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丽萍的烦恼》看晋绥的文艺批评

2022-03-18 03:30康艳艳
吕梁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艺革命作家

康艳艳

(吕梁学院 中文系,山西 离石 033001)

伴随着晋绥革命根据地的诞生,晋绥文学应运而生,并且继承了苏区文艺传统,积极发挥文艺武器的功能,坚持文艺对战争的实用性原则,把文艺的大众化、通俗化作为主要的创作方向。但是随着大批左翼作家涌入根据地,知识分子的主体性显现,现实主义批判理念盛行。在坚持文艺政治方向的基础上对艺术性的追求,成为晋绥文学的特征。这些作品体现的仍然是在民族革命战争的背景下作家对革命责任的担当,即对革命的艺术性解读。他们试图将政治与文艺统一,既积极响应民族革命的号召,又不想放弃已有的艺术经验。因此,他们的创作表现的是作家个人化的革命想象,体现出不同于正面表现革命抗战文艺的特质,即不完全的党的文学。

1940年,在左翼作家的影响之下,延安刮起一股“启蒙意识、民族自我批判精神”的思潮。《解放日报》“征求对社会、对文艺本身加以批判的短作”[1]42,并刊载了丁玲《三八节有感》、王实味《野百合花》等一系列作品,引起了文坛的震动。1942年在晋绥革命根据地,莫耶以尖锐的笔调在《西北文艺》发表了《丽萍的烦恼》,揭露了根据地革命干部和女知识分子婚后观念的矛盾,对物质不均和官僚现象进行了批判。这篇文章一经发表就引起轩然大波。非垢、叶石在《抗战日报》上发表《偏差——关于〈丽萍的烦恼〉》《关于丽萍的烦恼》,从文艺创作角度对《丽萍的烦恼》作了批评。随后沈毅发表《与莫耶同志谈创作思想问题》,对莫耶创作思想进行了批评,将问题提高到政治话语的高度。对《丽萍的烦恼》的批评也由单纯的文艺本身批评转向了思想批判。莫耶也对自己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方法作出检讨,并明确自己的创作方向,“以后写东西不要有感而发,应考虑到怎样对党有利,对团结有利”[2]127。晋绥文艺在《讲话》精神的指导下,明确了文艺发展的具体方向与文艺创作原则,朝着完全的党的文艺发展。

一、文艺创作角度的批评与建构

1937年10月,莫耶跟随抗日救亡演剧第五队顺利到达革命圣地延安。当时根据地对突然涌入的知识分子除了欢迎之外还未形成深思熟虑的理论、政策指导[3]。随着抗战的全面爆发,中国革命形势发生了新的变化,整个革命事业也面临着大的转折。但是对新的政府与根据地过于热切期待的作家,忽略了文学语境,在创作中仍然保持着对革命的个人化想象,以“五四”启蒙话语和鲁迅杂文的批判眼光暴露革命根据地的问题。1942年,时任晋西北文协常务理事的莫耶,拿起“现实批评”的有力武器,创作了“纠正和警惕”不良现象的小说《丽萍的烦恼》,并在《西北文艺》(1942年第二卷第一期)发表。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毛泽东指出文艺是“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文艺批评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延安文艺发生了转向。以政治为第一标准的文学话语成为文艺界的标杆。很显然,《丽萍的烦恼》这种纠正与警惕的话语并不适合革命事业的需要。短短时间内,晋绥分局机关报《抗战日报》连续发表3篇关于《丽萍的烦恼》的批评文章。时任《战斗报》主编的非垢发文《偏差——关于〈丽萍的烦恼〉》(1942年6月11日),指出《丽萍的烦恼》与晋西北以前所发表的作品相比,“不再泛泛地谈些听来的故事和自己狭窄的经历,而是企图一个艺术的创作”,在肯定的基础上指出莫耶在“思想方法上和创作方法上”存在严重问题。非垢认为《丽萍的烦恼》的弱点在于“违背了事情自身发展的规律”,用“挖苦代替了教育,用鄙视代替了同情”,小说创作出现了偏差。对此莫耶发表《与非垢同志谈〈丽萍的烦恼〉》(1942年6月16日)进行反驳,认为自己写的东西“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拿起自我批评的实力武器,对于“现象的存在,提出纠正和警惕是非常必要的”,同时坦诚承认自己在创作中“忽视了以整体的进步的现实中的肯定人物来做对照,以致客观上可能使那些在我们的环境以外的某些人把这部分弱点夸大作为整体,而作为造谣中伤的根据的”,并且对某些人物和题材的处理等不当地方作出检讨。莫耶的检讨引来更多的争议,时任七月剧社社长的叶石在6月30日发表《关于〈丽萍的烦恼〉》,直言不讳地指出,《丽萍的烦恼》在对人物的态度上和题材的处理上存在着明显的缺陷。他认为莫耶以片面的主观性,通过“露骨的艺术形象”表现革命队伍中个别婚姻的错合、纠纷和某些落后意识的残存,是因小失大,“这篇文章自不免也有偏差以至错误”。

