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 帆
2014年9月,国务院印发《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为进一步贯彻落实这一政策,教育部于2014年12月发布《关于普通高中学业水平考试的实施意见》《教育部关于加强和改进普通高中学生综合素质评价的意见》等一系列配套文件,新一轮高考改革拉开序幕。多项政策以零碎的、流动的方式自上而下对教师角色和功能提出了新要求,面对强势的改革话语带来的挑战,青年教师的工作状态中贯穿着复杂的情感,进而渗入改革发展脉络之中,对改革起到推动或阻碍作用。上海市作为第一批新高考试点地区,在实践中积累了宝贵的可推广经验,但也暴露了一些青年教师激励与保障的新问题。已有研究对教师生存状态、教师工作量、教师情绪状态等问题进行了研究,但在一定程度上,教育变革下的教师工作状态还未得到关注[1][2]。故有必要重视青年教师的实地处境,以其充分调动教师发挥能动性作为改革主体的积极性,顺利推进新高考改革的进程。
回顾国内外对工作状态的相关研究发现,对教师工作状态、工作量、工作特征的研究不胜枚举,已有研究首先从物理工作时间层面聚焦教师的时间分配和压力。工作时间作为便于计量的客观要素,可以被增加、减少、操作和控制。大规模国际调查中,TALIS将教师工作时间确定为教师在各项教育教学活动上花费的实际工作时间,包括教学和非教学任务的工作小时数,如备课、批改作业、学校管理、组织课外活动等[3],世界银行进行的SABER项目中也将教师工作时间作为有效教师系统的指标之一。学术研究方面,有学者将教师工作按照时间结构划分为非教学工作、工作时间、间接教学工作和直接教学工作[4],以及通过量化研究关注了教师物理时间的分配规律,发现教师工作总量增加,是否担任班主任、不同性别、不同地域的教师群体在工作量上存在显著差异[5]。
其次,从社会时间的维度关注教师的工作状态及其背后潜藏的权力关系、制度冲突,这一角度常常与教师的生存状态联系在一起,通常与教师的社会地位、经济待遇联系在一起。关于教师的工作状况,Ladd发现反映教师工作状态的五个维度是时间、扩展的角色、领导、专业发展、设施与资源,时间蕴含着对“教学活动”和“专业发展机会”的可得性和可控性,如“免于事务干扰”“有机会合作”等[6]。Schweig通过时间、分布式领导、学校领导、专业发展、设施与资源五个维度反映教师的工作状态,分布式领导类似于Ladd问卷中的“扩展的角色”,意指教师参与对班级和学校层面相关政策的制定[7]。沈伟等对Z市初中教师的工作状态进行调研,发现教师的工作状态通过学校的物质资源、权力结构(学校领导与教师的分工)、专业资源、发展机会、教学状态等来体现[8]。由于本文更多地关注新高考改革影响下的教师工作状态,因此,参照英国著名学者Stephen Ball对变革情境下的教师工作的发现,即学校在各类变革压力下,教师的工作责任和任务不断增加,不仅负责研究、课程开发等与学生直接接触的一级活动(first order activities)的执行性需求增加,而且负责上交绩效数据、监控和报告等二级活动(second order activities)也要付出“交易成本”,消耗如此之多的能量以至于教师大大减少了可用于改进投入的能量[9],产生了利奥塔所说的“矛盾法则”[10][11]。学校里充斥着数据要求,教师被期望变得“更敏捷”—更具创造性、创新性,自我管理、警觉和对机会做出反应、积极灵活,教师似乎身处竞技场,更高更快更强成为表现性评价、质量控制和竞争的标准,教师工作和产出的监督加强,教师越来越多地“受数字支配”[12]。
已有研究从物理层面和社会层面都对教师的工作状态进行了探究,但对高中教师的研究还付之阙如,也未有研究关注到在改革影响下的教师工作状态及其应对。因此,从高中教师的工作特点出发,关注在新高考改革变革情境中高中教师的时间应对机制,并试图通过这样的分析明确当下新高考改革政策设计的约束效果。本文首先探讨新高考改革对教师工作状态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教师如何发挥能动作用予以回应。
