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屈 原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嬉。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心纯庞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信谗谀之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独障壅而弊隐兮,使贞臣为无由。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訑谩而不疑。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氾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原文据中华书局1996年版《屈原集校注》)
【译文】
痛惜地回忆往日曾得到的宠信,受诏令立法治国使当世政治清明。继承祖先的功业,德辉照临百姓,使法度严明,消除是非疑问。因之国家富强而法度以立,君上委事于忠臣日以游息。忠臣全心全意地勤勉从事,偶有过失也不会有危殆发生。纵然心地淳厚而不泄露机要,也遭到奸人的嫉妒谗毁。君王满含愤怒地对待下臣,不去澄清辨别其中的是非。君王的耳目都被遮掩,黑白颠倒受人欺骗。君王不去细心地核查事实,也不加考虑就放逐忠贤。君王听信混淆黑白的谗谀之言,指责我罪状时怒气冲天。为何忠贞无罪的臣子,反而遭受诽谤,受到斥贬?有愧于更迭有常的日光月影,我还是逃避到幽暗之处。面对沅湘黑洞洞的渊底,狠着心想跳进奔流的江里。那样的结果是身死而名灭,可惜君王被蒙蔽,心地不明。君王没有明确的标准不能明察是非,使芳草埋没在沼泽荒地,哪里还能够倾吐衷情?我将泰然地与世别离不苟且偷生。只为障碍壅塞所掩蔽阻隔,使得忠臣个个无所适从。听说百里奚曾做过俘虏,伊尹埋没在厨房烹调。吕望在朝歌当屠户,宁戚边喂牛边唱歌谣。不碰上汤、武、齐桓、秦穆,世间有谁知道他们的好处?吴王夫差轻信了谗言,逼死伍子胥后忧患降临。忠心的介子推甘愿抱着树站着被烧死,晋文公省悟后派人将他访求,封了介山而禁止采樵,报答他大恩大德的优厚。想起故旧多年的亲身同伴,便穿起白色丧服痛哭泪流。有人忠贞诚信为节操而死,有的人以欺诈得仕。不去省视考察按之以实,只听信谗者所说的虚妄之辞。芳香的腥臭的混杂在一起,又有谁自夜达旦认真辨识?为什么芳草会早早枯死,这说明微霜初降就得警惕。确实是君王不聪明受人蒙蔽,才使进谗献谀者日益得意。自古以来的嫉妒贤才者,都说蕙草杜若不能佩戴。嫉妒那佳丽之人的芳美,嫫母丑陋却自负妩媚可爱。就是有了西施的绝顶美貌,受谗妒也会被丑恶之人取代。我愿意陈述情愫表白行为,想不到竟意外地得了罪过。光天化日下真情与冤屈显明,有如天上的星宿各有置措。乘骑骏马长途奔驰,没有辔缰衔勒全凭自己控制。乘坐筏子向下游行驶,船和桨全靠自己配置。背弃法度而凭私心治事,也就好像与这些没什么差异。我宁肯忽然死亡随流而去,唯恐有生之年国家再受祸灾。衷情未诉完就要投入深渊,痛惜昏君不了解我的衷肠。
【简析】
《惜往日》是爱国诗人屈原名作《九章》中的一篇,作者在临终之前回忆自己平生政治上的遭遇,痛惜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张遭人破坏而未能实现,表明了自己不得不死的苦衷,并希望用自己的一死来唤醒君王的最后觉悟。全篇内容分为六段:第一段从“惜往日之曾信兮”至“身幽隐而备之”,追叙自己曾得怀王信任,自己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为楚国的富强出力,但最终因奸人进谗,遭到怀王猜忌而被疏远。第二段从“临沅湘之玄渊兮”至“使贞臣为无由”,屈原身临湘水,决心自沉,该段写临死之前的思想斗争,更显得其就义的从容。第三段从“闻百里之为虏兮”至“因缟素而哭之”,列举前世君王得贤人则兴盛与信谗言则灭亡的事情来做进一步的对比说明。第四段从“或忠信而死节兮”至“使谗谀而日得”,承上文言自古忠臣之死,没有不是因为君王听信谗言而造成的。第五段从“自前世而嫉贤兮”至“如列宿之错置”,进一步陈明自己过去与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如排列天上的星宿那样明明白白。在自己死后,自己所受的委屈,一切都将会昭雪于天下。第六段从“乘骐骥而驰骋兮”至最后,进一步表明自己将沉江自尽,以身殉国的决心。本文语言上最大的特色是文辞质朴率直,浅显易懂,表意十分明白流畅。比如对于楚王的谴责,在《离骚》等其他作品当中,一般比较委婉曲折,往往用“荃”“灵修”“哲王”等来代替,而在此篇中,因是赴水之前的绝笔,则无所顾忌,直接责备楚王为“壅君”。文章结构上前后照应,主旨非常清晰,诚如林云铭《楚辞灯》所言:“此屈子将赴渊,合怀王、顷襄两朝而痛叙被放之非辜、谗谀之得志,全在法度上决人才之进退、国势之安危。盖贞臣用则法度明,贞臣疏则法度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