶级、阶层、身份等启蒙叙事纷纷解构,传播技术所带来高效率、高效能的同时,可自由支配时间的增加反而使人们更加地忙碌与疲惫。人们在无所不知中对信息的接受、判断恰恰使得信息不断反转与逆转成为人自己的主人,对信息的选择与判断考验着人们的意志力与对整体趋势的感知力,个体认知与思维成为个体能力提升与社会发展的基础。

七、无知在生命时间中的绵延

法国生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非常赞同《艺术中的天才》作者塞阿依“生命是创造”的论点,并提出生命“进化或是发生在一种创造性思维中”[12]28的假设和“生命和意识一样,它每时每刻都在创造某种东西”[12]31的观点。人们试图从概念思维、物质思维、语言思维等方面对人类进化进行把握时,柏格森却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当经验最终向我们表明生命为获得某种结果是如何运作时,我们就会发现,生命对这种运作方式恰恰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的方式。”[12]2生命存在于人的思维以及思维的不断碰撞交互之中,人类对生命形式的再现与解释也只是生命已发生过的形式与方式,就此很难说明它们就是生命本身与生命进化的逻辑。

生命存在于人的认知与思维之中,将生命创造与生命进化放置在更为复杂而具体的层面进行思考,个体认知在生命进化中才能不断从无知走向有知,又从有知甚至无知中走向新的有知与无知。人们愈来愈发现,知道得越多,反而更多的无知在召唤着我们,人们需要用自己的一生乃至生命在不断体验中扩展自我。柏格森认识到生命“真正的进化论着眼于现实的生成与发展”[12]5,因而,他提出生命进化应将“认识理论”与“生命理论”结合起来,“必须通过一种循环过程使其不断地相互推动”来进行研究。为支撑起其研究,建构自我的生命哲学体系,柏格森提出了“绵延”“生命倾向”“生命时间”“生命冲动”等概念。

绵延指的是,生命是在生命基质上的人类的生生不息。绵延观照的是当下,是“入侵将来和在前进中扩展的过去的持续推进”[12]10。生命的绵延意味着创造,意味着生命的永不停歇,用任何定义、概念、理性去框定生命都是徒劳无功的。柏格森认为,“一个完美的定义只能用于一种完成的现实:而生命的属性不可能完全实现,它们永远处于完成的过程中;与其说它们是一些状态,还不如说它们是一些倾向。一种倾向只有在不受到另一种倾向的阻碍时,才能获得它所追求的东西”[12]17。生命倾向性在生命的进化与退化中博弈,也在进化的智慧与本能中展开。对个体心理而言,自我生命底色,也就是自我生命倾向性,是其生命相续扩展看不见的推动力。生命倾向性彼此的搏杀导致“个体性就是让自己的敌人居住在自身之中。个体性需要在时间中永存,这注定使个体性在空间中是不完全的”[12]18。由此,柏格森自然引出了对时间的理解,即“时间就是心理生活的材料”[12]10。至于生命冲动,柏格森在对“生命本质上就是一种不断创新、不断克服物质阻力的冲动”的认识下,提出“生命就是生命冲动”。

我们的观念、选择与行动受过去的影响至深,甚至以过去作为思想与行动的基石,过去往往是以自身来证明其存在,而存在“对于一个有意识的生命来说,存在在于变化,变化在于成熟,成熟在于不断地自我创造”[12]13。这种不断创造是个体性持续的显现,也是“生命的属性不可能完全实现”的持续不断的绵延。柏格森从艺术作品中得到启发,意识到真正的艺术作品不仅是作品本身,其“具体的解决伴随着不可预见的虚无”也是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不可预见的虚无“占据着时间,物质的虚无自我创造为形式。这种形式的萌发和壮大延伸到一种不可收缩的绵延,这种绵延与形式的萌发和壮大结成一体”[12]282。新事物往往生发于旧有事物的内部,这种内部推动力是“前进或连续,它赋予连续一种固有的力量,或从连续中得到其力量,无论如何,它使连续或解释的连续回到不能归结为空间同时并列的时间中”[12]282。生命时间让人们在认知与思维中走向无限,从而更深刻地意识到肉体空间的有限性与生命时间无限性是摆在每个人面前不得不做出回答的问题。它决定着人对自我与世界的理解,是积极面对生命,还是消极应对存在,根本上与自我的选择有关。

