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的“榻”与叙事空间

2022-03-17 21:05丁雪莲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梦境现实

丁雪莲

(宁夏大学 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清代文言志怪小说的代表之作《聊斋志异》,是一部充满了奇幻想象的作品。书中塑造了一众独具特点的异类形象。作为承载异类活动的空间形态,作品以现实空间为基础营建了非现实的空间形态。非现实空间的建构拓宽了现实中物理空间的界限,让现实世界具有了开放性和变化性。其中“榻”作为现实生活中家庭常用设置,它在《聊斋志异》不少故事里成为十分关键的临界点。在空间维度上,它不仅是小说情节开展的重要场所,更是推动故事向另一层次发展的重要因素。它将现实空间与虚幻空间融为一体,展示了小说人物活动空间的变化和层次,也不断改变着读者对于空间界限的认知。这是作者叙事技巧的展现,也是作者对人物生存空间的思考。

一、《聊斋志异》中的叙事空间类型

蒲松龄以奇幻之笔,浪漫之思构建了神秘莫测、精彩纷呈的鬼狐世界,小说中的叙事空间变幻莫测、纵横捭阖,在这富有层次而任意切换的空间里蒲松龄实现了叙事意图。

(一)现实空间

尽管《聊斋志异》是一本奇幻之说、怪异之谈,然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写:“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眉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1]可见《聊斋志异》仍然以写身边事为主,现实空间始终是非现实空间衍生和建构的基础。正所谓“驰想天外,幻迹人区”,这是蒲松龄的高明之处,也是《聊斋志异》叙事空间建构艺术的一大特色。他把幻境由天界神域、阴司地府搬到现世人间。像荒宅、古墓、寺院、道观、山洞等皆成为现实世界里的怪异之事上演的舞台。在现实空间的选择上,蒲松龄尽量多地使用这类荒僻、冷清、幽暗的空间作为故事展开的地点。如《连锁》开篇写“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1)文中所引《聊斋志异》原文皆出自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孤独的女鬼与书生在如此环境中谈诗论赋、剪烛西窗。蒲公给恐怖的现实空间注入了浪漫的遐思,让阴冷凄清的现实空间和风光旖旎的隐蔽空间相重叠。再如《画壁》开篇“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在肃穆庄严的寺庙内,一部浓情艳遇在现实的遮掩下悄然上演,现实空间与非现实空间相撞,从寺庙到壁间世界,再从壁间世界到现实,它们相互包含、转化,达到契合。而这些堪称典范的空间搭建为其后的故事开展构建场所,寓奇幻于俗常,创造出独特的审美体验。

《聊斋志异》中的现实空间并不只限于此,它还包括了一种“拟现实”的空间,即模拟现实而架构的虚拟世界。此空间并非真实,但也不属于纯粹幻境或梦境。如《罗刹海市》一篇中的罗刹国,这个国家主要特征是“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再观其文化:“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然位渐卑,丑亦渐杀。”这是一个有着自身独特文化体系且颠覆人们素常认知的国度。与此相类的再有《夜叉国》一篇“交州许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这篇故事是蒲松龄对于“中国人”之外的“非中国人”的想象,作者带着明显的文化自信建构了一个几近野蛮的国度。由这些例子可见蒲公对拟现实空间也是赋予丰富深厚的内涵,它们不仅是以空间形态存在,更是以一种文化地域呈现。正所谓“不仅是地域空间,就是地点空间(场所)在很大程度上,也带有浓郁的文化色彩。”[2]