教育改革是持续、渐变、复杂、多层的,并且深深根植于情境,教师对新高考改革的感受是复杂多样的,质的研究方法试图通过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互动,对其行为和意义构建获得解释性理解[13]。从“粗放型”思路转换为“精细化”思路,这就要求我们到特定的对象群体中去探究与提炼教师工作状态有关的特征。扎根理论强调在经验资料、文献和研究者个人知识的基础上,通过资料收集和分析建立理论,数据分析又分为三个步骤,开放性编码、主轴编码和选择性编码。
上海市高中分为市实验性示范性高中、区实验性示范性高中、普通高中三类,具有分层分类、多样化发展的特征,其中区实验性示范性高中占比最多,因此,从区实验性示范性高中选择20位教师。遵循质性研究“非概率抽样”中的“目的性抽样”原则,抽取能够为研究问题提供最大信息量的样本,通过熟人网络和滚雪球方式进行,筛选标准主要包括:第一,入职6年以上的教师,原因在于其参加过新高考之前和之后的教育教学,对改革带来的反差有更明显的感受。第二,“双肩挑”教师,这部分人群既是应对高考改革的核心力量,又对中观层面教学安排有整体的设计和理解。选取原则包括:学科骨干教师(集体备课、考研活动、培训的心得交流会、听课和开设公开课);拥有某些专业头衔,如教学能手、特级教师、处于特定的教学领导岗位(教研组长、备课组长等)的教师;以教务处、校办、教研组、年级组为核心的学校组织的教师。研究者于2020年6月至12月在选定的4所区实验性示范性高中共一对一半结构式访谈20名教师,每次访谈时间在40分钟左右。为了避免对受访者造成不必要的预设,以新高考改革后物理意义上的日常时间分配进行导入确定访谈方向,根据田野中自动浮现出的相关主题进行追问。对体验深刻、思考深入的个案进行多次回访,在征求受访者同意的基础上进行录音并转录,形成14万字左右的访谈文本。
内容分析工具的选择上,使用Nvivo10.0质性分析软件进行编码和分析,被试号码编码规则如下:用“学科+性别+职务+教龄”的方式呈现,学科语文用“Y”,物理用“W”表示等;性别上,男性用“M”,女性用“F”表示;职称上,高级教师用“G”表示,中级用“Z”表示;职务上,校长用“X”表示,中层教育行政部门人员用“J”表示,无职务教师用“F”表示;教龄采用真实教龄表示,比如Y-FGX22。基本信息如表1所示。在数据分析过程中,访谈数据、已有文献和研究者的经验三者持续进行循环互动[14]。访谈数据自身浮现的主题和本土概念形成开放性编码,将开放编码中相似的主题归类为主轴编码。最后,将主轴编码与已有文献中的概念进行对比、分析与归纳,从四个方面形成选择性编码。
表1 调查对象信息
(1)开放性编码
开放性编码是将原始资料揉碎并进行编码和整合,主要任务是命名和定义类属并在属性和维度两个层面发展类属。属性是指能够涵盖所有概念共同特质的词语,即对所描述现象进行概括和提炼;维度指从多角度进行提炼的分布范围。概念化是对数据进行命名而不分析,拒绝掺杂主观性,尽可能贴近原意。通过对访谈资料贴标签并进行开放性编码,整理后共得到26个概念化类属。概念化类属、频次及描述性文本举例如表2所示,其中字母“A”代表概念化类属编号,如“A1”表示由描述性文本提炼出的第一个概念化类属。
表2 开放式编码(文本举例)
(续表)
(2)主轴编码
主轴编码是在开放性编码基础上,发展和建立类属之间的各种联系,从而体现材料内容的关联性。本研究通过对26个概念类属进行不断比较和分析,共得到社会资源、物质资源、专业资源等12个范畴化类属,如表3所示。
表3 范畴化类属和概念化类属关系
(3)选择性编码
选择性编码进一步提炼能够统领和整合其他类属的核心类属,全面分析与梳理核心类属和其他支援类属之间的内在联系,以此来解释各种类属之间的关系并构建初步理论[15]。本研究在开放性编码和主轴编码的基础上重组、整合和分析,在教师与学校的关系、教师与同事的关系、教师与学生的关系、教师所依赖的资源4个方向下,最终提炼出工作环境、工作动机、工作策略、工作需求4个核心类属,如图1所示。
图1 核心类属
(4)饱和度检验
在外部效度方面,采用分析类推(analytical generalization)的方式,即理论达到饱和以后,在研究者调研的学校中随机抽选3位教师进行访谈,分析访谈结果是否与结论吻合。理论饱和指“没有新资料出现”。在对第18位至第20位教师的访谈文本进行分析时,编码的类属都能纳入已提炼出的类属中,没有发现新的概念和类属,类属的属性和维度层面也没有新概念出现。分析结束后,再随机选择3位教师进行访谈,将访谈录音转录文本后对访谈数据进行分析,也没有发现新的概念,这里以访谈中的两段作为例证:
以前一个年级教研团队只需要一个教研组,现在一个年级一个科目就需要两个教研团队,两个教研组长,两个层次的内容。教学的进度、内容、作业内容不一样,所以备课组长也需要两个。从老师上课来说,原来老师上10节课,现在可能6节课是等级,4节是合格的,教师的教案需要多准备,大多数教师是两个层次都设计,这样一来就是走班,除了语数外加试科目就要多走班,牵涉到课表的问题,一个班的班额的问题不像原来那么平均,要满足每一个同学的选择,可能有的教学班的人数就会很少,这样教学班数就增加了。(X-FZF06)
学校有体育专项化教育,高考改革中学生全面发展,学有特长的要求,导致不只是6选3有一个分层,特长也在分层,比如体育有专项化教学,这样之后一个班30个同学,乒乓球羽毛球游泳班,比如体育课的总班数实际上是要大于教学班数的,实际上1.5倍以上,比如11个行政班,基本上要18个体育班。(H-MGJ14)
综上,本研究认为上述“新高考改革下的教师工作状态”的编码在理论上达到饱和。
新高考改革政策从中央政府发布,到地方政府出具指导意见,再到学校落实,学校教师作为助力新高考改革顺利进行的重要实践者,在探索政策文本到政策实践之间的路径中受到来自学生、家庭、地方教育行政机构各方关注。高考对高中学校来说,也是一年一度的大考,各方利益相关者诉求所产生的张力,也会投射到教师工作状态中。
教师与学校的关系体现在学校对教师的任务约束、制度环境、专业支持三个方面。首先,任务约束上,主要分为繁杂的教学事务与多样化的非教学事务两类,教师形象化地称其为“正事”“杂事”,尽管教师不愿意参与杂事,但是校长是落实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颁布关于各项落实新高考重要思想的文件的主要责任人,来自科层组织“冷漠区”(zone of indifference)的正式权威促使教师服从命令,但是并不鼓励努力进取、承担责任或发挥主观能动性,教师能否参与或影响决策部分取决于“教学成绩”。随着教育改革的深化,教师必须参加繁多的在职培训和会议[16]。然而教师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工作负荷不可能无止境地加重。由于我国对中学教师工作负荷的总量没有明确界定,相应的监测机制较为缺乏,因此,与新高考改革相关的任务式的培训和会议成为教师的负担。“领导说了算”成为教师频繁提及的字句,这些“杂事”成为校长能否不断巩固其正式权威、功能性权威、非正式权威的基础条件。学校既作为关怀伦理场所,又作为等级分明的工作场所,也映射着科层制与专业化的结构性矛盾,访谈中教师表示,“老师们私下都开玩笑合资聘请一个人专门填表”,教师毫不掩饰对来自上级指派的非教学事务的反感与倦怠。马奎尔的研究也发现,教师可能会微弱地反对和抵制政策的各个方面,政策下的权力成为学校成功运作的核心,同时削弱了教师的抵抗能力,教师总是确实通过幽默、拖拖拉拉等“日常”抵抗来建立权力的关系形式[17]。
其次,在制度环境上,缺乏保障合理工作量和良好工作状态的外部支持框架,教师渴望寻找合理工作付出与回报感之间的平衡。新高考改革以来,教师工作量结构性增加,但学校绩效评价制度却难以改变,由于学校缺乏相应的制度保障措施,教师因随时在变化的标准、繁复的数据、标准的外化而产生本体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事实上,政策重构了教育中的主体性和教育关系,教师作为实践操作者却处于失语状态,尽管教师工作量大幅度增加,但只在政策终端发挥作用。自身身份和话语平台受到限制,对改革的意义、成效和反思缺少表达的自主权,其声音得不到有效表达,弱化了教师对于变革的自觉反思意识,强化了教师作为变革的忠实执行者的角色认知。在绩效主义的支配下,教师作为政策行动者(policy actor),在改革背景下绩效的压力渗透到学校社会关系的结构中,在迎接新高考的高风险和压力环境中,教什么正在重建,学校是什么和做什么受到质疑,如果校长能够迅速做出反应,并且至少表明他们正在倾听并努力对教师的工作条件做出回应,“缓冲”学校政策过载的方面,那么这些担忧可能并不总是导致明显的反对行为[18]。