简言之,柏格森将时间分为科学刻度意义上的时间和生命刻度上的时间。前者是在所有事物中的惟一,是在普遍性上的绝对,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后者也是绝对惟一的,但它面对的却是个体与具体的惟一,在特殊性上的绝对。生命时间中生命绵延关键的因素正是梅所提出的具有想象力的澄明的无知,它在面对过去与现在中面向未知与未来。过去与现在都对未来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生命绵延存在于多要素具体关系之中,而这种关系在不确定性中使得生命时间的意义不断重现,所有时间汇聚在当下,具体实现着当下,预知着未来。这种重现无论是形式的还是内容的时间,都在生命运动与生成中不断创造与进化。

对生命时空关系的理解并不是西方世界所独有的。《庄子·人间世》中就有“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斋,即虚以待物,正是自我不断处于未知中无知的状态,生命时间亦能帮助我们领悟庄子的“虚己以游世,乘物以游心”“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思想。物质的虚无彰显了时间的充盈,时间若是放置在创造与进化的尺度上则事物在面向未来中却牢牢凸显过去存在的生命力,过去不再是消逝的、无能为力的。过去与现在、未来在进化中是合为一体的。这正是柏格森对古老形而上学与科学的修正,古老形而上学和科学看似完全不同的事物,然而从时间上看却是相同的,其本质上是“一切都是给定的”[12]286,并试图“把方法的一般规则转化为事物的基本规律”,这对科学和哲学而言都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时间构成了创造进化不可或缺的条件,在具体生命的绵延不绝中获得了再现与重生。“一旦人们能面对真正的绵延,就能看到绵延意味着创造,如果解体的东西继续存在,只能是因为它与产生的东西密切相关”[12]284。与物质性解体不同的是,生命发展的方向在物质性的基础上,以无知作为媒介,等待着一次次的机缘相逢,生命在绵延中历久弥新。

八、处在关系变动不居中的无知

万事万物在无知中静默深潜着,也在寻觅着其能展开的无限可能性。“拉普拉斯的恶魔”是基于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在1814年提出的科学设想,即此恶魔拥有无穷运算能力,只要知道宇宙中某一时刻所有原子的确切位置和动量,就能够使用牛顿定律来推导宇宙事件的整个过程,从而得知任意时间任意地点发生的事情。拉普拉斯将其解释为“一种智慧如果能在一个给定的瞬间里认识到使自然具有活力的一切力量,以及构成自然之生物的各自状况,这种智慧如果足以对这些材料进行分析,并能把大到天体的运行、小到原子的运行纳入同样的公式中,那么对这种智慧来说就没有不确定的东西,将来和过去一样,都能被把握”[12]38。

这种万事万物甚至命运皆有定论的观点,在柏格森看来是应该摒弃的机械论和目的论。与之相反,柏格森指出我们的感觉、知觉以及语言、知识、技术等只是对事物的再现,但这种再现“不再是现实本身,而仅仅是对现实的一种模仿,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象征性形象;我们抓不住,并且永远抓不住事物的本质,我们在关系中运动,绝对存在不是我们的动力,我们止步于不可知事物”[12]2-3。柏格森与兰波等人的“不可知”思想不期而遇,他们都认识到人类的有限性,不可知的事物始终牵引着我们。柏格森进一步指出,自我与现实处在关系中运动,人的感觉、知觉游走在语境、情景、境域之中,因每人感知、认知事物的视角、视域以及连接、联结能力的异样而向不同的方向进化,显示出跨媒介叙事中自我、存在与观看三要素之间的复杂生成关系。

