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琳琼,王馨雨
(河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北辰 300401)
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作为当代法国激进左翼理论家,在政治、美学、文学、电影等研究领域均有涉猎,其思想内涵丰富、启迪意味深厚。在以“感性配享”(le partage du sensible)为核心的政治美学研究中,朗西埃深入对各类艺术实践内部展现出的规则和外部社会政治制度相呼应而划分出的时间和空间,探讨如何成就人类自由和社会解放的实践路径。目前,国内学界对朗西埃政治美学思想的多向度研究仍在起步阶段,一些关键概念仍需较为详尽的阐释。对政治美学实践功能的深度思考,有利于加强审美政治的现实感。同时,从权利政治哲学向审美政治哲学问题域的转换,为我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走出元哲学困境提供思想理论参考,符合中国政治美学向度不断深入的现实需要。
朗西埃在《歧义:政治与哲学》中对“治安”和“政治”作出了清晰划界。朗西埃指出,“治安”在本质上体现为较为隐秘的法律,用来界定存在形式、行为举止与谈话模式的有分或无分。“政治借由一个在定义上不存在的假设,也就是无分之分,来打破界定组成部分与其份额或无分者额感知配置,”[1]但二者无法完全切割开来。政治依附于治安,体现为对公共治安秩序的干扰。朗西埃依托“治安”话术为“政治”重设概念、重新配置做铺垫,这种想法同样体现在对用激进平等打破政治运作,以此争取政治解放目标的政治哲学研究中。
当前,国内学者在研究朗西埃对“政治”概念进行重新阐释的过程中,多集中在对“治安”“政治”概念的巧解以及“政治”以异质性的“无分之分”塑造“政治主体化”的平等实践中。张一兵[2]认为朗西埃的后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哲学研究,以新政治概念重点关注了身体化的感性微观层面,改变了以往政治学计算份额的方式。孙盛辉强调,朗西埃试图建立以搅动治安统治下的感知秩序为代价的异质性政治局面,通过重构主体,将政治的实质诠释为“歧见”,“产生于共同体内话语逻辑的断裂之处,动摇了治安体制的内在根基,曾经不可见、不可听的部分得以出现。”[3]刘晓晨[4]强调,“政治”是“治安”逻辑次序的割裂,其关键在于未纳入政治范畴的“无分之分”作为“政治主体化”显现的过程。朗西埃对“无分之分”的假定以及对治安秩序的搅扰冲击并揭示了政治活动的唯一平等性原则,它的出现为争取个人言说的权力,努力实现看得见的“有分”和看不见的“无分”以同样的平等提供了理论启发。在此意义上,政治以争议性的形式在治安秩序的中心验证了平等的存在。总之,当前学界对“政治”和“治安”的划分,较为深刻地对当代资本主义进行了政治批判,揭露了其中的不平等。同时,通过对“歧见”“政治”实践中“无分之分”的出场进行理论定位,主张恢复人民主体性和平等参与政治实践的资格,通过重塑“感性配享”,链接政治和美学实践,自此,审美或艺术的政治性得以展现。
朗西埃从内部层面对“感性配享”同政治美学思想的构成性关系进行探索。朗西埃强调,“感性配享”实质上是指由感官知觉显而易见的事情形成的系统,这个系统让我们看到了共同事物的存在和各种划分开来的位置和部分。因此,“感性配享”揭露了人们活动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在共同空间中形成的可见与不可见、拥有或不能拥有共同语言的存在等等能否被感官经验感知到。这种划分同样成为界定作为经验形式的政治活动的标准。
政治思想和美学研究以“感性配享”为中介得以连接是研究朗西埃政治美学思想的重要课题。李绅[5]强调,美学和政治,在本质上都作为划分可感事物的一定方式,在本质上相通,不存在隶属关系,只不过为了满足不同的需要才会在形式上有所区分。政治重新配置普罗大众和管理阶层之间身份差异、时空等关系,使政治以美学行为的方式发挥功效。美学摧毁等级制度,美学试图借助政治“歧义”作用,打破常规秩序,使审美主体从现实关系中剥离出来,感受艺术鉴赏的美好氛围,追求审美活动参与者的平等诉求。蓝江[6]关注到在后现代性视域下,政治美学在“感性配享”引领下的未来走向问题。“感性配享”使得原初不确定性的世界被分化成可感与不可感的区块。可感性的分配决定着我们观看、扮演或市场的交易,不可感知的区块被压抑、被湮没。在此基础上,朗西埃坚持让不可感知物在“感性配享”新秩序下出场,从而打破艺术体制原有的张力格局,使艺术无限趋同政治化。段吉方[7]从“感性的再分配”出发,指出“感性的再分配”为显示与世界如何进入政治提供了美学参考。当前,对于理解朗西埃政治美学的主要研究方式是从“感性配享”入手,梳理感性的再分配的内在逻辑,重新界定美学的政治内涵,从而创造出感觉和意义之间全新的政治关联。