最后,良好的专业支持对教师是莫大的鼓励。由于新高考改革以来,学校编制出现结构性短缺,调研发现,在学校人员经费充足且领导支持的情况下,部分学校聘用二线人员共同承担改革带来的新教学工作,尽可能为教师提供妥善的专业支持,这也凸显出物质资源和专业资源之间的依赖关系。访谈中教师表示,“作为一名从业者,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有在对数据产生积极影响的情况下才有价值。所取得的成果总结在一系列图表、表格和详细的统计分析中。我们对所做一切的重视是由其与衡量标准的关系形成的,如果没有校长的支持,什么也干不了”。因此,学校领导若能及时认可体察教师需要,掌握因改革带来的缺口,对教师工作状态会有很大影响。
由于改革带来工作难度提高的内在吁求,教师与同事的关系通过公平竞争、合作形式、同侪关系所表现出来,公平竞争是组织活力涌现的基础,与同事的关系是促进合作文化创生的来源,同侪之间的良好合作促进教师良好工作状态的形成。2020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的《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进一步强调,“突出教育教学实绩,完善中小学教师绩效考核办法”,进一步凸显公平要素在绩效考核中的重要性。调研发现,学科选择的潮汐现象是学科教师工作结构性差异的核心原因,走班制影响教学导致不能按照师生比配备标准来核定教师的工作量,不同学科的教师影响有所差异,物理教师增幅最低,地理、语数外教师工作量增幅较高。而工作量差异导致公平感不足和工作状态不佳,教师不得不寻找合理工作付出与回报感之间的平衡。教师表示,“到学校内部来,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绩效工资方案,每个课学生数是40/30/20不同,学校绩效工资上有一些调整,但是有些老师是利益获得者,反对新的方案,如果总盘子大了,原有的不降低,新增的不可能放进来”。事实上,教师所感知到的资源配置程序上的公平,也就是程序正义,个体对于所得少于应得比所得多于应得更为敏感,不公平的潜在结果是动机下降,公平感会干扰教师的工作动机[19]。
良好的合作形式是促进外部动机的来源,外部动机是指在某种鼓励或制约下做出的行为。富兰根据教师改变程度划分为至少使用新的教学材料、运用新教学手段和怀有新教育观念,思想信念和价值观的改变是最难的,也需要合作来促成[20]。在新高考的情境下,教师合作包括校本教研频繁,共同分担教考结合的备课压力等内容。访谈发现,“新教材只有高一有,现在是试验、慢慢摸索中,高一基本上每周同事们就有一次教研活动,其实对大家都是省力的”,改革情境下,将同事视为共同体中的协作成员是必要的,通过一起准备教学材料、讨论某个专题的教学方法、分享班级管理经验,以及参观其他课堂的学习体验来进一步加强协作。研究发现,在变革的群体内部也容易形成良好的合作文化,尽管教师表示存在一定的个人主义和派别主义,但教师们都同意不定期的交流、讨论、联谊与拓展可以提供相互支持,同时,他们认为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的合作都是应该鼓励的。
教师间的同侪关系是催生内部动机的关键,内部动机的来源是工作本身是饶有兴趣、富于挑战的。更进一步地说,同侪的良好关系有助于构建教师专业共同体,这种复杂关系表现在,对一些人来说,改革到来是一个让自己进取成功的机会,对另一些人来说,预示着冲突、不真实和抵抗[21]。因此,教师之间只有建立良好的关系才能共同面对改革的冲击,这种良好关系或许存在于正式组织中,或许存在于非正式组织中,教师商量解决彼此帮忙,例如某学校制定了每个老师都要成为学生的三年选科生涯规划“导师”,对于缺乏经验的教师来说,形成了彼此请教的良好氛围。尽管教师初期面临着角色冲突,但在改革加深的过程中逐步和解。从初期的“我又不是干这个的”到后期的“向心理老师请教怎么做”,他们会与同事分享工作中的挫折与对改革的“吐槽”,与搭班教师讨论学生的学习情况和回应家长策略及方式[22]。可以发现,新高考改革的任务和工作首先会对教师的情感产生冲击,教师一边相对保守地抗拒变革,一边根据实际情境变化进行调整,良好的同侪关系能帮助他们感受到并非孤军奋战,彼此动员并增进对政策深层次要求的理解,同时促进自身的教师专业发展能力提高[23]。
教与学是学校的技术核心,教师教学技能的转换是促进高考改革成功的重要保证。教师素质之所以是保障教育改革甚为关键的条件之一,是因为教师是新的教育思想、新的教育方法、新的教育措施的最终实践者和贯彻者。新高考改革以来,教师角色发生变化,不仅是知识传授者,而且是学生发展的促进者;不仅是课程开发师,还是学生学习的设计师。这些理念的传播对涤荡教师观念具有积极作用,但是教师教学改变最终还是要应用到与学生的关系上,这才是一项艰难的系统工程[24]。