人类面向未来的无知在异质化的情势之中,会成为克服不可知的重要力量。作为认知与思维前提的无知也是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交织在物质与精神两条进化路线中。因此,无知也是不可知中的生命冲动与生命创造进化的源泉。个体的差异化、异质化存在于复杂生成的经验关系中,经验以及对经验的认知与感知能力由此得以彰显。柏格森指出,我们“必须求助于经验”,这种经验是“一种纯化的经验”,它“得自我们的智慧,随着我们对事物作用的增加而构成对框架的经验”。这种经验中蕴含着生命时间并重构着生命的绵延,“只是在我们以为看到各部分之间连续重新排列的空间化的时间之外,寻找整体不断在其中彻底重组的具体绵延”[12]300。生命时间在生命冲动力量的推动下,不断反抗物化对人的禁锢,无知让认知与思维不断调整进化的方向,充分体现出生命创造性的力量。柏格森甚至说“没有事物,只有行动”,让人类充分认知到生命必须行动,人类“自己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人类的首要使命是决定生命是否继续在这个地球上延续,决定生命是苟延残喘,还是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充分释放生命冲动的能量,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地球上,完成宇宙的基本天职:它是一台创造神灵的伟大机器”[13]。人类发展根植于大自然之中,在人类进化与退化、进化的智慧与本能等多重细微关系之中才能寻找到生命的意义。

九、无知中关系本位与主体再造

无知作为生命创造与进化中的重要力量,凸显了个体生命经验中的感知力与觉知力,超越了时空中各种因素的相互作用。生命时间中生命冲动建构在不断分化与统合、分解与交融等复杂关系中,让生命得以绵延。从传统传播学的视域分析,交流对话主要在主体间进行,关注的重点也是权力相对稳定的主体。然而,无知作为认知与思维的前提条件,交流对话实则已深入到个体的生命经验之中,个体间感觉、知觉的交互在人们观念与信仰建立中占据着重要位置。随着技术革命以及社会结构性的解构与重构,现代社会中传统秩序的失序,现代性带来了深刻的主体性危机,由性别、习俗、规则、身份、阶级、制度乃至国家、民族所构筑起来的主体边界在人的观念与信仰中不断消融。

马克思在感叹“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后立即指出“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由此“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14]。人对外在物质性的追求给现代社会带来的后果就是人与人之间变成了物化的关系,造成愈加严重的主体性危机。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认识到现代性中最为重要的是“对传统世界的摒弃,这是真正对人性的风暴”,几百年资本主义的发展“横扫了持续了数千年的组织形式,它开创了主体的危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主体危机的原因和程度,以及其中最辉煌的方面就是年轻人在寻找他们在新世界中的位置时,体验到了极大的且越来越大的困难”[15]。带来主体性危机的还有传统社会中神秘感、敬畏心等在社会组织与日常生活中的失效。传统社会等级体系是非常复杂的,它除了利益关系外,神秘、魅惑、神圣、敬畏等以宗教组织方式作为结构性的存在对组织社会和人们的日常生活起着重要的作用。

主体与权力相关,主体不是屈从权力丧失其主体性,就是自我在权力结构中显现出自我的能动性,从而生成与稳固其主体性。从历史性的视域中体察与了解权力效应时,我们会发现超越主体而又强调个体自我无知的卷入,成为主体性获得的重要方式。权力在关系中的合谋或抵抗所产生的权力效应主要是对权威、知识、能力、资源、地位等的质疑与挑战,进而影响到知识与权力的生产与再生产方式。

数智时代的快速传播中,支撑主体之所以成为主体的权力基础发生着动摇,人在象征世界中所处的结构、权力地位等也在发生改变,网络事件中主体在所谓自由的不断空洞呐喊中消解着自身。与企图返回传统主体性不同的是,个体愈来愈呈现出进入到具体而微的基于人性觉醒与自省的时代,人在与他者交流对话实践中,深受语言符号等的影响。主体愈来愈在权力博弈中趋达其主体性。主体以事件的介入重新界定其自身,退隐在事件发生前的主体自身及主体间的存在在事件发生中不断发生着逆转。真理在晦暗不明中时不时闪现着幽光,个体只有在保持自身的澄明无知时,从更大的时空中用心去感知与觉知事物的变化并采取行动,才能不断接近与发现真理,主体自身以及主体间关系是在无知中、寻找真理中持续断裂与再造的。现代传播中组织与个体的主体性不仅强调其适应力、沟通力、应变力,更重要的是显现出其开放性、适宜性、尽责性等人格对主体的塑造能力,这也使得主体成为此时此地的具体行为者,意识到在顺应现有社会结构与组织方式工作与生活的同时,有着面向未来对自我无知与潜能不断开发的可能性,即时主体性中越来越强调的是个体与组织在行动中思考,又在思考中行动。