(二)非现实空间

除现实世界之外,《聊斋志异》中展示的非现实空间也是异常精彩,比较常见的非现实空间如仙境天宫、阴司地府、黄粱梦境等。《聊斋志异》中对仙境天宫的刻画,一般呈现出脱俗的恬静和谐之美。如《白于玉》篇中:“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对阴司地府的描写,主要是将其作为“刑场”,以对作恶之人死后残酷的惩罚作为主要内容,极力呈现其阴森、恐怖,从而达成小说劝诫功能。在《席方平》篇中体现的尤为明显,席方平游历阴司,见识到地狱里邪恶的钱权交易、 “刀山”“火床”等残酷的惩罚,目睹血流成河、白骨森森的可骇景象等,作者着重呈现其恐怖与绝望。梦境书写更可谓《聊斋志异》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梦境本身的荒诞、跳跃、奇幻性质使涉梦内容更加迷离恍惚、美妙绝伦。像《凤阳士人》《莲花公主》《绛妃》等篇中都有精彩的梦境书写。

除了以上常见的非现实空间形态以外,蒲公还营建了一些非常独特的空间形态。如壁间世界,在《画壁》《崂山道士》《翩翩》等篇目中皆有出现。人物进入墙壁,墙壁本身成为一种空间形态。以《画壁》篇为例,朱孝廉在注目画壁、恍然凝想之间,身忽飘飘,如驾云雾,飞升壁上,壁间世界便是画中所绘。再比如水底之城,在《罗刹海市》《晚霞》《余德》等篇目中出现,《晚霞》篇中描绘其景观:“光明洞彻,宽若厅堂”。更为独特的异质空间还有袖内乾坤,在《巩仙》篇中可见其妙:“道士展其袖……尚窥之中大如屋。伏身入,则光明洞彻,宽若厅堂;几案床榻,无物不有。”这般空间描述,可谓神来之笔。这些非现实空间的建构打破了时空局限,营造出了奇幻、神秘、开放的意境。

(三)临界空间

《聊斋志异》中所呈现的除了以上现实空间与非现实空间之外,还有一类空间,它们在小说中举重若轻。此类空间在故事情节的推进、故事空间的拓展、小说题旨的呈现等方面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即临界空间。在《聊斋志异》中起到明显作用的临界空间有墙壁、天梯、绳索、井等。例如在《青蛾》《锦瑟》《梦别》等篇中,墙壁作为一个临界点出现,一墙之隔,一边是现实,一边是非现实,起到了实与虚之间联通与切换之功用。再比如《褚遂良》篇,是梯子将尘世与天国连接,“上上益高,梯尽云接,不可见矣。”由梯子延伸出了一个更大的空间,而梯子既是通道,又是目的地。与此相类似的还有《偷桃》一篇,杂耍小孩使用绳索攀爬入云的描写与天梯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如在《龙飞相公》一篇,井成为两个世界关联的通道,“步益上,如升起数仞之街。阶尽,睹房廊,堂上烧明烛一枝,大如臂。”主人公戴生通过井联通了两个世界,最终完成了救赎和重生。显然临界空间不仅是使小说叙事空间动态化的关键点,某种意义上它自身也成为一种空间类型。

除以上临界空间,“榻”空间书写也成为《聊斋志异》中一个独特的空间形态。“榻”,它作为一个器具,一方面是家庭常用设置,另一方面它又衍生出一方相对狭小的私人空间,这一方极其私人的世界,在《聊斋志异》的不少故事中成为叙事过程中起到明显作用的独特空间。学者指出“临界空间不仅展示了小说人物的界限,也不断改变着读者认知的界限”。首先,在小说人物方面,这种界限存在于日常的经验与异常的现象之间。以《宅妖》为例,便是主人公在榻上以日常生活经验为基础而经历的一场怪异之事。其次,在读者的空间认知方面,这种界限则是可知与不可知,以《续黄粱》为例,这个故事中榻的出现拓展了对不可知空间的理解,将梦境、地府等这些由想象生成的空间以一种物理化了的方式来呈现。而且往往由于这些临界空间的连接属性,可知与不可知的空间界限也不断被打破,改变着读者认知的界限。

