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博然,薛文礼
(山西大同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李泽厚认为所谓“文化心理结构”是指在文化传统长期塑造下的人们心理中情理结构的特定状态,它主要表现为自然情欲和社会理性的不同比例、配置和关系的组合[1]。铁凝作为当代文学史中非常重要的一位作家,其文化心理的研究价值远远超过单纯的作品赏析。铁凝的文化心理深深影响了她的文学创作,并成为其书写的精神内涵,将文学的在场转化为对整个世界的终极关怀。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寻根热”在当代文坛掀起一股声势浩大的文学浪潮。世俗文化、日常生活以及地域文化开始得到重视。一批作家尝试以现代意识来重新关照传统,寻找民族文化精神的根本之所在,从更加广阔的视野探究人类的生存命运。从铁凝的作品中可以清楚地发现,处处存在着关于地方的风土人情。她以这种方式回望故乡,展开文学的想象,构建出自己的文学世界。这种对地域文化的民俗书写是铁凝恋乡情结的生动演绎。
铁凝出生于北京,而后,往返于河北与北京二地,童年时期便接受到独特地域文化的熏陶,在其后的文学创作中表现出一种坚守民间书写的自觉性。铁凝有不少农村题材的作品,饱含着对乡土情感的厚重力量。她潜意识里所呈现的民间情结内化为小说灵魂的“点翠”。《麦秸垛》《笨花》等作品中出现的村落具有典型河北农村的民俗特征,从虚构的外壳中仍能清晰感知到传统文化和地方风俗所引发的灵魂悸动。铁凝十分重视方言、俗语的运用。在作品中充分运用民间土话表达当地人的心理情感,语言在拉近文本时空距离上发挥了有力作用。小说中存在大量民间称谓语,大多是河北地方话。如“落道梆子”是指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且”指客人,“来且”就是有客人来做客。铁凝在创作中展现的这种深厚的方言储备只有也只能从扎根民间的生活经验中获得。
铁凝深受河北地域文化的影响,已内化到她的血液中去。她从小生活在河北保定,后下乡插队更是让她深入农村生活,浸透在麦谷的清香中,穿梭于山野的清风间,在河北这块养之育之的“青纱帐”[1]26体悟生活的明亮和喜悦。带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民风民俗是铁凝描写的重点。这种人文环境与地理环境相互交融营造出来的独特的文学氛围成为她地域性书写的生命根基。《笨花》是铁凝所有农村题材作品的集大成者。铁凝在这部作品中对河北尤其冀中平原一带的风俗人情做了细致描述。喝号、钻窝棚、秧歌,这些典型的河北民间风俗都在作品中一一呈现。铁凝由此将河北地域文化与文学紧密结合,构建出独特的铁凝文学。铁凝在创作中的表现出来的乡土意识源于对根植于民间的传统文化的亲近与诉说。民间文化的日常性、地域性、集体性和时代性在这一基础上得以凸显。
铁凝虽然祖籍在河北,却与北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幼年时期在北京生活的经历使她对北京文化有种自觉的熟悉和亲近。在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中,北京的胡同文化自然融入了铁凝的写作中,为她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广阔的写作思路。北京人独有的生活态度和性格特质被铁凝以简练凝实的文字融入在小说人物的言行中。《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是胡同文化熏陶下的典型代表。白大省是个包容别人、善良、任劳任怨的老好人。她永远把别人的想法放在第一位,自己的需求总让步给他人。即便羡慕西单小六的洒脱和魅力,发出了“永远有多远”的苦求,但在精神上仍是一位慷慨的给予者。老北京的仁义美德被内化在白大省的人物形象中。
