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干
(燕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0)
哈特穆特·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所考察和批判的对象是西方发达工业社会,其要回答的核心问题是:在西方发达工业社会不断加快的时间节奏当中,人的美好生活将何以可能?我国社会与西方发达工业社会虽然存在着极大的差异,但随着现代性在全世界的扩展以及中国社会不断地向世界体系“嵌入”,在这样一个双向的过程之中,我们也开始深切地感受到了因现代社会加速所带来的种种痛楚。因此,当十九大报告把“美好生活”提上议事日程、并使之成为我国为之追求的政治理想和政治实践之时,我们很有必要通过对社会加速批判理论进行一番梳理和阐发,从中把握其内在深刻的精神意蕴,并以此作为我们考察当下现代社会的“偏光镜”,去探讨美好生活将何以可能。
众所周知,异化理论是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特别是早期法兰克服学派理论研究的经典论题。但是,在20世纪90年代实践哲学复兴的大背景下,该学派的主要后继者哈贝马斯与霍耐特等人也开始转向对当代政治哲学议题的系统研讨,从而使得这一经典论题在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研究当中长时间地被悬置。而与哈贝马斯、霍耐特等人对异化问题的冷漠态度不同,罗萨则试图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语境中重构异化概念,并以此去透视和诊断发达工业社会的现代性问题。在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视域下,人们之所以在发达工业社会当中愈发感到日常生活的单调、平庸乃至沉沦,究其原因是由于发达工业社会的“社会加速”所导致的新异化形态。而促使社会加速的三大动力分别是:现代性时间规范、文化观念和社会内部加速系统。
关于异化的内涵,在不同的哲学家那里存在着不同的认识。黑格尔从唯心主义的立场出发,认为异化是绝对精神自我运动和发展当中的一个否定环节。“自我意识把它自己的人格外化出来,从而把它的世界创造出来,并且把它创造的世界当作一个异己的世界看待,因而,它现在必须去加以占有。”[1]费尔巴哈从人本主义的立场出发批判性地继承了黑格尔的异化观。一方面,他把被黑格尔颠倒了的人和精神的关系扭转了过来,认为精神始终是人的产物而不是相反;另一方面,费尔巴哈在消极的意义上使用异化概念,并把它引入到对宗教的批判当中,认为宗教是人的本质异化的结果。
如果说在费尔巴哈那里,异化仅是涉及宗教异化,那么在马克思的早期文本中,异化概念的范围则被扩展到了对俗世或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批判,并且建立了以异化劳动为基础的异化理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同意并深入费尔巴哈的观点追问:宗教异化的根源是什么?是俗世的异化。由此主张,把“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2]在此后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不仅详细探讨了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性,并且对异化概念作出了明确的界定——即由主体创造出来的对象,其作为异己的力量而存在、并反过来支配和奴役主体本身。
而往后,以卢卡奇、马尔库塞和列斐伏尔等人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其大体上是沿着青年马克思人本主义异化批判的逻辑框架对西方发达工业社会的方方面面展开批判的。但由此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即由于异化概念的外延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那里得到了极大的拓展,而导致概念本身的内涵在当下变得模糊不清。正是基于这样的情势,罗萨在激活异化理论之时,重新对其进行界定,把异化定义为一种缺乏关系的关系,并敏锐指出,与青年马克思在《手稿》中针对早期资本主义社会所论述的四重异化不同,在不断加速的现代社会下,异化出现了新的存在样式,其具体体现为人与空间、物界、行动、时间和他者之间的五重异化。
首先,从空间的维度看,罗萨认为现代工业社会在不断加速的境况之下触发了空间异化。而所谓空间异化,即是说,周遭世界于人而言,产生了一种疏远、违和,两者间缺乏一种亲近感和熟悉感。主体因社会加速而被迫从其曾经非常融洽的容身空间中剥离开来,人与周围的环境失去了互为确证的关系。这种互为确证的关系一经消失,环境于人而言就成了一种陌生的、无回声的沉默空间。而作为身体性以及类本质而存在的个体要想从这一沉默的空间中获得美好生活的体验和感觉是不可能的。
其次,现代工业社会的加速中,人们面临的第二重异化是物界的异化。所谓物界异化,亦即说,在社会加速的状况下,“我们与物界的关系会随着更替速度而改变”[3],这种关系的改变体现为主体与生产、生活之物关系的异己化和疏远化。在当下,我们生产和消费物品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们快速、大量地购买和消费远远超出我们真实需要的物品,如此一来,物品于我们而言只是一种缺乏内容和精神联系的物理用具。相反,在物界的非异化状态下,人与物界具有一种互为确证的关系,而这些关系恰恰是我们建构美好生活所必需的要素。反观当下,物界和人的精神性联系相脱节了。