作为朗西埃政治美学思想的重要内核—“艺术识别体制”(régime des arts),是朗西埃在考察具体美学实践时作出的系统概括和高度凝练,是试图打破“艺术终结论”的伟大尝试。实际上,在朗西埃的美学视域中,创设“艺术识别体制”的目标在于重新恢复作品生产或实践的模式、这些实践的可见性形式以及艺术作品概念化模式三者之间的特定联系,在艺术的美学体制中发现艺术现代性问题的核心,通过取消艺术制作方式与其他制作方式的区分,建立艺术的独立地位,标榜艺术形式与生命自我形塑的其他方式的同一性,在艺术创造中实现审美主体可感知的自由平等。吕峰[8]认为,“艺术识别体制”实质上是朗西埃在艺术领域的“知识型”探索。吕峰指出,朗西埃为解决艺术领域内被排除在共同体以外“无分之分”的权益问题,创设并描述出三种政治体制,将其视为塑形艺术(sculpture)、文学(littérature)、图像(image)的知识型参考对象。在艺术识别大厦的构建上,从艺术的再现到审美的平等意味着共同地貌(Surface terrestre en commun)和“感性配享”的重塑。蓝江和蒋洪生从不同角度解析朗西埃艺术体制的实质,根本上是对“感性配享”不同层级的分析。蓝江抓住朗西埃重构“感性配享”的逻辑,以平等的身体次序挑战共识,承认艺术识别体制是一整套以“歧见”为核心的美学运行机制。通过“歧见”强迫原有的治安秩序将被边缘化的群体纳入考察标准中,使美学和艺术主体获得歧见性对话的机会,找到通往审美平等的路径,解放不可说的“无分之分”。蒋洪生立足审美艺术无功利心的视域,将艺术识别体制看作纯粹的审美表达,看作人人在现代艺术语境下具有自由欣赏美的权利。
平等是朗西埃政治美学思想的核心问题。在“歧感”运作下,“感性配享”在政治和美学领域帮助“无分者”重获言说的可能,从侧面反映出艺术对政治的干预。具体来说,在“艺术识别体制”中,艺术的美学体制以平等的感性分配,制造了艺术平等的可能,也开启了艺术政治的全新尝试。朗西埃这种超越功利的感性的解放强调主体间的平等共享,为此朗西埃开启了审美共同体研究。王建辉[9]指出,朗西埃实现政治美学平等的主体为“无分之分”。刘雪纯[10]指出,朗西埃实现“平等”的方式是构建“美学异托邦”。当政治和美学产生歧见时,会进入“美学异托邦”中,在这里每个人没有身份、地位、能力上的差异,是一个人人平等的理想化王国。李灵[11]对比马克思和朗西埃的平等观,揭示了朗西埃想要实现的平等目标是绝对的平等和预设的平等,但由于缺乏对政治经济学维度的考察,使理论停留在空想层面。当今,关于政治美学“平等”目标的实践路径研究多停留在朗西埃构建的异托邦中,由于忽略对政治经济学向度的批判,在没能触及资本主义矛盾产生根源的基础上,使得朗西埃的美学平等思想只停留在一种想象的理论建构层面,对其思想的可行性缺乏实证研究。
总之,当前对朗西埃政治美学思想的述评,集中在“政治”“治安”“感性配享”“艺术识别体制”等关键概念的研究上,对朗西埃政治美学思想的谱系性研究仍需深入。在当代资本主义占据全球主导的情况下,朗西埃以其对康德、席勒、马克思、福柯的综合重新激活了激进左翼在当代西方的批判活力,从而使得马克思的思想再次赢得广泛关注。在当代欧洲左翼运动低迷的情况下,政治美学思想的提出为抵抗资本主义提供了现实力量,值得学界继续深挖其理论的深刻内涵和重要现实价值。
朗西埃的激进平等哲学切中了后政治时代的病症,力图构建一种为边缘群体自我代言的政治哲学思想。朗西埃深入资本主义现实,发现当代西方鼓吹的自由民主政治是“治安”秩序操控下的伪善民主,这种高屋建瓴的平等是在现实中“失踪”“失声”的假平等。正如福柯所说“任何治安秩序都决定着人类之间的等级关系,治安涵盖一切。”[12]治安秩序包含着可说、可做、可感的分配方式,是一种维护正义和民主的秩序。朗西埃重新解读“治安”概念,构建了以歧见“政治”为主导的、全新的统治体系。其中,被朗西埃赋予主体意义的“无分之分”更是代表工人阶级对当代资本主义自由“治安”秩序的一种斗争形式。
朗西埃构建了具有反叛精神的“歧见”政治哲学,为争取平等的运作进行实践研究。朗西埃关注到西方资产阶级政党所鼓吹的民主自由是隶属特定阶级、寡头的逻辑规则,是“治安”统治下的政治。于是朗西埃提议将美学、艺术和政治结合,以打破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对人民的镣铐,对艺术呈现形式的限制并摆脱对国家政治秩序的束缚。在人民被资本逻辑捆绑的世界中,朗西埃赋予美学以政治解放功能,使人为尽早摆脱资本压迫和束缚提供参考方案。美学政治的转向使得政治在资本市场中,作为一种掌舵的艺术,在经济增长中稳定生长、发展。在当前自由主义共识性民主秩序的笼罩之下,语言在塑造现实世界中的影响力尚未得到完全认同,政治理性依然将某些声音视为噪音。朗西埃以争议形式实践“人人生而平等”的预设,以激进平等的方式中断、扰乱身体位置既定的治安秩序,颠覆社会原有治安秩序下的场域配置,并重新配置可感知的事物,使得原本不可感知、无法理解的事物借由“无分之分”这一政治主体充分表达出来。在当今政治场域下争议性、不稳定性时有发生,限制着平等、自由的发挥,但一旦突破共识民主逻辑框架后,在预设平等逻辑基础上,调整政治理论适用维度,以批判性研究方式寻求实现平等的最优路径。因此,朗西埃的“歧见”政治哲学对自由平等的发挥作出更具时代性的理论诠释。