二、《聊斋志异》中“榻”的空间建构

《聊斋志异》将近五百篇,每个故事的发生都是各具特色,故事发生的地点安排也是别有用心。笔者考察《聊斋志异》中故事发生的场所,总结《聊斋志异》中“榻”叙事空间的构建起到明显作用的篇章,有《尸变》《画壁》《咬鬼》《捉狐》《宅妖》《鬼哭》《成仙》《董生》《庙鬼》《小官人》《巧娘》《酒友》《白于玉》《柳秀才》《续黄梁》《小猎犬》《头滚》《莲花公主》《魁星》《降妃》《董公子》《青蛾》《鬼津》《小翠》《商妇》《鬼妻》《丑狐》《姚安》《凤仙》《抽肠》《云萝公主》《浙东生》等篇目。

(一)简写的“榻”与强大的叙事弹性

从榻空间的呈现上来看,榻空间在《聊斋志异》不少故事中有明显的简写特征。纵观全书不难明确蒲公对于那些能够丰满人物形象、铺垫故事情节的重要空间会注入十分的笔力。以《婴宁》篇为例,蒲公对婴宁居所环境进行了无比细腻的描写,它对婴宁性格的塑造有重要的作用。那是一个脱离世俗侵扰的山林,在那般世外桃源里长大的婴宁与其说是狐女,不如说是自在生长于山林间的精灵。婴宁和她生活的这片空间一样,生机勃勃、纯洁无邪又带着野性。而与此类描写相对的是简写,蒲公对榻空间的书写便属后者。榻在多数故事中都是被一笔带过的。但即便是如此,却依旧不可否认寥寥几笔的榻是小说中事件发生、故事推进、叙事空间转换的主要场所,被简写的“榻”蕴含了强大的叙事弹性,这种弹性表现在多个方面。

首先,榻作为人们休憩的地方,一个方面它是地理以及物理意义上的现实空间,可以很自然地将故事铺展、延伸开来,另一方面,榻在聊斋故事中也是异类经常出没的境域,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增加了人类与异类接触的机会,从而使单向的现实空间转向复杂的非现实空间。如《董生》篇:

入室,未遑爇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卧人……竟为姝丽,韶颜稚齿……解衣共寝,意殊自得。

董生晚归,以手探卧榻之上,结果发现榻上卧一女子。写此女子“毛尾修然”,可见女子为异类。此时作者已经不知不觉利用榻将人类与异类联系在一起,小说的叙事空间相应被无限拉大,非现实世界的异类女子悄无声息地在卧榻之上出现,两个空间以榻作为交接点出现了交集。

其次,榻本身的构造具有藏匿属性,这是榻空间的建构蕴含强大叙事弹性的基础。当故事发展到高潮,场面一度失控,榻空间便会悄然出现。榻本身的藏匿属性缓和了故事中尖锐的矛盾,让小说世界的秩序开始由混乱走向平衡,以《画壁》为例:

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塌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孟)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朱)盖方伏塌下,闻叩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

朱孝廉在壁间世界几近被发现,故事的线索被打断,小说世界开始混乱之时,他急忙藏匿榻下。此时他既消失在现实世界,又隐没在壁间世界。直到他听到轰鸣之声,从榻下钻出时,小说的线索重新连接,而混乱的秩序重新整顿、归于平衡。在此处榻将朱孝廉隐匿于可知的范围之外,营造出了一个不可知的异境。学者如是说:“《画壁》这一例子警示我们,‘异’在《聊斋志异》中通常是通过这一观念而产生的:即便事物的秩序看似恢复正常,传统的界限和范畴早已莫名其妙地被扭曲或者改变了。”[3]而在界限被扭曲和改变的过程中,这一方榻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它所呈现出的强大叙事弹性是使得小说结构层层镶嵌,小说叙事空间纵横捭阖、小说内容曲折离奇的重要因素。

(二)“榻”上的爱情与梦境

从篇章主题来看,榻的空间建构起到明显作用的故事,其主题偏向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以书生与异类女子的爱情为主题;一是以主人公的梦境为主题。