非垢和叶石对莫耶的批评及时、中肯,言辞也较为激烈,但仍然停留在文艺批评与建构的范畴。他们对《丽萍的烦恼》的批评遵从的是政治实用主义而不仅是文艺本身的学术逻辑。尤其在整风运动期间,文艺批评是以政治为依托,文艺政策的转变必然带动文艺批评的变化,这是文艺从属于政治、为政治服务的必然体现。在这种背景下,批评者极易混淆文学批评中的审美和事实。非垢和叶石等批评者更倾向于以事实和革命情感作为基础,从莫耶的《丽萍的烦恼》中寻找某种现象的真实性,或者谴责描写的非真实性。如对老干部的描写,非垢认为莫耶的描写“和老干部的实际表现没有相符合的地方”,认为莫耶“没有看清事实”,完全是“无的放矢”;叶石则认为莫耶“缺乏高度阶级的同情,”“嘲笑自己革命的同伴,是有伤一个革命者的立场的,”“对自己队伍里进行讽刺,必须通过冷静的思考”,采用“无伤害于人而有助于人的态度”。这些批评主要集中于小说创作方法和创作思想的层面,但已经是站在文艺为政治服务的高度。究其原因,一是受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影响,认为文艺可以真实地反映世界,可以和客观规律的发展达成一致,因此文艺就该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另一方面是和中国现代文学批评中对作者和叙述者不分有关的。批评者普遍认为作者就是叙述者。小说主人公的立场就是作者的立场,作品的思想主题就是作者的思想意识形态。

莫耶的文学创作策略反映了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但晋绥革命根据地的文化语境是要求知识分子融入到工农兵中去,需要作家与工农兵的平等对话。因此这种文学策略与晋绥根据地对文学的期待有着一定的距离。在新的历史境遇与政治环境下,像莫耶这样的知识分子,虽然找寻到了根据地这块适宜文学生根发芽的土壤,但仍需要把自己的创作审美、价值观与工农兵结合起来,不断地在革命过程中的进行自我调整。

二、思想层面的文艺批判

随着延安整风运动的深入,文学批评与群体批评在新的政治文化空间达到了高度的结合。毛泽东同志在文艺座谈会上明确提出,“对于敌人,应当暴露他们的残暴与欺骗,指出他们必然失败的趋势。对于人民群众、人民的军队、人民的政党,则应当赞扬”。在这种精神的指导下,《丽萍的烦恼》就成为批判的对象。

7月7日,在全面抗战五周年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沈毅在《抗战日报》上发表《与莫耶同志谈创作思想问题》。这篇文章开篇严肃地将《丽萍的烦恼》定论为“一篇含有小资产阶级偏见和歪曲现实的作品”,并提出“这篇文章是晋西北学风文风中的一股阴风,”“有加以研究与批判之必要。”沈毅开门见山地将问题提高到纯粹的政治话语高度,指出“在《丽萍的烦恼》中,贯穿着两个错误的思想:作者一面力说着小资产阶级恋爱观,一面对革命队伍中的老干部和女同志抱着错误的偏见,作者以琐碎印象事件之记述假借艺术形象的手段,散播其错误思想,使人不易窥破,读者必须反复追寻其思想线索,然后才能抓住本质,给以客观批判。”沈毅还将莫耶思想错误归结于她的“小资产阶级的偏见”,认为其孤立偏激地看问题,以致于“歪曲现实,流为讽刺”。很显然,沈毅从文学作品的社会宣传功能出发,着力强调作品的政治性及社会现实功能。

同年9月,《丽萍的烦恼》的文学批判转化为对作者本人的指向批判。政治部让在绥德的莫耶回晋绥兴县开《丽萍的烦恼》的检讨会。莫耶在当天的日记中写到,“什么检讨会,也许就是斗争会,于是我心中泛起淡淡的哀愁”,随后又乐观地想“就是斗争,这是革命队伍里的斗争,我要勇敢地迎接它,听听别人到底有什么意见也好啊!”但是,在座谈会上的状况远超出莫耶的想象。保卫部领导亲临现场督阵,会上气氛非常紧张,争吵也很激烈。检讨会开始,其他发言的人仍然沿用以前的调子批判莫耶的小资产阶级意识。但是保卫部李科长一发言,联系莫耶的出身,直接将这篇小说定性为“反党”,认为莫耶以小资产阶级立场,借《丽萍的烦恼》蓄意搞破坏,因此全盘否定了莫耶对文艺作出的努力,并提出要检查莫耶的全部工作。莫耶的同事赵戈对于定性过高提出质疑后,李科长发现大会发言与既定批判目标不符,粗暴地拍桌子说,“你们这些小资产阶级!冲淡了今天大会的政治气氛,转移了今天大会的斗争目标,我禁止你们发言!”在场的作家杨朔愤然离席。接下来的检讨气氛稍有缓和,但是仍然以阶级成见激烈地批判莫耶。此次检讨会由一般的文艺思想批判转为思想斗争,甚至由思想斗争上升为阶级斗争。在经过狂轰乱炸的批判后莫耶发言,对自己创作小说的出发点说起,谈到自己的革命工作,并且要求大家检讨她的工作。会后甘泗淇主任及时、正确地总结发言,他认为虽然莫耶无意犯了错误,但是不能全盘否定,强调了莫耶同志的工作业绩,并要求其吸取教训努力工作。