从目的论视角,朗西埃的审美之维和马克思主义的实践之维具有内在一致性。朗西埃看到了构序性治安统治内部固有的纷争和异见冲突,于是他将对激进平等的要求借由“无分之分”重塑政治主体化的行动表达出来,让人民成为民主的象征,不受压迫和束缚构建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马克思为破除现存的世界不平等,立足于人的现实生产实践活动振臂高呼为人类求解放。虽然马克思和朗西埃实现人类解放的道路有所区别,但二者都站在最广大人民群众立场上发声。朗西埃坚持“将政治表达为审美问题的一种形式。”[13]他认为政治解放和审美革命任务殊途同归,政治主体化的过程近似等同于美学主体化的过程,争取美学解放加速政治解放的进程。透过对现存世界的重新分配,扰乱说话技巧、行为方式,创造一个全新的理想化境界,在潜意识下推动着感知者走向平等。在朗西埃看来,正是美学体制的革命使得言说与实践可以达到一种平衡的状态,使得“无分者之分”重新在政治舞台上粉墨登场,在美学层面上实现人类解放的目的。马克思通过分析工人工资、地租和资本家所得利益之间的关系,揭示工人和资本家之间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找到二者对立的根源。马克思立足人的实践生产活动,从经济学角度揭示工人的自觉性劳动体现着人的本质,是人的社会性活动的表现,找到无产阶级自由人联合体从异化劳动中解放的现实意义。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路径根植于实践基础之上,立足于摆脱人和人之间的剥削关系,建立平等自由的劳动生产关系,马克思致力于打造“自由人联合体”事实上是在美学王国中对美好生活的尽情展望。总言之,朗西埃和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目标是一致的。他们二人在理论阐述上凝聚着和世界发展进步联结着的美学关怀视角和审美价值理念,是对超越物质范畴之外的“美”的向往。
新时代的审美实践是包含日常生活、传媒文化、审美体验在内的矛盾综合体,应重点突出其中的价值功能和实践导向。审美实践的活力集中体现在能快速反应社会极速变革并予以批判性思考。新时代对中国审美文化建设的研究正在以打破专业限制的方式发挥关键作用。其中,大众文化、通俗文化等贴近生活的文化表达无法纳入当代审美文化讨论范畴。当代大众文化因其持有的商业化特征,无法上升到审美高度。而通俗文化易沦为意识形态的载体,形成共识审美体验,恰恰与朗西埃的政治美学理论目标相悖。在朗西埃政治美学理论的影响下,在进行中国审美文化研究时要敢于发声,剔除旧有的文化糟粕,跳出自我封闭的圈套,将目光拓展到世界文化研究领域。通过积极参与反学科式文化研究,抵制后现代主义艺术实践中“共识”思维的不利影响,致力开拓出集政治诉求和审美诉求于一身的中国文化研究理论范式,通过与政治美学理论相联系,将研究视野拓展到种族、阶层、环境等具象化的主题中,坚持实践话语的外向指涉,让艺术与生活实际相连。
人民对“美”的追求意味着人生存状态的改变,对“美好生活”的价值期许,也是实现“美好生活”的必然逻辑。“美好生活”可以是简单的,也可以很复杂。衡量不同维度下的“美好生活”需要具体标准,其内核中也存在共性,尽管发展从属于美好生活,发展促进美好生活,但发展绝不是美好的唯一归宿。在发展的基础之上,所有社会都追求的普遍价值是人类的平等、自由。这意味着我们对“美”“美好”应不断深化。朗西埃以平等的预设明确沟通政治和美学之间的联系,重新思考艺术参与政治斗争的特定方式,使其政治美学思想形成了极具特色的理论阐释。朗西埃提出进行感性的知觉和审美经验的重新布局、重新配置,在艺术审美体制中找寻实现美学革命的方案。朗西埃坚守美学和政治同一的观点,在受支配的感性经验领域引入一种全新的平等观,以美学的政治性开启美学平等救赎范式的研究路径,为新时代中国人民追求“美好生活”提供参考方案。当今,结合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文化及社会发展现状,探索中国社会“美好生活”建构的实践与中国道路、中国理论、中国文化以及中国制度建设之间的内在关系,反思“美好生活”的出场、来思考中国道路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创新之间的内在关系,思考审美在起理论自身形态建构中以及社会指导中的地位和价值。惟有如此,朗西埃的政治美学思想才能真正具备当代话语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