中华民族一向讲求的是人伦本位,这与西方的个人本位有着巨大的差异。人伦的不定与易变,伦理的非强制性原则的旁逸斜出,让伦理规则也处于千变万化之中。规则愈来愈在不确定性中敞开了真善美各种表现形式与意象的存在,真理的允诺也在我们逼近存在中不断显现。这使得互联网时代在拥抱变化中,不知不觉地在审美、伦理以及信念等方面将主体本位转变为关系本位。

数智时代传播生态的异质性与反馈速度的机制化,加速了主体本位向关系本位的迁移,实现了主体在超越时空中不断适应与再造的可能性。跨媒介叙事中感觉、观念、意义等都在发生着震荡与混沌,在无知中重视自身的反省,让人在混沌的日常意象、感觉、语言等中从刻板印象的主体客体化中不断重归于生命,让主体与客体在交流互动中,从主体本位向关系本位的转变,实际上还是回归到真正的自我之中。诗性的表达表面上是断裂的,实际上则是表达中游戏规则的变化,这种游戏规则依然是动荡的,召唤与疏离同时存在。关系本位中感觉、知觉的杂糅更加成为观念、思想生发与创新的源泉,时间存在于语言之中,人在各种情势中的对话交流赋予语言以炼金术的神奇魔力。语言在模糊、含蓄中的诗性表达,释放出其中的意味深长,幻化出多种意象与诡论,让人在生命时间的绵延中不断折返回自身,避免主体不断被客体化、异化的危险。

十、坚常守则与应变制宜中的无知

澄明的无知把自我作为媒介,在感受接纳事物中放弃偏执的自我,避免任何信息给自身带来的刺激反应时以生物性本能保护自我的平衡。对事物的愤怒、痛苦、呐喊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策略,也是避免给自身带来更大刺激与痛苦的方式。在少有成见的无知状态下的倾听与观察,获得的是放下自我愤怒与痛苦后的澄思寂虑,探究到自我生命底色并与现实进行连接与联结的有知,获得的是行动与改变的智慧。人在无知中凝视与观照是开放的、理性的与静默的,这正印证了互联网传播愈发达,愈需要思想的高远与深刻。人们在一次次反转事件的冲击下,在“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的戏谑下道出了人们对未知信息的耐心与自省,也在此过程中不断看到事物背后的事物及事物间层次复杂的关系,是很难一言以概之的。

隐含在伊西丝面纱下的无知变化多端,我们似乎接近它了,达到了有知,但实则无知又转向了其他。苏格拉底——这位古希腊被神视为最聪明的人——有句名言,即“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一无所知”。自知无知、无知智慧、无知之知,都是将无知放置在认识与方法上进行挖掘,其目的是更好地探索人事的本体与实在。库萨的尼古拉曾指出,“我们追求知识的自然欲望不是没有目的的,它的直接对象就是我们自己的无知。如果我们能够充分实现这一欲望,我们就会获得有学识的无知”。无知会让渴求知识的人认识到“他确实在他本人的那个特定的无知中获得最深的认识;谁对他本人的无知认识得越深,他的学识就会越多”,正因如此,他“承担起对有学识的无知略作论述的任务”[1]5。他经过多重论证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即“绝对真理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启迪了我们无知中的晦暗。那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求的有学识的无知”[1]59。面向未来的无知让我们活在自我的创造与无限游戏之中,死亡与结局只存在于过程中,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任何人也可以随时退出。游戏撩动着自然的面纱,却始终是晦暗不明的。游戏规则不断在挑战着游戏的边界,视界不断被打开,视域是开放的,结局是过程性的,普遍的永远在路上。

人的被抛性以及人的失落、痛苦和必然走向死亡等都预示着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注定就是一场对未知与无知的冒险。冒险获得的是一个个的过程结果与产物,澄明的无知是一种孕育与发展生命力的力量,而虚假的无知最容易让人走向虚无。无知冒险遍存于日常生活中,自我恰恰是从他者中映射出的,从自我寻找自我只能置自我于更加危险的境地,自我身心合一是在与他人和谐相处中抵达的。这里所谓的身心合一以及和谐共处都是不断变化的过程,它们需要不断调试与校准;身心合一与和谐共处本身包含着高深、持久与无尽的矛盾冲突,生命冲动是幸福与苦痛、和平与暴力的主要来源;为真理的显现及抵达而进行的沟通交流凸显出自我调适与校准中能力的重要性。