再次,现代社会的加速会导致人的行动的异化。在社会加速背景之下,人们“自愿”做着他们不想做的事,我们“自愿”沉溺于网络游戏、刷着手机短视频,但却忘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是欣赏一部电影、阅读一本书。这样一种新的异化形态所带来的后果就是:个人和社会的肤浅化和碎片化。人很难再专注于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社会很难再对一些具有根本性的、严肃性的议题进行探讨。而这样一种肤浅、碎片的生活是与美好生活相违背的。
还有,社会加速也会造成时间的异化。因为在一个快速发展的时间节奏和一个越来越碎片化的社会状态中,主体会和时间发生一种疏离的关系。人们的“体验时间”与“记忆时间”会发生结构性的变化,即体验时间短的同时,记忆时间也相应变短。社会加速造成的时间异化下,我们快速地经历,频繁地刺激,且被迫对这些刺激做出反应的信号又是如此之多,所以感觉时间转瞬即逝。但实际上我们没有任何回忆,丧失了对时间记忆的能力。时间于人而言不再是一种亲切的存在,在快节奏的状态下,我们变得浮躁不安。就这一维度而言,时间的异化是我们美好生活构建的又一障碍。
最后,人与空间、物界、行动、时间相异化的结果将导致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一个全面的异化。人本应是有潜力的,有发展空间的,但在社会加速的境况之下,我们进入到了一个碎片化的肤浅状态。人的精神没有往深度发展,反而被大大地降解到一个支离破碎的低水平状态。按照罗萨的说法: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崩塌了,我们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美好的生活。
美好生活的建构因社会加速所引发的新异化而陷入困境。要克服新异化、实现美好生活,此时的问题就转为:社会加速的根源或动力何在?为了回答这一问题,一方面,罗萨以时间规范和文化观念作为切入点,以此透视和考察现代社会加速的动力;另一方面,他把社会加速拆分为科技、社会变迁和生活步调三个面向的加速,并认为这三大加速面向所构成的一个自我反馈、自我驱动的社会内部加速系统是社会加速的根本动力。
在罗萨看来,以往那种赤裸裸的宗族与道德的显性社会规范在现代社会当中已经丧失效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隐蔽的社会规范——时间。在时间的社会规范之下,时间被人为地赋予了有限性和价值性。于是,诸如“爱惜时间”、“时间既效率、时间即金钱”等此类的时间规范时刻都在规训着我们的思维方式和实践活动。因此,在现代社会的所有领域,人们要想取得优势,就必须在单位时间内,以更加快速的方式完成目标,而现代社会的快节奏便在时间的规训之下启动起来。
社会加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现代社会极力推崇及时行乐的物质主义文化观念。人们乐观地相信命运已经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自己便是生活的主人,生活之中的所有内容都能被人的理性加以把握、消解亦或是给予回应。但现实是,现代社会彼岸世界的消失或所谓的“上帝之死”不仅没有出现“理性的人”,反而出现了像米歇尔·福柯所宣称的“人也死了”、卢卡奇所揭示的“第二自然”抑或是霍克海默、阿多诺所说的“启蒙倒退为神话”[4]。如此一来,现代社会的非理性人在及时行乐的物质主义文化观念的支配和奴役之下,人的生命观因此也发生了转向,亦即人们不再寄望于彼岸极乐世界,而宁愿在此世之中加快速度,以此体验人生各种复杂的高低起伏。
最后,在时间规范和及时行乐的文化观念这两大逻辑的支配下,科技、社会变迁和生活步调三大领域也愈发加速运转,逐渐演变成的一个自我驱动、自我反馈的社会内部加速系统,并成当下现代社会不断加速的根本原因。
由此可见,在罗萨的理论框架下,时间规范、文化观念以及社会内部加速系统是社会加速的三大缘由。换言之,新异化的真正肇因恰恰就是以上三者。
美好生活的建构在社会加速所造就的新异化状态下变得困难重重。基于这样的逻辑,要实现美好生活,就应当克服和扬弃现代社会的新异化。如何克服新异化?罗萨提出以共鸣的方式祛除新异化。
共鸣是一个与新异化相对的概念,如果说,新异化是一种缺乏关系的关系、是主体与外在世界之间的疏远与隔绝,那末,共鸣意指恢复主体对自然界、社会、他者之间有意义的联系。按照罗萨的说法,现代社会的新异化并非是人的真实内在本质的异化,而是由于社会的加速运转而造成主体的不适和眩晕,这种不适就体现为:其一、要跟上社会加速的步伐,就必须违背自身的意愿、打破自身原有的舒适节奏,服从于社会加速的大机器;其二、如果不愿打破自身的舒适节奏,其结果是被外在世界无情地孤立或淘汰,并最终使人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关系相脱节。因此,要克服现代社会的新异化,社会加速批判理论要做的不是先去探讨和提前预设一个非异化状态下的人和世界,再从根源上消除异化并最终实现向非异化状态下的人和世界的复归。相反,社会加速批判理论认为,新异化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常态,人们即不可能、也无必要从根本上去根除新异化,我们只需要做的就是以共鸣的方式去抵抗社会加速所引发的新异化,恢复人与外在世界的联系,换言之,要实现美好生活的建构就必须迫使主体自身的生存节奏努力去适应外部的加速环境,跟上社会加速的步伐并与其同频共振。