《玫瑰门》展现了文革时期北京城过度政治化的社会环境对人性扭曲、异化、压抑的情境。政治是时代性的,它随着时局的变化而变化,但历史沉淀下的民间文化是具有传承性的,是民间语境下的人类文明的所属物。铁凝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在描写灰暗人性的过程中插入独属北京的文化符号,早点铺子的焦圈和豆汁儿、床头柜子里藏着的甜蜜蜜的点心、胡同里暗潮涌动的私语、小孩子的翻绳游戏。生活的影子往往存在于这些微小的瞬间。
越是细枝末节的地方,越能窥见作者的心理倾向。铁凝在文学的内里埋入她对生活的细腻感悟。她所经历感识的民间文化早已化作种子在她的文学世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地域流动导致的生活经历意味着铁凝拥有对城市生活和农村生活的多重体验。这种城市和农村的双重身份在某种意义上赋予了铁凝摸索现代化文明进程的可能。文化环境的多重性给予了铁凝充分的创作源泉与创作动机。河北和北京地域文化是铁凝的创作之根,给她的创作带来深刻而巨大的影响。
个人经历与主体的思想行为、创作意识是密不可分的。“一个人的童年经验常常为他的整个人生定下基调,规定着他以后的发展方向和程度,是人类个体发展的宿因,在个体的心路历程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3]92铁凝的家庭具有浓厚的艺术氛围。父亲铁扬是一名画家。母亲是大学的声乐教授。家庭环境潜移默化地培养了铁凝对美的感悟能力和艺术素养。但铁凝并没有如父母最初期盼的“子承父业”,而是选择走向文学创作的道路。源于文学天赋的最初显现和对文学的真诚喜爱,铁凝早早便做出了事关自己人生道路的重要决定。铁凝强烈的主体意识从这时已露端倪。
审美观念的不断变化也反映了铁凝创作的超越意识。真、善、美是人类追求的永恒话题,也是人类价值判断的终极指向。铁凝无意抛开这一美学本质另辟蹊径。无论是早期作品的诗意抒写,还是之后的含蓄深沉,她的创作理念始终以真、善、美的底色为最终旨归。但铁凝不满足维持单一的创作风格,逐渐开拓不同类型的题材,在自我否定中完成创作心理的主体裂变。审美意向与创作现实不乏矛盾,这期间铁凝一直尝试变换新的写作思路。1986年,《麦秸垛》的发表标志着她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随后《玫瑰门》一扫单纯、诗意的审美视角,转而关注人性病态阴暗的一面,用扭曲可怖的人性冲突描写现实世界的复杂矛盾,深入挖掘造成这样一个荒诞、丑陋的社会环境的根源,以追求更深层次上的精神探索。以丑衬美成为铁凝这一时期的主要审美立场。自我超越的意识驱使铁凝继续前进。她的创作风格更加成熟、凝练,审美观念实现再次飞升。无论是《笨花》《孕妇和牛》还是其它作品,对人性美好的追求和人类的道德关怀是铁凝直视人生曲折幽暗后的文学坚持。
新时期文学叩响了世纪之交的大门,多元文化的盛行取代了以往单一的政治、农村话题,反思文学、伤痕文学轮番上阵。改革开放后,各种外来思想裹挟着现代化的劲风扑面而来,人们如饥似渴地吸收西方的文学、哲学、艺术成果和理论。80年代成为文学思潮汹涌澎湃、异彩纷呈的特殊时期。铁凝身处这样一个风起云涌的文学时代,自然不能摆脱社会的客观影响,许多文学作品都是在文学思潮的感染下创作出来的,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但她并不热衷于追风逐浪,而是以一种冷静的姿态面对思想热潮的冲击,不刻意迎合“时尚”。这种独立的态度使得她的作品既没有丢失个人写作的微妙特质,也没有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铁凝初期的创作师承孙犁的荷花淀派,却并没有就此驻足,自得于头角初露,而是以此为起点表出更宏大的文学期待和文化观。从香雪时期的人性之美到玫瑰门时期的审丑意识,再到笨花时期对美好的复归,其文化心理映射下审美视角的不断变化恰恰表现出铁凝作为一个始终关注现实的当代作家的责任和使命——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4]。