首先在情爱类故事中,书生与异类女子大都床笫之欢在前,相知相熟在后。《董生》《莲花公主》《绛妃》《小翠》《凤仙》《云萝公主》《浙东生》等篇章皆属此类。榻在此类故事中成为带有私密色彩的欢会之地,也成为主人公爱恨情仇的起点:

(安大业)方骇疑问,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绣垫设榻上,扶女郎坐……一夜,(安大业)辗转在榻,忽见灯火射窗,门亦自辟,群婢拥公主入。(《云萝公主》)

以《云萝公主》《董生》两篇为例:灯火射窗、门扉大开,款款而入的云萝公主。冷风侵肌、书生晚归,蜷卧于榻的韶颜女郎。此类艳遇都发生在书生的卧榻之侧,以榻为现实基础展开人物行为。相类故事中男子与女子的邂逅干脆利落,女子登堂入室、解衣卧榻;男子也便熄烛登床、宽衣共寝,爱情故事也由此展开。此时“榻”这个特定空间设置为情节的发生、发展提供合理性、必然性的条件。此后伴随女子异类身份逐渐揭开,故事情节也更加曲折,显然此空间建构使得叙事更加富于变化。

其次在梦境叙事相关主题的篇章中,榻的空间建构所起的作用更为重要。榻成为故事发生的必要空间,例如《咬鬼》《宅妖》《鬼哭》《小官人》《柳秀才》《小猎犬》《捉鬼》《射狐》《头滚》《魁星》《鬼津》《抽肠》《商妇》《云萝公主》《巧娘》《柳秀才》等篇章皆属此类。此类故事呈现出两种模式:一类是主人公在榻上于朦胧之间经历恐怖怪异之事。另一类是主人公在榻上渐入梦境,梦中的经历又与现实形成照应。前者如《鬼津》一篇:

李某昼卧,间一妇人自墙中出,蓬首如筐,发垂蔽面,至床前,始以手自分,露面出,肥黑绝丑……妇猝然登床,力抱其首,便与接唇,以舌度津,冷如冰块,浸浸入喉……闻门外有人行声,妇始释手去。由此腹胀喘满,数十日不食。(《鬼津》)

李某白天卧于榻上,恍惚间被从墙中钻出的女鬼袭击,鬼物力抱人首、以舌度津,闻人声而消失。清醒之后李某大病:腹胀、气喘,直至吐尽腹中污水得以痊愈。《宅妖》《咬鬼》等等故事同属此类,主人公所经之事发生在意识模糊的半昏睡状态中,梦境与现实交织,虚虚实实,营造出了独特的恐怖审美。而后者梦境叙事往往作为伏笔,暗示故事的结局,以《莲花公主》一篇为例:

胶州窦旭,字晓辉。方昼寝,见一褐衣人立榻前,逡巡惶顾,似欲有言。生问之,答云:“相公奉屈。”“相公何人?”曰:“尽在邻境。”从之而出。转过墙屋,导至一处,叠阁重楼,万椽相接,曲折而行,觉千门万户,扃扉人世……忽然醒悟,则返照已残。

窦旭昼寝,梦中在桂府与公主成婚,突然巨蟒入侵,窦旭梦醒。与此同时梦境中公主嘤嘤的哭声与枕头上蜜蜂的飞鸣之声合而为一,两个空间在此嵌合。结尾窦旭为蜂筑巢,邻翁杀蛇,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在现实世界找到根源。

三、“榻”空间建构特点的文学价值

光怪陆离的故事在这些亦幻亦真的空间中曲折上演、翻新推进,而榻空间为小说叙事空间变幻腾挪、任意切换提供了可能。榻可谓是《聊斋志异》叙事空间“针尖眼里走得出去,芥菜子中寻路去”[4]的关键要素之一。这也正是《聊斋志异》中“榻”空间的建构体现出的独特文学价值:一方面它打破了叙事空间“容器”之观念,在小说叙事空间上起到了“须弥芥子”之功用,赋予小说叙事空间以巨大的扩张潜能。另一方面它又赋予小说叙事空间象征意义功能,建构起了一个独特的小说叙事空间,形成了聊斋故事中独树一帜的榻空间之文学景观。