至此,一方面,我们应当肯定共鸣方案对于摆脱现代社会新异化的合理之处。在异化这样一种人类社会的特殊现象面前,需要我们去揭示、批判、反思和规避。但是,我们也必须深刻地意识到异化亦有“自己反自己的传统”,我们可以揭示和规避异化,但却无法彻底摆脱和根除异化,它将长期地伴随着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质言之,在某种意义上其已化为人类存在之命运。因此,我们不应当过激地、人为地去根除异化,一定要体现出人道主义的关怀,谨慎对待异化现象,否则很可能出现像哈耶克所说的:“那些想把人间变成天堂的人,最后都把人间变成了地狱”。其实,不仅是哈耶克,类似的观点在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之中也早有所阐释。所以,就人道主义层面而言,罗萨的共鸣方案有其合理和借鉴之处。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罗萨倡导的共鸣方案的不足也是极其明显。
社会加速所造成的现代社会新异化境况之下,美好生活将何以可能?对于这一根本性问题的回答,罗萨将其置于他所开创的共鸣理论的逻辑框架之内进行讨论。然而,我们认为:由于共鸣理论的分析架构严重脱离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视角、尤其是缺乏对资本原罪、资本逻辑抑或社会物质利益动因的考察,而导致该理论的不彻底性和苍白无力,并最终使美好生活的建构导向了一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设想。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应当忽视其积极的一面。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与时俱进地紧跟社会现实、并通过一种社会哲学化的方式对现代工业社会所产生的新问题加以解构和把握,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关于美好生活的系统研究开辟了广博的视域,为现代性问题的解决、尤其是为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与美好生活的构建给予了莫大的启示。
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对现代工业社会的深刻剖析与揭示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关于美好生活重要议题的系统性研讨开辟了广博的视域。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理论就其理论进路而言其清晰呈现出两大维度,即解构当下资本主义社会与建构社会主义社会乃至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因此,马克思主义理论从本质上说即是关于实现人的美好生活的建构、实现人类自由解放的学说。对此,以马克思、恩格斯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也为此而作出了巨大的理论努力。从马克思本人思想理论的发展脉络来看,探讨摆脱资本与现代性对人的支配和统治、实现人的美好生活的建构和人类的彻底解放是贯穿于马克思一生理论研究当中的一条核心线索。在马克思所生活的年代,面对那彻夜轰鸣的曼彻斯特工厂、霉气熏天的工人居所、那阴霾缭绕的利物浦码头边所发生的资本对工人的那种赤裸裸的压榨、摧残和奴役,青年马克思站在人本学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之上,通过异化理论、尤其是通过异化劳动这一具体的异化形态的揭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制度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与控诉;而晚年的马克思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与剩余价值理论的立场对资本主义制度之下的“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将他的异化理论推进到了科学的高度的同时,也深刻地向我们图绘了人的美好生活的基本景象,即美好的生活不应当是一种“物化”的生活。马克思的科学揭示和系统阐发深刻地影响了后来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轨迹以及个体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但是,20世纪以来、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资本主义世界,其经济、政治、思想文化和社会状况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生存境遇,人们的社会生活也因此而呈现出了别样的景观。就思想理论层面而言,实证主义、消费主义、虚无主义等诸多社会思潮似乎使得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失去了对生活现实批判的效力。就现实层面而言,我们当然不能说把现代工业社会中人的生活的不美好的原因归咎于一线生产领域的异化劳动是错误的;但可以肯定是:一线生产领域的那种裸露、公开的异化劳动很难再构成现代工业社会当中人的生活的不美好的主要原因。此种变化,正如张一兵教授所言:当今发达工业社会之中的痛苦已经不再是能够直接感觉到的自然性的痛苦,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每天发生的不知痛苦的痛苦苟活,是不死之死,是碎片化的无痛苦感的痛苦。