教师的班级管理技术进一步加强,教师作为戴着“镣铐”的舞蹈者,变革变化能力都较强,大部分教师满怀热情改变应试教育生态,但是仍然受到“出成绩才是硬道理”的各方压力。一方面,教师努力独立解决班级冲突、维持班集体纪律,也不断激励学生参与学习活动。例如,有班主任表示“现在走班后行政班的概念变淡了,但是高中学生一定要有记录,那么规矩和班干部作用就更得激发出来”,可以发现,新高考改革尽管带来一定“混乱”,但反向来说,也对班集体建设、班主任胜任力、学生自我管理和参与管理能力都提出了新要求。
学生指导工作正在驱动科任教师开始“身兼多职”,正在从一门学科专长转向一专多能的“多面手”。更多的课外竞赛、更频繁的暑期实践、时时刻刻的职业生涯规划、更加注重过程性和发展性的学生监测与评价,诸如此类的现象都表明了教师队伍的基本素养内涵边界正在不断扩展,同时具备基础性素养和专业素养,新高考改革进一步凸显了教师自我寻求专业发展的强烈需求。基础性素养是指个人价值取向和发展的内动力、宽厚扎实的文化底蕴、实践创生的思维能力;专业素养包括学科专业素养和教育专业素养[25]。新高考改革要求教师不仅要能掌握所教学科的知识体系和结构、适应知识更新、能够培养学生创造意向和能力,更要培养教育专业素养,提高对学校教育、教学实践和学生的内在认识,并基于此研究策划和改进创造学科教学的实践和行为。
学校系统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学校系统的发展不仅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更需要从外部环境获取资源。教师工作具有泛化的特征,所依赖的“资源”包括社会资源、物质资源和专业资源等。其中社会资源表现为区域教育资源、岗位编制资源,物质资源表现为教学设施、器材等,专业资源表现为教学时间、课堂材料、学校行政组织机构等。首先,社会资源对其他资源具有乘数效应,主要体现在教师数量缺乏和区内资源共享不够两个维度。一方面,教师编制具有稳定性,学科选择的“潮汐现象”造成了学科教师工作结构性差异,也是教师编制局部短缺的核心原因。另一方面,目前上海市优质高中带初中方面的资源共享和合作程度较高,多所高中与初中“共处同一屋檐下”资源共享,教育目标、教育理念、学校文化、管理体制、课程设置和教学行为等方面深度融合。但访谈发现,在高中彼此之间的协作程度较为有限,尽管课程教材改革和考试方式变化需要共同面对,由于高考在学校层面的竞争特征,校际交流的成本限制及制度体制等因素,当下教研资源共享程度仍然有待提高,亟待建立区域层面更充分有效的交流与合作机制。
其次,在物质资源层面,尽管上海市总体学校生均面积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且随着基础建设的投入逐步增加,办学条件整体处于较高水平,但访谈发现,由于选课走班,尤其是政史地、理化生六门学科走班之后,对教学人员、老师数量、创新实验室等班级容量形成增量需要,结合学校规模的现实情况,涉及政策落实的可行性和成本问题,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教室安排紧张等问题,但整体上教师对此的主观体验不那么明显。可以察觉,教师倾向于退避式选择“中走班”模式,学校规模、政策落实的可行性和走班成本牵制着学校采取何种走班方式,“尽量少走班”是访谈中的频繁回答。对于规模尚可的学校,实际运转中学校由于资源不足回避了大走班方式,采取中走班模式,应对上海市新高考“3+3”选科模式,学校必须进行教学组织形式上的变化;对于小规模学校,由于教室数量受限、学生人数较少和学科教师缺口的现实,基于规模效率的考量,更倾向于选择小走班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异化政策初衷提供多样化选择的风险。另外,拥有合适的教学设计系统也为教务教师“松绑”。学校教务处的主要职能是负责学校教研组、年级组的日常业务工作,也需要监管学校与教学业务有关的科室,设计、运维教学选课系统等,在我们调研的某位对象所属的学校中,常规的教务处工作人员配比两人,在实际工作中学校至少需要五人来进行教务处的日常工作,新高考实施之后“一学生一课表”成为学校常态,教务处教师表示,“工作量增多了,短期内还是硬着头皮地做”。学校通过外包教务选课系统,大大提高了对学生个性化选课需求的响应度。