主体本位向关系本位的转移凸显出无知的重要性。无知让人放下包袱,保持对人事的机敏与质疑,不仅在感觉、观念、思想上对人产生影响,也让人立即行动,在行动中不断校准与修正自我。对自我修正的目的是更好地解释与理解他者从而达成对自我的理解。跨媒介叙事中将自我与他者连接为不可分割性的系统,澄明无知的叙事与虚假的无知叙事、生命叙事与启蒙叙事等在舆论与行动中必定会进行长久的博弈。象征世界中普遍漂浮着道德、伦理以及解放的话语,然而,异质性的表达似乎也存在一种共识,那就是共识是愈加难以获得的。在多元异质的声音中,共识需要在国家、民族、体制、机制、意识形态、社会、经济、文化、宗教以及个体等方方面面复杂互动中构筑,现代传播中被遮隐的个体审美、信念、价值观等的彰显日益加重了共识获得的难度。社会的价值评判与评判框架不是一劳永逸的,快速变动的社会中人们的认知加速导致自我评判标准也处在不断变化中,有时甚至需要自我否定与自我革命。

无知作为认知与思维前提条件存在的魅力,让自我不断适应变化着的语境与情势,在复杂关系本位中共情觉照,获得真正的主体意识并实现自我。现代技术传播带来了信息爆炸,使得人们可表达、可获得、可互动,观念与意义的世界随时在解构与重构,人们的认知在不同的类属、性质与属性中跃迁。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我建构的信息“洞穴”之中,人们往往以为自我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这是现代人焦虑痛苦的原因之一。自我世界在信息交互中不断变化,这使得生命绵延中人与自我、人与他者间有着无限深远的交流、解释与理解的空间。了解与理解是精细的,它们超越时空的洞察,需要具体而微的自我视域。超越时空不是空洞的概念,它应落实到事物发展相互复杂连接的关系之中。事物间的互为因果有着因果同时、因果异时之别,很多学者将因果异时当作事物神秘、神圣、崇高的体现,殊不知东方智慧中直接指明其背后是对时间理解的不同。这里的时间不仅包括线性的时间,也包含触发事物因果关系的时机,这也是柏格森的“生命时间”的另一种表述,其特征是差异的、绵延的,更重要的是它超越线性时间的连接能力,一旦时机成熟或有触媒作用,便会发生意料之外的重大影响,非自我乃至人类所能防控的。

结 语

数智时代的快速交互传播导致了传者与受者角色的互换与互构,倒逼社会现实,其所推进社会变迁的力量不仅仅来源于权力、资源与资本等方面,也不只是社会结构、制度以及运行机制上的变化,更为重要的是隐匿其后的认知加速显现出无知作为认知与思维前提条件的差异化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认知差异导致个体在不同路径上进化,认知差异造成的噪音和阻力让社会在多种力量中博弈,从观念到讯息,再从讯息到观念乃至权力的快速生成下,不断挖掘出隐秘在其背后的社会观念与权力。跨媒介叙事的显著特征是保持社会的有机性,人们对感知与情感需要有更为深入的洞察,毕竟人们固有的观念思想、组织社会的方式乃至权力结构、制度等都发生了变革。当我们面向未来回到人的认知与心理的时候,我们发现,工业革命以来我们从不质疑的靠已有知识不断对现实进行答疑解惑、引领我们不断向前的思想与信念,在互联网传播的今天都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在这种背景下,人们需要在认知加速中具有以无知作为认知与思维前提的意识,加强自我反思与自省,对其心理与行为的动机、原则、风格、习性、惯性等进行审视,不断调适与调整自我所面对的各种问题。无知变成了强大的力量,它可能为人类开创美好的未来,也可能将人类推向深渊。长久以来我们对无知的摒弃以及根深蒂固的蔑视,使得人们对无知的研究更加艰难,也更为重要。我们应当理解并重视在生命时间中的无知,是如何在不可抗拒的生命冲动中让生命得以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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