[5]换而言之,当下人之生活不美好的主要原因不再是以往那种一线生产领域当中所产生的自然性的痛苦。罗萨正是从人类的这一生存境遇出发,在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所开创的异化批判逻辑架构和现代性批判的传统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加速”这一全新的哲学社会学论题,在此基础之上阐述了发达工业社会之下人之异化的新形态。深刻剖析和揭示了当下人之生活不美好的根源在于社会加速所导致的空间压缩、时间结构的颠倒、物界更替的加速等引发人之主体的不适应和眩晕。从而为我们的理解和分析当代发达工业社会人的美好生活提供了另一种全新的可能性。因此说,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对现代工业社会的深刻批判与揭示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关于美好生活这一重要议题的系统性研讨打开了更为广阔的理论视域和提供了极为独特的思路。
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对西方现代工业社会的深刻剖析与揭示为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与美好生活的建设实践提供了莫大的启示。在前文之中我们已经提到,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所剖析和诊断的对象是西方发达工业社会,其要回答的核心问题是在西方现代工业社会不断加速的状况下,人之美好生活的建构将何以可能的问题。但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是,在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语境中,社会加速并非是资产阶级社会所独有而是现代发达工业社会所共有的社会现象。质言之,社会加速现象在相当程度上即是现代性问题。众所周知,社会学意义上的现代性概念具有两面性。一方面,现代性以理性之光驱散蒙昧使人们在政治上摆脱于天然尊长的等级世界,文化上使知识的普及与增进心智成为可能,经济上对“合理化”的崇尚导致了生产效率的极大提高;另一方面,现代性也会导致工具理性、功利主义的泛滥以及人文价值的堕落等弊端。因此,毋庸置疑,现代性是构建美好生活的前提和基础,换言之,现代化建设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实现美好生活构建的必由之路。然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虽然现代化是构建美好生活的必要条件,但通往现代化的目标的途径却是多样且可选择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对西方发达工业社会所诊断出来的种种“弊病”——如西方的现代化与美好生活的悖离,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西方现代社会的现代化之路存在着极大的缺陷,这对于我国的现代化建设与美好生活的建构实践无疑是一种警示和启示。其启示着人的美好生活并非是现代化建设水到渠成的天然结果,现代性与美好生活之间存在着极强的张力性关系。例如,现代科技的加速本应能帮助人们节省出更多的闲暇时间,但在实际生活中境况恰好相反,实际的状况是:人们每天永远接收不完的任务指令、不断被催逼的生活节奏、工作与闲暇的界限被打破且闲暇时间不断地被侵蚀。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之所以如此尖锐地批判和深刻阐述西方发达工业社会在追求现代性过程中所导致的人之生活的种种不美好,其根本目的是要人们趋利避害。因此,在我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之中,一定要深刻地意识到加速应当只是我们实现美好生活建构的一种手段而非目的,若如我们不摆脱西方发达工业社会的那种追求现代性的方式,以加速为发展的中心导向即为加速而加速、为效率而效率。那么,其结果是在我们还没有实现美好生活的目标之前极有可能就会被现代性的恶果所葬送。
因此,在理论层面,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关于美好生活重要议题的系统研究开辟了广博的视域;在实践层面,为我国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对现代性问题的规避与美好生活的构建给予了莫大的启示。
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由新异化理论和共鸣理论这两条清晰的主线构筑而成。新异化理论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人们生活不美好的原因,为我们探究现代工业社会人的美好生活等问题打开了视野、拓宽了思路,因此,它是具有开创性和批判性意义的。然而,共鸣理论作为美好生活建构的一个方案,其明显存在着许多不足之处:
首先,共鸣方案明显表现出对现存社会的妥协姿态。共鸣方案所遵循的理念是以一种“在此之中”的方式去实现美好生活,这一理念本身没有问题,马克思在《手稿》中也曾说道:“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6]但问题的核心在于,马克思是在尊重社会历史发展客观规律的基础上,以否定和超越现存社会的种种不合理为理论旨归,因此是革命的和批判的。而罗萨的共鸣方案则不然,其所追求是在肯定社会加速的前提下,撇开社会加速的根源,主张现代社会的主体应努力去适应和服从现代社会的加速节奏,使人与外在世界恢复一种同频共振的和谐关系,并在这样的同频共振之中克服新异化,进而实现美好生活的建构。易而言之,共鸣方案所要改造的对象不是外在世界,其改造的对象是现代社会的主体本身。在这一方案之中我们看不到其对现代工业社会现代性的批判与超越,因此说,共鸣方案是对现存社会不合理现象的一种彻头彻尾的妥协。这种妥协态度,不仅背离了批判理论的初衷、使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最终走向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那样的宿命——只开花而不结果,并且也将导致美好生活的建构变成一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
其次,共鸣方案过度强调现代社会主体的主观努力,这就容易把克服现代社会新异化、实现美好生活这样一个严肃的、关涉大众切身利益的政治议题降格为一个只关乎社会个体的病理学或经验心理学的研讨。按照之前的分析,罗萨的共鸣方案所要改造的对象是现代社会主体而不是外在世界,如此一来,美好生活则将演变成社会个体的一种主观感受与体悟。但是,社会个体的主观感觉是千差万别的,它不具备客观普遍性。因此,如果停留在罗萨的共鸣方案中,那么美好生活的建构将很难上升到政治议题的高度,自然,美好生活的理想也会因此而变成不具切实的空想。
由此可见,罗萨的共鸣理论有待进一步地修改与完善。具体而言,关于美好生活何以可能这一根本性问题,社会加速批判理论需要正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原则以及回归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视角。
我们应该看到,现代社会加速的根源本质上是资本增值逻辑的结果。克服和摆脱资本增值逻辑对现代社会的支配,是美好生活得以可能的最根本的前提。罗萨把社会加速的根源仅仅归咎于现代性的时间规范、文化观念以及社会内部的加速,而忽略了对资本增值逻辑的考察,这显然是不彻底的。
就时间的维度而言,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只有在资本的增值逻辑和时间规范的相互作用之下,时间规范才会导致社会的加速。换言之,如果缺少了资本增值逻辑的参与,时间规范的作用不过是像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当中所探讨的微观权力控制,即其对社会起到的只是一种“规定节奏、安排活动、调节周期”[7]那样的微观权力控制的作用。然而,一旦时间与资本互相勾结与合谋,抑或是时间成为资本增值逻辑的其中要素、成为资本获取剩余价值的手段。那末,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种时间规范之下的现代社会,其规定的节奏势必会越来越快、安排的活动势必会越来越多,调节的周期亦即会越来越短。因为在单位时间内,实现更快的节奏、更多的活动以及更短的周期是资本作为占据主导地位的现代生产关系所希望看到。由此可见,要消解时间规范对社会速度的驱动,应该把目光聚焦到资本增值逻辑之上,而不能仅仅停留在现代性时间规范本身。
于文化观念的维度而言,其境况亦是如此。现代社会文化观念之所是一种及时行乐的物质主义文化观念,究其根源还在于资本增值逻辑的作用使然。罗萨把及时行乐的现代社会文化观念看成是促使社会加速的另一驱动力量,这本身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但是,如果撇开了经济动因、忽视资本力量对社会文化观念的塑造和操控,这就很容易把我们引向错误的方向。按照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每一时代的观念上层建筑本质上是由其经济基础所决定并最终要为经济基础服务的。生产力低下的前现代社会,其依附关系还是人对人的依附,而为了实现被统治阶级对统治阶级的依附,其最好的方式就是虚构出能够麻醉大众的美好的彼岸世界,以此使人甘心生存于一个天然尊长的等级社会之中。但是在生产力快速发展,资本逻辑对现代社会生活进行全面渗透与控制的今天,其依附关系已由原来的人对人的依附转变为人对物的依附,而为了实现人对物的依附,其势必要斩除彼岸的极乐世界而推崇及时行乐的物质主义文化观念。因为,只有当及时行乐的物质主义文化观念在人的意识当中确立并根深蒂固,那堆积如山的商品的惊险的跳跃才得以可能。因此说,现代社会及时行乐的物质主义文化观念,实质上就是资本为了实现自我的无限增值而精心塑造出来的文化观念。于社会内部的加速系统而言,境况亦是如此,缺少了资本增值逻辑的作用,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步调加速这三大面向本身从本质上说不能导致社会的加速。
总而言之,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应当正视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方法论原则,从现实社会的物质利益、经济根源出发探寻美好生活的建构之路;同时,也要重视、回归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逻辑框架与分析视角,将社会加速置于资本增值逻辑的语境中去透视和考察现代社会加速的根源与限度,并总结现代社会生活不美好的原因实质上是资本增长逻辑作用之下所造成的社会加速。在此基础之上,再以一种批判和超越资本的眼光去克服和摆脱资本增值逻辑对现代社会的全方位渗透与统治,避免外在世界的极限加速,如此,美好生活的建构才得以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