(一)赋予小说叙事空间扩张的潜能

小说叙事空间扩张的前提是打破小说的“容器”观念。所谓“容器”,即空间作为一个相对固定的框架,是小说中人物行为、事件发生的场所,承载着发生的一切。此时叙事空间的钝性较强,很难任意变幻腾挪。以《山海经》为例。它对五方之山、八方之海的想象和描述开后世小说空间书写之先河,并且对于昆仑、蓬莱、钟山等仙境以及羽民国、奇肱国、三首国等远国异域等地的空间想象对后世小说叙事空间的架构起到了巨大启迪作用。与此同时它也呈现出了叙事空间的“容器”化性质:“首曰招摇至善,临于西海之上。”“又东三百七十里,曰杻阳之山。”[5]……如此的记述与呈现,尽管已将叙事空间从目光所能及之处延伸到四海八荒之外,但其空间的虚幻性质是借助物理空间的浓厚神话色彩凸显的,故而仍旧难以变化腾挪。

当小说叙事空间的“容器”观念被打破时,此时的空间成为一种能动的场所,而非固定的场所,它也往往以主题意蕴构成小说叙事核心或动力。以《聊斋志异》中“榻”为例,当“榻”不仅是以一个现实“框架”出现的时候,“容器”的观念已经消失。

首先从榻的第一个功用来讲,人在卧榻之上休息、睡眠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高度放松,这种状态下,人会渐渐失去自主意识,这让怪异之事的发生常常带有一种出幻入幻、真假难辨的性质。例如在《咬鬼》《宅妖》《庙鬼》《小官人》《小猎犬》《头滚》《魁星》《鬼津》《抽肠》等篇章中,开篇均写主人公在卧榻上休息,在清醒与迷糊之间目睹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而亲眼目睹的异事异物在主人公彻底清醒之后却消失不见,仅在榻上留下有迹可循的存在证明。一个出幻又入幻的叙事结构由此构成,这也是蒲松龄以虚为实、避实就虚,真假难辨的叙事风格的完美呈现。因为榻往往与梦相关联,梦的出现更是打破了时空局限,构建出了《聊斋志异》中独特的叙事时空——梦境。梦境叙事善于在小说中营造特殊场域,而且现实到梦境这种空间的转换引发不同的事件,人物的活动也由此展开。可以看出,榻的空间建构赋予了小说叙事空间扩张的巨大潜能。

其次从榻的第二个功用来讲,榻往往与“闺房之私”“床笫之欢”等两性欢会的意象相关联。因此在《聊斋志异》书斋艳遇类型故事中书生独居的榻必然成为带有私密色彩的欢会之地。如《董生》《莲花公主》《绛妃》《青蛾》《小翠》《丑狐》《凤仙》《云萝公主》《浙东生》等篇章皆有此类描写。如此意象之下,榻空间建构背后隐含了一层男女之间的艳情恋思、幽约情愫,使榻空间成为主人公爱恨情仇的起点和基地。以《姚安》篇为例,男子姚安杀妻再娶绿蛾,怕绿蛾的美貌被人觊觎便将其软禁。然而此后在一场误解中斩杀了绿蛾,从此姚安便一直能看见死去的绿蛾和别的男子在榻上狎昵。文中写“适独坐,见女与髯丈夫,狎亵榻上,恶之,操刃而往,则没矣。”日日如此,最终姚安被逼死。在此篇故事中榻首先是作为故事的转折点出现,被软禁的绿蛾戴了男子的貂帽卧在榻上取暖,姚安以为榻上所卧为绿蛾情夫,将其杀害,故事达到高潮,同时这也是故事的转折点。此时榻承接了上文所铺垫,成为绿蛾的复仇之地,现实世界里对丈夫的软禁毫无反抗之力的绿蛾在超脱现实空间之后对丈夫进行了反击。依旧是在卧榻之上,“夜间灭烛,则闻淫溺之声,亵不可言。日日如是,不复可忍。”最终将姚安逼死达到复仇目的。此篇蒲松龄利用榻幽微、隐秘的属性,将一场情色、暴力的事件安排于其上,又通过声音将两个空间合而为一,层层嵌套的叙事空间正是通过榻来建构。