最后,专业资源方面,调研显示,当下专业资源的投入和配置还不够。一方面,由于考试设计拖长了考试准备战线,从过去一年冲刺高考到三年准备高考,在学生和家长的高度期待下,“带毕业班”一词已经过时,教师不得不延长教学时间和增加工作量,一定程度上带来了教师倦怠、劳累、状态不佳等问题。另一方面,教师普遍认为新高考以来学校更加频繁的教研活动和集体备课活动对自己的工作状态和教学水平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多媒体、学科带头人等也对自己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本研究基于教师视角探究新高考改革中教师工作状态,运用扎根理论方法对高中教师的访谈资料进行编码和分析,提炼出26个概念化类属和4个核心类属。结合已有相关研究成果,构建了新高考改革中的教师工作状态模型(见图2)。教师在工作环境上,面对学校多维任务要求与绩效管理技术困扰,在工作动机上,直面公正信念与内外部动机来源的矛盾,在工作策略上,从学科专业素养走向教育专业素养,在工作需求上,需要社会、物质、专业等多重资源为改革提供有力保障。这四个特征相互关联、共同作用,同时具备这些因素的教师能够更好地适应改革,并在改革中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图2 新高考改革对青年教师工作状态影响模型
基于以上结论,提出几点建议和思考:
首先,区域政府层面,在生均经费投入中合理确定新高考改革带来的青年教师工作量影响调整系数。考虑在生均基本标准的基础上,根据区域学生规模、校舍面积、学校建设目标等情况进行统筹。教师工作量是衡量教师工作状态的窥探视角之一,也是学校核定绩效工资的重要因素、政府核算教师编制的核心指标。实证研究表明,绩效工资确实对教师的工作时间和工作状态有一定的激励作用[26]。当下改革以来,学校绩效制度的变革阻滞、地理学科等教师编制的结构性缺乏、同事竞争中教师公平感的缺失,都与新高考改革带来的教师工作量变化紧密相关,但从政策文本来看,除去1995年上海市发布《关于调整本市中小学教师周任课时数标准(试行)的通知》这一目前指导意义有限的政策文件,缺乏其他政策依据和外部支持。随着这一问题日益凸显,上海市财政局、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率先于2021年1月1日出台了《关于实施本市普通高中生均经费基本标准的通知》这一文件,将生均经费标准提高到每生每年51000元,且计算中纳入了改革带来的教师配置、办学需求等影响因素,为全国其他地区高中阶段进一步调整优化结构,提高教育经费使用效率提供了经验和参考。
其次,学校要尽可能地精减教师的负担,为教师作为“教育者身份”的专业发展提供更多机遇和保障。改革以后,教师为何“案牍劳形”,重点不在于减少其工作量,而是讨论工作如何“回归初心”,如果始终有填不完的表格、开不完的会,加上新高考改革带来的高频考试与长线作战压力,教学则无法按照自身的规律运作,永远受制于外在的指标和预设的结果。因此,核心就在于让教师重新获得对工作状态及其时间节奏的掌控,从外在的规范和“要事清单”中解放出来[27]。同时,学校可以鼓励教师尽可能以年级组为单位进行集体教研,发挥集体能动性,提高时间配置能力,提高工作效率,从而引导教师在情感与实践上深度投身于教育变革,化被动为主动、化外生为内生,从而更好地嵌入教师专业发展的坚实力量。
最后,变革组织规范文化,创造信任、放权、自主、合作等有利于改革的文化环境。文化对提高凝聚力、忠诚与义务感,减少组织成员与疏离感具有重要作用,通过建立基于团队取向的共享价值观以及“我们如何一起把事情做好”的共识,以教师合作共同体来替代层级分明的监督管理制。教育改革最终能否成功,并不取决于少数仁义之士的决心,而是取决于大多数人根据利益权衡结果决定在多大程度上参与或支持新高考改革。如果教师无法建立基于集体文化和共享价值观的积极工作状态,很有可能政策文件出台得不到一线教育工作者们的实际响应。所以通过引导教师通过明晰规范、阐明新的方向、建立新的规范、识别文化差距、弥合文化差距,以落实临床策略、以成长为中心的策略及规范-变革策略相互补充,更好地促进教师专业资源的发挥、推进组织变革与新高考改革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