毛泽东同志认为延安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在这种思想的引领下,莫耶自觉展开对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与阶层缺陷的探索与思考,重新定位创作方向,努力找寻个人与革命的差距。正如她在日记中所写,“‘讲话’的精神犹如大海上的灯塔,给我们拨正了航向,引出了迷途。”甚至在40年后的花甲之年,莫耶重得自己的日记,仍然感慨万千地在首页写下,“当我看到那些用各种颜色写下的各种批语,看了后不禁让我好笑。现在我已进入晚年,深感党当今肃清左毒,是多么重要的英明措施啊!”可见晋绥文艺工作者开始立足于革命处境、革命意识形态,重新确立新的创作理念,这预示着晋绥文艺将要有一个大的转变。

三、《讲话》精神指导下的机制化文艺批评

《丽萍的烦恼》以及莫耶本人被批判,《西北文艺》停刊,这给晋绥文艺界带来了无形的压力。该怎么创作文艺成为领导人和作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立足于文艺现状的考察和社会政治的需要,其指导性与实用性不言而喻。如何把《讲话》精神贯彻到文学实践中是作家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当然作家创作转向也需要一个缓和过程。对莫耶的批判让他们意识到文学与政治的密切关系,而莫耶等人纷纷悔过自新,这也宣告了富有批判精神的作品已经不合时宜,迫切需要以新的文艺创作来表明自己的革命身份。莫耶此后自觉地以《讲话》为创作标准进行思想改造,文学创作的批判性自动地隐遁,“不敢再越雷池半步”[4]156。如她的同样为婚恋题材的小说《风波》,内容仍然以八路军赵补流和知识女性张兰英的矛盾纠葛为主,但是已经少了对人物的批判,而是以积极的心态去解决矛盾。男女主人公相互理解、尊重、帮助,共同为革命事业奋斗不止。

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为意识形态的指导精神,文艺体系在经过转型后逐渐被建立起来。这不仅体现在政党对文艺创作的严格要求,还体现在对作家作品的审查和媒体的管制中。作品出现不符合革命政策的情况,政治手段就会介入批评过程,随之而来的就是批量批评文章的出现。这种机制化特点同样体现在对媒体的管制中。随着整风运动的深入开展,几乎所有的文艺杂志相继停刊,文学社团也被取缔和整肃[5]107。《西北文艺》在《丽萍的烦恼》的牵连下停刊。《西北文艺》的停刊不仅是一次文学事件,更是晋绥文学方向调整的体现。《抗战日报》作为晋绥革命根据地最有影响力报纸,其副刊成为作家发表作品的重要阵地。作为党的机关报的文艺副刊,它承担着晋绥文学导向的作用。1942年5月19日,晋绥日报进行了第二次改版,在这次改版中,文艺副刊改为地方工作专刊和反映地方工作与对敌斗争的文艺作品等。是否反映地方工作和对敌斗争成为文艺作品刊登的首要标准,可见政府和党组织加强了对报纸文教工作的引导与管制[6]241。整个晋绥文艺界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的指导下,作家改变了前期个人化的文学想象,开始用通俗话语、民间元素、农民情趣创作,朝着统一的党的文艺发展。

文学艺术作为晋绥革命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为大众服务,以现实主义批判理念为主导的作家虽然也赞同这种方向,但在思想上不能真正与革命的实际相结合。从艺术视角出发的批判现实主义,脱离现实环境,对艺术立场的过分强调与革命的需求发生了错位。如果单纯从艺术发展的角度来看,这种理念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但回到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时代中,这种创作理念亟待调整。因此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的指导下,作家不断地探索与思考,在新的历史境遇与新政治环境下对自身进行重新定位,并努力找寻个人与革命的差距,尝试党的文学创作。在这种文艺机制下,晋绥文艺实现了从不完全的党的文学转向完全的党的文学,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

晋绥作为重要的抗日根据地之一,尤其是整风运动时期,正是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权确立的关键时期,文艺为大众服务是必然的。文艺积极促进新的政党权威的确立,政党促进了晋绥文艺的发展。故而,对晋绥文艺进行历史性的关照时,应该放在更大、更复杂的历史背景下,才能更好地认识历史的真相和其产生的历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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