历史长河中积淀千年的传统文化是中国的根基和血脉。铁凝从不掩饰自己对传统文化的熟悉和亲近。许多传统文化元素氤氲在她的作品之中,把文学的民族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说中许多人物都被铁凝赋予了传统之美。《麦秸垛》中大芝娘包容、宽厚,母性之美在她身上散发着光辉;《笨花》中向喜最初虽深居一隅,却始终忧国忧民,从戎之后颇具大将风采,做事仁义磊落,惦念家庭温情的同时不失大局观。这些都是传统思想在现世的文学呈现。
除了文学主体的创作自觉,文学氛围的熏陶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孙犁、汪曾祺等作家一直坚守古典文学的创作理念。他们将中国传统文化风韵浸润至文学语言中,其创作手法、叙事风格、行文语言、情感表达等无一不展示了他们深厚的文化素养,影响了一批又一批作家的创作风格。铁凝年少就对文学充满好感,孙犁的作品在她的阅读视野中占据很大的比重,而后的创作中也不断得到孙犁的引领和支持。铁凝在这些作家的熏陶下进一步领悟到传统文化的魅力,并将其转化为作品中不可缺失的精神支柱。
铁凝在传达传统观念的同时也融入了自己的价值判断。她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作风大胆、风流的农村女性形象。她们爱美的天性、张扬的性格、开放的性意识与封建腐朽的社会文化格格不入。在传统文化中这种女性是不道德的,是不被社会大众接纳的,甚至被泼上“不三不四”“不守妇德”等道德污点。这类与传统主流文化相悖的女性形象却成为铁凝洞察女性生存困境的理性书写。她以另类的深度和层次反思中国女性是如何一步一步在传统文化和男权社会的压迫下沦为繁殖和泄欲的工具,艺术再现了传统文化背景下的女性走向无可奈何的命运悲剧。在她的作品中,传统文化和现代意识不再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也并非殊死搏斗般势不两立,而是相互混杂共同服务于统一的文学主题。
传统文化的强大力量反转成为阻止现代化脚步的锁链,传统和现代的冲突与和解是人类不能逃避的精神困境。铁凝正视传统文化的封建性、残酷性和顽固性,深挖民族文化心理中人性复杂的深刻内涵,以超越传统的现代意识反思传统。她以犀利的眼光直击时代的痛点,从历史维度出发积极探索这种文化心理下的社会变迁,展示的人性的幽微。铁凝以收放自如的写作姿态直面文化冲突,在书写故乡文化的同时理性审视现实社会,温暖底色下是冷峻的质疑,在民间和历史的交汇中完成对现代性的消解与重构。
“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心灵的高贵”是铁凝自觉的创作意识和追求。20世纪70年代,铁凝发表了第一部作品《会飞的镰刀》,开始了她的创作生涯。随后又发表数篇作品,在当时的文坛上留下了一抹明亮纯净的颜色,尤其是《哦,香雪》为铁凝的创作铺就了清新善良的底色。《玫瑰门》的诞生,是她逐渐用女性的目光审视社会和人类生存状态的文化沉淀。在一次又一次的洗练中,铁凝从香雪时代的朴素、真淳转变为人性的冷峻探寻和欲望的赤裸挣扎。她的文风一改清丽自然的风格,变得深沉、世故。然而在这看似冷眼旁观的背后,隐藏着铁凝对人生意义的层层追问和对生命之美的悲悯。她在写作中积累生命的材料,构筑出自己的心灵花园。《孕妇和牛》的返璞归真,用文学特有的方式向所有人表示温暖的本色始终为铁凝所坚守。
优秀的文学作品离不开人性的书写。真实的人性实际上是人的欲望和理智相互博弈的现实投射。在文本中塑造极端化的好人和坏人的二元对立论并不能为文学带来更多的意义。
人的复杂性就表现在善恶的界限模糊性。正如铁凝所说,“最接近真实的地方往往是最模糊的,人是这样,生活是这样,艺术也是这样。”[5]铁凝描写人性是客观、真实的。她既不吝啬表达对人性美好的颂扬和赞叹,也会对人性迷失和沦丧的境遇不假辞色。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们追求的富足已经从精神层面转向了对物欲的渴求。社会的畸形必然导致人性的异化。铁凝触摸到了时代转型带给人们精神上的阵痛。她深入挖掘人在历史情境中所遭遇的生存困境,勘探人性的幽微隐秘之处。