(二)赋予小说叙事空间象征意义功能

榻在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是有所禁忌与避讳的,中国传统住宅空间,是一个礼的空间,住宅的空间布局诠释的是家庭伦理规范与原则。如:“非致斋也,非疾也,不昼夜居于内。”[6]进一步描述“泛为宫室,必辨内外,深宫固门,内外不共并,不共浴堂,不共厕。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7]这些材料皆表明中国传统住宅在空间格局上对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极其重视。宽泛而言,像闺房、书斋、榻等空间形式是个体日常起居之所,构成私人空间。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公与私有着自身独特的界域,“公”是公众领域,“私”则是完全属于个人的。榻空间作为完全的“私”地,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不便于向外人展示或者呈现的。《聊斋志异》中的多数榻是处在书斋之中的,而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这样写“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冷案疑冰……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8]不足百字,把一个儒生在冷清书斋中埋头书卷的苦寂生活写得令人扼腕。蒲松龄的书斋是《聊斋志异》中无数书斋的缩影,而同样处在冷清书斋中的榻也便不仅仅是一个休憩的卧具了,它带上了浓重的象征意义。江守义先生说,当小说叙事空间一旦具体,就会带上一种区域“限定”的意义。这种限定产生了区域“外部”与“内部”。[9]而这种“内部”与“外部”象征了作者的内心的欲望与挣扎。

就榻空间的“内部”与“外部”来讲,一方面以榻为中心的这方寸空间是完全可以拒绝他人涉入的私人空间,是带着浓厚防护色彩的安全领域。因此“内部”象征着浪漫的感性,在榻之内,放松警惕、身心舒展,是人身体与精神双层的放松与自由。同时它是一个屏蔽隔绝社会伦理道德的空间,内心情感可以毫不掩饰地表达,欲望得以肆意放纵。“外部”则是与他人共在,并且彼此建立社会关系的场所。[10]人身处于此空间范畴,便须依照社会所规范的方式、体例等以特定的语言、行为去应对,象征着克制的理性。

另一方面,榻既有了内外之分的区域限定,它本身也意味着“隔离”。而“隔离”使得原本安逸、轻松的“内部”包含了压抑和幽闭的色彩。与此相对,“外部”则变得开放、明朗。此时“内部”和“外部”正好切换,即“内部”象征着幽暗、失控、危险。外部却象征着开放、融合与安全。不过随着故事的推进、人物处境的改变,这种切换在不断转化。压抑和控制,放纵与恣肆在不断地切磋磨合中,也正因为如此,榻成为《聊斋志异》中神秘奇幻的故事发酵的独特空间,成为怪诞诡奇的故事上映的平台,进而形成《聊斋志异》中独特的榻空间书写之文学景观。

四、结语

随着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古代小说空间叙事研究是当前学界极为重视的研究热点。此背景下对《聊斋志异》的叙事空间研究是具有价值的。本文针对“榻”这一个独特的叙事空间形态,对其在小说叙事空间上的拓展、叙事情节上的丰富等方面进行考察,总结其功能与特点,进一步探究作者在小说叙事空间上独特的把握与操控,分析作者对于人生存空间的建构与思考。然而本文涉及的内容十分有限,些许问题仍需思考与解答,如与同期同类作品相较,“榻”空间建构会有怎样空间叙事特征?有何异同等等?这些问题的解答有利于更全面地去呈现《聊斋志异》中独特的“榻”空间书写文学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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