铁凝的许多作品都涉及到人性的审视和思索,《昏厥羊》中老马被他亲自请进门的小偷偷走工资后一系列懊悔、庆幸、自我安慰的奇异感受;《B城夫妻》里模范夫妻背后隐藏的暗潮波澜;《那不是眉豆花》中弟弟与被迫嫁给傻子哥哥的嫂子之间那种压抑情愫的涌动和克制。这些埋藏在寻常人世间的复杂情感往往纠葛于内心的欲望和现实的冲突。铁凝对处于新旧文明冲突和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中的人性进行了细腻的表述和深刻的拷问,以追求更高层次上的人性美好,体现了一贯的人文关怀。
铁凝身为一名女性作家,创作立场必然是将女性的性别体验放在文学写作范畴之内,从男权话语的重重阻碍中表达女性独立的觉醒意识。铁凝把她的女性主义思想深深浇灌于创作内核中。《麦秸垛》《玫瑰门》《大浴女》《对面》等作品从不同维度书写女性作为父权社会中被凝视的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和对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肯定。
《玫瑰门》是铁凝真正意义上将女性的精神世界展露在大众眼前的一部女性主义文学作品。她通过一系列女性形象的建构揭露女性的人性复杂,试图从历史情境中挖掘女性主体意识,叙述父权社会下被边缘化的女性的处境,并直面女性人性中的扭曲、丑恶一面。这是一部女性的独角戏,司猗纹、姑爸、宋竹西、苏眉4人都试图逃离或反叛男权社会,但封建社会思想的束缚和女性觉醒意识的不完全,导致了4人的不同遭遇和命运。人性的复杂和女性的欲望交织在一起,“美”“丑”对立的同时隐含着对造成一切痛苦根源的社会大环境的诘问和反思。以男性为中心的现实社会深深扼制了女性的生存活力。铁凝以拷问女性的方式拷问社会,展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张扬。
英雄的史诗应该被传唱,普通人的生命也需要得到尊重。生存本身就是一场困境。这种带有悲剧性的悖论对于文学创作具有强烈的吸引力。铁凝以笔为器,用文字无声地演奏了一支生命的交响曲,实现了生命的和谐与和解。
铁凝借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表现整个社会的荒诞和悲剧。她笔下的小人物受到时代和环境的影响走向不同的命运,个体的生存悲剧隐含着铁凝对生命的思索和悲悯。《笨花》中死亡何尝不是生命无常的印证,向喜避开乱世隐居家乡却仍逃不过一死;取灯被小袄子出卖失去了生命;西贝时令追查取灯死因的过程中对小袄子产生了怀疑,却依然被小袄子诱惑发生关系,最后枪杀了小袄子。受到传统文化熏陶的铁凝不追求生命的盛大,而是通过观察人性与社会的纠葛溯源到生命哲学的层面。儒家文化的中和之美被充分表达在作品内涵中。这种大生命观生成了铁凝的悲悯意识和人文关怀。作家应该以严肃、负责的态度对待创作中一切生命意志的自由和对人性的袒露与追问。铁凝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她的生命哲学和人文关怀,试图树立美好、光明的思想指引,促使人们追求理想和生命的价值。对人类的体贴和爱是铁凝创作中始终不变的文学底色。
综上所述,过往经历的深刻体验、地域文化的渗透融合、传统文化的熏陶内化、文学思潮的感悟启发、社会环境的潜移默化以及个人的主观情感共同构成了铁凝独特的文学世界。纵观铁凝的文学作品,她将自己的人文思想贯穿其中,审美意图和叙事风格的流变恰恰是她认知、审视世界的过程。在当代文坛中,铁凝身为文学界不可替代的典型作家之一,针对她小说创作中的文化心理结构进行归纳梳理,辨析铁凝作品中隐含的文化观念,对研究整个当代社会的文化特质具有独特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